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牡丹(一)

夏初,飛絮流花,暖風襲人。

劉少夫人何坐在廊下,微瞇瞭一雙嫵媚的鳳眼,用細長的銀勺盛瞭葵花,引逗著架上的綠鸚鵡甩甩說話。每當甩甩說一句:“牡丹最可愛。”她便獎勵它一粒葵花,語氣溫和地道:“甩甩真聰明。”

甩甩熟練地將瓜殼吐出,咽下瓜仁,用爪刨瞭刨腳下的橫桿,橫著踱瞭兩步,自得地道:“甩甩真聰明。”

牡丹笑出聲來:“是,甩甩真聰明。”

“少夫人,您該午睡瞭。”一個穿著粉綠色半臂,束銀紅高腰裙,圓臉大眼的丫鬟走過來,笑嘻嘻地對著甩甩瞭個鬼臉,作勢要去它。

已經十多歲,成瞭精的甩甩根本不懼,怪腔怪調地叫瞭一聲:“死荷花!”那腔調與牡丹身邊的另一個丫鬟雨桐嬌嗲糯軟,還要轉幾個彎的聲音一模一樣,隻是配上甩甩的怪腔調,怎麼聽怎麼好笑。

雨荷沒有如同往常一般放聲大笑,悄悄地瞟瞭牡丹一眼。牡丹面無表情,站起身來將手裡的銀勺遞給一旁站著的小丫鬟恕兒,撫瞭撫身上那條石榴紅的八幅羅裙,轉身往裡走。

雨荷瞪瞭甩甩一眼,低聲罵道:“笨鳥!以後不許再那臉的雨桐。不然不給你稻谷吃!”也不管甩甩聽懂沒有,提瞭裙飛快地朝牡丹去的方向追瞭過去。

“少夫人……”雨荷剛喊瞭一聲,就被走廊盡頭那個高挑的身影嚇得閉瞭嘴。她用最快的速立定站好,手貼著兩腿,以牡丹鐵定能聽到的聲音響亮地喊瞭一聲:“公爺!”

劉暢撣撣身上那件精工細作的墨紫色團花圓領錦袍,淡淡地“嗯”瞭一聲,背著手仰著頭,慢吞吞地踱到牡丹的房前,雨荷趕緊上前,將精致的湘妃竹簾打起,請男主人進去。

劉暢一雙略顯陰鷙的眼睛在靜悄悄的屋裡掃瞭一圈,道:“少夫人又在午睡?”

雨荷殷勤地送上茶,點頭哈腰,略帶諂媚地道:“是,少夫人早上起來,就覺得頭有些暈。情。

劉暢濃密挺拔的眉微微挑瞭挑,“請瞭大夫嗎?”

大抵是今日他的脾氣有些好得出奇,雨荷有些不安:“少夫人說是老毛病瞭,多躺躺就好,用不著麻煩大夫。”

劉暢不置可否,突然抬腳往裡走:“你退下。”

雨荷看見他的動作,嚇得一抖,臉上的笑容越發諂媚:“公爺,奴婢替您打簾。”

劉暢冷冷地掃瞭她一眼,從兩片薄唇裡硬邦邦地吐出一句:“下去!”

雨荷臉上的笑容倏忽不見,垂著頭倒退瞭出去。

劉暢立在簾外,透過水晶簾,把目光落在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月洞門架床上,床上掛著的櫻桃色羅帳早已半舊,黃金鑲碧的鳳帳鉤閃爍其中,粉色的錦被鋪得整整齊齊,並不見有人睡在上面。

劉暢皺瞭皺眉,把目光落到窗邊那張被春日的陽光籠罩瞭的美人榻上。

果見石榴紅長裙從榻上垂下,旖旎委地。牡丹斜倚在榻上,用素白的紈扇蓋瞭臉以擋住日光,象牙扇柄上濃艷的紫色流蘇傾瀉而下,將她纖長的脖遮瞭大半,越發襯得那脖猶如凝脂一般雪白細膩,讓人忍不住想輕輕摸上一摸。

劉暢的喉結微不可見地動瞭動,情不自禁地將目光移在牡丹穿著的那件豆青色繡白牡丹的小襖上,素白的牡丹,偏生有著金黃艷麗的蕊,繡在前襟上,一邊一朵,花蕊在日光下灼灼生光,妖異地吸引人。

劉暢立在簾外低咳瞭一聲,牡丹紋絲不動。

“牡丹!”劉暢掀起簾,大步走進去,水晶簾在他身後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煞是好聽。

久久聽不到牡丹回應,劉暢的眼裡湧起一絲氣,勉強壓瞭聲音道:“又說身不好,幹什麼又這樣隨意躺著?快起來到床上去,當心病加重瞭又鬧騰得闔府不安。”

牡丹濃密卷長的睫毛在紈扇下輕輕顫瞭顫,唇角漾起一絲諷刺的笑。十指纖纖,取下覆在臉上的紈扇,慢吞吞地坐起身來,臉上已是一派的溫婉:“夫君可是有什麼事?”

她背對著光,微瞇瞭眼,嘴唇鮮紅欲滴,還帶著剛剛睡醒的茫然,神態慵懶迷人,劉暢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瞭一拍,張口便道:“沒事我就不能過來瞭?”

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柔和,牡丹有些訝異,隨即垂下眼,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那一大盆開得正艷的魏紫,淡淡地道:“使人來抬去好瞭。隻要莫折給人戴,借天夜也無所謂。”

劉暢被她一眼看穿,有些惱羞成怒,剛剛平靜下來的情緒立時又被點著,他冷笑著看著她:“雨桐懷孕瞭。”

牡丹眼睛也不眨:“哦,這是大喜事啊,待我稟過夫人,給她增加月例,多撥一個人伺候,夠瞭嗎?”

劉暢死死盯著她,妄圖在她精致美麗的面容上找到一絲裂縫,看透她裝下的慌與痛苦,失望和悲苦。

但牡丹隻是隨意地撫瞭撫臉,微笑著看向他:“我臉上有花?還是覺得我額頭這翠鈿新穎別致?哦,是瞭,前日玉兒瞧著瞭,說是要你給她買呢。就在東正街的福鑫坊,二兩銀一片,隻不過我這花色,肯定是沒瞭。”

她舉止隨意,語氣平淡如同和一個交好的閨閣姐妹一般閑話一般,並不見任何的慌亂與難過,劉暢突然泄瞭氣。他不明白,為什麼她病過那場,好起來之後,突然就變瞭一個人。不爭不搶,不妒不恨,就連他要瞭她最倚重的雨桐,也不見她有任何失態,非常平靜地接受瞭,倒叫他有些沒臉。

劉暢的神色變瞭幾變,著她漾起一絲微笑:“不是你臉上有花,也不是翠鈿別致,而是你本身就是一朵牡丹花。”他大步走過去,溫柔地撫上牡丹的臉。

他的手指冰涼,帶著一股濃濃的熏香味,牡丹嫵媚的鳳眼裡閃過一絲厭惡,人卻是沒有動,微微仰著下巴,微笑著看著他:“我本來就叫牡丹麼,夫君看錯瞭眼,也沒什麼稀罕的。”

牡丹隻是小名,實際上她大名叫何惟芳,但還是一個意思,“絕代隻西,眾芳惟牡丹。”何傢老爺將她看做寶貝,覺得什麼名字都配不上,隻有這花中之王的牡丹才能配得上。但又覺著牡丹這名直接做大名不夠雅致大氣,於是便弄瞭個惟芳做大名,可私下底,一傢人都還是隻叫她的乳名牡丹。

牛嚼牡丹,聽牡丹這樣說,劉暢的腦海裡突然冒出她諷刺過自己的這個詞來,他頓瞭一頓,收回手,沉默片刻,仍然下瞭決心:“你最近深得我意,今夜我在這裡歇。”

深得他意?他以為他是帝王臨幸?牡丹垂下眼掩去眼裡的不屑與慌亂:“隻怕是不行呢。”

不肯要是一回事,被拒絕又是另一回事,劉暢冷笑起來:“不行?你嫁過來年,始終無出,現在又拒絕與我同房,你不是想要我劉傢斷絕孫?”

牡丹委屈地眨眨眼:“夫君息怒,生這麼大氣做什麼?妾身是身不便,不是不想服侍你。”

劉暢瞪著她,她平靜地與他對視,繼續扮可憐:“說得那麼嚴重,什麼斷絕孫?琪兒不是你兒麼?要是碧梧知道,又要哭鬧瞭。”

庶算什麼?劉暢把這句話咽下去,冷哼一聲,拂袖就走,扔下一句話:“明日我在傢中辦賞,你打扮得漂亮點,早點起床!”

牡丹沒有回答他。

他大步沖出簾,忍不住又回頭張望瞭一眼,隻見牡丹已經轉身背對著他,纖長苗條的身伏在窗邊,手去觸那盆魏紫上最大的那朵花。盆離窗有些遠,她夠不到,便翹瞭一隻腳,盡力往外,小巧精致的軟底繡鞋有些大,在她晃瞭幾晃之後,終於啪嗒一聲落瞭地,白緞鞋面上繡著大紅的牡丹,鞋尖墜著的明珠流光溢彩。

劉暢的心突然軟瞭,這珠,還是她嫁過來的第二年,十五歲及笄,他隨手扔給她的禮物,沒想到她還留著,並將它墜到瞭鞋尖上。他顧不上生氣,再走到她身後,低聲道:“你要做什麼?我幫你。”

那一刻,他想,就算是她惡意地想摘瞭那朵最大的花,和他作對,讓他明日無花可賞,壞瞭客人的興致,他也認瞭。

牡丹吃驚地回頭望著他,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瞪得老大:“你還要借什麼?”

劉暢再黑瞭臉,好容易湧上的柔情蜜意盡數傾瀉幹凈,轉而化作滔天的怒火,他冷笑:“借?我用得著和你借?就連你都是我的,我用得著和你借?給你留臉面,你就不知天高地厚瞭?稍後我就叫人來抬花,不但要這盆,還有那姚黃,玉樓點翠,紫袍金帶,瑤臺玉露都要!”

牡丹不說話,靜靜地看著劉暢。

何牡丹瘋狂地愛著牡丹花,所以何傢陪嫁陪瞭二十四盆名貴牡丹,如今都在她院裡由專人養著,倒成瞭劉傢春日待客之時必然要出示的道具之一。特別是這幾盆名字吉祥如意的,幾乎是每年必點之花。

牡丹的這種眼神,又叫劉暢想起瞭從前,以及他為什麼會娶她。他憤怒地舉起手來,牡丹這回算是真的慌瞭,迅速觀察瞭一下地形,計算出最佳逃跑徑,往後縮瞭縮,有些結巴地說:“你……你……你想做什麼?你要是敢動我一根手指,我……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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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色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