進入二零一零年的前一天,喬青羽收到瞭王沐沐的回信,照例由關瀾放在她的桌上。信放下瞭,關瀾沒走,一屁股在旁邊坐瞭下來,右手托住後腦勺,半趴在桌上看她,眼裡充滿質問,一副“瞧你又被我抓住瞭”的表情。
喬青羽已經習慣瞭她那鬼靈精的樣子,顧自拆信,等著關瀾開口。
“阿盛為什麼要去江濱搞事情?他早不跟校外的人往來瞭,怎麼突然又去濱江搞事情?”
手上的動作停瞭,喬青羽疑惑:“什麼事情?”
“打架啊,”關瀾無奈地拍喬青羽的肩,“你果然又不知道?”
喬青羽擺瞭擺頭,神情嚴肅瞭起來。
關瀾卻興奮不已,一把勾過喬青羽的脖子,在她耳邊繪聲繪色:“大哥我真的很佩服你……上周末江濱的一個廠房裡有一幫人打群架,上社會新聞瞭都!有個人渾身是血,被送進醫院瞭都!剩下的通通被抓進派出所瞭!第二天,禮拜一,上午阿盛不是沒來嗎?據說他就是被喊去派出所問話瞭,因為一幫人說是受他指使的!黃胖子都去派出所瞭呀!”
見喬青羽臉色越來越凝重,關瀾滿足極瞭:“但你也看到瞭,阿盛本人沒參與,去派出所也隻是被問話,毫發無傷,放心啦。”
“學校裡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不過呢,”關瀾語調一轉,勾著喬青羽脖子的手緊瞭緊,“經我出色的偵察能力和信息收集能力,我確定肯定以及篤定,阿盛做這件事跟你有關。那——”她故意賣瞭個關子,拖長聲音道,“那個廠所在集團的董事長叫明蒼,是明傢老大,有個弟弟曾經叫明雋,現在叫明兆群,兩個妹妹,一個叫明雅,在美國當教授,一個叫明鬱,是個年少成名的書畫傢,嫁的男人叫溫求新,有個獨子叫明盛。”
她一股腦兒說出這些,看瞭眼喬青羽,神秘地笑瞭,把聲音壓得更低道:“被打進醫院搶救的那個人一頭長發,據說叫黑哥,是個橫行在江濱的混混,這兩年惹出不少事。幾年前他默默無聞的時候就欺負瞭剛進寰州旅遊職業學校的喬白羽,一年前,他還把手伸過閩江,欺負寰二中的喬青羽……我太能理解阿盛瞭,換我,反正傢裡有人,早把他打得找不到牙。”
喬青羽想到在書城碰到的開跑車帶明盛去買書的年輕人,是他另一個表哥,明盛應該就是借用瞭他們傢的廠房。
“不過我猜阿盛爸媽氣死瞭,尤其他爸,”關瀾充滿同情地說,“他爸對他超嚴。高一的時候阿盛比現在鬧騰多瞭,他爸三番五次跑學校,說學校對阿盛的管教太松弛。他媽媽不太管他的,他爸自己又太忙瞭……以前我聽阿盛說過,他爸管他的辦法就是設立高目標,還不止一個,讓他沒時間弄別的。”
“嗯。”
“嗯什麼呀,總這麼超然冷靜,”關瀾不滿地撇撇嘴,“阿盛默默替你出氣,天啊這難道不是偶像劇……你還心無波瀾?”
她責備的眼神令喬青羽心虛地抬不起頭。
“既然他做這件事不想讓別人知道,你就別亂猜測瞭。”
“嘻嘻嘻,”關瀾樂瞭,“既要掩護自己又要幫他,有你的!我就說嘛,阿盛都這樣瞭,哪個女孩扛得住~好啦好啦,我懂瞭~”
喬青羽大驚失色:“懂什麼瞭?”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唄,”關瀾意味深長地挑瞭挑眉,望向喬青羽一直拿在手中的信封,臉上又現出一絲困惑,“不過,之前沐沐學姐把他的照片剪下來還給他是怎麼回事啊?”
其實沐沐姐是要把照片給我,喬青羽暗想。時隔數月,王沐沐的這個舉動在她看來明確瞭些——如果說明盛是她的執念,那她剪開童年合影把明盛交到喬青羽手裡的動作就是“交付”。喬青羽想,也許她早就覺察到自己對明盛,並不像自己表現出來那樣毫不在意。把明盛的童年照片當作禮物送給自己,是交付,也是肯定,甚至鼓勵。
肯定自己對明盛的念想,鼓勵自己接受他。
“還有啊,喬青羽,我發現你最會騙人瞭,”關瀾說,“要不是你寫那篇暗指阿盛和沐沐學姐的文章,我才不會那麼確信他們之間有故事呢~說他們沒有關系的是你,寫他們美好羈絆的也是你,我真是服瞭你瞭。”
你不知道我寫那篇文章時的心情,其實痛到瞭極致,所以能夠仰視他們,以卑微又麻木的姿態。
可喬青羽隻是看著關瀾微笑,什麼都沒說。
關瀾走開後她抽出王沐沐的信,信紙展開後看見裡面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中的王沐沐一反往常的溫婉,穿著松松垮垮的黑T,頭發綁成凌亂的馬尾,單腿拱起坐在地板上,很有嘻哈風格。
“因為舍友的關系,我在學校邊的一個舞蹈工作室學街舞,是不是很意外?”信裡王沐沐寫道,“小時候我學過幾年芭蕾,我挺喜歡跳舞,可惜後來沒錢繼續上培訓班瞭……選擇街舞,因為很颯很酷。每次我練完街舞都會大汗淋漓,我喜歡這種感覺。北京室內有暖氣,熱得我隻好穿短袖。”
“短袖”二字點醒瞭喬青羽,她拿回照片仔細端詳,見王沐沐裸露在外的手臂光潔如新生,沒有一點傷痕。
她欣慰地笑出瞭聲,緊接著繼續讀信。
“我們宿舍夜談經常會說各自的高中,寰二中她們竟然都知道,說是有名的好,還說人大條件不夠好,問我更喜歡高中還是大學,我當然毫不猶豫地說大學瞭。”
“因為大學和高中太不一樣瞭。校園大,上課在不同的教室,同學都來自五湖四海,能自主安排的時間很多,生活和世界都是流動的……不像高中,每天三點一線面對同樣的黑板同樣的面孔,連煩惱都是三年如一日的一成不變。”
“二中是很好,二中也很可怕,竟然有那種能影響大部分人的判斷力的學生——也有可能是高中生活太無聊瞭?那樣的學生,且不說他本人的好壞,他的存在,就會把學校變成一個無形的等級分明的叢林。我現在回想自己在二中的生活,別人看我走在雲端,給我欣羨的眼光,讓我誤以為自己處於叢林之上,這種感覺害瞭我多少……”
“你知道嗎?別的高中都沒有這種事這種人的,”王沐沐寫道,“離開二中那個輿論場,我才做回瞭我自己,做自己的感覺真好。”
“哎絮絮叨叨跟你說這些幹嘛呢,你跟我不一樣,你的自我很強大,不會被外界影響。”
倒也不是的,喬青羽想。
“你說要來人大,我太開心瞭,”最後,王沐沐寫道,“不過我預感你會去更好的學校。加油!”
放下信紙,喬青羽望向窗外。期中考後換瞭座位,她早就搬離瞭窗邊,現在位於第四排第四列,教室正中,和去年的這個時間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她的心境。玻璃潔凈如新,在二零零九年的最後一天,她感覺自己輕盈得就像窗外閃耀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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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試那兩天,喬青羽不止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蘇恬要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她本就是舞蹈藝術生,按說沒什麼意外的,可因為有幾張她穿著古裝的照片在同學中流傳,所以傳得神乎其神。有人說是電影學院點名要她,有人說她寒假就要去橫店拍戲瞭,還有人說她請大師算瞭命,三年內一定爆紅。不管怎樣,她確定不去美國還一個勁拋頭露面,按照關瀾的說法,這其實是報復,對明盛拒絕她的報復。
“想要證明自己是被眾星捧月的,是女神,風頭大大蓋過阿盛,讓阿盛後悔咯,”關瀾極其不屑地說,“切,阿盛會吃她那套?”
“你也考電影學院關瀾,”坐在她身邊吃飯的鄧美熙接話,“你以後去做編劇。”
“可以哦?”關瀾眼睛睜大瞭,“可以啊你鄧美熙,給我指瞭條明路啊!大學就要去有意思的,電影學院俊男美女多,最有意思瞭!”
鄧美熙抬起眼,和坐在關瀾對面的喬青羽對視一眼,兩個人都笑瞭。而後鄧美熙迅速低頭扒飯,像是很不好意思。
她們兩個吃飯喊上喬青羽是最近一周的事。開始那兩天基本都是關瀾在說,喬青羽本就話少,鄧美熙則像是刻意不開口。後來就自然些瞭,尤其是什麼都敢說的關瀾突然問她們兩個,要是現在讓明盛選班花年級花校花什麼花,他會選擇她們當中的誰的時候。
結局當然是關瀾被鄧美熙一頓好打,打完瞭,鄧美熙笑著瞄瞭喬青羽一眼,像是自嘲似的甩出一句:“我就是個笑話,我認瞭。”
“都是因為跟你混一起啦!”她回頭朝關瀾怒吼,又抬手打她,“我本來也很高冷的好不!你這個諧星!天天看熱鬧不嫌事大……”
“噢~愛妃救我,愛妃~”關瀾朝對面的喬青羽伸手。拉上班裡最好看的兩個女孩後,她頗有成就感,對外宣稱鄧美熙是她的“皇後”,而喬青羽是她的“愛妃”。
很滑稽,也很輕松,喬青羽喜歡和她們一起。
多虧她們,喬青羽終於有瞭融入班集體的感覺。
課間會有同學湊過來跟她討論學習或者閑聊,上學或放學走在廣場上時,會有女生跑過來跟她一塊兒走。她知道瞭坐在自己後面的高馳原來也是順雲人,而早就因物理競賽獲得保送清華資格的秦芬,也是個看瞭許多名著的書癡。
寒假開始前,班級照例開茶話會,黑板上的“新春茶話會”幾個大字是眾人推舉喬青羽寫的。茶話會上好幾個人拿著手機相機狂拍照,喬青羽經常被抓拍或要求合影。不再有視而不見,不再有冷漠,所有人都充滿瞭善意。茶話會結束時,聽說喬青羽過幾天就要去上海參加新概念復賽,眾人紛紛鼓掌,並齊聲喊瞭“加油”。
喬青羽記住瞭他們的每一張喊“加油”的臉,心中卻有個填不上的黑洞——這當中沒有明盛。
他期末考結束後就消失瞭,飛去紐約,參加第二場SAT考試。茶話會這天剛好是他考試的日子。聽班裡另兩個參加過SATII的同學說,他六月份高考時就去香港考過一次,成績挺好,但還沒達到他爸爸的要求。後來十月份他爸爸要求他再考一次,獲得更高的分數以保證進入名校,但明盛沒有聽,而是把時間都用來準備市男籃瞭。所有人都不懂他為什麼要在籃球場拼命——對二中來說,拿冠軍不是難事,而對他而言,拿到資格也不是難事。
“阿盛老爸太嚴瞭,”一個同學說,“申請材料都交瞭還要逼他考試,說是他還沒證明出自己的實力。”
“不是有句話叫虎父無犬子嘛,”關瀾點頭,“但阿盛真的慘。”
“你們不覺得他們兩很像嗎?”喬青羽若有所思,“做一件事就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極致,不會因為達標瞭就停下來。”
她難得開口,正在討論的幾個人吃驚又崇拜地看向她,隨即互相交換瞭幾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緊接著,口無遮攔的關瀾讓喬青羽瞬間面紅耳赤。
“是的是的,我們都是霧裡看花,就你最懂他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