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得八丈遠,倪偉貞就聽到大哥傢門內一陣吵嚷,走近瞭,才聽到有個女高音罵道:“你們傢這老太太太狠瞭,好好的兔子,硬摔。”跟著是二琥的聲音:“兔子還咬瞭人呢,你得帶我們老太太去打狂犬疫苗。”女高音道:“這是謀殺,我得報警。”偉貞進門,見一個半老不老的老婆子跟二琥面對面站著,都單手叉腰。偉貞問二琥:“大嫂,什麼情況?誰欺負媽?”老婆子道:“你們傢老奶奶,把我們傢兔子給從樓上撂瞭。”偉貞不客氣:“我媽是病人,你也糊塗?兔子重要還是人重要?大嫂,媽,正好,咱把媽抬他們傢去,讓她賠。”老婆子見寡不敵眾,一邊撤退一邊嚷嚷:“別欺負老實人!兔子急瞭也咬人呢!”
偉貞對二琥:“媽呢?走,帶過去。”
二琥忙道:“沒真咬到,咬到褲子上。”
“媽呢?”
“裡屋看電視呢。”
偉貞朝裡頭看瞭看。出來問:“哥呢?”
“飯店幫夥。”
“這屋裡一股什麼味兒?”偉貞捏鼻子。
二琥把門稍微關好:“老三,跟旁人我都不敢說,這是……媽身上的味兒。”
偉貞著急:“不洗澡?”
“哪天都不落。”
“尿褲子上瞭?”
“瞎說,怎麼可能,”二琥小聲,“就是老人身上的味兒,器官衰老的味兒。”倪偉貞聽後一言不發,坐沙發上,自己跟自己生氣。她親媽,多麼愛幹凈一老太太,怎麼老得都有味兒瞭。二琥又說:“還算不錯,你二哥那同事從國外帶回來那藥,吃瞭,好歹有點效果,能睡個囫圇覺,也少鬧騰點。這一星期,就今天偷跑出去,摔死人一隻兔子。”
“什麼同事?”
“姓周。”
“周琴。”
“就是她。好人。”二琥說。偉貞聽著有點奇怪,沒往下接茬,單問紅艷呢。二琥說她也忙,不沾傢,也不生孩子。提到孩子,二琥忍不住朝偉貞肚子看一眼。
偉貞道:“還在呢。”
二琥笑瞇瞇道:“這年紀,可要保重。老三,要生個閨女,你有福,要來個兒子,下半輩子,你累吧,光一套房子就夠你掙!”她引誘偉貞說房子的事。
倪偉貞最近對房子的看法有點變。她要生孩子,就不得不為孩子著想。老太太百年之後,她住那房子,要是劈成三份,孩子怎麼辦。可自己吃獨食,老大兩口子肯定不願意。因此,她降價把正陽的小產權賣給紅艷,也是為瞭緩和矛盾。劉紅艷有瞭房子,估計不會猛催老大兩口子,房子的事,就有瞭緩沖空間。她真心希望老媽長命百歲,留出時間,她好多掙點錢——從前是為自己掙,現在為孩子掙。二琥見偉貞不說話,又問:“真打算自己養?”
“那可不。”
“天。”二琥嘆息。
“我都不愁,你愁什麼。”
“我的老妹妹,我是為你愁!”二琥語氣真切,“孩子一生下來就沒爹。”
“有爹。”
“爹呢?”
“我不讓他養。”
“妹妹,女人,別太好強。”
偉貞見她固執,隻好換個角度:“他根本就不想要,要按他的意思,打掉,我能幹嗎?我多大瞭,我還能當幾次媽。”二琥見偉貞有點生氣,又改口,往樂觀上想:“也好,自己生,自己帶,孩子長大就認你一人,一個人養,是辛苦點,可上面沒有老公公老婆婆,也是減輕負擔。三妹,不是嫂子說你,你這樣的脾氣,有老婆婆,也弄不到一塊兒。”
偉貞沉默,秘密就是秘密。永遠不能說。她不是沒有婆婆,她上頭有婆婆,哦不,是“準婆婆”——她和正陽沒來得及結婚。她的“準婆婆”是失獨老人,目前正在養老院裡養老。孩子不是沒爹,有,隻是已經去世。這孩子是遺腹子。倪偉貞又惆悵又堅定,這就是她的選擇,她的命。可能因為是寫故事的人,她多少有點為自己驕傲。她的故事是那麼傳奇,曲折,意蘊豐富。人到中年,往事不可追,朝前看吧。
老太太在裡屋叫人。二琥連忙過去。偉貞跟上,二琥招手:“老三,把桌上那份報紙拿過來。”偉貞連忙取瞭。二琥又道:“今兒虧得你來瞭,你識字多,你念。”
“念?”
“念報紙。”
“怎麼還有這節目?”
二琥抱怨似的:“媽的保留節目,每天下午,讀報紙,至少一個版面。”偉貞翻瞭翻,問:“哪個版?”
“社會版。”二琥說,“最喜歡聽傢長裡短,你要不讀報紙,人晚上就看調解節目,看到一點多,誰受得瞭。”
偉貞詫異,連忙翻到社會版,大聲朗讀:“獨居老人傢中身亡怎麼回事?馬老先生住在南三路一居民小區內,8月31日下午2時許,他被人發現倒在自己傢裡,身上還穿著平時的馬褂和褲子,但是臉上都是血跡……”二琥連忙打斷:“咱換一個,弄個開心點的。”偉貞重找,又讀:“出車禍為騙保找人‘頂包’,涉嫌保險詐騙,這回栽瞭……”二琥嘀咕:“這世道怎麼恁亂……”
中秋節,劉紅艷要辦一件大事。房子入手,她要把老媽接過來,理直氣壯地入住一線城市。她要買鹵豬蹄、醬鴨子、蜜棗的大粽子、高郵的雙黃咸鴨蛋,跟老媽在自己的房子裡吃,以示慶祝。慶芬問:“這事,他們知不知道?”紅艷不屑:“沒說。”慶芬分析:“緩一緩也好。”的確,劉紅艷也是這麼想的,跟倪俊,她打瞭預防針,隻說中秋節打算讓老媽過來,所以可能要短租個房子。倪俊大方:“錢我出吧。”紅艷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又改口:“要不這樣,你出菜錢。”倪俊當即表示沒問題,不過他提醒紅艷,中秋節那天中午,二叔請客,給奶奶過壽,必須到場。紅艷嘴答應著,心裡算時間,中午去二叔二嬸那兒,她和老媽晚上歡聚也不錯。過去,中秋節她很少回老傢,她和慶芬,總是“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今年難得,好歹能共同抬頭看月亮。以後都要這樣。借口想好瞭,就說跟同學約瞭,去林園裡中秋賞月。不帶倪俊。倪俊問:“不說媽要來嗎?”紅艷改主意瞭,這個中秋,她不想任何人打擾,就她和她媽單獨慶祝購置新房。“沒定呢,估計懸。”紅艷笑呵呵地說。
這個中秋,對倪偉強來說也非常重要。第一,是老媽的壽辰,得過,沖沖喜。而且自從周琴送藥來,老太太的情緒似乎穩定瞭些,聚個餐沒問題。第二,他正式跟春梅離瞭婚,手續辦瞭,沒對外公佈,他們商定,暫時不公佈。
借著這中秋,倪偉強打算跟哥哥嫂子妹妹商量,媽還是三傢輪換著住,都當孝子。這回在大哥傢住一陣,媽似乎也不鬧騰——倒不是倪偉強推卸責任,他還是那個想法,既然離婚瞭,就不能讓春梅承擔過多。她現在照顧老太太,是以老太太孫子的媽的身份,算比較偏,出力程度不能超過親生兒女,否則不公平。偉強過意不去。
離瞭婚,春梅更自在,精神上解放。至少在傢裡,她用不著給偉強面子,用不著照顧他情緒,噓寒問暖,她覺得自己是解瞭套。他們現在的共同點,隻有兒子和老媽,她把他當個人用,僅此而已。至於為什麼不對外公佈,春梅和偉強認為,媽還病著,暫時不打算引起“軒然大波”。更不能讓兒子知道。公佈消息,起碼得在斯楠考上研究生,心態平穩之後。
中秋春梅本來說在傢過,燒幾個菜,把人都請來,可試瞭一下,實在沒精神,便讓偉強去飯店訂瞭個包間。老太太送回老二傢,二琥痔瘡犯瞭,疼得起不來,拉到醫院,急匆匆做瞭個小手術,整日麻將打不成,隻能在傢趴著。春梅得知,電話問候,又問她中秋還能不能來。二琥連忙說:“能來能來。”不吃白不吃,她舍不得這頓飯。中秋當天,偉強先到的。偉貞來瞭,步子還算穩健,肚子微微凸顯。“什麼感受?”偉強問妹妹。
“說瞭你也不明白。”偉貞道。偉強望著三妹,又想責備,又有點羨慕。這為所欲為的人生啊,隻有偉貞制造得出來。“想要兒子女兒?”偉強又問。偉貞不諱言,說要兒子。偉強道:“萬一是女兒呢?”偉貞不作聲。偉強說:“真怕你太辛苦。”偉貞臉上變色:“二哥,都這時候瞭,能不能不說泄氣話。”老大兩口子來瞭,偉民扶著二琥,一顛一顛。偉強撇下老三,踱過去招呼。偉強問大嫂怎麼樣。二琥遠遠地跟偉貞點瞭個頭,才對偉強說:“我不能這麼說,但事實如此,我這病,就是照顧媽累的,屬於工傷。”偉民皺眉頭,他不喜歡她這麼說。偉強哈哈一笑,不接話。又說瞭一會兒閑話,倪俊紅艷小兩口到場。最後是春梅扶著老太太來,都入座,便開席。
等服務員把生日蛋糕推出來,點上蠟燭,眾人囔老太太吹,又讓許願。老太太死活許不出來。偉貞帶頭說:“就祝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眾人拍巴掌。二琥暗暗撇嘴,暗想,老太太要真活到一百歲,這些人裡肯定有走她前頭的。蛋糕切瞭,一人一小塊。偉強見時候差不多,才說:“今天聚到一塊兒,有個事要商量商量。”大傢都抬頭看他。春梅也有點意外,來之前,他沒說有事。也是,都離婚瞭,倪教授沒有義務事事跟她商量。過去,他們關起門來是夫妻,現在,就算同處一室也不是。偉強繼續說:“大哥大嫂,老三,春梅最近忙,我學校事也多,媽在我們這兒,顧不過來,我看還是三傢輪著伺候。”二琥連忙接話:“我痔瘡還沒好呢。”偉民喝:“少說兩句。”紅艷抿嘴憋住笑。倪俊面無表情。
偉強看看偉貞,道:“都有困難,老三還懷著孩子呢,沒辦法,媽是親媽,不能不顧。”一時沉默。偉貞剔牙,不表態,過瞭一會兒,才說:“大哥願意我就願意。”偉民當即說:“我同意。”偉貞不落下風:“輪著就輪著。”春梅插話:“老三,大哥,嫂……”偉強沒給她機會,插嘴說:“就這麼定瞭。”回到傢,老太太休息瞭。春梅和偉強一人一屋,沒溝通。這麼多年夫妻,好多事情,隻要做出來,那就心照不宣。她知道偉強那麼安排,一定是離婚在起作用。荒誕不?是老婆就理所當然,離瞭婚反倒替她著想。男人就是賤!
私下二琥也這麼罵偉民。她還趴著:“你充什麼脾氣暴?老二媳婦把媽接出來的,老二就應該負責到底,老婆判斷失誤,你做丈夫的,怎麼能往外推,讓別人給你擦屁股,哼,我自己屁股還不知道找誰擦呢。”
偉民說:“還看不出來嗎?旅個遊,感情變好瞭,復合瞭,老二心疼春梅。”嘆一聲,繼續說,“媽在傢住慣瞭,去養老院也不適應,隻能將就,隻能湊合。”二琥道:“你不炒菜瞭?我這被壓得跟石猴似的,自己還趴著。”
偉民說:“咱傢人多,總好些,老三都沒說什麼,咱們還怎麼說。”二琥立即回:“老三有錢,你有嗎?”偉民無言,一提到錢,他就不硬氣。他那點養老本,都放在銀行理財,每天賺個早飯錢而已。說話間,二琥感覺屁股熱癢,伸頭朝外間喊:“紅艷!”無人應答。她又喊一聲。還是沒動靜。“人呢?”她問偉民。偉民說不知道。倪俊放下手機遊戲,來說紅艷去跟同學看月亮。二琥嘖嘖,對偉民:“瞧瞧,她倒自在,娶兒媳婦有什麼用,現在哪個兒媳婦能跟我比。就恨當初怎麼沒生個女兒。”偉民說:“女兒好?不一樣操心。”二琥說:“你看麗麗。”麗麗是她發小,著名小巷交際花,“知道人現在幹什麼呢嗎?”偉民不解,問情況。二琥說:“給老魯女兒帶孩子呢,”哼哼一聲,繼續:“能相信嗎?陶麗麗,給姘頭的女兒帶孩子,天方夜譚!”偉民順著:“她能帶什麼孩子,別帶著打老虎機。”二琥唉瞭一聲:“有錢能使鬼推磨,女婿給錢呀,養著他們呀,麗麗也能帶孩子,所以看吧,有女兒,還能靠女婿翻盤,有兒子,能靠兒媳婦翻盤嗎?影兒都摸不著!”
偉民說:“不就揩個屁股嗎?我來。”
二琥變色:“玩兒去!”
偉民笑道:“行啦!幹廚子,天上龍地下驢,我什麼沒見過,還怕你這二斤坐臀肉。”
天上一輪月亮,又大又圓。紅艷和慶芬站在飄窗前抬頭看。今年的月亮跟往年似乎沒什麼不同。可娘倆瞅著就是不一樣。紅艷問慶芬:“滿意不?”等瞭多少年,盼瞭多少年。過去,娘倆中間夾著繼父,紅艷年年回傢都不痛快,現在,老頭子走瞭,媽媽也老瞭,她成一傢之主。
“都是你的功勞。”慶芬笑容慈祥。
“總算有個窩瞭。”月光照在紅艷臉上,一層熒藍。兩個人又象征性地吃瞭點月餅。慶芬說:“晚上你回去。”
“幹嗎,打瞭招呼瞭,一年就這一天,我陪我親媽。”
“你婆婆屁股……”
“傢裡那麼多人,不缺我一個。”紅艷說,“趕明老太太三傢輪換伺候,傢裡更擠,到時候我就搬出來,跟媽住。”
“胡說。”慶芬道,“你搬出來,倪俊呢?”
“他要跟來就跟來,不跟來就留守。”
“你們是夫妻。”
“行啦,媽,今天不說這個。”
“能瞞到什麼時候?”
“回頭就說租的,跟倪俊透風就行。”
慶芬不置可否。她擔心自己的到來,會給女兒添麻煩,讓本來不協調的傢庭關系變得更復雜。隻是,女兒獨立買房,她也硬氣,來住是應該。慶芬想著找個合適機會再跟親傢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