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靜落

蕭煥離去在德新二年的冬天。

自德佑十九年後,帝國延續昌盛,直到德佑二十八年秋,行宮中蕭煥將血嘔在瞭一封正在批閱的奏折上。

正坐在一旁陪他的蒼蒼看著他用手掩住瞭口,鮮紅的血卻仍然滑過他蒼白的手指,一滴滴落在他面前的宣紙上,染上瞭那封關於遼東巡撫柳時安陣前擅斬大將的彈劾。

像十年前懲處戚承亮一樣,他懲處瞭這個他一手扶植起來的股肱重臣,卻在親臨柳時安被斬首示眾的刑場時再次咳出鮮血,倒在一旁的蕭千清懷中。

緊急中太子蕭煉第一次獨力接過監國大權,臨朝聽政。

多年的辛勞耗空瞭本就病弱的身體,德佑二十九年春,當蕭煥病情略微好轉,他最後一次出現在禁宮的乾清宮中,這一次,他將傳位於太子的詔書頒佈於世,自此退隱行宮,不再親自理政。

生命中的最後三年,他是在黛鬱行宮中和同樣隱居的蒼蒼一起度過的。

煉兒登基後並不順暢,天災四起、邊界騷亂不斷,他以不足弱冠的年齡挑起不遜於當年他父皇挑過的重擔,雖然有王叔和首輔的幫助,也並不輕松。

最初兩年,蕭煥還會像他未登基前那樣,不時教導他。

直到有一天,煉兒像往常那樣帶著厚厚一疊奏折奔赴黛鬱行宮,把最難料理的問題丟給父親。蕭煥倚在榻上細細替他批講直至深夜,茅塞頓開的煉兒起身告辭,卻遲遲聽不到回應,這才發現父親靠在軟榻上臉色蒼白,已然昏迷不醒。

直至此刻,煉兒焦急地抱起父親呼喚著太醫,終於明白為何酈銘觴堅持要父親遜位休養,這一副身體的確已是衰竭至此。

也是從這一天起,蕭煉真正成為瞭一個帝王,他不再依靠父輩的力量,不再懷疑自己的判斷,堅定剛毅,睿智果然。

等多年之後,他開創瞭屬於自己的王朝,盛世升平之下,他想起瞭看著自己父親昏倒的那一晚,突然潸然淚下,他知道,他的父親不但將這個國傢的未來交付給瞭他,同樣也對他交付瞭自己一生的心血。

然而在德新元年之後,蕭煥的身體卻仍舊不斷衰弱下去,他開始突然昏睡不醒,上一刻他還在同蒼蒼閑談,下一刻就會失去知覺,直至幾個時辰後才清醒。

這種情況在德新二年入秋後才不見,蒼蒼正為他病情好轉而歡欣,卻在一次清晨發現瞭在床邊壓抑著聲音掩唇咳血的蕭煥。

那種昏厥的癥狀每一次都有可能讓他再也不會醒來,但為瞭避免,卻必須服用一種有毒的藥物來壓制,蕭煥的每一天,都是用不斷咳出的血和身體的劇痛換來的。

那天抱著他的身子,蒼蒼兩年來第一次哭出聲音,蕭煥卻隻無聲淺笑,輕輕替她拭去眼淚:“蒼蒼,我隻要能在你身邊……”

蒼蒼搖頭,抱著他默默流淚。

衰弱的心脈承受著藥物的侵蝕,多年前就有的心悸癥狀頻繁地復發。早就油盡燈枯的身子連酈銘觴都毫無辦法,隻能看著他自秋至冬,隨著心脈的絞痛,咳出的鮮血越來越多,臉色蒼白如雪。

終於等第二場大雪落下,酈銘觴看瞭看陰沉的天色,說瞭一句:“讓煉兒和清小子都來一趟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蒼蒼正和他一起站在廊下,眼中的天地突然就模糊瞭,半響之後,輕聲答應:“好。”

結果一天之後,來的不止有煉兒和蕭千清,還有很多人,宏青和熒,新婚的石巖,花白頭發的馮五福,內閣首輔張祝端,最後一個人慢慢走進院中,是一身素白的蘇倩。

抬頭看過來,蘇倩笑瞭一笑:“我來替鳳來閣的大夥,送送白閣主。”話音落下的同時,有晶瑩的光芒從她眼角一閃而逝,隱入她的白衣中。

蒼蒼笑瞭:“好,不過他精神不大好,你們慢慢來。”

外廳中也升起瞭火,嬌妍奉上新燒開的茶水,蒼蒼撇下等待的人,走到內室去。

蕭煥清晨才剛心悸過,正靠在錦墊上閉目休息,這時候聽到門外的聲音,睜開眼向蒼蒼笑瞭笑:“誰來瞭?”

蒼蒼故意做出生氣的樣子:“還不是那一幫老惦記著你的人,還不死心啊,真煩人!”

輕笑瞭起來,蕭煥也為難般搖瞭搖頭:“這樣啊,我也沒辦法瞭。”

蒼蒼笑著走過去,坐在床邊,抱起他的身子讓他靠在自己肩頭,讓他說話能稍微舒服些。

最先進來的是宏青和熒,熒雖然懵懂,這次也知道是離別的時候瞭,無聲走過來,摟住蕭煥的腰:“哥哥。”

蕭煥抬手輕拍她的肩膀,輕笑瞭笑:“小熒。”

宏青在一旁拉住熒的手,努力微笑:“陛下,我會照顧好熒。”

此後石巖和蘇倩單獨進來,行宮中的孩子們也被叫到瞭外廳,馮五福帶著他們進來,小焰尚且平靜,小邪卻頂瞭一雙哭腫的眼,燃和燦還年幼,一起擠在床頭含著眼淚。

蕭煥輕咳著一一安慰他們,蒼蒼怕他太過辛苦,忙讓小焰帶著弟弟妹妹出去。

最後進來的是煉兒和張祝端,煉兒還穿著未來及換下的朝服,走到床前,掀衣跪下:“父皇。”

蕭煥沖他笑笑,看向跟在他身後的張祝端:“祝端,煉兒還年輕,此後江山社稷,還要煩勞你。”

端正跪在床前,張祝端叩首:“微臣知道。”

笑瞭笑,蕭煥輕咳一聲,蒼蒼聽出他的疲倦,忙握住他的手:“蕭大哥,要不要休息?”

蕭煥輕搖瞭搖頭,向煉兒笑笑,聲音微弱,語氣卻堅定:“煉兒,要時刻記得,自己是大武帝王。”

煉兒自進來後一直跪著,咬唇忍住心中悲痛,用力點頭。

嘉許地向他一笑,蕭煥卻咳瞭一聲,唇角湧出鮮血。

煉兒大驚,忙叫瞭聲“爹爹”,撲過來舉袖替他去擦,那血卻怎麼也擦不盡,蕭煥側頭輕吸瞭口氣:“煉兒你出去吧……”

知道他早就累瞭,硬是忍著嘔出的心血說瞭這麼久的話,蒼蒼示意一旁沒有走開的馮五福扶起煉兒拉他出去,又讓他把張祝端也請瞭出去。

馮五福擦瞭擦眼淚,走至門邊躬身一禮,退出去把房門關上,屋內隻剩下她和蕭煥兩人。

把冰冷的手掌放在她手上,蕭煥輕咳瞭咳,微笑:“蒼蒼,抱歉……”

握住他的手放在面頰旁蹭瞭蹭,蒼蒼笑笑:“說什麼抱歉啊,原來你答應過我十年,現在都有十三年瞭……我早滿足瞭。”

目光眷戀地留在她的臉上,蕭煥輕聲咳嗽。

抬起手輕輕替他擦去唇邊的血痕,蒼蒼低頭,在他沾血的薄唇上吻瞭一下,笑一笑:“蕭大哥,我會跟你一起去。”

這句話她十三年前就說過,現在又說出來,卻還是不帶一絲猶豫,語氣平靜之極。

目光微微閃動,蕭煥輕咳著,終究是笑瞭笑:“蒼蒼……”

蒼蒼低頭,用唇堵住他微冷的薄唇,這一吻帶瞭淡淡的血腥氣味,分外深長。

這次見面之後,蕭煥又撐過瞭一個月,每次心悸都要咳血,他卻堅持著咽下湯藥,不顯露出一絲痛楚,看向蒼蒼的目光溫和如昔。

一個月後已將近新年,這天又下起大雪,大地一片銀白。

蕭煥自前一天夜裡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咳血,第二天早上咳出的血跡已經沾滿瞭蒼蒼手中白色的錦帕。

扶著他坐起來,親手替他梳洗,蒼蒼端來準備好的溫水給他漱口,水剛入口他就傾身吐瞭出來,青瓷碗中鮮紅血絲散逸開來。

在一旁的嬌妍看著,就轉過臉去,悄悄擦掉臉上的淚水。

他吃不下東西,蒼蒼也就不再勸,找來一件雪裘替他披上,把他抱上輪椅,帶他去湖心的小亭中看雪。

行宮中的池塘全都連著溫泉,四季都不結冰,亭子裡燒起瞭地炕,湖面上的風吹來也不嫌寒涼。

蕭煥已經沒有力氣,蒼蒼把他抱下來放在亭中鋪好的絨毯上,摟著他的腰,讓他靠在胸前,和他一起看空中的雪花飄落到冒著霧氣的湖面上,融入水中,消失不見。

躺在她懷裡輕聲咳嗽,蕭煥沒來得及抬手掩唇,鮮紅的血從唇角湧出,滑落在雪裘上。

用手中的錦帕替他擦去瞭一些,知道他習慣忍著,蒼蒼把帕子放到他唇下,笑笑:“蕭大哥,別壓,都吐出來。”

沖她勾起唇角,蕭煥輕咳著,唇間的血湧出,不大工夫,就染透瞭蒼蒼舉著的錦帕,他卻還是沒有咳完,艷紅的血順著下頜流入衣襟。

這是忍瞭太久咳起來才會這麼綿綿不絕,蒼蒼不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抱著他的身子,聽他輕聲咳著,用臉在他的臉上輕輕摩擦:“蕭大哥,你以後都不要再忍瞭好不好?”

染血的唇角勾起,極輕地握住她的手,蕭煥看向她,輕笑瞭笑:“蒼蒼……”

蒼蒼低頭輕吻他的眉目,笑起來:“蕭大哥,夠瞭……”她把他輕輕抱起,繼續微笑,“可以瞭……蕭大哥……”

沒有再說話,蕭煥隻是看著她,深瞳中一片柔和。

一直在亭中坐瞭整整一天,她輕擁著他,他靠在她的肩上,一聲聲極輕的咳嗽,那雙明亮的深瞳中,光芒流轉,卻始終停留在她臉上,不肯離開。

自清晨到黃昏,他們依偎在一起,蕭煥在她懷中躺著,氣息微弱。

暮色漸濃的時候,蒼蒼撫開他鬢邊烏黑的長發,用手指擦幹他唇邊殘留的血跡,低頭輕吻那冰冷的薄唇:“蕭大哥,我們去海邊還不好?”

輕輕微笑,蕭煥慢慢握住瞭她的手,聲音很輕,卻清晰:“蒼蒼……”

一盞燈光從湖岸上慢慢走近,持燈的是蕭千清,大雪中看不清眉眼,靜靜站在亭外。

蒼蒼沖他笑瞭笑,動瞭動酸楚的腿和腰,讓蕭煥靠在自己的肩頭,橫抱起他的身體,站起來點瞭點頭:“我們要去海邊。”

默然著,蕭千清看著被她抱在懷中的蕭煥,沾瞭鮮血的衣襟那樣觸目驚心,那如雪的容顏卻依舊平靜安詳。

他隔瞭一會兒才開口:“船我準備好瞭。”

在蒼蒼點點頭,正要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突然說,聲音前所未有的低沉,不再見一絲輕佻:“煥皇兄,孩子們還有我。”

沒有回答,蕭煥卻笑瞭笑,抬起蒼白的手,向他伸過去。

恍惚瞭片刻,蕭千清也舉起一隻手,握住他冰冷的手。

雪中傳來隱約的風聲,天地一時靜謐無言。

這是第一次,成年的德佑帝和輔政親王互相握住對方的手,如同他們之間那無需言說的默契,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握掌,許下瞭此後幾十年的囑托。

微笑著閉上眼睛,蕭煥輕輕靠在蒼蒼肩頭,蕭千清深吸瞭口氣,把他的手松開,放在他身側。

蒼蒼向他一笑,抱著蕭煥走向停在湖岸的馬車。

北海並不遙遠,大雪中馬車卻走得很慢,蒼蒼把蕭煥抱在懷裡,低頭吻他合著的眼睛。

兩天兩夜間,旅途中的每一次的顛簸,對於蕭煥身體來說都是傷害,他卻一直沒有昏迷,漸漸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不再有,那雙深瞳隻是溫和地看著蒼蒼。

大雪一直不停,天地間一片銀白,最終窗外終於傳來海浪拍打的聲音。蒼蒼低頭吻蕭煥早已蒼白到無色的薄唇,微微笑,時隔多年,她的笑容裡還帶著少女一般的明媚:“蕭大哥,我們要到瞭。”

胸口艱難的起伏微弱,蕭煥唇角帶著一絲微笑,輕輕握住她的手。

懷中總是微涼的身體已經變得冰冷,炭火和體溫也再帶不去一絲溫度,蒼蒼打開馬車的皮簾,看著窗外,卷著白色泡沫的海浪拍打著礁石,雪花仍在不知疲倦地降落。

她笑著低頭,吻他舒展的眉目,笑起來,眼中仿佛看著當年黛鬱城中的漫天海棠:“蕭大哥,我們到瞭。”

大武的凌皇後選擇瞭一個特殊的方式來埋葬愛人和自己。

她在雪天裡抱著垂危的德佑帝,用瞭兩天兩夜坐馬車趕到海邊,然後在尚未結冰的北海中放下一艘堆滿燃料和幹柴的大船。

海邊的大雪中,德佑帝在她的懷裡安然逝去,她抱起愛人,走上大船,點燃身旁澆上煤油的幹柴。

船身燃起沖天的大火,揚起的風帆把火船深深帶入海中。

那一天,看到的人都說,風雪中卷起的火舌,輝煌如花,映紅瞭天空和海面。

《我的皇後(鳳凰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