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被接回傢瞭。假期還沒結束,偉強能騰出手照顧。斯楠就住在傢裡,陪著老爸和奶奶。春梅時不時過來,開始瞭對婆婆新一輪的護理。給老太太穿脫衣服,她會讓爺倆出去。一傢三口又坐在一塊吃飯。她是媽媽,他是爸爸,他是兒子,一個美好的傢庭。春梅和偉強再次同處一室,兩個人都有點異樣的感覺。說不清。不是曖昧,不是尷尬,是溫馨,是踏實。吃晚飯的時候,春梅和偉強依舊會“教育”兒子,這陣的主題是從邯鄲延續而來,兩個人仍舊不同意斯楠和淑淑走到一塊。春梅強調:“你結婚,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要麼,你徹底跟這個傢斷絕關系,要麼,咱們哪天開一個傢庭會議,大傢投票表決。兒子,因為你出走,奶奶出瞭意外,你沒覺得冥冥之中,是老天爺在給你暗示嗎?這女孩就不適合我們傢。”斯楠不響。奶奶的事,他不是直接兇手,但也難辭其咎。他和淑淑的事,隻能放一放,等正式上瞭研究生再說。
晚飯後是一天中的高潮,最重要的一項工作——護理癱瘓病人。這次護理過後,老人就要經受漫漫長夜的考驗。春梅迅速操作著。先是喂飯,老太太稍微能吃點。然後喂水、喂藥,雖然癱瘓在床,但老年癡呆的藥物仍須繼續服用,在喂藥的過程中,春梅不住地跟老太太說話,旨在刺激她的大腦。倪偉強站在一邊,看著春梅——看她做活兒真是一種享受啊,這種利索勁兒,是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養成的,這也是一種絕活。
然後是換尿佈。春梅把尿不濕拿出來,又讓偉強端水過來。偉強端瞭過來,春梅手一探,說:“再熱一點。”偉強又連忙去添熱水。因為傷的是胯骨,處理尿不濕一定要輕,擦拭也要輕。春梅讓偉強搭把手,慢慢把老太太的一條腿抬起來,她伸手進去,仔細擦拭。
換一盆水,開始擦身體。從臉開始,然後脖子、耳朵背面、鎖骨、腋窩、胳膊、手指,然後是肚子、腿、腳,從頭到腳都擦瞭一遍。然後,換水,再擦一遍。
再然後是按摩。春梅幫老太太按瞭一會兒太陽穴,然後輕輕捏肩膀。偉強探著頭看,春梅有點累瞭,起身讓給他:“你來!”偉強連忙坐下,像小學生學知識。
“胳膊,手指,小腿,腳,都要捏。”春梅指示。偉強立刻有模有樣捏起來。胳膊放在手心裡,偉強很震驚,老媽的肉,跟石頭似的,又僵,又硬,從內往外透著寒氣。他心愛的老媽怎麼變成這樣,再發展下去,簡直像一具僵……他不敢往下想,內心的沮喪卻逐漸累積,越來越厚。過去,老媽隻是糊塗,還能動,有點生活質量,現在躺在床上,有什麼質量可言,而且,老媽雖然糊塗,可是對於痛苦還有感知,這麼日復一日地痛苦著,什麼時候才是個頭。他老媽如此善良厚道,怎麼會經歷這種煉獄。倪偉強鼻子發酸,眼眶濕瞭,下手有點重,老太太輕微呻吟。春梅連忙制止:“不對,不對不對,不能這麼按。”她換下他,邊揉邊講解,“不能用蠢勁,得用內勁,輕一點,肉得揉到松下來,手指也要揉。”望著認真而理性的春梅,偉強感慨,到底不是她親媽,所以她才能夠這麼抽離,把照顧老人當成一件活去做,她追求做得細致,做得到位。感情的閘門一關閉,面對的就僅僅是個病人。偉強深呼吸。春梅似乎也感覺到他情感上的痛苦,隨即安慰道:“也許這就是老天爺給我們的恩賜。”偉強不理解,看著她。春梅繼續說:“給我們機會孝順,給我們機會伺候媽媽,我們就必須做好瞭,要讓媽知道,她沒白疼咱。父母與孩子緣分一場,不過就是你養我小,我養你老,付出就是付出,沒有結果,也不去想結果。”春梅一席話,倪偉強醍醐灌頂,他的痛苦,正是由知道這註定是一場悲劇的付出而來,可是,隻要能付出,不也是一種修行嗎?“我來。”偉強又坐過去,換下春梅,仔仔細細給老媽揉起手指來。
二琥來看紅艷,順帶領慶芬找做保險的朋友問買大病險的事,回來卻說:“買不瞭。”紅艷問:“消費險也買不瞭嗎?”二琥說:“年齡太大,這個病那個病,去體檢根本不可能合格,誰會給一個身體有狀況的老人上保險,那不肯定賠本。”二琥指著慶芬脖子,對紅艷說:“你看看這,這都鼓成什麼樣瞭,跟鵪鶉蛋似的,吃飯受影響嗎?”慶芬撒謊說不受影響,其實咽唾沫時都有感覺。紅艷看著媽也覺得有點不對,來瞭之後一直瘦,雖說有錢難買老來瘦,可她總覺得老媽的瘦有點病態,脖子也確實變粗。紅艷催瞭幾次,說讓去醫院查查。慶芬總說,醫保異地不通,不在這兒治,要看回老傢再看。紅艷懷孕,實在沒條件陪她回去。慶芬自我安慰,也為安慰紅艷和二琥,笑呵呵道:“以前查過,甲狀腺結節,鈣化瞭,沒什麼問題,好多婦女都有。”二琥危言聳聽:“那也不能不小心。”
紅艷當著婆婆的面不好說,背地裡,她確實為老媽擔憂,如果老媽得大病,那就是一大筆開銷,到時候鐵定得賣房才行。對沖風險的辦法,隻有買保險。可現在偏偏又買不瞭。紅艷著急。上瞭班,她又找同學、朋友問。周圍做保險的人不少。其中有些本來做白領的,比如,某個學韓語的高中男同學,姓郝,都從韓國大企業辭職,改行做保險,微信的簽名都改成:要為全世界的傢庭幸福奮鬥。這是他的信仰,不容置疑。劉紅艷一跟他聯系、詢問,立刻“遭到”他熱情的接待,熱情到紅艷覺著,不買他一份保險都不好意思。紅艷暫時沒考慮自己,主要問她老媽能不能上。郝聽瞭,有點犯難,說阿姨年紀偏大,具體還要看身體情況。紅艷一聽,估摸戲不大,沒往下問。郝看著紅艷的肚子說:“給寶寶上一份保障唄。”紅艷笑說孩子還沒出生呢。郝笑說:“沒問題,先瞭解,到時候我找你。”
劉紅艷再次拜托郝,讓他問問其他保險公司的朋友,看有沒有適合她媽的險種。郝當場答應。紅艷拿瞭一堆資料回傢。倪俊見瞭,問情況,紅艷把對老媽的擔憂說瞭。倪俊也發愁,但他還算樂觀,說也許是你多想,媽根本沒病。紅艷嘆氣:“你看媽那狀態,整天除瞭買菜,大門都不肯出,沒精神,沒氣力,不是大病,也有小病,何況她本來也有慢性病。”
倪俊說:“那你還讓媽幫三姑照顧奶奶。”
紅艷搶白:“這不是看你的面子嗎?奶奶這種情況,就該請護工。癱瘓加老年癡呆,如果當初買瞭商業保險,那就有賠付,就可以請個高級護工,大傢就不用那麼累。”
倪俊說:“奶奶情況特殊,我爸和二叔跟奶奶感情深,二叔有錢,不是請不起,但也不願意請。老人最後一程,自己照顧著放心。”
紅艷賭氣似的說:“反正,等寶寶出生,我得給我寶弄份保障,孩子愛玩,需要意外險,孩子成長過程中抵抗力差,感冒發燒肯定有,需要配醫療保險,現在環境那麼不好,得重大疾病不是沒可能,需要重疾險……”倪俊實在聽不下去,打斷她:“咱能不能不杞人憂天,孩子還沒露頭呢,你就這個意外那個傷害,這個病那個災。你,我,還有千千萬萬人,什麼也沒買,不都照樣長得全全乎乎?孩子出生先上戶口,上社保,其餘的,我看放一放沒關系。”紅艷嗷一聲:“時代在變環境在變什麼都在變!地球都變暖瞭你知不知道,現在孩子跟以前孩子能一樣嗎?你去小學門口看看,那孩子比你都高,都是激素催的!早熟就可能早衰,以後病多著呢!能不防嗎?!倪俊我跟你說虧得你投胎技術好,生在大城市,你要生在我們那兒,我跟你說你連撿破爛都搶不過人傢。你就是落後,你就要被淘汰!”倪俊知道說不過她,隻能由著,她是孕婦她最大,他背過臉,玩手機遊戲。紅艷擰他耳朵:“收收心,要當爸啦!”
沒多久,郝果然來電話,說朋友所在保險公司有個險種,適合紅艷媽,不用查體,直接購買,是消費險,一年4863元,買瞭就能瞧病。看出病來,按約賠付。紅艷忙不迭給老媽上瞭,跟著就著急去看病。慶芬說:“等你產檢,一起過去。”又等瞭半個月,出瞭年,打瞭春,到瞭紅艷產檢的日子,她便帶媽媽一起過去做瞭個全面體檢。查出來,還就是老媽脖子上那個結節不太好。紅艷找保險經紀人咨詢賠付情況。保險經紀人說:“隻要查出來是癌,就能賠,不過你這個不行。”紅艷提著嗓子:“怎麼不行?!”經紀人說:“買瞭險,最少得半年,你上社保也沒有立刻就能報銷的呀!”紅艷憤怒:“怎麼不早說!”保險經紀人委屈,說自己說瞭,是你自己沒聽到。紅艷怒斥:“騙子!全是騙子!”
紅艷問醫生,我媽這是不是癌。醫生表示現在不能確定,得開刀,取出來做切片活檢。慶芬說:“艷兒,緩緩,八成是鈣化,半年就半年,快。”紅艷難受:“媽,花不瞭幾個錢,做吧,有醫保兜著。”慶芬說不著急,非要等紅艷把孩子生下來再說。紅艷拗不過媽媽,隻好先去做產檢。
驗瞭黃體酮,並不低。再做B超,醫生說孕囊發育不好,沒有胎心芽,可能要胎停,建議打掉。紅艷不知所措,當場就急哭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