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雨荷站直瞭腰,輕聲吩咐周圍的眾人:“好瞭,今日就到這裡,大都去歇歇,準備吃晚飯吧。”
眾人都紛紛收回瞭工具,神態輕松地談笑起來,年紀小的一群孩們更是嘻嘻哈哈地開始鬧。雨荷含笑看著眾人,又添瞭一句:“夫人說大傢這些日辛苦瞭,特意讓人宰瞭一口豬一腔羊送來給大傢吃,今晚有酒喝,有肉吃。”
眾人齊齊歡呼起來,紛紛表示瞭謝意,都去洗手準備大快朵頤。目送著眾人開,雨荷悄無聲息地走到還在忙碌的李花匠身邊,挨著趴在地上的大黑席地坐下。
李花匠看瞭她一眼,默然回頭繼續忙碌。大黑親昵地往雨荷身上蹭瞭蹭,雨荷抓住它豐厚滑溜的皮毛,輕輕靠瞭上去,抬眼看著天際。
暮色漸濃,天空一片墨藍,半點雲彩都沒有,仿若最美的瑟瑟,落日的餘暉把天邊染得如同最美麗的織金錦緞,有一彎淡淡淺淺的月牙兒掛在天幕,一顆早升的星星調皮地眨著眼睛,一切如此靜謐美好。雨荷卻憑空生出瞭幾分悲傷,這樣的美景她是早就看慣瞭的,然則越看越美,越看越悲傷,隻因那個人大概永遠都不會回來瞭。
她不年輕瞭,真的,縱是雙十年華,但實際上已經是個老姑娘。傢裡人的意思都是希望她早點出嫁,按部就班地過著世人眼中女該過的日。也不是沒有年貌相當的人想娶她——芳園的女管事,身邊最信任的人,又會種牡丹花,雖然老瞭點,但娶瞭就是一個劃算,誰不想要。可她不想委屈自己,憑什麼要為一個她不稀罕,也不稀罕她的男人付出所有,生兒育女?操勞白瞭頭發?憑什麼?如果不是那個人,她寧願這樣自由自在地活在芳園中,自己歡做的事情,不必去受誰的窩囊氣。
“再有主的疼寵,你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奴才罷瞭,還能能上天去。”這是封大娘氣急瞭以後罵她的話,話非常難聽,也是實話。可是,雨荷輕輕苦笑瞭一下,大抵是因為在牡丹身邊的日久瞭,看著牡丹不肯委屈自己半分,她也跟著,不想委屈自己,然後果然忘瞭自己隻是個奴才。她尚且是個奴才,而那個人,早已經不是誰的奴才,已經得放成良人。他大概已經忘瞭她吧?
想到他大概已經忘瞭她,雨荷的心裡並沒有抽痛或是難過,她隻是低不可聞的嘆瞭口氣。這樣的想法,第一次想的時候是揪心的痛,第二次想的時候還是痛,但是已經不揪心,第次,第四次,第五次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是痛而是心酸,到瞭現在,也不過是習慣性地嘆瞭一口氣。想要稱心如意,怎麼就那麼難!
可是人活在這世上,又有誰不難呢?就算是金枝玉葉,就算是天之驕,也有自己的難處。對於自己來說,丹娘肯放著她,縱著她,給她體面和自在,不肯委屈她半分,就已經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還有什麼不能滿足的?雨荷微微笑瞭,心裡那點竟然漸漸悵然散去。一個讓她等瞭多年的男人,她著實沒必要每時每刻把他放在心上的。他若是活著,心裡有她,就該想法給她送個信,報個平安;他不肯送信,不肯報平安,那便是已經忘瞭她,她又何必死死吊著他?他若是死瞭……想到貴可能死瞭,雨荷的心裡到底有瞭些傷痛,但她還是發狠地想,他若是死瞭,她再著他也沒用。
她想得出神,就連阿桃連喊瞭她兩聲她都不曾聽見。大黑轉過頭,輕輕舔瞭舔她的手,溫熱濕潤還帶瞭點粗糙刮刺感的舌頭讓她驚醒過來,她終於聽見阿桃有些遲的喊聲:“姐姐?吃飯瞭。”
阿桃手裡提著一個大大的食盒,裡頭菜香四溢,是專為雨荷和李花匠準備的飯食。雨荷笑瞭笑,自若地起身往井臺邊去打水:“我想著心事,竟然就入瞭神。”好瞭,他死瞭或是活瞭,都無關緊要,她要為自己活。牡丹說過的,人活一遭,匆匆幾十年,眨眼就過去瞭,得為自己找點樂,幹嘛總為別人活?
想到牡丹說這話時,在一旁抱著孩玩的蔣長揚那鬱悶的表情,幾番想開口又忍瞭沒說話的樣,雨荷一聲笑瞭出來,就連那軲轆搖起來也沒往日沉重。
阿桃在一旁看著,覺著她先是發愣發呆,然後無故發笑很是有些驚悚,忙忙地把食盒在青石桌上放好瞭,跑過去幫她的忙:“姐姐,我來。”
雨荷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樣,知道她在想什麼,也懶得解釋,笑瞇瞇地看著阿桃把清亮的井水註入木盆中,招呼李花匠過來洗手吃飯。
飯菜擺好,雨荷招呼在一旁忙著喂大黑的阿桃:“還沒吃吧?過來一起吃。”
阿桃不好意思地笑瞭笑,小心地看瞭李花匠一眼,但見李花匠的黑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便洗瞭手挨著雨荷坐瞭,埋頭吃飯不提。雨荷和李花匠的飯菜自來外頭眾人的開得好,除瞭普通的菜色以外,還另外有一碗雞和一碟蔥爆羊肝。雨荷先挑瞭一塊好的雞肉給李花匠,又給阿桃夾瞭一大筷羊肝,絮絮叨叨地道:“多吃點……”
突然她的聲音頓住瞭,她的唇形還保持著剛才說話的姿勢,但她的目光卻停留在種苗園的門口,膠著在門邊站著的那個人的身上,挪也挪不開。
大黑響亮地吠瞭一聲,扔瞭才吃瞭一半的狗食,一個箭步竄過去,挨著來人拼命的挨擦,口裡發出嗚嗚的聲音,來人微微一笑,彎下腰抱著大黑的大腦袋,使勁揉瞭幾揉,一雙眼睛卻放肆地盯著雨荷。正是消失瞭將近年的貴。
他和從前很有些不同瞭,腰板挺得筆直,留起瞭小胡髭,穿著件淡青色的細綢圓領缺胯袍,頭上戴著嶄新的黑紗幞頭,腳上蹬著六合靴,腰間垂著做工講究的香囊和玉佩。看著竟然似是個有些體面富足的人瞭。
李花匠的眼睛亮瞭亮,朝來人露出一個笑容,往旁邊讓瞭讓,阿桃則是滿臉的歡喜和不可置信,飛快地站起身來去添碗筷,口裡嘰嘰呱呱地道:“是您呀,貴總管,真是想不到,沒吃飯吧?您運氣真好,有好吃的。”
雨荷隻停頓瞭一個呼吸的時間,就已經恢復瞭正常,她雲淡風輕地看著朝她越走越近的貴,微微一笑:“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叫人進來說一聲?倒嚇得我一跳。”
貴往李花匠身邊坐瞭,輕輕笑道:“左右熟門熟的,也沒必要打擾大傢吃飯。”他半點身為客人的自覺性都沒有,坦然接過阿桃送上的碗筷,埋頭吃瞭起來,還笑瞇瞇地給李花匠夾瞭一塊燉得爛爛的羊肉:“老人傢牙口不好,吃這個。”又和阿桃說話:“阿桃長高瞭啊,剛才看到阿順瞭,也長大瞭,一晃年就過去瞭,真是快啊……”
雨荷突然很生氣,火冒丈,但又覺得自己沒道理,她埋著頭狠狠地扒瞭一口飯,使勁地嚼,使勁地往下咽。她說過再見到他,她一定不會生氣的,她應該像剛才那樣,雲淡風輕地和他說話,雲淡風輕地對待他,但現在她竟然很生氣,很憤,真是一件讓人討厭的事情。
阿桃沒有註意到雨荷的情緒,隻充滿好奇心地和貴說話:“主君和夫人的福,大傢日過得好。貴總管您這是去哪兒啦?怎麼一去就是這好幾年?大傢都念叨過您好幾次呢?您還過得好吧?”
雨荷忍瞭又忍,終究酸溜溜地道:“阿桃,他不是咱們傢的總管啦,應該叫貴大爺的。”她的目光此時才能正大光明地往貴的身上上下掃描一番,唇邊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來,“不用問啦,穿得這麼好,必然過得好,一定發財瞭。”
貴微微一笑,垂下眼眸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阿桃立刻發現瞭不對勁,訕訕地笑著道:“好像剛才廚房裡還有事情要我幫忙的,我先過去看看。姐姐你們吃完就把碗筷放著,我稍後就來收拾。”說著一溜煙走瞭,邊走邊回頭打量貴。
李花匠雷打不動,默然坐著吃他的飯。貴也神態自若地繼續吃飯,雨荷自己覺得沒趣,本想放瞭筷走人,卻又憤憤不平地想,她吃她自己的飯,憑什麼他來瞭她就要走人?就不能好好吃飯瞭?要走也是他走!於是她把一腔仇恨盡數發作在面前的飯菜上,也不顧什麼優雅禮儀,下箸如飛,先撿瞭無數好的放在李花匠面前的碟裡,熱情地招呼李花匠:“幹爹您吃,多吃點,勞累瞭一天呢。”
隨即什麼好挑著什麼吃,吃瞭一碗又一碗,早過瞭往日的量,她猶自覺得饑餓,還不忘笑吟吟地招呼貴:“貴大爺您吃啊,別嫌不好。”說著兇狠地把貴筷邊的一塊羊肉給叉走瞭。
貴性放瞭碗筷,靜靜地看著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