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某個汽車旅館內,真野信子將她從小寺康司那六頁稿紙上抄錄下來的文章交給瞭下坂一夫。

這個汽車旅館位於唐津與福岡之間的某海岸小鎮上。遠在奈良時代,這裡曾是遣唐使的船隻躲避季風的泊港,如今已縮小成瞭漁民集聚地,感覺像博多的郊外。

海灘邊仍保留著成片的松樹林,翻滾的浪濤不時拍打著幾處陡峭絕壁。汽車旅館就在這松樹林中,豎著一塊大大的花哨招牌。在海灣對面的深處,有一座極像富士山的圓錐形山丘。

下坂一夫身穿汽車旅館裡的和服單衣坐在床上,瀏覽便簽上信子從那六張稿紙上抄錄下來的文字。

“文章不怎麼好啊。文體太陳舊瞭。”看完後,下坂發表瞭他的讀後感,臉上露著冷漠的表情。

下坂知道小寺康司的大名。當他從信子口中聽說小寺康司在千鳥旅館逗留瞭十天,不禁將眼睛瞪得溜圓。

“小寺康司?真的?”他半信半疑地問道,“那傢夥不會是假冒的吧?”

當時的他露出滿臉的難以置信。

“怎麼會呢?他的確長著一副小說傢的模樣。一頭亂糟糟的幹枯頭發,臉色蒼白,臉頰瘦瘦的,隻有眼睛裡閃爍著神經質的光芒。”信子覺得那人不可能是冒牌貨。

信子和下坂並肩坐在床上。她註意到自己身上的和服單衣已滿是皺褶,便攏瞭攏前襟,整瞭下衣服,又伸手捋瞭捋亂作一團的秀發。衣服平攤在她圓滑的膝蓋處,像被熨燙過的一樣,沒有一點皺褶。

下坂緊接著又向信子打聽那位客人的年紀、動作特征、說話語調等細節問題。

“你問得這麼仔細,看來這個小寺康司還真是個有名的小說傢咯?”信子一一回答後反問道。

“很有名啊。你們隻看周刊雜志當然不會知道他。他可是搞純文學的作傢。訂閱文學雜志的人裡面,無人不知他的大名。隻要他發表作品,一定會受到文藝時評的熱議。要是他出瞭書,報紙上的書評欄目定會在醒目的位置為他做介紹。”

“啊,想不到他竟是個這麼偉大的小說傢啊。”信子瞪大瞭眼睛。她的眼前又浮現出自己負責招待的那位客人的模樣。

“小寺康司可是一位實力派的作傢。不過最近一陣子好像確實沒怎麼發表作品瞭。”

“可不是嘛,那位客人就是因為寫不出東西,才整天愁眉苦臉的。他坐在桌子前,不是用手揪頭發,就是哼哼唧唧的。他還去平戶那兒住瞭三個晚上呢,可回來後還是寫不出來。後來他像是灰心瞭,就回東京去瞭。你沒看到,他的臉都瘦瞭一圈……”

“小寺康司住在千鳥旅館時,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要是去看瞭,一定能辨出他是不是冒牌的,因為文學雜志上經常刊登他與別人會談的照片。”

每月訂閱兩本文學雜志的下坂顯擺著自己的優越性,同時不忘表達對信子的不滿。

“你不是說在那半個月裡你要寫作,不能跟我見面嗎?他偏偏就是在那段時間裡來的嘛。我答應不與你聯系,所以沒去打擾你。”信子埋怨道。

“哦,原來是這樣啊。是啊,因為《海峽文學》的截稿日期也逼近瞭嘛,我要趕著寫一百二十頁稿子呢,所以才這麼說嘛。”下坂讓步瞭,言語間流露出他“工作”之辛勞。

“為什麼要寫那麼多呢?”

“還不是因為那些傢夥寫不出東西來嘛。古賀、真崎他們找瞭一大堆的借口,真是得寸進尺。但責怪這些原本就沒有文學才能的人又有什麼用呢?沒辦法,隻得由我來寫。”

古賀是坊城漁船上的船員,真崎是農協裡的事務員。古賀和真崎這兩個姓,都是佐賀縣裡的大姓。

“那又何必要硬撐著辦同人雜志呢?”信子註意到下坂因為“沒辦法”才要寫一百二十頁的說法。他這種寫法,能寫出好作品嗎?

“因為我們雜志定的是季刊,所以一期也不能落,否則在東京文學雜志編輯部那裡就會沒信用,我們會被全國同人雜志評論圈剔除的。那邊也認可瞭我們的才能,所以拼瞭命也要把《海峽文學》撐下去。”下坂一臉認真地說道。

為瞭把《海峽文學》這本同人雜志堅持下去,信子也出力借瞭他五十萬日元,可他對這功勞卻隻字未提。

聽下坂一夫說小寺康司是著名的實力派小說傢後,信子又想起瞭小寺康司那作傢的風貌與執筆的態度——盡管沒看到過他握筆的景象。但他那不肯輕易動筆的較真勁兒,給信子留下瞭深刻的印象。

信子不知道有“嘔心瀝血”這樣的形容詞,但她真切感受到,一個專業作傢為瞭寫出能夠成為作品的文章要花費多少心血。小寺康司的眼睛始終焦躁不安地轉動著,眉宇之間的皺紋也日漸加深。雖然隻在千鳥旅館逗留瞭短短的十天,臉頰卻消瘦得很明顯。在他回去的時候,人已經顯得極度憔悴不堪瞭。

這才是小說傢真實的生活狀態吧?應該說,已經成名的作傢在寫作時依然要飽受煎熬。再看看還在練習中的下坂一夫,他的創作態度是不是太漫不經心瞭?下坂的自信也太足瞭點吧。

在口頭上,他總是架子十足地談論一些晦澀難懂的文學理論,對於文學雜志上的那些小說他也常常用許多專用術語來大加評論,可從沒見他對自己寫的小說做反省和檢討。他的小說,文理糾結不清,常常讓人看得一頭霧水,不知所雲。翻譯小說信子雖然看得不多,但她覺得下坂的小說就跟那種誤譯很多、行文亂七八糟的翻譯小說差不多,場景描寫得一點也不生動形象,全篇讀完後,也不知道他要表達什麼。創作意圖也模棱兩可,讀完後,給人留下的隻有疲憊和模糊的印象。

盡管如此,在讀瞭信子抄錄的小寺康司的文章後,他竟然一點也沒有表現出感動或興趣。

“如果那位客人真是小寺康司,那可真叫人大跌眼鏡啊。”

下坂說著,將信子抄錄給他的那幾張便簽往床頭櫃上一扔,隨手拿起一旁的啤酒倒瞭一大杯。

信子可不這麼認為。她覺得小寺康司不愧是專業作傢,那些文字以寫生一般的手法描寫瞭某個場景,雖然隻有區區六張稿紙,但卻有種使讀者身臨其境的魅力。這就是所謂專業作傢的技巧吧。

既然寫得這麼好,他為什麼不接著寫下去呢?信子對此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或許那些文字在外行眼裡魅力無窮,而在小寺康司這樣的作傢眼裡還不能算滿意吧。所以他灰心喪氣地放棄瞭。

從這件事上,信子感受到瞭專業作傢那種精益求精的執著精神。回頭再看看自己的男友下坂一夫,在他身上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認真勁兒。他遇到陌生人時,常會傲然自稱:“我是作傢下坂一夫。”其實,這種傲慢之中除瞭恬不知恥、偷懶耍滑和自我滿足之外,還有什麼呢?

看到下坂讀瞭小寺康司的文字後並無任何反應,信子感到很失望,也很沮喪。她原本希望這六頁稿紙的抄件會使下坂感到驚嘆,受到刺激,總之會對他的小說創作有所幫助,可現在看來,這一切全都落空瞭。

“這種陳舊的文字表達早已落伍瞭。現在流行的是更加新穎的表現手法。”下坂看瞭一眼信子那張滿是不樂意的臉,一口喝幹瞭杯中的啤酒,用強硬的語氣說道。每當說話一興奮,下坂也就顧不上什麼標準語不標準語瞭,滿口都是他自己相當鄙視的佐賀方言。

“你不看文學雜志,當然不會明白。當下新銳作傢寫的東西,連文體也跟以前大不一樣瞭。新一代人自有新一代的文學,是不斷進步的。隻會寫這種陳腐文體的小寺康司已經完蛋瞭。他自己心裡也清楚,他是寫不瞭瞭,已經走進瞭死胡同。你看到他那焦躁不安的樣子,其實就是他走投無路的表現。他在害怕新的文學天地。你也知道芥川龍之介的吧?他自殺瞭,就是因為看到新文學的興起,怕自己敗下陣來,才吃瞭那麼多安眠藥自殺的。‘一種莫名的不安’——這是他在遺書中留下的話。陳舊的文學被新興的文學取而代之,如此而已。我現在寫的就是新興的文學。你是不會懂的。感謝你好不容易把小寺康司的這些文字抄瞭下來,可實際對我來說毫無用處。”下坂借著啤酒的酒勁,一口氣說道。

信子隻是一味傾聽,無以反駁。盡管男友這樣講,她還是覺得小寺康司的這些文字寫得很好。

下坂從側面瞄瞭一眼信子,從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對自己的話仍不以為然。而且她的眼睛裡還有一絲和現在的話題毫不相幹的戒備之色。下坂在心裡琢磨,她的臉色這麼難看,會不會是自己隱瞞著的事被她察覺瞭?

下坂將啤酒杯放回床頭櫃,用手把信子的臉轉過來,將她的臉貼在自己臉上。信子散亂的頭發摩擦著他的臉頰。她的發質很硬,又濃又密。

下坂解開信子的衣服,將手探進去。漿洗過的和服單衣早已被揉得滿是皺褶,而被她撫平瞭的膝蓋部分,現在被這個男人一隻手從下擺處掀瞭起來。

“再來一次。”

說著,下坂將信子壓倒在滿是波浪般皺褶的床單上。

註意到晨報上的這則報道並告訴信子的是同伴安子。當時,信子正在房間裡打掃衛生,安子拿著報紙,將這則新聞特別露在最外面,一路小跑著闖瞭進去。

“信子啊,不會是那個人吧?就是前一陣兒住在錦之間的客人。”

社會版的下面,有一則訃告。正文前還附有一張照片,邊上是人名:

小寺康司(作傢)

信子看到照片後不禁驚叫起來:“啊,是他!”

照片比他本人要稍胖一些,估計是在他身體狀況好的時候拍攝的。長發梳得很整齊,眼窩和臉頰處的凹陷較淺,眉宇間也沒有深深的皺紋,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柔和。

信子將視線轉向瞭訃告的內容。

三月二日凌晨兩點五十分,小寺康司因心肌梗塞醫治無效,於東京都內新宿區的久留醫院去世,享年三十九歲。三月一日半夜,小寺康司感到胸悶,立刻被救護車送進該醫院。一個小時後失去瞭知覺。

小寺康司自昭和三十二年起開始發表小說,文風清新,作為青年作傢而備受矚目。昭和三十六年榮獲×××文學獎,之後步入文壇,成為實力派作傢之一。他的作品以自我體驗為主要題材,表達瞭現代人內心的不安,其表現手法輕松瀟灑而又含著一絲憂鬱,廣受文壇好評,同時對晚輩作傢也產生瞭一定影響。遺體告別儀式將於三月五日下午二時,於其邸宅大田區田園調佈×××舉行。由其夫人智子女士主持葬禮。

心肌梗塞。

原來那人的心臟不好啊?信子回想起小寺康司那消瘦憔悴的臉龐。

毫無光澤的蒼白皮膚,深陷的眼窩,消瘦的臉頰,尖尖的下頦,還有文弱的舉止,這一切都是因為心臟不好的緣故啊?

難道是小說創作的辛勞讓心臟受累,最終將他逼死的嗎?小寺康司住在這旅館時那張愁眉不展的臉在信子的眼前鮮明起來。

下坂一夫曾將芥川龍之介遺書中那句“一種莫名的不安”用在小寺康司的身上,難道小寺康司真的是因為懼怕新興文學的興起而在苦惱嗎?信子不看文學雜志,不知道新興文學到底是什麼樣子,但如果說下坂一夫寫的那些東西有新興文學的影子的話,她覺得小寺康司根本就用不著擔心和害怕。僅憑那六張稿紙上的文字,就足以下這個結論。

那天從汽車旅館裡出來之前,下坂一夫不耐煩地將那幾張抄件從床頭櫃上抓起來,塞進瞭上衣口袋,看他將那些文字批得一錢不值的樣子,估計是準備將抄件給同人雜志的夥伴看,來嘲笑小寺康司吧。

小寺康司完蛋瞭,還在寫這種陳詞濫調。這說明他的沒落隻是時間問題。

信子似乎還能聽到下坂如此說話的聲音。

信子按報紙上刊登的小寺康司傢的地址,給逝者的夫人發去瞭唁電。電文是照郵電局裡的樣本寫的,不過信子的電文在為逝者祈求冥福的同時,也包含瞭她謝罪的心情。因為她不僅擅自抄錄瞭那六頁稿紙上的文字,還將它給瞭別人,讓它被人用作嘲笑的材料,信子覺得十分愧疚。

發報人處,信子隻寫瞭“MANO”。小寺夫人應該不會知道,在佐賀縣電報局發電報的這個“MANO”到底是誰。

《交錯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