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下來仔細想一下,一切都很明朗。
昨天下午,冼血應該就已經進宮,並被發現蹤跡。
蕭煥當機立斷,把我召到身邊拖住。一來是為瞭避免冼血和我串通,二來就算冼血殺到養心殿,他手裡也多瞭個人質。
至於一下午都在四處尋找機會把口信給我的小馬,隻怕是想在冼血被捕前告訴我他已經在宮裡的消息,不料還是晚瞭一步。
然後就是晚上那一幕瞭,經過半日周旋,冼血寡不敵眾,失手被擒,卻要求見我一面。
蕭煥做瞭這個順水人情,把我帶去見冼血,接著打昏他,把他囚禁起來。
我昨天晚上以為蕭煥會一掌殺瞭冼血,真是有點杞人憂天。連一點供詞都沒有問出來,蕭煥怎麼會讓一個這麼重要的人證死去?
現在唯一的疑點就是:父親為什麼要派冼血來行刺蕭煥?他明知道就算冼血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殺手,到宮內來行刺,成功的可能也不大,即便是能夠僥幸完成任務,隻怕到時候也不能活著出去。這簡直就是要冼血來宮裡送死!
父親是為瞭什麼非要冼血死?
心裡微微刺痛瞭一下,隱約的,我明白瞭父親的意圖。
想清楚瞭所有的事,我下床,喚來侍候盥洗的宮女。
我收拾一新後,時辰還早。
今日沒有大朝,但午時以前,蕭煥都在前殿,聽內閣大臣稟告政事,整個養心殿都是靜的,連走動的宮女太監都很少。
我走出門,就繞到前殿,撩起裙擺,跪在臺階下。
跟在身後的宮女們嚇瞭一跳,沒有人敢過來勸,都遠遠跪在一旁。
雖然安靜,養心殿出入的內侍也不少,幾個外出傳信的太監看到我跪在殿前,一個個滿臉驚懼,害怕無端觸瞭黴頭,沒一個敢進去通報給蕭煥。
不知不覺地,我已經跪瞭有半個多時辰。
這時殿內走出一個身著朝服的老者,這是三朝老臣、兵部尚書祁向飛,看到眼前的陣勢,祁老微愣一下,走到我面前:“皇後娘娘,這是怎麼瞭?”
我抬頭向他笑笑,沒有回答。
祁老愣瞭愣,隨即跺跺腳返回養心殿。
很快地,殿內傳出動靜,很多腳步極快地移過來,當先是一雙黑色朝靴。
站在我面前,蕭煥的聲音帶著冷意:“你起來。”
連皇後都不叫,直接說“你”,看來我有意跪在養心殿前讓內侍外臣都看著的舉動,把他氣得不輕。
“臣妾昨晚無心忤逆瞭陛下,特來請罪。”我不抬頭,用事先準備好的說辭應對。
不知道我昨晚流露出來的殺意是不是已經觸怒瞭蕭煥,但現在冼血在他手上,我想要冼血活命,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蕭煥,不管他是不是惱怒,這一跪,起碼表達瞭我想要息事寧人的決心。
對面沉默瞭一會兒,他咳嗽瞭一聲,再次開口,聲音裡已經帶上瞭平日那種淡淡的禮貌:“皇後先請起。”
這才是能夠起來瞭,我暗暗舒口氣,提住裙子站起來,腿還真跪得有點僵瞭,起身時微微踉蹌瞭一下。
跟在蕭煥身旁的馮五福快手快腳上前扶瞭我一把:“皇後娘娘小心。”
蕭煥冷冷地看著,又咳嗽一聲,不再理我,轉頭向跟在身後的一幹機要大臣笑:“列位卿,我們還是回去。”
眼前的人又都走瞭,馮五福卻留瞭下來,躬身說:“皇後娘娘,請先到偏廂等一下陛下。”
我點點頭,跟著他走,不經意的,聽到他在轉身的時候似乎極低地嘆息瞭一聲。
這一等就是兩個多時辰,到午時過半,馮五福來請我過去和蕭煥一同用膳。
我還以為會見到一個怒氣沖沖的皇帝陛下,誰知道早就坐在桌邊的蕭煥唇角掛著淡笑,臉上連一星半點火氣都找不到。也是,蕭煥的涵養功夫一向是最好的,別說他動怒,我就連他大聲說話,都沒見過幾次。
他笑笑看我:“皇後等得著急瞭麼?”
“陛下說笑瞭,臣妾犯瞭錯,別說等,在外面跪上半天也是應該的。”我口氣真誠。
他笑容不變:“是嗎?那麼皇後這麼誠懇來道歉,是為瞭什麼?”
他既然這麼明說瞭,我也不隱瞞:“陛下知道,昨晚被擒的那人是臣妾的故交,臣妾想請陛下賣給臣妾一個人情。”
他笑笑,卻沒有回答,還是帶著點笑意,看著我。
我給他看得有些煩躁,忍不住皺眉:“陛下不肯給臣妾一個人情麼?”
“如果我不給,皇後準備怎麼辦?”他笑瞭,“繼續到殿前跪著?”
我一愣,還沒開口,他已經笑著,語調有些溫和:“早飯就沒吃吧?還是先吃些東西。”
低下頭,滿桌的菜肴這才看到眼裡,擺得離我很近的,就是一品米酒桂花羹,我最喜歡的羹湯。身旁的內侍極有眼色,看到我看著那盅湯,立刻用青花的細瓷碗舀瞭半碗,放到我手邊。
對面傳來一聲很輕的咳嗽,我抬眼去看,已經換上瞭淡青常服的蕭煥低著頭,手裡轉著一隻蜜色的酒杯,眼瞼半垂,像是在凝神想著什麼事情。
舀瞭一大勺桂花羹放到嘴裡,我也低下頭,不再看他。
接下來的午膳,我吃東西他慢慢飲酒,直到這頓飯吃完,兩個人都沒有再把頭抬起來。
蕭煥所給的人情,就是讓我去見冼血一面。
冼血沒有被關押在錦衣衛的密牢,而是被關在宮內的一個偏僻廂房內。
我被繃著一張四方臉的石巖帶到那裡的時候,冼血的傷已經醫治過瞭,裹著厚厚的繃帶,人也醒瞭,正躺在床上看著床頂的帷帳,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慢慢走近,冼血才轉過頭來看瞭看我,輕輕一笑:“大小姐。”
冼血的臉色很蒼白,聲音也輕,這麼笑著說話,如果不是我仔細聽,根本聽不清楚。
眼圈有些發酸,記憶中冼血總是意氣風發的,一劍天下成名,買醉千金一拋,即便是那雙看起來總是懶洋洋的琥珀色瞳仁,不經意一瞥,也總有傲然清華的光芒射出。
“冼血,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口就說這句話,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又重復一遍,“對不起。”
冼血看著我,沉靜的眼中逐漸露出瞭笑意:“傻姑娘,不用對我說對不起。”
眼睛更酸,我在床前蹲下來,握住他冰冷的手:“冼血,我一定要救你出去,不管用什麼辦法,我都會救你!”
早就說過不會再哭瞭,然而這一刻,眼睛酸楚得要命,用頭狠狠頂住床沿,生怕動一動,淚水就會順著臉頰滑下來。
父親為什麼會派冼血進宮行刺?很簡單,因為我的父親,帝國第一輔臣凌雪峰要他死。這樣一把絕世的名劍,就此封塵瞭當然不甘心,於是就叫他入宮行刺皇帝,不會成功的任務,隻當作是寶劍的最後光輝,撼動不瞭天地,也要留下一道焰火般絢麗的光彩。
那麼為什麼一定要冼血死?答案也很清楚,因為他的女兒,帝國的皇後,已經和這柄劍走得太近……近到一種危險的地步。
是我拉著冼血,把他當作對付蕭煥的擋箭牌,是我不顧被發現的危險,私自出宮去見他的,是我讓父親覺察到他是一個危險的工具,接著下決心把這件工具拋棄……如果不能救冼血出去,那麼他就是被我害死的。
我抬起頭,看著冼血,努力沖他笑:“你傷怎麼樣瞭?會不會很難受?”
“總歸內傷不礙事瞭,”他笑,聲音雖然微弱,卻已經開起瞭玩笑,“放心,你師傅我是從刀尖上走過來的,不在乎這一點小傷。”說著問我,“倒是他怎麼樣瞭?”
我愣瞭愣,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誰?哪個他?”
冼血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又笑瞭:“沒什麼,我隨口問。”
守在門口等我出去的石巖並不催促,我就多逗留瞭一會兒,陪冼血說瞭些話,看他有些累瞭,才出來。
出門後走在禁宮狹窄幽長的甬道上,我仔細想著能夠救冼血的辦法,腦袋中卻亂亂得怎麼也找不出個頭緒。
事到如今,也隻有走一步算一步瞭。
從冼血那裡回來,我到慈寧宮去見太後,稟報太後說我思念傢人,希望能見父親一面。
太後在這方面對我很是示好,即刻差人出宮去我傢通知。恰巧內閣今天不是我父親當值,因此下午,我就在儲秀宮見到瞭父親。
距離上次在太後壽筵上相見,其實並沒有過太久,但是我和父親像今天這樣兩個人坐下來說話,不知道是多久沒有過瞭。
我是四歲的時候才被父親從鄉下抱到京城來的,四歲之前,我都跟著阿婆在鄉下,阿婆年紀已經很大瞭,也不識字,卻總是把我們小小的傢收拾得幹幹凈凈,我也總是整個村莊中穿得最幹凈整潔的小孩。
四歲的時候,阿婆托人帶瞭一封書信到京城,不久後的一個清晨,我就在傢門口見到瞭滿面風霜趕來接我的父親。我到那一天才知道,我娘當年在懷著我,丟下父親和哥哥離傢,獨自一人在這個小村中生下我,把我留給瞭幫她接生的穩婆之後,就再沒瞭蹤跡。一直撫養我長大的阿婆,其實和我一點血緣都沒有。
把我領回京城之後,父親隻要不上朝,走到哪裡都帶著我,抱我坐在他的膝蓋上,讓我看著他寫那些拗口難懂的奏折。有段時間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最受寵愛的小孩子,有一個疼愛縱容我的父親,還有一個帶著我瘋玩替我打架的哥哥。
直到入宮之前的一年,父親還常常會在月色好的夜裡開上一壇酒,帶著我和哥哥邊喝酒邊說閑話。我的酒量從小千杯不醉,完全是父親熏陶的結果。
那時候父親在我心裡就像一個神話。
父親十七歲中舉,二十四歲殿試先帝禦筆親點狀元、入翰林院,二十六歲任禮部右侍郎,二十七歲彈劾重臣得罪權貴,因為莫須有的罪名下獄,二十八歲被重新啟用,二十九歲以一人之力挫敗當時氣焰囂張的首輔高閣老,迫使這位兩朝重臣致仕還鄉,三十歲群臣推舉,先帝親自下詔書準入內閣,成為近幾朝來最年輕的閣臣,幾年之後,當時的首輔李驛猝然患病去世,父親順利接替首輔之位,成瞭帝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內閣首輔,那一年父親才剛滿三十五歲。
二十多年宦海浮沉,十年帝國第一臣,父親身上幾乎找不到一絲老於世故的妥協和奸猾,“兩袖清風、剛正不阿”,無數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評語,滿朝官員在提到父親的時候都是由衷敬佩。
這樣一個父親,會讓他的子女驕傲到連超越他的想法都不會生出,隻覺得這一生如果能無限接近那個身影,就已經知足。
所以當我知道瞭我從未瞭解過的父親的另一面時,才會覺得那麼觸目驚心
隱秘存儲的大量金錢,誓死效忠的殺手門徒,無孔不入的情報網絡……這些同樣也是被父親一手掌控。
那一天,當我看到父親是用怎樣的手段來鞏固自己的權勢時,有些東西一片片地瓦解,那個曾經黑白善惡分明的世界,一去不再復返。
從近處看,父親鬢邊的白發似乎比幾個月前多瞭些,面容是一貫的清癯安和。
進瞭門,兩邊都坐下,我示意小山把人全都帶出去。
手放在身邊的鬥彩茶碗上慢慢撫摸,父親沒有等我開口,就先說:“在宮內都還好吧?”
“好不好也就這樣瞭。”沒什麼心思囉嗦,我直接說,“放過羅冼血吧,這是我的錯。”
父親似乎愣瞭一愣,接著皺起瞭眉:“胡說什麼?”
我冷笑起來:“不是你怕我跟冼血走得太近,所以派他進宮送死?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勾引他,我自己惹得事我自己來收拾,所以不用爹你再插手瞭!”
父親的手有些抖,死死盯著我。
我抬起頭,也看著他的眼睛。
“你這是在跟你爹說話?”父親突然冷笑。
我從來沒見過父親冷笑,幾十年為官的積威之下,我忍不住也別開瞭眼,還是昂著頭:“難道我還有第二個爹給我說話?”
父親是氣急瞭,連連冷笑:“很好,很好……腦筋沒什麼長進,鬥嘴氣人的本事倒是更高一籌瞭!”
我咬瞭咬嘴唇:“沒辦法,年齡大瞭,總得長點本事才不會像個傻子!”
父親胸口起伏,瞇瞭眼看我,最終開口,聲音裡有強壓的怒氣:“不管你信不信,羅冼血不是我派進宮的。你說得對,這是你的事,你自己的爛攤子你自己收拾。我不會壞你好事,你也不要指望我能幫你!”說完這段話,父親猛地起身,看也不看被帶翻在地的茶碗,走出門去。
我低頭盯著那個落到地上的茶碗,看茶水漫過猩紅的地毯,過瞭不知道多久,才突然放松瞭一樣,呼出一口氣。
還是這樣,自從那些事發生過以後,隻要跟父親見面,似乎總會吵架。
開始的時候,是很傷心的質問,接著,開始說傷害對方的話。雖然從小到大吵過很多次瞭,但是卻從來沒有這樣,越吵越覺得冷,越吵,越覺得沒有和好的可能。
“小姐……”小山有些遲疑地走進來,她大概也聽到一點聲音瞭,“老爺好不容易來一趟,怎麼不好好說話……”
“現在不是能好好說話的時候。”我吸瞭一口氣抬起頭,卻看到門邊的地上掉著一個紙包。
小山也看到瞭,撿起來拿到我面前,打開看瞭,居然是一包芝麻糖。
父親剛把我接到京城的時候,我天天在傢哭著不吃飯,他下朝瞭就會抱著我到前門大街的查樓去聽戲,戲樓旁一傢點心鋪子裡賣的芝麻糖很好吃,我從小就愛吃那裡的芝麻糖,沒進宮之前,還會時不時自己跑去買上兩包。
長長的扭成麻花形狀的芝麻糖沒有一根完好,可能是剛才父親疾走中從他袖子裡掉出來,才會摔得這麼碎。
小山不說話,我笑瞭笑,把紙包拿過來,進來收拾茶杯和茶漬的宮女叫嬌妍,我順手塞給她:“這東西賞給你瞭。”
嬌妍有些驚訝,還是笑笑,雙手接過紙包:“謝皇後娘娘。”
我笑,又深吸瞭一口氣,再呼出:不管怎麼樣,總算知道瞭冼血不是被父親派來宮裡的,既然不是父親要他死,那麼事情就好辦一點,起碼還有點希望。
接著想到:如果不是父親派他來的,那麼冼血進宮,究竟是受誰指使,為瞭什麼?
腦袋裡有些亂,總覺得越想越錯,隻好不再去想。
因為有心事,晚膳也吃的馬馬虎虎。
用過瞭晚膳,我就決定還是去養心殿見蕭煥一趟,試試他的口風。
主意拿定,我披瞭風帽,交待小山留在宮裡,自己一個人剛悄悄從儲秀門出來。
可能是我走得太急,夜裡又黑,迎面差點撞到人,那人扶住我的肩膀笑:“這是哪裡的小姑娘,急著幹嘛呢?”
我聽出來是李宏青的聲音,這位禦前侍衛的副統領平時不拘小節,愛和宮女開些玩笑,人又年輕英俊,在宮裡很受宮女們歡迎。
我笑瞭笑:“李副統領又是急著幹什麼去啊?”
李宏青聽出是我,馬上放開手退後,禮數不缺,口氣卻沒變嚴肅,還是笑:“皇後娘娘安好?微臣可沒有娘娘急得厲害啊。”他笑著伸手摸瞭摸自己的頭頂,示意我也註意自己的頭頂,“娘娘的帽子。”
我一摸,真是戴得太匆忙瞭,一半都在發髻下掉著,我拉好帽子,笑笑:“謝謝李副統領。”
他笑笑,又向我行禮,才告辭走瞭。
我一路沿著甬道走到養心殿前,正想讓內侍通報,就見到瞭從裡面匆匆走來的馮五福,他看到我愣瞭一下:“皇後娘娘,您怎麼來瞭?”
他看起來有點六神無主,我覺得奇怪:“我來求見陛下,陛下這會兒不方便?”
“方便……也不方便……”他接著嘆瞭口氣,“兩個時辰瞭一個人也不讓進去,晚膳也不用,真讓人急死啊。”
“陛下嗎?”我問。
“是啊。”馮五福又開始嘆氣,“陛下一向不讓人在裡面侍候,他叫瞭才能進去,可是今兒申時開始就再沒聽叫人瞭……又不能這麼進去……”
“可能是看起來折子忘瞭吧。”我不得不開導,隨口說,“要不然就進去看看?別人進去怕陛下不悅,陛下應該不會怪罪馮公公。”
像是被我的話打動,馮五福緩緩點頭,忽然眼神炯炯,看著我:“對,如果是皇後娘娘的話,陛下一定不會生氣。”邊說邊招手讓一個小宮女過來,拉住我的手,“那就麻煩皇後娘娘進裡面一趟瞭,皇後娘娘不是也有事要見陛下麼?正好,正好。”話剛說完,我手裡就多瞭一個放著茶碗的托盤。
馮五福拉著我就往殿內走,兀自說著:“這碗參茶給陛下換上,記得要勸陛下快喝,涼瞭可就不好瞭。”
昏頭脹腦被塞到暖閣門口,這才意識到:我是給馮五福當小宮女和擋箭牌使喚瞭吧……
顧不上跟那個老狐貍計較,反正也走到門口瞭,幹杵著也不是事兒,我托著盤子清咳一聲:“陛下,臣妾求見。”等瞭一會兒,沒聽到聲音,我又叫瞭一聲,“陛下,臣妾求見!”
裡面還是沒有聲音,我隻好一手托著盤子,一手推開房門,小心走瞭進去:“陛下?臣妾……”
怪不得馮五福著急,天早就黑透瞭,暖閣內還是隻點著一盞宮燈,如果不是窗子上的大玻璃漏進瞭窗外的光線,這裡面連人的影子都看不清楚,暗影幢幢,更顯得一室清冷。
走近瞭,我才看到蕭煥撐著頭靠墻而坐,頭垂得有點低,看不清是不是閉著眼睛。不過依光線的昏暗程度來看,他不大可能是在看折子。
外面的人都快急死瞭,他不是困瞭在這裡睡覺吧?
我重重清瞭清嗓子:“陛下,臣妾來瞭!”
他終於動瞭動,過瞭片刻,才像是清醒過來一樣,輕咳瞭一聲,撐頭的手扶住額頭,聲音有些喑啞:“皇後?”
我笑笑回答:“是臣妾,臣妾有些事想找陛下商量,來瞭之後才知道陛下兩個時辰不讓人進來瞭,馮公公做主讓臣妾進來叫醒陛下,陛下不怪罪吧?”
他“嗯”瞭一聲,接著問得莫名其妙:“已經兩個時辰瞭?現在是什麼時辰?”
“戌時一刻,敲過初更瞭。”我覺得他有些奇怪,一邊說,一邊走近軟榻。
他沒料到我突然走過去,放下支頭的手,咳嗽著笑瞭笑:“真得謝謝皇後,如果再貪睡下去,今晚隻怕就看不完這些折子瞭。”
離得近瞭才看出來,他的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也顯得有些蒼白,額頭上出著一層細密的汗珠,支著頭的胳膊下壓著一封攤開的奏折,奏折上隱約散著幾點朱砂,本來應該放在案頭的朱筆掉在軟榻上,弄花瞭明黃的錦緞。
他這個樣子,剛剛不隻是在偷懶貪睡那麼簡單吧?
他想遮掩,我幹嘛要點破,笑笑把手裡的茶碗放在桌邊。
我決定開門見山:“陛下英明,知道臣妾為什麼而來吧?”
他又“嗯”瞭一聲,低著頭很輕地咳嗽瞭幾聲。
我等著他咳完,誰知道他斷斷續續地咳嗽瞭好一陣,一直咳得把頭俯在手臂上,還是不見停下來。
本來就有點心煩,我口氣也不好起來:“陛下要不要聽臣妾說?”
聽到我說話,他抬頭笑,還是咳嗽著:“抱歉,這杯茶……煩勞皇後……遞一下……”
我怔瞭一下,這才發現剛才我把茶碗放得太靠外,他想要取的話,就要彎腰傾身來拿,才能夠得到。
把手壓在茶碗上,我鼓瞭鼓勇氣,也是太急瞭,隻害怕以後不會再有向他要求的機會:“陛下,臣妾可以把這杯茶送到陛下手上,但請陛下先答應臣妾,不再追究羅冼血的罪名,放他出宮。”一口氣說完,我看著他靜等回答。
他沒有說話,那雙幽黑的深瞳中一片沉寂,明明燈光很暗,我卻被他看得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
不知道過瞭多久,他才輕咳著開口,唇角有一絲很淡的笑容:“我答應……”
暗暗松口氣,我連忙把手從茶碗蓋上拿開,卻抖瞭一下,本來就放得不很平穩的茶碗瞬間傾斜,穿過我去接的手,摔在地上。
暖閣的地面鋪瞭藏青地毯,茶杯沒有摔爛,裡面的茶水卻都灑瞭出來,濕瞭一片。
這是今天在我面前灑掉的第二杯茶。
我抬頭有些愣地看著他,忙說:“臣妾馬上再去,給您倒……”
他笑瞭笑,合合眼睛:“不要緊……不用……”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點瞭點頭:“臣妾這就去。”
轉身走瞭兩步,聽到他在身後很輕地說:“三天後……”
我立刻明白過來他是在說什麼時候放瞭冼血,很快回過頭:“為什麼要三天後?”
他頓瞭一下,看著我笑笑:“三天後他的外傷,應該無礙瞭……”
我滯住,過瞭一會兒,勉強沖他笑,轉身出去。
蕭煥說得沒錯,他不需要我再給他添茶。
出瞭暖閣的門,隻向守在門口的馮五福說瞭句“茶碗翻瞭”,他就已經帶著一個小太監跑瞭進去,“咣”一聲,把門當著我的面摔上。
站在臺階下微愣瞭一下,剛才灑掉的茶水還留瞭一些在我手上,剛灑上去時是熱的,現在被清涼的夜風吹過,有瞭些涼意。
握住掌心,我恍惚瞭一下,現在的這個我,是不是很討厭?疑神疑鬼,百般猜忌,費心算計……總想著要誰都不欠,結果卻好像是,欠瞭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