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瑾,你幹什麼!”
後頭跟著的就梧見狀,怒喝一聲,上來就想挑瞭他的劍。
然而江玄瑾反應極快,伸手拉瞭李懷玉過去,將她身子一轉,反扣在懷裡,長劍又橫上她的脖頸。
就梧一窒,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外頭的打鬥聲一點點小瞭下去,徐仙和雲嵐清好像都在喊叫著什麼,四周的人漸漸都停瞭動作,怔愣地朝這邊看過來。
懷玉靠在他懷裡,像無數次被他從背後擁著一樣,抵著他的胸膛,能感覺到他的溫度。
但這次,她渾身發涼,從喉嚨一路涼到指尖,一雙眼睜得很大,眼裡完全沒有焦距。
“你……”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極輕極輕地問,“想殺我?”
江玄瑾冷笑瞭一聲,抵著她的劍半點沒松。
這行為就已經是個回答瞭,懷玉忍不住笑出聲,眼眶卻也紅瞭:“為什麼啊?”
她這麼擔心他,拼瞭命地想來救他,沒怕過死,也沒怕過鬧得天翻地覆,可獨獨沒有想過,打開這扇門迎來的會是他的劍。
她想不明白,怎麼也想不明白。
“君上,住手啊!”徐仙沖上來,震驚地看著這場面,慌忙喊瞭一聲。
江玄瑾面帶譏誚,冷聲道:“讓你們的人放瞭兵器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
一聽這個詞,雲嵐清和韓霄都飛快地反應瞭過來,掃一眼四周的情形,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中計瞭!
私調禁衛軍,當朝挾持君上,圍困禦書房,這些行為等同造反。
“不!”李懷玉搖頭,輕吸一口氣,抬頭去找方才還在外頭的李懷麟。
懷麟知道的,他們不是造反,他在朝堂上都感謝瞭徐仙,分明是被困,需要他們救駕,他知道的。
可是,這一眼看出去,懷麟已經站在離他們很遠很遠的護衛之中,神色冷冽,似乎沒有任何話要說。
懷玉一怔。
“不必再掙紮。”她背後的人淡淡地道,“你逃不掉瞭。”
徐仙等人看著李懷玉脖間的血,紛紛都放下瞭手裡的刀劍,被後頭沖上來的護衛押得跪倒在地。就梧在旁邊還想救她,一雙眼裡滿是心疼和氣憤,可他一動,江玄瑾的劍逼得就更緊。他隻能僵硬地站著,然後被後頭的護衛一腳踢在膝蓋窩,狠狠地跪瞭下去。
冰涼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懷玉幾乎要不能呼吸,梗著喉嚨裡的東西,一字一句地問他:“不是說……喜歡嗎?”
不是說會相信她嗎?
不是說……伊人珍貴如廝,當護手裡心上,生莫敢忘嗎?
這算什麼?
這到底算什麼?!
“喜歡?”
輕慢地咀嚼著這兩個字,江玄瑾面無表情,眼裡滿是嘲諷。
“微臣如何敢喜歡殿下?”
殿下。
這兩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依舊還帶著繚繞的佛香和鶴頂紅的氣味。
時光好像根本沒有流動,現在好像還是三月二十七,宜喪葬的好日子,他把毒酒換成瞭長劍,又要送她下黃泉。
身子一抖,懷玉慢慢扭頭,任由脖子被他的劍割開皮肉,血不斷地往下流,也把臉朝著他。
“你怎麼知道的?”
“山石竹林。”江玄瑾微微皺眉。“我也在那石屏之後。”
沙沙響動的竹子能掩蓋她的人的呼吸,自然也能掩蓋他的。他把她與柳雲烈的對話,全都聽進瞭耳裡。
——我一開始接近他,還想過殺瞭他呢。
回憶起自己那日說過的話,懷玉的臉上的血色消失瞭個幹凈。
“你能再信我一次嗎?”她伸手緩緩抓住他的衣袖。
江玄瑾輕笑,眼裡半分感情也沒有:“我信過你很多次瞭。”
然後發現,每一次都信錯瞭,她從頭到尾都一直在騙他,什麼喜歡他,什麼想跟他在一起,她最開始就是想殺瞭他的,一路逢場作戲,就是為瞭利用他替她翻案。
丹陽長公主,柳雲烈說得沒錯,這個人心機深沉又心狠手辣,哪怕是死,也留瞭後招來對付他。
他差點就一敗塗地。
止不住地低笑,江玄瑾問她:“你看著我一步步踏進你的陷阱,看著我對你動心,是不是覺得心裡很舒坦?”
昔日殺瞭她的人,如今被她玩弄於鼓掌之間,像個傻子一樣毫無察覺。這樣的報仇方式,想想都覺得痛快啊。
誅命哪能比得過誅心呢?
“不是。”懷玉搖頭想解釋,可外頭突然湧來瞭極多的護衛,不由分說地押瞭徐仙等人就想走。
“等等!”她慌瞭,“江玠,他們都是來救你的,你不能這樣對他們!”
救他?江玄瑾道:“本君一直在禦書房裡好端端的,何須人來救?事到如今,殿下還要撒謊嗎?”
“謀逆之罪,其罪當誅。這一回,是你親手把你身邊的人,都送上瞭黃泉。”
呼吸一窒,懷玉心頭大痛,眼淚終於是忍不住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帶著哭腔道:“你有什麼沖我來也好,他們當真隻是為瞭幫我救你!”
“我不信。”江玄瑾平靜地朝她吐瞭這三個字。
懷玉氣得伸手就想打他,手揚到一半。卻被他伸手抓住。
“殿下!”後頭的就梧掙紮著沒肯走,看著她的動作,驚喝瞭一聲。
她這一動,脖子上的傷口更長,簡直是觸目驚心。
聽見他的聲音,江玄瑾側頭過來看瞭一眼,眼裡冰霜結得更深:“怪不得。”
怪不得這些人都幫她護她,飛雲宮的面首啊,十幾個人呢,每一個人都給她侍過寢,都是她的人。
“你可真厲害。”他道。
懷玉又哭又跺腳,急狠瞭抓過他的長劍,手被劃破也不管,沙啞著聲音朝他道:“你不就是想讓我死嗎?我如你的願,你放瞭他們!”
說完,捏著劍就往脖子上狠狠一抹——
江玄瑾瞳孔緊縮,強硬地掰開長劍,伸手捂上她的咽喉。
一劍下去,鮮血淋漓。
“君上!”旁邊的乘虛紅著眼低喝。
長劍落地,“哐啷”一聲響,江玄瑾捏著被劃傷的手,退後兩步道:“把她捆起來。”
頓瞭頓,又補上一句:“嘴也塞上。”
“是。”旁邊的護衛應聲上來。
懷玉站在原地,抬眼看瞭看外頭被押走的那群人,又最後看瞭江玄瑾一眼。
感情這東西,哪是說動就能動的?一動情,所有柔軟的地方就都呈露到瞭他面前,隻要他一劍刺過來,她就會痛不欲生。
二嫂說得沒錯,要是沒那麼喜歡,就不會這麼難受瞭。
丹陽想得很明白,所以二十多年來,從沒被人傷過心。可她現在怎麼就跟瘋瞭似的,膽子大到跟仇人談情說愛呢?
瞧瞧,下場有多淒慘?
紫陽君就是紫陽君,心懷傢國天下,為人剛正不阿,與她這樣卑鄙無恥的人,不是同一條路上的。
註定不會有好結局。
不再看他,懷玉垂眸,任由護衛押著她往外走,心口像是破瞭個巨大的窟窿,凌冽的秋風全往裡頭灌,灌得人遍體生寒。
李懷麟站在禦書房外頭的廣場上,被護衛緊緊護著。旁邊的禁衛跪瞭一地,懷玉走過去的時候,停下來示意旁邊的人把她嘴裡塞著的東西拿掉。
乘虛猶豫片刻,取瞭她嘴裡塞著的佈團。
懷玉看向那頭問:“懷麟,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別開目光不敢看她,李懷麟沒有吭聲,微微忽閃的眼睫泄露瞭他的心虛。
於是懷玉就明白瞭,輕輕點頭,似笑非笑地道:“皇姐教你的手段,你終於會用瞭。”
隻是,第一個來嘗的,竟也是她。
收回目光,她挺直脊背,裝作無所謂的模樣讓乘虛繼續把她嘴塞住,然後往前走。
可就梧回頭看的時候,卻見她滿臉茫然,眼裡像是有一層薄薄的琉璃,輕輕一碰就會碎得稀爛。
“殿下。”他皺眉朝她喊,“您還有我們,我們是永遠不會背叛您的!”
李懷玉聽不見,她怔愣地數著腳下的青石磚,感覺自己像是做瞭一場噩夢。
會不會馬上就夢醒瞭?夢醒瞭之後,她還在飛雲宮,父皇仍舊慈祥地抱著懷麟沖她笑,懷麟也依舊用那甜甜的聲音喊:“皇姐最好!”
窗外的暖陽照進來,什麼壞事都沒有發生,她有父皇,有皇弟,一切都好好的。
能醒嗎?她要受不住瞭……
“殿下!”有人驚呼一聲。
懷玉再沒力氣回應,兩眼一黑,終於是昏瞭過去。
大興八年八月二十五,丹陽餘黨調動三萬禁軍當朝謀反,挾持陛下於禦書房。幸得紫陽君援兵趕到,聖駕無礙,餘黨盡數關進死牢。
百姓們聽見消息,依舊議論紛紛。
“這長公主,死瞭這麼久瞭,她的人都還作妖呢?”
“就該一網打盡,管他什麼功臣不功臣的,瞧瞧這都幹的什麼事兒?”
“君上這回又立瞭大功啊,朝廷裡就該多些他這樣的好官!”
陸景行站在滄海遺珠閣門口,白著臉聽著外頭的話,捏瞭扇子就往外走。
尋常人進不去的死牢,他有錢能使鬼推磨,隻是多等瞭兩個時辰,等前來審問的官員都走幹凈瞭,他才跟在獄卒身後進去。
牢房裡陰暗潮濕,死牢這一片陰氣猶重,他走到最裡頭那一間,看見那靠著柵欄坐著的人,輕喚一聲:“懷玉。”
李懷玉披散著頭發。穿瞭一身囚服,脖子上纏瞭一圈白佈,聞聲回頭,她輕笑:“我就猜你會來。”
看著她這白得跟紙一樣的嘴唇,陸景行皺緊瞭眉,蹲下來抓著她身側的柵欄,伸手去碰瞭碰她的臉。
“是不是瞧著挺慘的?”懷玉笑嘻嘻地道,“難得你不擠兌我,眼神裡還滿是心疼。”
“難過嗎?”他問她。
笑意一僵,懷玉垂眸:“你會不會安慰人?我對你笑,你就該對我笑,說這些話,我是會哭的。”
陸景行伸手就遞瞭手帕給她。
喉嚨一緊,懷玉啞聲道:“我哭起來很厲害的。”
“我知道。”陸景行道,“這麼多年瞭,你還有什麼樣子是我沒見過的?”
心裡的酸水一波一波地往上湧,懷玉咬牙,額頭抵著柵欄,像隻受傷的小獸。止不住地嗚咽。
“我害瞭徐仙他們!”
就因為她擔心江玄瑾,害瞭這麼多的人,還不如一開始就沒有借著白四小姐的身子活過來,他們至少都還活得好好的,不會像現在……
“誰也沒有料到會變成這樣。”陸景行拿著帕子,輕柔地替她擦著臉,“決定是大傢一起做的,不怪你。”
“怎麼可能不怪我!”懷玉低喝,一拳砸在瞭柵欄上,“要不是我,大傢都壓根不會進宮!”
陸景行一頓,伸手把她的拳頭拉過來,皺眉看著上頭砸出來的傷口,摸瞭摸袖袋,頹然地道:“祖宗,我沒有帶藥來。”
懷玉惱道:“你能不能罵我兩句?”
“你這要求有點特別,但我還是不想滿足。”陸景行勾唇,鳳眼裡帶著笑意。
懷玉怔然地看著他,看瞭一會兒。伸手扶額,忍不住也低低笑瞭出來:“哪有你這樣的人,壓根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似的。”
“我知道,但天無絕人之路不是嗎?”陸景行道,“隻要你還活著,一切都好說。”
哭笑不得地抹瞭把臉,懷玉道:“陸景行,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殿下多慮。”他對答如流,“草民眼睛還沒瞎。”
爆瞭句粗,懷玉一腳踹到柵欄上。
陸景行勾唇,從後腰摸瞭他的折扇出來,往面前一展,道:“殿下要是哪日對草民動瞭心,倒是可以說一聲,草民給過嫁妝,還沒嘗過給聘禮是什麼滋味兒。”
“你就貧嘴吧!”李懷玉又氣又笑。
皓月當空,已經沒有月中的那麼圓,夜風涼得沁人衣裳,牢房裡的聲音傳出來。顯得有些小。
江玄瑾靠在外墻上,沉默地聽著裡頭的人嬉笑打罵,手上一圈兒白佈在夜色裡有些醒目。
“我之前說,你總不信。”柳雲烈坐在旁邊放著的肩輿上,臉色蒼白,手還捂著腹部,“如今是徹底信瞭吧?”
說著,又嘀咕:“不過也怪不得你,她男人極多,自然最明白如何蠱惑人心。”
站直身子,江玄瑾抬步往外走:“你費心瞭。”
“能讓你看清她的真面目,我的心就算沒白費。”示意隨從抬起肩輿跟上他,柳雲烈道,“趕快寫休書吧,眼下不宜再同她有牽扯瞭。”
走瞭兩步,又停下步子,江玄瑾側頭問他:“徐仙等人,為什麼會突然造反?”
他進宮,本是打算同齊翰對質的。誰知道齊翰竟然說徐仙有謀逆之心,已經在暗處準備好瞭兵馬,要他先將別的事都放一放,全力護駕。
他本是不信,結果靜待五日之後,徐仙當真動瞭禁軍、挾持陛下。
可是,原因呢?徐仙不是個會沖動的人,朝中有他在,就算陛下遭遇瞭不測,造反之人也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那他為什麼還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是因為……丹陽嗎?丹陽想謀反?
可是,她如今已經換瞭一副身軀,骨脈裡流的都不再是皇室的血,謀反來有何用?
一想到她,他心口還是悶痛,痛得嘴唇都發白。
“反賊的心思,我哪裡知道?”柳雲烈道,“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現在為瞭保命。定會用各種借口來開脫,你切莫再信。”
皺眉看他一眼,江玄瑾目光幽深:“你的話,我就能信瞭?”
柳雲烈一頓,繼而笑道:“你也不必信我,信你看見的事實就可以瞭。”
“他們謀反,是事實。”
垂瞭眼眸,江玄瑾繼續往外走,出瞭大牢的范圍,一路往江府走。
上馬車的時候,他有些走神,一步沒有跨穩,差點摔下去。
“主子!”乘虛焦急地扶住他,“您還好嗎?”
怔愣地看瞭那車轅一會兒,江玄瑾突然就想起之前賴在這上頭不走,非要跟他一起去藥堂的人。
那個時候的李懷玉,分明知道他是誰。到底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對他唱出《春日宴》的?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我想與你,長相見呢~”
心口一疼,江玄瑾咬牙,眼裡陡然染上恨意,捏著拳頭在原地站瞭許久,才沉聲道:“走回去罷。”
“什麼?”乘虛以為自己聽錯瞭,看瞭看他們所在的位置,又看瞭看他傢主子。
江玄瑾執拗地重復:“走回去。”
他不想再坐這輛馬車,也不想再想起牢裡的那個人。
可是,為什麼呢?他也想問為什麼,為什麼看起來眼裡都是情意的一個人,竟是一直在騙他的?為什麼口口聲聲說著心疼他的人,竟是一直存著要殺瞭他的心思的?
為什麼答應瞭不騙他,結果從來沒有說過真話。
為什麼說好瞭不松開他的手,結果還是以這種方式松手,叫他跌落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為什麼啊……
“你真好看,我想把天下最甜的橘子都剝給你吃!”
“不是瞎說呀,我是認真的。等我過瞭門,一定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冷著,不讓你餓著,累瞭就給你揉肩,困瞭就……困瞭就陪你睡覺。”
“像我這麼表裡如一的人,說喜歡你就是喜歡你。臉上喜歡你,心裡也喜歡你!”
“江玠~”
悶哼一聲,江玄瑾伸手抓著胸前的衣裳,再也邁不動步子。
“主子……”乘虛擔憂地上來扶著他,一看他這臉色,嚇瞭一大跳。
分明沒受什麼重傷啊,一張臉卻是蒼白得跟手上的白佈一樣,漆黑的瞳孔裡沒有焦距,整個人虛弱得像是要倒下去瞭。
旁邊的禦風也上來扶著他,想將他快些帶回府。
“別動。”沒走兩步,江玄瑾低喘著氣,叫住瞭他們。
夜色已深,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掛在店鋪外的長幡被風吹得飛揚。
盯著那幡上的“酒”字看瞭一會兒,江玄瑾掙開旁邊兩個人的攙扶,徑直朝那已經關瞭門的酒傢走過去。
乘虛和禦風都愕然。
江深今晚也是分外煩躁,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正打算起身去個妾室的屋子裡呢,冷不防地就見乘虛白著臉來找他。
“二公子,您快去幫幫忙!”
難得見他這麼驚慌,江深一想也知道是江玄瑾出瞭事,連忙披衣就跟著他走。
江傢三公子從小到大都沒做過任何讓老太爺擔心的事,他不受世俗名利誘惑,也不曾有任何不好的習性,就連喝酒,也隻在宴席上碰一碰,平日裡是素來不沾的。
然而,當江深跨進那酒傢的時候,江玄瑾手邊已經放瞭五個酒壺,還碼得整整齊齊的。
“二哥。”眼睛亮亮的,江玄瑾看見他就招瞭招手。
江深嘴角一抽,知他已經大醉,卻還是學著他的模樣招瞭招手,過去問:“三弟,你做什麼呢?”
江玄瑾捏著第六壺酒,笑得唇紅齒白:“我在喝酒呢!”
“我知道,我是問你為什麼要喝酒?”江深在他身邊坐下,拿起空瞭的酒壺晃瞭晃。
江玄瑾一頓,像是想瞭一會兒,才道:“難過。”
“知不知道有句話叫‘舉杯澆愁愁更愁’?”
“不知道。”江玄瑾孩子氣地回答他,“酒好喝!”
江深長嘆一口氣,把他手裡的酒壺搶過來,往自己嘴裡倒瞭一大口,咕嚕一聲咽下去,吧砸瞭一下道:“的確還不錯。”
皺眉盯著他手裡的酒,江玄瑾不高興瞭。
“聽你大哥說,白四小姐出事瞭。”江深把酒壺還給他,輕聲問,“是因為她嗎?”
江玄瑾搖頭:“我不認識白四小姐,我隻認識長公主。”
說完,又朝他笑:“二哥知道長公主嗎?就是有很多面首、禍害瞭朝廷八年的那個,被我親手送瞭毒酒的那個。”
江深怔愣,江崇沒告訴他這茬,他不知道。
“長公主可厲害瞭,死瞭都還能復生,不僅復生,還騙瞭我。”江玄瑾嘀咕著,又將手裡這一壺喝空,扭頭朝掌櫃的道,“勞駕,再來一壺。”
掌櫃的穿著寢衣披著外袍,顯然是被人從被窩裡叫起來的,眼下臉上滿是恐懼,二話不敢說,就又奉上幾壺過去。
重新捏上一壺滿的酒,江玄瑾伸手撐著眉骨,墨瞳半闔,似笑非笑:“怪不得陸景行對她那麼好呢。”
李懷玉和陸景行,他們是什麼關系。全京都的人都知道。
“別喝瞭。”江深伸手將他扶起來,“先回府吧?”
“不要。”江玄瑾搖頭,“不想回去。”
這脾氣上來瞭,當真是誰也勸不住。江深想瞭想,找來乘虛,讓他去買點蒙汗藥回來。
乘虛很為難,但一看自傢主子這模樣,還是領命去瞭。
於是,喝瞭最後一杯酒,江玄瑾很是安靜地睡瞭過去,睡得很沉。
他做瞭個很暖和的夢,夢裡四月春光好,草長鶯飛,花紅柳綠,他在一棵樹下醒來,抬眼就看見瞭白珠璣。
那張瓷白的小臉蛋甜甜地笑著,高興地對他道:“我種的橘子樹結果子啦,給你剝橘子吃好不好?”
他忍不住跟著她勾唇,卻是很嫌棄地道:“酸。”
“不酸不酸,我給你剝個最大最甜的!”她眼睛彎成月牙,朝他比劃瞭一個月亮那麼大的形狀,聲音輕柔地哄他,“給你嘗嘗,好不好?”
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回答。
陽光從樹枝間照落下來,斑駁瞭人的眉眼,白珠璣咯咯地笑著,伸手抓著他,將他抓得緊緊的,完全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
月亮安靜地掛在天上,從牢房的窗口看出去,顯得有些小。
陸景行走瞭,懷玉靠在柵欄上,呆呆地捂著自己的小腹。
情況已經是一團糟瞭,她沒敢跟他們多說這個肚子,可從在大牢裡醒來開始,小腹裡就一直在墜疼。
她有點害怕,隻能盡量平和心態,照醫女說的那樣,克制住不大怒大悲。
可是……這怎麼能控制得住呢?就算努力裝作今日的一切都沒發生,不去想懷麟為什麼不替她解釋,但,脖子上的傷是在的,並且很疼,疼得她想掉眼淚。
隔壁牢房響起瞭鎖鏈聲,懷玉一愣,連忙跪坐起來,就見徐仙渾身是血地被推瞭進來。
“將軍!”她驚叫。
看見她身上無礙,徐仙松瞭口氣,倒在稻草裡笑道:“殿下莫慌,一點皮肉傷,不打緊。”
這還不打緊?囚衣上都沾滿瞭血瞭!懷玉起身去兩個牢房之間的柵欄邊,抓著木欄看著他,著急卻沒什麼辦法。
徐仙動著身子靠過來些,喘著氣小聲道:“殿下,他們想讓咱們承認謀逆之罪。”
“我知道……”懷玉紅瞭眼,“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
假意江玄瑾有難,引她上鉤去救,進而用謀逆之罪將他們一網打盡。
“那……”徐仙猶豫地問,“您知道是誰佈的局嗎?”
一問這個問題,懷玉臉色發白,垂瞭眼死死地抓著柵欄。
“您還是不肯相信?”徐仙輕笑,“早在之前您出事的時候,臣等就說過,陛下並非您以為的那般純良無辜。”
李懷麟是穿著龍袍長大的人,雖說是一直受著長公主的庇護,但他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很多時候鋒芒露出來,都會讓他們嚇一跳。
但長公主,從來沒有察覺到……亦或者說,是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弟弟。
“他才十五歲。”懷玉啞著聲音道,“你讓我怎麼相信?”
她寧可相信他是被那些個老奸巨猾的人給欺騙利用瞭。
“您覺得,他要是不想您死,誰能逼他寫瞭賜死您的聖旨?”徐仙忍不住沉瞭聲音,“他要當真無辜,禦書房前為何會一聲不吭,任由您被抓走?”
“他……”
“他自小跟著江玄瑾,學的都是堂堂正正的東西。”徐仙道,“而您……做那些事情的時候,從未與他解釋過什麼,您將他護在那些臟污骯垢之外,可曾想過他會怎麼看您?”
殺瞭平陵君的長公主、凌遲瞭老宮人的長公主、大權獨攬,剛愎自用的長公主,哪一個在皇帝眼裡看起來是好的?
小皇帝長大瞭,他也會有一顆懲惡揚善的心。
而他的皇姐,就是全北魏最大的惡。
懷玉抓著柵欄,低低地笑出瞭聲:“我……是被他當成親政給百官的下馬威瞭嗎?”
徐仙點頭。
幼帝親政,缺乏威嚴,而滅掉長公主,就是他立威的最快最好的方式。
“可是……”懷玉下意識地搖頭。
怎麼能這樣呢?懷麟怎麼可能為瞭立威,就能把她的性命給舍瞭呢?
她是真的,把他當親弟弟在看啊……
跌坐在地上,懷玉深吸一口氣,額頭上滲出瞭細密的汗水。
“殿下?”徐仙嚇瞭一跳,“您怎麼瞭?”
“我……”伸手捂住小腹,懷玉皺眉。咬著牙輕吸一口氣,“我肚子疼。”
肚子?徐仙一愣,像是想到瞭什麼,轉頭就想喊人。
“別!”懷玉連忙攔住他,輕聲道,“若真如你所說,懷麟想我死,那就一定不能讓人發現我不對勁!”
徐仙頓住,很是擔憂地看著她,眉毛皺成瞭一團。
懷玉倒在稻草堆裡休息瞭片刻,輕輕放緩呼吸,硬是把這股抽痛給挺瞭過去。
沒事的,她丹陽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些事打不倒她,一定會沒事的。
反復安慰著自己,她輕撫著肚子,小聲地呢喃:“他們都不要我瞭,你可不能離我而去,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疼痛漸漸平息,懷玉眼眸微亮,笑著在心裡誇瞭它一句。
身心疲憊,她這一倒就沒力氣再爬起來。
稻草臟污不堪,味道也難聞,但她實在是太累瞭,一合上眼,就直接睡著瞭。
天亮得有些晚,乘虛看瞭看時辰,站在主樓外頭猶豫瞭許久,才推門進去。
君上剛剛睜眼,有些睡意惺忪的,唇邊還掛著一絲笑意。
“乘虛。”他問,“夫人呢?”
乘虛一驚,滿臉惶恐地看著他。
江玄瑾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表情,伸手摸瞭摸空蕩蕩的床邊,又看瞭看空蕩蕩的屋子,良久才慢慢反應過來。
昨晚做的才是夢。
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他起身。在床邊坐瞭一會兒,神色恢復瞭正常:“是不是該進宮瞭?”
“是。”乘虛答,“已經辰時瞭,早膳都備在瞭側廳。”
點點頭,江玄瑾若無其事地更衣洗漱,看瞭看妝臺上放著的那厚厚的護身符,伸手拿瞭自己的銘佩系上:“在我回來之前,讓禦風把這屋子裡多餘的東西都收幹凈。”
“多餘的?”乘虛怔愣,接著看瞭看那護身符,瞬間瞭然,低頭應下。
府裡大部分人是不知道出瞭什麼事的,更是不知道宮裡那一場叛亂與他們的君夫人有關,所以江玄瑾出門之後,徐初釀還很茫然。
“君夫人哪兒去瞭?”她問靈秀。
靈秀更茫然:“奴婢不知,小姐兩日沒回來瞭,昨晚君上也什麼都沒說。”
紫陽君歸府瞭,那她就不好再叨擾,徐初釀讓丫鬟收拾瞭東西就告辭,打算等這夫妻二人都回來、公佈瞭喜訊再來慶賀。
今日沒有早朝。一眾大臣都聚在龍延宮,李懷麟頻頻看瞭江玄瑾好幾眼,問他:“君上可還好?”
江玄瑾垂眸:“臣無礙。”
“君夫人混在叛賊之中,想必君上也是措手不及。”李懷麟道,“朝中非議甚多,為瞭稟明公正,這謀逆之案,不如就交給齊丞相……”
“陛下。”江玄瑾拱手,“齊丞相尚有罪名在身,理應革職查辦。”
旁邊站著的齊翰一愣,接著臉色就難看起來:“君上,翻案一事擺明瞭就是丹陽長公主的陰謀,您怎麼還揪著不放?”
“認證物證皆是真的,那就該定罪。”江玄瑾冷聲道,“本君向來不看黨爭,隻看事實。”
齊翰一噎,有些慌張地看向主位上的帝王。
李懷麟無奈地道:“君上說的也在理,但眼下朝中大量缺人,若是還將丞相定罪。朝綱何穩?”
“是啊。”司徒敬也幫腔,“君上三思。”
江玄瑾皺眉,看瞭他們一眼,而後道:“暫不定罪也可以。”
眾人一聽,都松瞭口氣,正想說君上如今終於開竅瞭,誰知道他接下來後半句就是:“謀逆之案,由本君來審。”
“君上?”李懷麟有點意外,“可尊夫人……”
“陛下是覺得本君會徇私枉法?”江玄瑾問。
李懷麟遲疑地搖頭:“不是。”
“那便好。”江玄瑾拱手,“臣定會將相關人等罪責全部審清楚。”
說罷,低頭行禮,轉身就離開瞭大殿。
大殿裡安靜瞭片刻,李懷麟看著他那遠去的背影,突然低聲道:“也好。”
齊翰沒明白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很是擔憂地道:“陛下,若牢裡那些人說出實情……”
“那又如何?”李懷麟笑瞭笑,“誰也沒證據。”
齊翰一愣,突然反應過來,連忙朝他拱手:“陛下英明。”
不是他英明。這些本就是皇姐會的手段,不留證據地讓人去死,誰也拿她沒辦法,不是嗎?
李懷麟笑瞭笑,輕輕撫瞭撫椅子扶手上的龍頭。
江玄瑾去瞭大牢,先將徐仙韓霄等人挨個提審,問瞭一遍。結果這兩人招供,說的都是一模一樣的話——他們是以為他被困禦書房,所以來救他的。
“救本君?”他嗤笑,“本君與各位的交情,似乎沒好到那個份上。”
韓霄咬牙道:“誰同你交情好?要不是殿下擔心你擔心得一晚上沒睡,誰願意去救你?”
一聽這話,江玄瑾手指微僵,慢慢地將袖子攏緊,寒著眼神道:“這種話,你以為本君還會信?”
“愛信不信。”韓霄怒道,“殿下真是瞎瞭眼,看上誰不好,竟栽在你的身上!”
栽一次不算。還栽瞭第二次。
沒耐心聽他大吼大叫,江玄瑾揮手讓人來把他關回去。
乘虛上前來問:“還要提審別人嗎?”
江玄瑾沉默,良久之後才讓人把白皚給提瞭上來。
昔日文院裡見著的斯文無比的人,如今跪在他面前,倒是眼神凌厲,露出兩分兇狠來。
“江深的卷子,是不是丹陽讓你寫的?”江玄瑾平靜地看著他,問。
“不知道。”
“這問題跟謀逆一案無關。”江玄瑾道,“但你最好是認真回答我。”
白皚抬眼看他,眼裡滿是譏諷:“既然無關,君上問來做什麼?”
是啊,他坐在這裡,是要審謀逆之案的,怎麼審著審著,突然就想起問這些瞭呢?江玄瑾自己都想笑,可看著面前這人,他還是執著地問:“是不是?”
白皚不說話瞭,一副認打認罰的模樣。
盯著他看瞭片刻,江玄瑾道:“不願意出賣她?你們倒是護主。她是給瞭多少好處,才換得你們這麼多人死心塌地地跟著?”
好處?白皚想瞭想,輕笑瞭一聲:“殿下隻給瞭我一支毛筆。”
一支很普通的毛筆,給他的時候卻說:“從今以後,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想考功名本宮也替你添名字,隻要你活下來,就會發現這人世間有趣的事情還多著呢。”
說著,一把將他從落花河裡拉瞭起來。
當時他身上的水濺瞭她一身,他有些驚慌,面前這人卻是笑得明艷不可方物,不甚在意地拂瞭臉上水珠,拉著他就往外走。
“人要努力活著才好哇。”她道。
那句話的語氣,白皚現在都還記得,充滿瞭朝氣和希望,讓人聽著就覺得有瞭活下去的力量。
然而,說那句話的人,昨日差點就抹瞭自己的脖子。
眼裡戾氣更重,白皚道:“君上這等無情之人,如何懂得情誼珍貴?多說無益,要殺要剮,不如給個痛快話。”
飛雲宮的人骨頭硬,這傳言果真是不假。江玄瑾冷笑,轉頭對乘虛道:“把白傢四小姐請過來。”
許久不曾從自傢主子嘴裡聽見這個稱呼,乘虛怔瞭怔,隨即便應下,轉身去提人。
懷玉睡過一覺,臉色依舊慘白,早起就不斷嘔吐,牢房裡的殘羹剩飯,更是讓她吐得死去活來,半口也吃不下。
正難受呢,乘虛的聲音就在牢房外響起:“夫人,君上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