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瘋狂的暗戀

我這幾天都幹瞭些什麼?俞笑第一次用瘋狂形容自己。

這幾天她都會在早上七點四十分到達擎天集團樓下的烘焙店,此時距離擎天集團工作時間還有五十分鐘。她通常選擇靠窗最裡面的位子,這個位子的精妙之處在於,既可以欣賞落地窗外的街景,又可以不被店外或收銀臺處的人看見。約半小時後,朱鶴會停好那輛黑色的奧迪車,步行五十五秒到烘焙店,挑選一袋全麥面包後離開。他從不用店鋪主動提供的包裝紙袋,這讓店員對他交口稱贊:帥氣、有禮貌,更有環保意識。有一個女營業員還說,曾經看到他為兩個乞丐買過三天量的面包,隻有那次他拿瞭免費的紙袋和紙巾。

目送朱鶴離開後,俞笑也會假裝不經意間,在同一位置選上相同的全麥面包。俞笑並不依賴微博這一類網絡社交平臺,但這幾天她一直在用朱鶴的個人信息去搜索,例如他的手機號碼、姓名、姓名拼音加出生年月等。很快便找到瞭他的微博以及他在論壇上發的帖子,然後花瞭整整一個上午才把微博上的所有內容看完,甚至連底下的評論都一字不落。但她不敢點擊關註,潛意識裡覺得這是一個秘密,保守這個秘密讓她感到快樂。

她越來越瞭解朱鶴,例如他是一個民間環保組織的骨幹。她因此加入那個組織的QQ群,可惜群的活躍度並不高,朱鶴沒發過言,但俞笑還是將QQ信息設置為主動提示,生怕錯過任何一條信息。

這是怎麼瞭,怎麼會這樣瘋狂,和他共處一個QQ群都能讓俞笑感到幸福。原來喜歡一個人,不,原來愛上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俞笑又想起瞭上官燕。就在昨天,俞笑回公司時遇到瞭正在收拾東西的上官燕。上官燕說,她已經離職,要回老傢瞭。俞笑買瞭兩杯咖啡,特意叮囑店員那杯香草拿鐵多加點兒奶和糖。兩個人靠在大廈天臺的柵欄上,望著遠方。

“因為他?”俞笑看著不遠處的大廈,小心翼翼地問。玻璃幕墻上有三四個“蜘蛛人”正在擦拭著,他們身上的繩子搖搖晃晃,讓人很是擔憂。

上官燕搖搖頭。在過去那麼長的時間裡,她總是向往於在這個孤單又寂寞的城市中,可以把暗戀的喜悅和苦澀不經意地告訴另一個人,可今天她卻不知從何開口。

“人生絕望的是被人嫌棄,被你的親人嫌棄,被你的密友嫌棄,被你暗戀的人嫌棄。”上官燕轉過頭,對著俞笑揚起咖啡杯,笑著說,“真好,很甜,我喜歡。”她一口氣喝完瞭整杯咖啡。

一陣陣微風吹亂瞭上官燕的長發:“有時候我會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有些人的起點就是你朝思暮想的終點,後來我想明白瞭,人生就是這樣,不能隻對比一點,也不能永遠拿自己的弱點去對比別人的長處。我盡力瞭。這是我二十六年人生中最全力以赴的一次,雖然我並不想用沒有遺憾這類的話安慰自己,但是我真的盡力瞭,毫無保留地對一個人好也是奢侈品,很有可能這輩子就這麼一次瞭。隻是我還是很難受,一個人究竟要受多少次傷害才會明白,無法被回應的熱情是不必繼續下去的。”

二人告別時,上官燕第一次任性地將空紙杯扔向遠處的垃圾桶,可惜運氣欠佳。俞笑微微一笑,轉過身準備離開。

“俞笑!”上官燕笑著大聲喊俞笑的名字,從背後將她用力抱住,在她耳邊輕語,“如果遇到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一定要緊緊抓住,別像我一樣被喜歡的人嫌棄,這滋味生不如死。要是下次遇到一個對我好的,我會緊緊抓住,我不想讓愛我的人受這種痛苦。”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上官燕,俞笑回過神來,心想。這時,一段手機提示音打斷瞭她的思緒。

俞笑放下面包,拿起手機,竟是朱鶴發在群裡的信息:明早五點,瓦胡同晨跑。

這條消息兩三秒內就被撤回瞭。

半小時後,她就在百貨公司選好瞭最新款的運動跑鞋和運動服,之所以選擇這個運動品牌,是因為她很喜歡它的宣傳語:全新開始。

穿上白色的運動鞋時,她想,她實在對現在的自己無能為力。

歐陽琪是公司的程序員,幾年前就有領導幫他張羅終身大事,但幾個姑娘的態度差不多,雖然對他的老實本分大加贊賞,但都以各種理由推托他的第二次約會邀請。他對每一個姑娘都真誠相待,說著自己的各種事情,姑娘們當面也是各種稱贊、各種理解,讓他覺得每一次都遇對瞭人,即便成不瞭戀人,也可以做朋友。可結果卻總是不遂人意,天知道那些姑娘轉個身又會是一種什麼說辭。比起相親失敗,姑娘們的這些表現更打擊他,此後他拒絕瞭一切相親活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覺得坦誠或許是一個缺點。

直到十個月前遇到瞭俞笑,兩人約見瞭幾次後就確定瞭戀愛關系。

今天是歐陽琪生日。他反復叮囑幾個好朋友七點準時趕到,既不要早,也不要晚。下午他沒去上班,請一傢活動策劃公司按照求婚的標準佈置瞭一間餐廳包廂,但到瞭六點半,都沒下定決心要不要求婚。

每當做不瞭決定時,他習慣把利弊寫在紙上:一、主觀上,我想和笑笑生活在一起。

二、我們戀愛雖不到半年,但每次都非常開心,沒有矛盾,笑笑沒有拒絕過我的約會。

三、笑笑的爸媽對我很滿意,已經在催促我們結婚,前幾天我聽到笑笑媽向鄰居稱呼我為女婿。

四、我們兩個年紀大瞭,如果再晚點,笑笑會成為高齡產婦,這有風險。

他認真寫完,又在第一條後面加瞭“非常想”三個字,這才心滿意足。但求婚終究不是大學考試,如果這次求婚失敗瞭,那麼兩個人的關系還能繼續嗎?而且俞笑總是抗拒兩個人的近距離接觸,比如牽手、擁抱,一想到這個,他的額頭汗點密佈,隻能猛喝幾口水。

出瞭百貨商店,俞笑打電話回傢,說要在外面吃飯,誰知老媽卻笑著說早就知道瞭,今天不是歐陽這孩子的生日嘛。俞笑懊惱自己已經第二次把歐陽琪忘瞭,看著前面排隊過紅燈的車子,她很是煩躁,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要是不用去參加該有多好,如果不認識這個男人,現在會不會更自由。

另一邊,歐陽琪也不時走到窗邊望向停車場,服務員已經來催過幾次,朋友讓他打電話給俞笑問問到哪裡瞭,但他認為這會影響俞笑開車,有安全隱患。最後他幹脆直接跑到停車場,等待許久後,俞笑的車終於緩緩開來,他開心得像個等候傢長的孩子,飛奔瞭過去。

俞笑走進包廂,發現歐陽琪這次一共請瞭六位朋友,分別是兩個人的大學舍友。正因為歐陽琪的舍友娶瞭俞笑的舍友,才有瞭兩個人的相識。

同學的情誼讓生日聚會十分愉悅,每個人都有聊不完的話題,但俞笑除外,她隻想早點結束這次宴會,說不上為什麼,就是不喜歡待在這裡。

突然間,燈光熄滅瞭,音樂隨之響起,包間後的隔板被推開,大傢這才明白今天的重頭戲即將登場。浪漫又迷離的燈光中,巨大的屏幕上播放著二人的合照,屏幕下方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心”形的粉色蛋糕,遍地是粉色的玫瑰花和粉色的公仔。一群人見狀,發出此起彼伏的起哄聲。

歐陽琪站在蛋糕前,拿起話筒:“謝謝大傢陪我度過這個生日,三十二年前,我最親愛的媽媽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但十年前她卻在我生日那天離開,所以我已經有十年沒過生日瞭。”

真是一段傷感的往事。

歐陽琪笑著大聲說:“媽媽希望我快樂,所以從今天起,從這個生日開始,我要做一個快樂的人,做一個浪漫的人,做一個很“二'的人。”

他拿出餐刀,邀請俞笑一起切蛋糕。在起哄聲中,俞笑走上前,接過餐刀,切到一半卻遇到瞭什麼硬硬的東西。歐陽琪對她溫柔地笑瞭笑,從蛋糕中取出一個盒子,取出戒指。在朋友們的尖叫聲中,他面對俞笑單膝跪地:“俞笑,嫁給我吧!”

要拒絕嗎?

說瞭就要負責,那是一輩子的責任。我真的要和歐陽琪過一輩子嗎?

真的可以告別過去,過上平淡的生活嗎?

她想到上官燕最後的那句話。“如果遇到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一定要緊緊抓住,別像我一樣被喜歡的人嫌棄,這滋味生不如死。要是下次遇到一個對我好的,我會緊緊抓住,我不想讓愛我的人受這種痛苦。”

人隻有一輩子,選擇愛你的人真的是最好的選擇嗎?

在短短的時間裡,俞笑想瞭很多,直到一身白襯衫的朱鶴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對不起,歐陽琪。”俞笑不敢看歐陽琪,奪門而逃。

“笑笑!”朋友還沒反應過來,歐陽琪已追瞭出去,撞到端菜的服務員,嶄新的白襯衫上濺滿瞭污漬。

俞笑在角落裡看到歐陽琪向她的車跑去,便轉身朝另外一個方向加快瞭腳步,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這時,手機短信提示音響瞭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我將離開江城,想跟你告個別,希望你一切都好。

這是“明天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的升級版嗎?看來詐騙短信又換新花樣瞭。俞笑懊惱自己到這個時候還關心這種事,便隨手關瞭機。

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穩定的薪水,不談喜歡不喜歡,在別人眼裡還算體面即可?

還是有一個安定的傢庭,有陪伴你的人,不談相不相愛,隻要對方人品尚可,沒有不良嗜好,在別人眼裡是幸福的一對?

該死,為什麼都是在別人眼裡,為什麼非要活在別人的眼裡?別人不是一個人,是你周圍的所有人,是同學,是朋友,是同事,甚至是你的鄰居。或許你對工作無比厭倦,對傢庭感到無比絕望,但如果別人都說:

“你們公司太棒瞭,居然有歐洲遊,要是我們公司也這樣多好。”

“你老公太體貼瞭,我早上看到他在菜場買菜,沒想到他工作這麼忙,還這麼顧傢,你們好幸福。”

“你老婆太賢惠瞭,每天都幫你收拾得這麼幹凈,你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諸如此類,當事人也會感到幸福吧?

但那真的是我的人生嗎?隻屬於我,隻進行一次的、無法重來的、不能反悔的人生嗎?

不,我不要,我不要這樣,這不是我要的人生。

那件事又突然占據瞭她的頭腦,瞬間將剛才她對自己懦弱和反復無常的怒火熄滅。是呀,如果選擇瞭歐陽琪,那真的算是告別過去瞭。她仿佛看到那個十六歲的少女光著腳一個人獨自奔跑,卻怎麼也跑不到終點,臉上寫滿瞭害怕,想大喊大叫又不敢的模樣……

俞笑在天臺上,看著燈光從輝煌到隻剩下廣告牌和稀稀落落的路燈,取出手機開機,已是凌晨三點半,該回傢瞭。好在自己經常加班,父母習以為常,現在回傢他們也不會多想。

從出租車出來沒走幾米,俞笑就看到瞭坐在花壇邊的歐陽琪,幽暗的燈光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肯定無比落寞,她知道歐陽琪真的愛她,現在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俞笑上前幾步,又停住,深呼吸,幾秒後悄悄轉身離去。

有時冷漠就是對別人最好的關心。

不知走瞭多久,起風瞭,有些冷。前面的路被推倒的房屋殘骸擋住,一排路燈隻剩下兩三盞還亮著。這不是瓦胡同嗎?江城曾經最大的城中村。俞笑對這裡並不陌生,大學畢業前兩年,因為房租便宜,好幾個同學都租住在這裡。三年前,政府啟動瞭瓦胡同的拆遷工作,但仍有個別村民選擇堅守,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釘子戶,歐陽琪傢就是其中之一。唉,怎麼又想起瞭他。

朱鶴曾在QQ群裡秒刪過一條信息:明早五點,瓦胡同晨跑。

那就是今天,就是此時,如果說這個世界真的有世外桃源,那麼朱鶴就是俞笑心中的桃源,不管生活已經多麼糟糕,多麼讓人喪氣,朱鶴都能為俞笑帶來力量,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俞笑想見他的決心。

瓦胡同拆遷困難的最大原因在於面積廣闊,有人曾戲言,如果瓦胡同是一個火車站,至少得配兩個站點:瓦胡同東、瓦胡同西。那麼,朱鶴會在哪裡晨跑呢?

一陣騷動打破瞭寂靜,俞笑朝聲音的方向走去,小心翼翼,那聲響持續著,好像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俞笑聽到瞭自己的心跳,她有些害怕,不由得站住瞭,想要逃離。片刻後,她放低身體,繼續挪向前,繞瞭一個彎後才發現是條流浪狗在垃圾箱裡找吃的,這才敢大口喘氣。

“Stop!oh,no!”一陣少女的驚叫聲傳來。

俞笑壯著膽慢慢走過去,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腳步越來越沉,燈光竟是綠色的,她頭皮發麻,慢慢抬頭,才發現是路燈被一個綠色的尼龍袋罩住瞭。她借著燈光看到,十幾米處有兩個人,更遠處好像有個一晃而過的背影,俞笑不禁揉瞭揉眼睛。

血泊中倒著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彎下身,扶住瞭她。

俞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拿出手機卻怎麼也記不起報警電話。她試瞭幾次,眼淚淌滿瞭臉頰,她哭著想放棄,卻瞥見斜對面的墻上寫著:瓦胡同浴室,浴資

八元,文明拆遷,城南派出所87684xxx。

她哆嗦著按下瞭手機。

《暗戀者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