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大雨,地面上積攢著清凌凌的雨水,懷玉低頭看著,能看見小水灘裡映出來的眾人的臉。
就梧是當真生氣瞭,劍眉擰著,直直地迎著江老太爺的目光,像護著小崽子的老母雞。對面的老太爺眼神凌厲如鷹,龍頭杖在水灘裡震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你說的,是丹陽長公主嗎?”他問,“那個因為殺瞭司馬丞相而被賜死的?”
“殺瞭司馬丞相?”白皚聽不下去瞭,站上來就道,“司馬丞相到底死於誰手裡,紫陽君最為清楚,當初就冤死瞭殿下,如今還要再冤枉一次不成?!”
“司馬旭一案,似乎並未翻出什麼結果。”後頭的江崇也開口,“沒有人能篤定丹陽是無辜的。”
白皚氣笑瞭:“睜著眼睛說瞎話!齊翰殺瞭司馬旭嫁禍給長公主,紫陽君不分青紅皂白,帶著毒酒送瞭長公主歸西!他是心裡有愧才去重審的這一案子,人就在這裡,你們大可問問!”
眾人都看向江玄瑾,後者僵硬地站在江傢人的前頭,沉默片刻,頷首:“司馬旭的確是齊翰所殺,皇帝包庇齊翰,並未定罪而已。”
老太爺一噎,又看向李懷玉,冷笑道:“所以你嫁來我江傢,就是為瞭討債?我兒聽從聖旨送毒酒,你不記恨下旨之人,倒是頂著我江傢兒媳之名造反,好將我整個江傢都拉下水?!”
李懷玉抿唇:“我沒想造反。”
“老太爺,煩請您把事情瞭解清楚再開口。”就梧道,“好歹是長輩,偏聽偏信地來指責人,不覺得有失穩重?殿下當日為何會背上造反的罪名?還不是想救紫陽君?誰曾想救瞭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你說誰白眼狼?”江焱撥開人群站瞭出來,皺眉擋在江玄瑾身前,“你傢殿下聲名狼藉在先,自己敗光瞭自己的信譽,還要怪我小叔不信她?小叔當時知道什麼?他隻看見你們帶人圍攻禦書房!試問,誰會覺得你們是去救人的?”
“問一句很難?”白皚道,“他當時但凡念瞭一絲夫妻之情。也不會把劍架在殿下脖子上!”
“你要我小叔怎麼問?”江焱冷笑,“好不容易願意娶親,娶回來的卻是個披著羊皮的惡狼!這大半年,小叔待她不好嗎?她若是提前向小叔坦白,何至於會有後來的事?”
“坦白?”清弦嗤笑,“告訴紫陽君,她是借屍還魂的長公主?那下場怕是比現在還慘。”
“所以,你們殿下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思來接近玄瑾的?”老太爺目光陰沉,“知道有不共戴天之仇,卻還是嫁瞭他為妻?”
“這還不簡單?接近小叔,好報仇唄!”江焱道,“我們都當她是白傢四傻子,她怕是一直在心裡笑咱們,好騙得很。”
“君上冤死殿下在先。殿下欺騙君上在後。”就梧道,“煩請各位分清楚,沒有因就不會有果。”
江玄瑾臉色有些難看,李懷玉也垂著眼沒吭聲。
兩人一直回避的東西,竟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被兩邊最親近的人給挖出來,針鋒相對。江老太爺看起來是當真氣極瞭,就梧這邊也是怒火高熾,要不是中間還夾著他倆,直接打起來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有因有果瞭,那就請殿下高抬貴手,放過我兒!”江老太爺一杵龍頭杖,地上水花四濺。
“這話該殿下來說才是!”清弦冷笑,“若不是君上執意相留,殿下早就走瞭,誰稀罕跟你們在一起?一股子假清高的味道。”
“真小人自然覺得君子假清高。”江焱反唇相譏,“我傢可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比不得你們這些入後宮當面首的!”
這話說得難聽,李懷玉的臉霎時就沉瞭。
“面首怎麼瞭?”她輕嗤,下巴點著清弦朝江焱道,“他單槍匹馬除貪懲惡的時候,江小少爺怕是還在喝奶。”
江焱一愣,別開臉道:“靠女人吃飯的面首,還會除探懲惡,說出去誰信?”
“愛信不信。”懷玉給他一個嘲諷的笑容,“自恃清高的人,向來以為眾人皆醉他獨醒,端著副沒用的架子守著些破舊的規矩。除瞭被人當槍使,也就隻會妄評他人曲直。”
“你什麼意思?”江玄瑾冷著臉問。
“我什麼意思,你聽不出來?”看他這表情,李懷玉臉上嘲諷之意更濃,“你江傢名門正統,自然不屑與我等小人為伍。”
說什麼她都可以忍,怎麼罵她也沒關系,反正她都習慣瞭。但要這麼說她身後這些人,懷玉忍不瞭。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心懷壯志頂天立地的?當初也是下瞭極大的決心,才同她走上這一條邪路。他們的功績,一點也不比前朝官員少,憑什麼要站在這裡被人侮辱?
下頷緊繃,江玄瑾有些生氣。
他已經踏出瞭很多步,已經走到瞭她的門口,但她為瞭這些人,竟然把門死死關上瞭。
顯得他有些可笑。
她心裡好像有很多重要的東西,她的皇弟、她的面首們、還有陸景行,每一個都排在他前頭,每一個與他沖突,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他。
這算什麼?
指尖發緊,江玄瑾收攏瞭手:“殿下主意已定?”
“不敢再勞君上費心。”懷玉朝他拱手,也朝後頭的江老太爺拱手,“就此別過吧。”
“慢走不送!”江老太爺冷聲道。
打瞭個響指,李懷玉回頭,很是瀟灑地道:“咱們啟程。”
就梧等人低頭應下,側開身子讓她先走。白皚瞧瞧打量她,見她好像沒什麼難過的情緒,才輕輕松瞭口氣。
他們都知道,紫陽君是殿下的劫數,分開總比一直黏著好,長痛不如短痛。
“懷玉!”沒走太遠,徐初釀提著裙子追瞭上來。
李懷玉回頭,看著她笑:“真要跟我們走?”
“嗯!”徐初釀頷首,又拉著她看瞭看後頭,道,“今日是那白二小姐引老太爺來的,她就是想與你過不去!”
“正常。”懷玉聳肩,“好端端的嫡小姐,一直被我這個四傻子擠兌,一旦有機會,她定是要報復的。”
“可你當真就這樣讓她得逞?”徐初釀有些遺憾。
懷玉拍瞭拍她的手,繼續往前走:“就算沒有她,我和江玄瑾,也早晚要走到這一步。”
她一直在回避,假裝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拿著合作當借口,成全自己可憐的私心。然而他們不可能合作一輩子的,也不可能再花好月圓,這是一早就註定瞭的事情。
心裡有不甘心,也就隻有那麼一點。
若是還有來世就好瞭,還有來世,她不當這叱吒風雲的長公主,隻當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坐在墻頭等他經過,再跳下去砸他,讓他帶她回傢。不騙他,不算計他,就寵著他,哄著他。
水珠落下去,砸在地上的小水灘裡,碎瞭一張蒼白的臉。
徐初釀手忙腳亂地給她遞帕子:“你別哭,別哭!我不提那些事兒瞭!”
“我沒哭啊。”李懷玉莫名其妙地抹瞭把臉,然後抬頭看瞭看天,“下雨瞭吧?”
就梧沉默,很是配合地將衣袖撐在她頭頂,假裝真的下雨瞭。
懷玉哈哈大笑,捏著帕子狠狠地抹瞭把臉:“我們回傢吧!”
好,我們回傢。
有人曾把手放在她手裡,溫柔地答過這麼一句。聲音穿過光陰。帶著淺淺的梵香,清晰地響在人的腦海。
懷玉低頭看瞭看自己的手,笑著握成拳,塞在衣袖裡就往前走。
“徐初釀!”江深追瞭上來,惱聲問,“你去哪兒?”
初釀回頭,皺眉道:“我要去陪懷玉。”
“你陪她幹什麼!”江深微怒,他身上也有傷啊,雖然不重,但她也不至於連問也不問一句!
平靜地看他一眼,初釀問:“那我留下來幹什麼?”
繼續看他和孤鸞催雪纏綿,還是繼續給他做各樣的吃食,然後被他漠然地放在旁邊,看也不多看兩眼?
江深皺眉。有些不知道該怎麼接。
初釀朝他行禮,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前頭的人追去。
“公子。”孤鸞上來扶著江深,柔聲問,“您還好嗎?”
江深止住想追上去的步子,輕笑:“我有什麼不好的?她走瞭是她的損失,我少瞭她,還不能過瞭不成?”
沒錯,徐初釀一直隻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他這麼舍不得,也不過是不習慣罷瞭。臉已經拉得夠多,她不肯下這臺階,執意要走,那他強求個什麼?
風流恣意的江二公子,哪裡能纏著個女人不放?
輕輕拂瞭拂衣袍。江深若無其事地轉頭:“回去跟老太爺復命,我盡力瞭,怪不到我頭上。”
孤鸞笑著點頭:“妾身明白。”
一直在後頭看熱鬧的寧鎮東微微一笑,招手喊瞭人來,讓他把消息帶回京都。
長公主和君上徹底決裂,這可是個大好的消息。
李懷玉等人連夜趕路,徑直往一線城而去。陸景行半靠在車內的軟枕上,道:“丹陽境內傳來消息,徐仙他們已經幫你清瞭一些小麻煩,等你過去,直接接管主城便是。”
“他們做事一向果斷。”懷玉輕笑,眼裡暗光流轉,“我本來是想帶你們去過安生日子的,但現在又有瞭點別的想法。”
“嗯?”陸景行挑眉。看她一眼,道,“有什麼想法,做瞭便是,大傢都在呢。”
“好。”輕輕一拍手,懷玉咧嘴,“老子得讓他們看看,什麼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丹陽長公主借屍還魂的消息從紫陽各地開始,一路擴散,直至傳回京都。朝廷悶不吭聲,民間的議論卻是越來越多。
“哎,聽說瞭嗎?丹陽那禍害還活著。”
“騙人的吧?死都死瞭的人,怎麼可能又還魂?”
“你別說。這事兒還真有可能,我那遠方姑姨的表舅的外甥女也是死瞭之後突然又活瞭……”
“先不說這個,丹陽公主要是真的活過來瞭,咱們北魏豈不是要變天?”
一輛官轎從旁邊過,風吹起簾子,露出柳雲烈那張滿是譏諷的臉。
“自尋死路。”
一直瞞著不說,皇帝還未必有動丹陽之地的借口,她這樣昭告天下,等於自己將把柄送到瞭皇帝手裡。
丹陽公主是個該死的人,全天下都知道。她與紫陽君一決裂,哪怕回到瞭丹陽,也是腹背受敵的局面。
撈開簾子看瞭看外頭,天色陰沉,黑雲壓得人不太舒服。柳雲烈突然覺得哪裡不對。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陰平城。
江玄瑾跪在佛前,已經跪瞭三天。
江崇看得不忍心,跟老太爺求情:“這委實算不得三弟的過錯,他也是被蒙騙……”
“被蒙騙?”江老太爺冷笑,“之前被蒙騙,她出獄之後呢?他也是被蒙騙才帶她同行的?”
江崇一噎,無奈地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算那是丹陽,也與三弟成親半年瞭……”
“我江傢子弟,從來是非分明,不會為感情所累。”老太爺沉怒,“他倒是好,被人騙瞭一次還不夠,還執迷不悟!你不必再勸。除非他發誓再不與那丹陽長公主來往,否則就別想起來!”
江崇無奈,進門半蹲在江玄瑾身邊,試著勸他:“答應父親這個要求其實不難吧?”
江玄瑾跪得筆直,沒有應聲。
“你別這麼倔,跟他老人傢置氣有什麼好處?”江崇道,“更何況長公主走的時候,本也就是要與你恩斷義絕的意思。”
他站在原地看瞭那麼久,人傢連一次頭也沒回。
江玄瑾冷漠道:“恩斷義絕便恩斷義絕,但紫陽與丹陽往後必有交集,誓我不能發。”
江崇驚訝,隨即一喜:“你原來是礙著這個?早說啊,父親隻是擔心你餘情難瞭,若是公事,他定不會責怪。我這就去同他說!”
身邊一陣風,人就往外走瞭,江玄瑾緩緩抬頭,看向面前佛像上那一雙慈悲的眼。
佛若真能渡苦厄,怎麼不渡一渡他?是因著他這二十多年太順瞭,要什麼有什麼,所以餘生便要他償還嗎?
那這償還的東西,也太多瞭。
“主子?”乘虛進來扶他,擔憂地道,“您先去歇會兒,禦風熬瞭粥。”
緩緩站起來,他抿唇,輕聲道:“我想吃橘子。”
橘子?這地方去哪兒找橘子?乘虛試著道:“陰平的柚子很好吃,您要不嘗嘗?”
江玄瑾搖頭:“隻想吃橘子。”
語氣篤定又任性,像誰傢鬧脾氣的小孩子。
乘虛僵在原地,喉嚨突然有些發緊。
他想起瞭很久以前,自傢主子不高興的時候,夫人剝著橘子溫柔地哄他。
“嘗嘗這個甜不甜?甜吧?甜就別氣瞭呀,瞧你,這麼好看的眉頭都皺成瞭一團。”
“呀,這個好酸,快親我一口!壓壓酸味兒!”
“等明年後院的橘子樹結果子瞭,我都剝給你吃,好不好?”
微澀帶酸的橘子味兒盈滿墨居的主樓,他傢主子板著臉坐著,嫌棄地看著上躥下跳的夫人。可等橘子喂到唇邊的時候,還是張口就咬進瞭嘴裡。
夫人一定不知道,主子一開始是不喜歡吃水果的,尤其是橘子。送來墨居裡的橘子,大多會進他和禦風的肚子。
可自她來瞭之後,主樓裡的橘子,就一個也沒剩下過瞭。
“要不要屬下去打聽打聽那位的消息?”乘虛道,“算算日子,應該到一線城瞭。”
“不必。”江玄瑾轉身往外走,“本君不關心。”
他剛被封紫陽君那一年,有人送來一隻雪狐給他,那狐貍生得很好看,但性子野,對人很是防備。他覺得難馴,送狐的人卻說:“這東西好收服得很,君上隻管將屋子裡鋪得暖和,好吃好喝地養著,時間一長,它習慣瞭,便也就不想離開瞭。”
現在想想,的確是這個道理,人和畜生一樣,骨子裡都是貪戀溫暖安逸的,被人想著法子馴服瞭,就會心甘情願地呆在牢籠裡。
他走不掉,馴服他的人卻走得很果斷。
“君上。”禦風從外頭進來,拱手道,“寧郡守傳話,說主城那邊的幾位重臣都到瞭陰平,您若是得空,下午便見見。”
江玄瑾回神。問:“哪幾個人過來瞭?”
禦風答:“唐忠唐郡守,並著劉躬、錢聞書等。”
“呂青呢?”
禦風想瞭想:“寧郡守似乎沒有提起他。”
呂青是江府出去的人,一直在紫陽之地替他做事。江府的人都來瞭,按理說他是定會來迎的,怎麼會沒來?
仔細想想,距離上一回接到他的消息,似乎已經過去瞭半個月。
眼神微涼,江玄瑾道:“乘虛,去做件事。”
……
行至一線城,入目皆是荒涼之景,李懷玉看瞭看,道:“已經出瞭紫陽,咱們可以在這裡停留一段日子,等等青絲。”
就梧低聲道:“咱們與江傢的人這麼鬧瞭一場,君上還會把青絲送回來麼?”
“別人不一定,他肯定會的。”懷玉道,“跟正直的人打交道就是有這一個好處,不用擔心他食言,亦或是做出什麼不道義之事。”
陸景行傷勢好瞭不少,已經能下地瞭,此時斜靠在馬車邊,直沖她翻白眼:“我說姑奶奶,你在別的地方停留都可以,一線城?你看看這地方能住人嗎?”
走瞭兩裡地,連個像樣的客棧都沒有。分明已經是秋天,這地方也不下半顆雨,地上的土都結成瞭塊兒。
“你知道江玄瑾為什麼想讓我幫忙治這地方嗎?”懷玉抱著胳膊問。
陸景行抽瞭南陽玉骨扇出來,展在身前搖瞭搖:“你能做什麼我不清楚,但他非要管這不屬於紫陽的地方,擺明是別有居心。”
擺擺手,懷玉道:“人傢這回真是冤枉的,這地方唯一的一條河在三年前斷瞭流,是因為丹陽的一條河道被改瞭流向。若是丹陽邊城肯把堵瞭的河道疏通,這一線城的旱災可以緩解不少。”
陸景行一愣:“還有河道改流這種事?誰幹的?”
李懷玉很是坦蕩地指瞭指自己。
陸景行:“……”
“其實也不能怪我,改流的事是五年前就定下的。那時候一線城的郡守對我不滿,便縱容一線城百姓對相鄰的丹陽邊城掠奪打劫,丹陽無主,我又忙於與平陵君周旋,邊城被一線城的人欺負得夠嗆,百姓自發地就把河道給堵瞭。一線城郡守告上朝廷,我把他送來的折子撕碎還給瞭他。”
懷玉聳肩:“其實我當時要是有空,就不會選這麼激進的法子瞭,畢竟連累瞭不少的無辜的百姓。”
陸景行很欣慰,覺得李懷玉現在冷靜瞭不少,都知道自己激進瞭。正想誇她兩句,卻又聽得她道:“直接帶人來一線城,把那郡守打一頓就好瞭嘛!”
陸景行:“……”
就梧很是贊同地點頭:“兩城矛盾是由那郡守而始,賬的確該算在他頭上。”
“可惜現在人跑瞭。”懷玉唏噓,往四周看瞭看,“就剩下這麼一座荒城。”
目及之處滿是黃土,土地裡偶爾有人影,都是在扒拉著幹裂的地,找有沒有能吃的東西。
“咱們在那黑店裡搜出多少銀子?”懷玉問就梧。
就梧答:“不多,也不少,三百多兩現銀和六百多兩銀票。”
點點頭,懷玉看向陸景行:“賣糧食嗎?”
陸景行“刷”地就抽出個小巧的算盤,敲敲打打地道:“這一線城的生意我向來是不愛做的,但集市上還是開著一傢糧鋪,因為這地方糧價高,一兩銀子一鬥米,童叟無欺。”
正常的地方,糧價都是三十文一鬥,一線城因為大旱,土地裡長不出糧食,一向都是吃外頭運來的。而這裡還駐守著的官員們都窮兇極惡地在撈錢,導致糧價一路飆升,還留在這裡的,要麼是窮得離不開天天吃野菜的,要麼就是舍不得傢鄉,咬著牙堅守的。
“來打個商量。”李懷玉笑著替他拂瞭拂肩上的灰塵。“我解決官府,你解決糧食,咱們按五十文一鬥來算,如何?”
陸景行把算盤一收:“好兄弟也要明算賬,五十文的生意不好做。”
“我呸!”懷玉罵他,“你要不要臉瞭?你賣的那一兩銀子裡,一大半都得給官府吧?我替你把官府的壓力扛瞭,你稅都不用繳,加上薄利多銷,還怕賺不死?”
鳳眼含笑,陸景行搖著扇子道:“你要是應我一個要求,我便幫你。”
“你說!”
指瞭指她的肚子,陸景行道:“讓它管我叫爹。”
兩個多月的肚子,還是平平坦坦的,但被他這麼一指,李懷玉突然覺得一沉,下意識地就伸手撈瞭撈。
“你有毛病啊?”她皺眉,“叫幹爹還差不多。”
陸景行搖頭:“你知道我最討厭的人就是江玄瑾,拿他沒辦法,把他兒子搶瞭倒是不錯。”
這都是借口,懷玉清楚得很,陸景行是怕她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招人非議,也容易跟江傢人再牽扯。
可是……哼笑一聲,她道:“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有什麼事我自己扛著。”
話說的真是硬氣,陸景行道:“你做事能不能想想後果?”
“我想瞭呀。”懷玉叉腰,理直氣壯地道,“可比起別的。我覺得你的幸福比較重要。”
“這麼多年,我已經麻煩瞭你很多次瞭,就算一開始有恩於你,你也早還清瞭,沒道理還帶個小傢夥拖累你,讓你過不瞭自己的日子。”
“你以為老子沒想過直接改嫁算瞭?看他和白璇璣在一起,老子也不舒服得很啊,但是不行。”
苦笑一聲,懷玉垂眸:“孩子的爹是他,換成誰都不行。等他懂事,我會告訴他他有個正兒八經的老爹,但墳頭的草已經比他還高瞭。”
陸景行:“……”
“這事兒你就別操心瞭,讓人運糧吧,我去郡守府看看。”
帶上清弦白皚。她上瞭馬車就走。
陸景行僵硬地站在原地,捏著扇骨的指節泛白,良久才展開扇子,擋瞭眉眼道:“這人怎麼這麼不識趣?”
一點逾越的機會也不給他。
就梧同情地看著他,道:“殿下是為您好。”
“誰稀罕?”陸景行悶聲道,“老子想娶她。”
“可殿下心裡有紫陽君瞭。”就梧道,“哪怕不能在一起,別人也進不去。”
“你說話別這麼絕對。”陸景行輕哼,“不到入棺的那一天,誰會知道結果究竟如何?”
人的心境本就是個隨時在變化的東西,沒有任何一種感情是能維持一輩子的,更何況是分隔兩地的兩個人。
紫陽城發生瞭一陣騷動。
本是要被主城幾位官員迎回去的紫陽君,突然改瞭主意,調動瞭一萬駐軍。駐紮陰平。外人皆是不解,好端端的調兵幹什麼?江焱也不明白,不敢去問江玄瑾,倒是跑到瞭江深跟前。
江深挨瞭傢法,一直閉門不出,躺在屋子裡發呆。聽江焱一陣吵嚷,他不耐煩地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紫陽是他的地盤,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江焱嚇得一哆嗦,很是委屈地道:“你們最近都是怎麼瞭?小叔不愛理人,連二叔您也這般暴躁。”
江深一頓,自我反省:“最近是有些煩,許是天氣太涼瞭。”
以往秋天一到,徐初釀就會把新繡的披風捧到他面前來,她怕冷。便也覺得他冷,小心翼翼地勸他:“您多加些衣裳。”
那模樣真是乖巧啊,雖然他沒怎麼搭理,但說實話,每一件披風都很暖和。
然而今年沒有瞭,不僅沒有披風,連人也沒瞭。
“小叔在想念二嬸?”江焱問。
跟被人踩瞭尾巴的貓似的,江深撐起身子就怒道:“我想她做什麼?是孤鸞不夠聽話,還是催雪不夠好看?”
“可是……”江焱看他一眼,“她倆沒一個識字的。”
隻有二嬸,會贊賞他的文章,會高興地跟人說二公子有多厲害。她懂他,但不會當面諂媚,要誇也是背後誇。
“我聽人說。那個叫赤金的面首,在入飛雲宮之前,是江南莊傢的公子。”江焱道,“我爹說二叔您不喜歡他。”
豈止是不喜歡?江深冷笑:“江南莊傢是個什麼東西?”
“您不知道啊?”江焱道,“很有名的武道世傢,在江湖上頗有地位。”
再有地位不也還是江湖草莽?江深不屑,垂眸想瞭想,以徐初釀那膽怯的程度,根本不可能跟那種人在一起。
可……萬一她鬼迷心竅瞭呢?
“我是不是該寫一封休書?”江深譏諷地道,“免得她跟李懷玉學,反過來寫一封給我。”
江焱看他一眼:“您真是舍得。”
“怎麼舍不得?她那種媳婦,隨便去哪兒都能娶一個。”江深負氣,臉色難看得很,“真當我離瞭她不行瞭?”
“那您去跟小叔說吧。”江焱道。“正好禦風要去一線城一趟,說不定能幫您把休書帶去。”
江深一僵,別開頭道:“我先睡一覺。”
“哎,可別睡瞭。”江焱道,“禦風馬上就要出發瞭,您現在不說,就來不及瞭。”
“……背疼。”江深垂眸,“你爹下手太重瞭。”
“這都過去多久瞭,還疼呢?”江焱唏噓,起身道,“那我去幫您說吧,您等著啊。”
說罷,一邊往外跑一邊喊:“禦風!禦風!”
禦風正在江玄瑾跟前聽命,聞聲回頭,就見小少爺伸著腦袋在門口看瞭看,又縮瞭回去。
“有話進來說。”江玄瑾淡聲道。
“是。”硬著頭皮跨進門,江焱偷偷看瞭自傢小叔一眼,發現他好像又瘦瞭些,臉色也有些差。
分明是大勢壓紫陽的風頭上啊,應該是個意氣風發的人才對,可他這模樣,活像是大病未愈。
“說。”見他半天不吭聲,江玄瑾不耐地催促。
江焱回神,立馬道:“二叔要讓禦風帶休書去一線城,還請小叔等等他。”
休書?江玄瑾微微挑眉:“他自己說的?”
“是啊,就是方才。”
本來低沉的心情,不知為何好瞭些,江玄瑾慢條斯理地道:“走,去看著他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