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生下來都是赤裸裸的,上瞭社會就有瞭面具,騙別人也騙自己。面具破碎的 時候,人設也就崩塌瞭。
“劉哥?師父!”
猛地回神,我機械性地扭頭看向夏新亮。 “您想什麼呢?我叫您好幾聲兒啦!” “噢噢噢。走神兒瞭,晚上沒怎麼睡。” “叔叔身體還沒好轉?”
“咳。什麼好轉不好轉啊,不是什麼事兒,他這帕金森,出入醫院是常事兒,沒事 兒。”
“我看您這一天天熬著……師娘怎麼沒跟您倒班兒啊?” 我生硬刻意地扭轉瞭話題:“你叫我幹啥?”
“哦,我是說啊,您要不好好休息一下,我看您這精神特別不好。” “沒有,不礙事兒,熬習慣瞭。”
“您得註意瞭,比我得註意,我好歹年輕,不是您勸我註意身體的時候啦?您自己 也得拿自己個兒當回事兒啊。”
“當當當。沒不當回事兒。”
我去她單位找過她兩次,頭一回她不見,後一回我發火兒瞭,我說你他媽還是孩兒 他媽呢,你不回傢你什麼意思,你離婚你孩子都不要啦!她讓我吵吵得沒面子,推 著我從辦公室出來,在他們樓下大院兒裡對我說:劉子承,這婚鐵定要離的,你能 不能像個成年人,別這麼丟人現眼!孩子我可以不要,我必須跟你離婚。我也跟她 吵嚷起來瞭,後來是讓安全局的保衛給我架出來的。
再後來,她連電話也不接瞭。跟著老爺子又住院瞭,我白天忙隊上的事兒,晚上去 醫院陪床,也算是逃避吧。我不能相信,過得好好兒的我們倆,竟然到瞭要離婚的 程度。我不相信她有人瞭,我覺得我們就是需要好好兒談談,可她說她就是有人 瞭,比我強千百倍。
這兩天我把點點送到瞭我姐姐傢,然後我去醫院照顧父親。在醫院我沒睡過一個囫 圇覺,老想我們倆的事兒,就跟過電影似的,從戀愛到結婚再到要孩子,想我們倆 一起哭一起笑,想這些年的每一天每一刻。孩子出生那天,她被陣痛折磨得不成人 形,我說不行就剖吧,那麼多產婦都是剖腹產也沒見誰傢孩子癡傻呆系,她說不,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娃就得順產,就得通過那個產道壓力,就得天生聰明。
我要陪她進產房,她說死不讓,哭得跟鬼似的,鼻涕眼淚一臉地跟我嚎嚎:你別陪 著,用不著,誰還不是小公主瞭,弄這寒磣相兒我不要臉啊!怎麼跟她說怎麼不 讓,寒磣啥啊,就跟現在不寒磣似的,都哭脫相瞭。從夜裡到第二天快中午,點點 才給生出來,我兒子都沒看一眼先看她,看她躺在床上一臉蒼白,嘴唇兒都是白 的。
她有氣無力還跟我打趣:幸虧你沒跟著,血裡呼啦的,我哭喊得想撞墻的心都有 瞭,大夫說我都失禁瞭。你要跟著,我還得安慰你,不把我累死才怪。那一刻,我 拉著她的手,發誓一輩子對她好。她肝上長瞭脂肪瘤,起先不知道是脂肪瘤,不做 病理不知道,我真是能把自己的肝割下來讓給她。
為瞭給她看病籌錢,我賣房我都幹!我不會表達,我嘴笨,我哄她都沒好套路,可 我在意她,在意我們的傢,我不會說但我會幹。可怎麼到頭來,就換來瞭一句“咱 們離婚吧”?
我承認這些年,在這段婚姻裡,她付出的比我付出的更多,但我不比她少用心啊。 她要好的生活,對物質有要求,我盡力滿足,我拼死拼活,我工作性質就是這樣, 從結婚開始她就知道的,我們都締結婚姻誓言瞭,都無論貧窮富貴健康疾病瞭,這 還沒怎麼著呢就不過瞭?孩子都不要瞭?我操,你這叫什麼愛啊?你懂什麼是愛 嗎?你不愛你兒子,不愛你丈夫,你愛別人?
說讓她氣蒙瞭都不為過。關鍵是她這個不成熟的做法兒,你要離婚你不能溝通嗎? 這麼大的事兒,你拖著行李箱走人就能解決嗎?有矛盾不解決,矛盾就能蒸發瞭? 我不相信她外面有人瞭。我毫無察覺。我堅持認為她就是在鬧小姐脾氣。誰還不是 小公主瞭?你是你是。
正說著話,我手機又響瞭,掏出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
“喂?”接起來,那邊兒沒動靜,停瞭三秒鐘,我要掛瞭,才聽見那邊傳來一副低沉 的男聲。
“喂,您好,是劉子承劉警官嗎?” “啊,我是。”
“那個…..” 對方吞吞吐吐。
“你說,什麼事兒。” “是這樣……”
我一陣煩躁,大老爺們兒幹嗎呢,打個電話還磨磨嘰嘰! “我想跟您談談李婷的事兒……”
“你誰啊?”日瞭狗瞭,婷婷不會連律師都找好瞭吧?
“啊,我姓戴,戴天傑。婷婷跟我……一直跟我這兒住著呢……我們吧……” “啪”,我把電話掛瞭。腦子嗡嗡作響。
夏新亮是心思敏感的孩子,一早就發現我不對勁,又問我說:“劉哥,您真沒事 兒?”
我揉瞭揉發僵的臉頰,說:“沒事兒,趕緊看看李昱剛到底有什麼發現吧。”楊教授 的案子因為我的私事兒耽誤瞭好幾天,李昱剛早就從虎子那裡摸到瞭不少線索,而 且夏新亮也有所發現。
紮到李昱剛電腦前面,他先給我看瞭一些這個虎子的朋友圈照片,照片上小夥兒是
挺帥,就是不像董春妮給我們描述那樣子瞭。一點兒都不像。哪兒還是平頭啊,跟 韓國明星那種造型似的,不是說非主流,應該叫潮還是叫啥?反正年輕男孩在意自
己外表的,都那麼一種打扮,小姑娘喜歡。車也不對啊,他這老跟卡宴合影,沒半 點哈雷影子瞭。這些照片還有一個中心思想,那就是—炫富。簡而言之,拍照一 定帶上錢包、名表、豪車、高檔住宅等。儼然一副我是富二代那個架勢。
“你跟董春妮確認過瞭嗎?”我問。
“別提瞭。”李昱剛把飲料瓶子往桌上一放,“她起先也蒙瞭,後來才確定這就是虎 子。”
“蒙瞭?”
“嗯,說換個發型跟整瞭容似的。而且B612拍人那皮咔咔一磨,也確實不容易分 辨。”
我點點頭,“捋出來什麼線索瞭?”
“是這樣。有倆女的跟他聊天特別頻繁。一個是這個叫國色天香的,另一個是這個 叫維維豆奶的。”
我一看照片,前者是個中年成功女性的模樣,微胖,個兒不高;後者是那種典型的 白富美,拍起照來秀曬炫得十分高雅,不顯山不露水,絕沒有用力過度。
“她倆都是手機號註冊的微信。” “查著什麼瞭?”
“您猜怎麼著?我還沒來得及上移動調查這倆號碼呢,其中一個號碼倒是在咱數據 庫裡。”
“哦?”
“這個國色天香叫郭蕊,經營一傢叫女人蜜語的公司,我查瞭查,是跟天貓上賣液 體避孕套的。她上個月上派出所報過案,說她的保時捷卡宴被人偷瞭。”
我挑高瞭眉毛。
“受案回執單上留的就是她註冊微信的手機號。” “車找見瞭嗎?”
“您問到重點瞭。沒幾天,她又來撤案瞭,說是誤會一場,是她忘瞭借給朋友開走 瞭。”
“呵呵。我猜這受案回執單還出現在他微信裡瞭。”
“這就隻能是您猜瞭。他跟國色天香的聊天記錄全被刪瞭。隻是記錄雖然都刪瞭, 但互動頻率不會因此改變。”
“另外那女的呢?”
“那女的聊天記錄倒是都在,都是你儂我儂的情話,他還常給那女的發紅包、代付 款啥的。”
“我看啊,這倆人咱都找找吧。我估計這個虎子先是傍瞭這個有錢的中年婦女,然 後又認識瞭更年輕更合乎他心意的白富美,他又追這個去瞭。反正無論怎樣,這倆 人裡哪個都應該知道他的聯系方式。”
這時候夏新亮跟我說:“劉哥,咱倆去三裡屯那天,我也瞭解到瞭不少信息。” 這孩子心善,看我這兩天心不在焉的,所以一直自己處理這些,沒告訴我。
他們的善解人意我都記得,而且有些感動。我點瞭點頭,示意他說一下。
原來那天我出去接李昱剛電話的時候,有個濃妝艷抹的姑娘一把拉住瞭夏新亮。 她問:聽說你在找虎子?
夏新亮答:怎麼?你知道點兒情況?
她說:我也找他呢!這不夠揍的鱉孫兒!他欠你多少錢啊?
這是怎麼個情況呢?她跟我們找的還真是同一個虎子。平頭整臉,騎個哈雷。這女 的是幹嗎的呢?小姐。她跟這個虎子搞對象。
到現在我都數不過來這帥小夥兒到底有多少個對象瞭。要說搞對象也是門學問,他 可能是專業的。你看,從音樂學院的高才生,到中年成功女士,再到富二代白富 美,現在連小姐都出來瞭。
這個小姐說,虎子跟她談過一段兒,這虎子也沒啥活計,就自告奮勇說幫她撐場 子。怎麼叫撐場子呢?就是小姐找一個客人座談,他就從中收五十塊錢,那個男的 給她一百也好二百也好,他要五十。如果聊完天喝完酒不給錢,他就把那男的揍一 頓。
聽到這兒李昱剛吹瞭聲口哨:“好傢夥,還真是生冷不忌啊!開得瞭卡宴,當得來 腳夫。”
“卡宴?”夏新亮看向他。
“你先把你的說完。”我示意夏新亮繼續。
“我問瞭問那姑娘,姑娘說他倆搭夥兒的時間就是冬天那會兒,聖誕節生意尤其 好。慢慢倆人越處越好,越來越交心,這個虎子就住到瞭姑娘的租住房裡。結果姑 娘過完春節回來,發現虎子不見瞭,人不見瞭不說,金銀細軟、卡裡的錢全跟著不 見瞭,手機也打不通瞭。姑娘給氣劈瞭,就開始四處找他,然而始終沒找見,說跟 撞上瞭都市傳說似的。”
李昱剛給夏新亮說微信方面獲取的情況時,我把白板擦瞭,畫瞭個人物關系圖。 這個虎子吧,喜歡同時交好幾個女朋友。
搭上董春妮的時候,他在跟這個小姐同居。號稱幫董春妮打楊教授,又號稱給小姐 撐場子。到頭來,教授沒打,場子沒撐,人消失瞭。
勾搭中年成功女性時,開著人傢的豪車泡白富美,不知道是不是敗露瞭,中年女士 郭蕊上派出所報案自己卡宴被盜,後來又撤案,虎子還把跟人傢的聊天記錄全刪 瞭。可能是鬧崩瞭。也就是說,他現在專心忙著勾搭白富美呢。
夏新亮看著白板問:“楊教授被殺的時候,這個虎子失蹤瞭。如果是殺人潛逃,也 很說得通,都殺人潛逃瞭,勢必得跟過去一刀兩斷。所以拉黑瞭董春妮,洗劫瞭那 個小姐。可是他這心理素質夠好的,沒多久他等於又回京瞭,改頭換面,開始在更 高端的市場轉悠瞭。”
我想瞭想說:“咱們現在沒法證明他殺人潛逃,畢竟人都還沒找見。但我不覺得他 是因為殺人潛逃才把董春妮拉黑的。”
“哦?”李昱剛看向我。
“我懷疑,他管董春妮也借過錢。”
“你等我問問。”李昱剛說著拿過瞭手機。
他跟董春妮發微信的時候,我還在琢磨一件事。這個虎子是怎麼做到自我進化的? 從前混夜店泡學生勾小姐,咋現在直接對象變成功女性和白富美瞭?
“劉哥,他還真管董春妮借過錢。5000!” “董春妮管他要過嗎?”
“沒有。董春妮說她不差錢,本來也沒想跟他要回來,再說還拜托他打楊教授瞭 呢。”
“所以說,董春妮根本沒想過讓他還錢,因而從來沒說過這個情況。”我點點頭, “但是,虎子記著這事兒呢,他很可能是怕董春妮催他還錢才拉黑瞭她。”
“我記得董春妮跟夏新亮說,即便他沒修理楊教授,她也沒責難他。” “那隻會更讓他覺得,董春妮最後會讓他還錢。”
“劉哥你啥意思,我不太明白。”夏新亮著著我問。
“沒啥。差不多今兒就這樣吧,明天咱們去見見虎子的新女友們。”
我沒把我的顧慮說出來,怕大傢喪氣。隨著我們調查的逐步展開,我越來越覺得哪 裡出瞭問題。虎子真的就是我們要找的嫌疑人嗎?如若不是他,還會有誰?
夏新亮下午來跟我會合時,瞧著不精神,不是說萎靡不振,是不像往日那般英氣。 他上瞭車,坐到副駕駛,我從他身上聞到瞭藿香正氣的味道。
“中暑瞭?”我起步上路,隨口問道。 “沒有。”
“那怎麼喝藿香正氣瞭?”
“劉哥您鼻子真靈。”他笑瞭,“這不是秋老虎兇猛嘛,我喝點兒預防預防。” 我一想也對,畢竟這天兒太熱瞭,不預防一下很容易中暑。
“點點開學典禮怎麼樣?”
“嗯?”夏新亮的聲音將我從萬千思緒裡拉回到現實中來。
“我說點點,今天早上您不是帶他去幼小銜接班報到入學瞭嗎?” “噢噢噢。挺好的。交給老師瞭。”
夏新亮笑瞭,“什麼就挺好的呀,交給老師就好瞭呀?”
“可不是好瞭嘛,可算有地兒能看著他瞭,老跟我姐那兒也不是事兒啊。”
“您這孩子養的。”夏新亮咂巴嘴,“可上點兒心吧!這就正式開始學習文化知識 瞭,多抓抓,別輸在起跑線上。”
“現在當個孩子也不容易啊。才多大點兒啊,就這班兒那班兒地報著,你不多報倆 班兒,你都不好意思跟別的孩子傢長張嘴打招呼。我小時候沒這那的我也沒成弱智 啊。”
我這真是有感而發。從前我們可不就是放養長大的嘛。上學還老溜號兒出去野呢。 現在的小孩兒就跟填鴨似的,傢長老師可勁兒往他們腦子裡塞東西。幼兒園明令禁 止教授數理化知識,那好,行,弄出一個幼小銜接班,這就不歸幼兒園管瞭,就能 教瞭。除瞭這,還得有興趣愛好班兒,婷婷給點點報瞭個大字班兒還報瞭個小提琴 班兒,我說你這不是瞎胡鬧嘛,咱倆祖上三代沒一個搞音樂的,到他就突然開竅 瞭?
想到婷婷,想到點點,我內心就特別波濤洶湧。上禮拜我姐跟我說,有天夜裡,兩 點多鐘吧,點點睡糊塗瞭,起來找媽媽,滿屋子找,找不見就哭。我聽瞭心都碎 瞭。五歲的孩子,夜裡兩點起來找媽,隻要他媽管他,怎麼都行。媽媽、媽媽叫 著,那種感覺,誰受得瞭?很絕望。可我毫無辦法。我能說啥?說你媽不要你瞭? 切,歸根結底,他媽是不要我瞭。你讓我怎麼說?
“您小時候社會上還沒這麼多壞人呢,還沒這麼多邪門兒歪道的誘惑呢,還沒這麼 大競爭呢,這您得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啊。”
“科技越發達,社會越進步,人越他媽忙。你說這一通瞎折騰下來,這個號稱省 時,那個號稱省力,你是不用下樓買菜做飯瞭,叫外賣;你是不用出門逛商場瞭, 網購;你是不用打掃屋子帶孩子瞭,有保姆有月嫂。看起來你好像啥都不用幹瞭, 那你幹嗎呢?坐在電腦前頭辦公。說到底,你沒賺還賠瞭。你基本24小時處於待辦 公狀態。”
我嘆瞭口氣:“手機敢關嗎?網敢斷瞭嗎?咱就像《城市之光》,就卓別林演那電 影兒裡,咔咔跟那兒擰螺絲的工人,消耗自己維持這座巨大城市的運轉。我就想我 兒子自由點兒,到荷塘裡摸個魚,到草地上踢個球,到大森林裡網個蜻蜓,這還成 奢望瞭。這種我小時候玩兒得都覺得沒勁瞭的東西,對他來說倒是可望不可即的奢 侈瞭。荷塘填瞭蓋樓瞭,綠化帶都壓縮壓縮再壓縮瞭,森林?封山造林都不讓進 瞭。”
“您這麼一說都奔著《駭客帝國》去瞭。最後咱都被機器控制著,當能源使,腦袋 後頭插一管子,精神世界被機器控制,讓咱們以為咱們在假裝生活。”
“你以為不是啊?多少人在假裝生活?” “劉哥你有點兒頹啊。”
我把嘴抿成一道線,嘆瞭口氣。我狀態是不好,可以說很不好,但我還得控制住, 謹防脫軌。我很累,累到極致,但還有太多事等著我去辦,我不能倒下,我還得站 直身板兒迎接這世界鋪天蓋地的惡意。我是個男人,我是個父親,我還是個刑警。 我跟夏新亮比約定的時間早到瞭會兒,前臺接待把我們讓進瞭一間小型會議室,倒 瞭茶水讓我們等著。
說真的,來之前我沒想到這傢叫作“女人蜜語”的公司規模這麼大,好麼,整整一層 辦公樓都是他們的。朝陽門這地段兒可不便宜。
四點半過一點兒,郭蕊來瞭。穿瞭一身合體的職業套裝,豐滿富態,戴一副無框眼 鏡,藏在後面的眼睛透露出果毅與沉著。她伸出手與我們握手,力道掌握得恰到好 處。
先前我們聯系她,一說是警察,她有些驚訝,狐疑地問,案子不是已經撤瞭嗎?我 說我們不是因為您報失卡宴的事兒,我們是想問問您開走您卡宴那男的,關於他的 事兒。電話那端的郭蕊沉默瞭一會兒,以極其諷刺的口吻問:他是因為詐騙被抓瞭
嗎?顯然,她特別樂於這主兒被逮。
大傢落座,郭蕊性格直率,她點瞭支煙,把打火機往桌面上一放,說:“有什麼想 問的就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
她也著實做到瞭知無不言。
郭蕊說,虎子叫程曦,他倆是在一個酒會上認識的。那時是春天,四月份左右。她 失婚才半年,內心空虛寂寞,程曦來找她搭話,兩人相談甚歡,就相互留瞭聯系方 式。那個酒會是一傢所謂的名媛會所舉辦的。會所平日經常有交流活動,主要培訓 禮儀等上流社會規則,像郭蕊這樣的成功人士是他們的核心力量,這種白手起傢奮 鬥出來的女人都樂於給自己做包裝,讓自己看上去更適合交際圈。
也有不少年輕姑娘參加,多是一些外圍女之流,花錢包裝自己好釣金主。實際上, 像郭蕊這樣精明的女人,去瞭幾次就瞧出瞭這傢會所的膚淺與虛偽,說到底,就是 個巧立名目圈錢的地兒。
郭蕊的原話是—什麼是上流?那是有文化積淀的,不是你賺瞭多少錢再花錢就能 模仿出來的。你知道再多的禮儀,你表現得再優雅,你也沒那血統,沒有那血統賦 予你的優渥生活。野雞變鳳凰那都是戲劇性的事兒,我不是說我是野雞,我就是平 頭老百姓,這些年費心費力經營自己的買賣,趕上互聯網大潮,一下兒發瞭。
我不是那養尊處優的小姐,我也學不來端架子起范兒那一套,學個四不像還不如不 學。尤其我發現,跟我一起上課的年輕女孩,全是那種網紅臉,臉上打著玻尿酸, 身上穿著上一季的名牌貨,背高仿A貨包那種,你說我跟她們為伍,可笑不可笑? 這會所啊,我後來就不去瞭,不去瞭再回想,越想越Low,租個古建辦公擺上歐洲 傢具就真以為自己配叫會所瞭?野雞待的地兒,註定是個野雞窩。
郭蕊參加那次酒會是最後一次參與會所活動,後來她就再沒去過瞭,也沒退會費, 不在乎那點兒錢。他們給她打過幾次電話,都叫她推辭瞭。反倒是跟程曦漸漸熟絡 瞭起來。
“我其實從打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幹伴遊的,聊瞭幾次就知道瞭,他沒明說,但我多 大他多大,我又不是天仙,人那麼哄著你高興,又是陪你逛街又是陪你吃飯又是陪 你飛馬爾代夫度假,圖啥啊?圖你有錢,圖你能給他花錢。吃點兒好吃的,住幾傢 好酒店,買幾身大牌衣服、幾隻名牌包,就這些就夠瞭。我那卡宴他也老拿去開, 拿就拿吧,我還有輛瑪莎拉蒂,那卡宴基本就給他開瞭。本來我覺得這沒什麼,也 算是明碼標價,我出錢他諂媚,我花錢讓他哄我開心。結果怎麼著?要我說男人都 是天殺的!我待他不薄,真挺夠意思瞭,三天兩天找各種由頭要錢,零零散散也給 瞭他十來萬,他可倒好,半點兒職業精神沒有,一轉臉就勾搭瞭一個小姑娘。你說 這是不是沒職業精神?”
我能說什麼?我跟著點點頭吧。
“我就跟他掰扯,我說你也別跟我這兒裝傻充愣瞭,你擇瞭高枝兒你就去,咱倆就 算完瞭。給你這那也是我願意給的,你都留著不用還給我,就是卡宴你給我開回 來,那車在我公司名下,你別回頭給我惹事兒。他就跟我磨嘰,說姐你別這樣啊, 說姐你不喜歡我啦,總之就是沒皮沒臉那一套。讓他還車他也不還。我就火兒瞭, 上派出所報案瞭,直到把受理回執單發他,這他才把車給我送回來。我本來也沒想 鬧大,覺得沒意思,就去撤案瞭。自此之後我跟他再沒聯系瞭。”
郭蕊把事情原原本本給我們講瞭一遍,我們讓郭蕊給虎子打電話虎子果然也沒接。 也就是說,我們走這一趟,唯一的收獲是一知道瞭虎子的真名,程曦。就這,也 不見得是真的。電話號碼嘛,也不知道他還是不是用這一個。
從“女人蜜語”出來,我和夏新亮乘電梯直達地下車庫,一邊走我一邊思索,線畢竟 不能就這麼斷瞭。
“我覺得咱們有必要查查那傢名媛會所。”夏新亮說,“他們老有交流活動,你警如像郭蕊參加的酒會,好端端的交流、好端端的酒會,怎麼就有鴨子跟裡頭呢?要我看,恐怕這裡頭事兒少不瞭。”
“嗯,很有必要。尤其郭蕊說,裡頭還好些外圍女。郭蕊參加的酒會她說那些外圍 女基本沒去的,但作為會員,人傢交瞭會費,他們能給富婆找鴨子,就肯定能給外 圍女介紹富豪。殊途同歸,都是一個套路。”
夏新亮冷笑,“什麼叫上流啊?我看這些所謂上流人士,實則下流到無底線。有錢 有權缺乏管束,什麼都幹得出來!”
“那可不是,你以為呢。這錢色交易還是小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癖好,在金錢的驅 使下,真應瞭那句'有錢能使鬼推磨”。”
“我看是“有錢能使磨推鬼”!”
“還有個事兒我不知道你想到沒有。” “您說。”
“你看這個虎子啊,從前一個德行,現在一個德行,從小姐到富婆,整一個飛躍。 他自己憑空可飛不起來,準得有人帶他入行。”
“我跟您想的一樣。剛把他手機號給李昱剛發過去瞭,讓他查查看看都有誰跟他 話頻繁。”
“他那邊有啥進展嗎?”
“沒有,剛還給我發瞭個哭喪臉。說一點兒沒查著那個白富美的蛛絲馬跡,這人就 跟不存在似的。”
“哦?有點兒意思。”
想要查這傢名媛會所,對我們來說略有難度。你亮出警官證直不棱登上門,你也不 可能查出來什麼。人傢傻啊?能幹這營生的傻不瞭。也不是不能抽調個女警過來, 但一方面打報告費時費力,另一方面上頭也可能不批,因為你是查殺人案,你很難 證明查這傢會所跟調查殺人案有關系。
夏新亮說,這樣吧劉哥,我找我一個同學幫幫忙,看看我倆能不能混進去。我說不 妥,首先這事兒有風險性,萬一出瞭事兒咱們沒法兒對人傢負責;其次你也就是能 陪著去,到時候研讀課程參加活動你都不能跟著,你不跟著你就不能有現場判斷, 意義不大。
刑偵工作不僅僅靠信息,更要運用經驗去判斷,許多關鍵都藏在微小的細節裡,一 旦錯過就全白搭瞭。
好在,李昱剛這時候有瞭收獲,他從屏幕前抬頭,喊瞭一聲:“劉哥,有個號碼跟 虎子互動頻繁。我查瞭查這號碼,您猜怎麼著?”
“怎麼著?”我把翹著的腳從桌面上拿下來,把煙蒂碾滅在瞭煙灰缸裡。 “這個號碼在網上發佈過很多條招聘信息。”
“招聘什麼的?”夏新亮問,不給他繼續賣關子的機會瞭。
“依我看,是男公關。你聽聽這廣告詞兒啊,夜場招聘,我們不在乎您的學歷,也 不強調您是否有經驗,但我們很註重您有沒有不甘平庸挑戰自我的……
“你打住。”夏新亮連連擺手。 “你倆應聘去吧。”
我說完,兩束視線直射我的臉。 “劉哥您沒事兒吧?”
“肯定是你倆去啊,你看我能行嗎?看著就沒人要不是。”
“劉哥您不能這麼說,要對自己有信心!您這塊頭,一身硬邦邦的肌肉,臉上線條 明朗,精神得很吶!”李昱剛嬉皮笑臉。
“我抽你小丫挺的!”我作勢抬手。
“問題的重點不是誰帥吧?”夏新亮放下茶缸,“是臥進去幹嗎,對不對,劉哥?” “不是找虎子嘛,直接找這人問不就成瞭!”李昱剛說。
“問個屁!你問人傢就跟你說實話啊?幹這行的,比猴兒還精!咱們找他不是重 點,重點在名媛會所。”我說。
“名媛會所也不開在鴨子窩裡啊!”
夏新亮截住瞭李昱剛的話頭,道:“你看你,思維固化瞭吧。瞧瞧白板,看看咱們 羅列的已知情況。虎子先前混夜店,接觸的不是小姐就是女學生,一扭臉,搭上富 婆瞭,還勾搭上瞭白富美。”
夏新亮起身走向白板,敲瞭敲,“劃重點啦。這其中咱們分析必得有人帶他入門。 李昱剛你查瞭通話記錄,跟虎子頻繁聯系的號碼之一,在網上發佈招聘信息,找男 公關。招瞭男公關,往哪兒輸送呢?如果隻是夜總會,那虎子進不去高端酒會。換 而言之,這個招聘男公關跟名媛會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你意思是,咱直接找這人問,虎子啊,會所啊,他不交底兒咱還就不能讓他倒出
來瞭?”李昱剛叉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看得出來,他是真不想去臥底幹這 “你別硬撐瞭。”我發話瞭,“別說他背後的盤根錯節瞭,即便他隻是虎子的朋友,
你都得往透裡做他的思想工作。不如順手推舟,臥在他旁邊刺探。畢竟咱要聽他說 真話。隻有他說真話,咱才能掌握虎子的動態。”
就這麼著,我把李昱剛跟夏新亮發配瞭出去。
然而,他倆的走向是截然不同的。哥倆兒相攜去應聘,待遇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 下。那是個坐落在一棟矮樓二層裡的辦公室,負責人就是電話號碼的主人,自稱叫 馬凱,他單獨面試的夏新亮。
李昱剛呢,坐在大開間跟著其他人由一個中年女性負責面試。說是面試,其實是招 聘騙局那個套路,讓你繳費。服裝費580,名片費50,辦健康證30,另外還有培訓 費480。有零有整,全沒收據。培訓時間特別短,基本就是告訴你工作是什麼,接 著李昱剛就被開車領到瞭一間夜總會。
夜總會在鬧市區的一傢大廈的地下一層,有人帶李昱剛熟悉地形,然後就把他留在 瞭包廂裡。包廂還待不住,有人來就得換地兒,趕上消費高峰,也就是十點到十二 點,沒有客戶叫的男公關們就被趕去瞭大街上。對,李昱剛就沒人叫。
公關部分瞭兩個組,每個組都有一個頭兒負責。兩個組人數在20人左右,由於每天 都不斷有新人進去,所以人數一直不固定,據說鼎盛時期,公關部開會,三個大包 廂裡人都坐不下。
公關部的“男公關”在公司內有一個名字—“野鴨”。沒有固定場所,沒有編制,不 簽任何合同,公司與員工之間是一種松散的合作關系。
經過幾天的觀察、調查,李昱剛終於揭開瞭夜場招聘的內幕:不論長相、年齡、學 歷、經驗,隻要交相關費用,基本上就不再管你瞭,除非你真的有做“男公關”的潛 質。有生意更好,公司可以有大把的收入,沒生意公司也不虧,每天幾千元的招聘 費收入,一個月下來就有10多萬。
而且由於不開收據,不給工作牌,不提供任何能夠證明員工身份的東西,即使這些 求職者發現上當受騙後報警或者到勞動部門投訴,提供不出證據,也奈何不瞭他 們。但李昱剛有備而去,該采集的證據半點兒沒落下。他待瞭一個禮拜左右,見天 兒問:劉哥,能撤瞭嗎?
夏新亮是讓馬凱領走的,沒有車拉他去夜場,他被馬凱帶去瞭一傢五星級酒店,頂 層有間套房,據馬凱說是他們長期包租的。裡面可謂富麗堂皇,擺瞭好麼些展櫃, 裡頭基本都是大牌奢侈品,從錢夾到手表一應俱全。裡面的東西可以隨便借用,一 次隻能取用兩樣,每樣都需要押金,拿走去房間裡,就有攝影師給你拍照。對,跟 這些奢侈品拍照。不僅幫你凹造型,還幫你細心取景。拍出來的照片夏新亮看瞭 看,跟虎子朋友圈那些秀曬炫的如出一轍。
換衣服的時候馬凱還批評夏新亮瞭,說你買條愛馬仕的假腰帶就買吧,怎麼還買個 logo在裡側的,這誰能看得見啊,錢不是白花瞭。夏新亮鼻子都氣歪瞭,他那腰帶 真是真的。
拍完照,照片馬凱給瞭夏新亮一份,說你拿著自己也可以發發朋友圈,記得打開 “附近的人”功能,確保人傢能搜到你。夏新亮問,那您拿著是幹嗎用呢?馬凱一把 攬住他的肩膀,說:幫你推廣啊。小夥子,我很看好你,你這麼英俊,幹這行將來 會有大出息。到時候可別忘瞭哥哥我帶你入行,做人要講義氣。
夏新亮跟馬凱身邊兒臥瞭半個月多,這小孩兒確實走哪兒都討人喜歡,除瞭耿直沒 別的毛病,而且你耿直,其實會更讓人放心。其間馬凱帶著他東走西串,見見這朋 友,看看那朋友,也不是單獨跟人見,馬凱全程跟著,夏新亮就像個商品,經常讓 客戶摸摸手、摸摸臉,可把他這潔癖折磨壞瞭。這些“朋友”也就是客戶,多是些女 大款,出手闊綽,夏新亮沒少見馬凱收錢。馬凱收瞭錢,夏新亮本來也不是出來幹 的,當然從來不多嘴,也不開口要,馬凱就更喜歡更看中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