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期而遇

一月份的橫店,天蒙蒙亮的時候,天空有厚厚的灰藍色雲層。

早晨五點多,西棠裹緊瞭身上的大衣,哆哆嗦嗦地穿過清宮明苑的紅色墻根,天色還是一片陰暗,遠處的樓宇之間,透出一點點微亮的光。

那是通宵的劇組仍在工作。

走到抗戰基地的廣州街香港街,一片焦土廢墟之間,已經有人影在走動。

攝影師指揮著燈光助理在架梯子。

她走進屋子裡,一排穿著黃色軍服的國民黨士兵,個個面黃肌瘦的,乍看好像鬼影憧憧一般,一把帆佈折疊椅旁站著化妝師,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戴著一個藍色口罩,睡眠不足頭發凌亂,正往人臉上塗炮灰和血漿,一分鐘搞定一個,

然後木著臉喊:下一個。

西棠走進去換戲服。

今早要拍一場在黎明之前炸掉敵方一座電廠的爆破戲,西棠是沖鋒陷陣的群演之一,山崩地裂一聲巨響,眾人在壕溝裡紛紛倒下,抽搐,靜止,導演對著喇叭喊卡。

再來一遍。

一直拍天光大亮,導演終於滿意,收工轉場。

車子將他們從荒郊野外拉回瞭景區內,西棠換瞭衣服走出來,正碰到群頭刁哥,沖著她咧嘴一笑,一口被煙熏黃的牙:“喲,大明星,趕早啊。”

西棠笑嘻嘻地打招呼: “刁哥,您早。”

她轉手將劇組發的一份早餐遞給瞭他:“您沒吃吧,豆漿包子。”

刁哥也不客氣,順手拿過,另一隻手伸出來,要往她的臉上摸,西棠敏捷地一閃躲過瞭,臉上仍然笑嘻嘻的。

刁哥嘿嘿笑瞭一聲:“你個小滑頭。”

西棠趕緊拱拱手,笑著跑遠瞭: “記得報我的戲啊。”

刁哥咬著煙,順手在她的名字後打瞭一個鉤。

橫店的群演一天八小時六十塊,就這價格,四五年前還隻是一半,早上六點前的戲,多發十塊,拍挨揍和死掉的戲,也多十塊起跳。

橫店最熱鬧的時候,據說有幾千群演,肉身都撲在爛泥裡打滾,可是連賣盒飯的阿姨都在仰望星空。

出瞭門,看看時間,西棠往自己的劇組走。

她所在的經紀公司正在橫店拍一部古裝宮廷電視劇,昨晚是大夜戲,今早十點多開工。

西棠穿過青石板路,她一邊走,一邊無聲地笑笑,也是有經紀公司的人瞭,怪不得每次來做特群都被調侃,公司正在拍的這一部《傾城宮戀》,號稱總投資幾千萬,其實大部分都進瞭導演和主演的口袋,服裝道具都使勁往便宜裡租,更不用提極其狗血的編劇和劇情瞭——從西棠進橫店的這幾年開始,各種憑空冒出來的影視制作公司多如牛毛,大傢都一樣,拍出來一部一部戲,全都跟狗屎似的,都往電視上放,有什麼關系,後期剪出來的鏡頭宮紅柳翠金玉滿堂,俊男美女癡情纏戀,然後發行宣傳賣力倒騰,緋聞粉絲使勁炒作,版權一樣好,賣,制片一樣賺得盆滿鉑滿,電視一樣在播得火熱,觀眾一樣看得津津有味。

她在劇裡飾演一個失寵妃子的丫鬟,有大約十集的戲份,在三天前的拍攝中已經不幸被隔壁宮的娘娘毒死領瞭盒飯。

在橫店住瞭快兩年瞭,本來就是這行當出身的,她什麼活兒都幹過,什麼活兒都練得不錯,這一次公司幹脆劇務都不用請瞭,由她跟另外一個同事全包瞭。

西棠一走進劇組,已經是人聲熙攘,穿著戲服的演員來來回回,有些頭套妝發已經齊全瞭,一眼看過去,宮女如花滿春殿,花紅柳綠的一片,頓時產生瞭時空轉移之感。

隻是下一秒就隔著窗戶聽到劇務主任在屋裡咆哮: “喊他起來!這個場地一場租金兩萬!全劇組人開工他媽的等著他吃白飯啊!”

西棠知道,那是男主演江超,一位很早以前的香港唱跳歌星,後來有些過氣瞭,但勝在有長期名氣積累,演戲還算實力派,片酬不高不低,公司請他來跟吳貞貞搭戲,年齡差瞭十多歲,一個演穩重老成的皇子,一個演清純可人的江湖小俠女,也算搭出瞭新意。

隻是聽說他最近剛剛離瞭婚,一進組就是夜場派對動物,助理稍有不慎,便起不來。

也難怪他晚上愛去消遣,幾個月被困在這個破爛小鎮,沒日沒夜地趕工,人人都得發瘋。

同事阿凱在屋簷下看到她,趕忙沖著她招手:“西棠,過來。”

一個女孩子站在他的身邊,抹著眼淚抽抽搭搭地說話。

那是公司派給女主演吳貞貞的助理小寧。

小寧一看到她,便氣鼓鼓地說:“西棠姐,我不想跟貞貞瞭。”

吳貞貞是公司近年來最紅的女星,在整個電視劇圈子也算是古裝一線瞭,人美,脾氣是有點,大牌都有點脾氣,但也不至於跟助理鬧翻。

西棠問:“怎麼瞭?”

小寧說: “今天的劇本有改動,我拿進去給她看,被她罵瞭出來。”

西棠望望她,心底一亮,問瞭一句:“誰在她化妝間裡?”

阿凱將她拉到一邊,壓低聲說: “新男友,第一次來探班,抓得很緊,據說下一部戲要投資,大制作捧貞貞做主演,老板供財神一樣供著。”

西棠心下已經分明。

她也隱約聽說瞭一些傳聞,在橫店拍戲枯燥萬分,這種鮮活香辣的小道消息傳得飛快,吳貞貞成名很早,如今依然很年輕,錢卻賺得不少瞭,因此一向心高氣傲,據說一場飯局價格是六位數,也是有市無價,但在娛樂圈,富商圈子裡有個傳統,越是高價高傲的女星,帶出來越有面子。

卻難得有財神爺入瞭吳貞貞的眼,想必也是稀奇人物。

方才已經瞄到,小寧今天穿瞭一件白色羽絨服,羽絨服下是一層黑色薄紗,波峰聳動。

西棠暗自佩服。

她從小寧手中接過瞭本子,語調卻是沉著威嚴的:“我去說吧,你休息一下,一

會照舊跟她。”

小寧唯唯諾諾應瞭一句。

她走到演員的化妝間。

整個劇組上百人,隻有她一個人有獨立化妝間,連男主角江超,一從這個門口走出去,還是有大批探班的忠實粉絲捂著心口尖叫,卻都隻是跟男二號共用一個休息室,看來吳貞貞引來投資的事,估計是真的瞭。

西棠敲門,溫和地說: “貞貞,我來送劇本。”

這位大小姐喜歡人人叫她貞貞,上至總導演下至清掃阿姨,以顯得自己親切可親。

裡邊傳出一把嬌膩的女聲:“進來吧。”

西棠推門進去,吳貞貞已經穿好瞭戲服,一件牡丹刺繡的大紅宮裝,露出一片雪白的胸口,正坐在梳妝臺前,一邊對鏡貼花黃一邊說話,聲音拖得老長: “我上周在恒隆,看到瞭…..”

背對著門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沒等她說完,便漫不經心的應瞭一句:“喜歡什麼自己去買,不要來跟我說。”

電光火石之間,如一道閃電劈落,西棠隻覺眼前滾過轟隆隆的一片黑暗降落,那一瞬間再也動彈不得。

男人的聲線低沉,醇厚,冰冷,豐厚如一把大提琴最飽滿的弦,卻是冰寒的,如結冰的溪水流過堅硬的巖石。

仿佛冬天第一場雪落下時的傍晚,天色灰暗,庭院茫茫,想身邊有個人,想暖酒,想喝醉,想跟他共赴地老天荒。

很多年前,也是在一片黑暗中,她走進燈紅酒綠的包廂,牌桌上人影綽綽,不見真容,隻聽到一個男人的低沉聲音,帶一點點笑意:“等會兒,碰四筒。”

那一瞬間隻覺得皮膚發緊,腦中一陣陣的暈眩,身體非常的渴望被撫摸。

不管隔瞭多少年,哪怕是在夢中,她也常常聽到這個聲音,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聲音。

作為一個科班表演專業出來的學生,她最喜歡的演員特質,就是有一把好聲音,臺詞念得好——低沉、飽滿、性感,充滿感情,這戲基本就成瞭大半瞭,這比空有一張好看的臉管用多瞭,所以後來即使見到瞭趙平津,發現聲音這麼好聽的男人,竟然天打雷劈地同樣擁有一張足以傾倒眾生的臉龐,真是老天瞎瞭眼什麼都讓他長齊全瞭。

跟他的臉相比,西棠仍然最愛他的聲音,有多愛呢,愛到那時候晚上關瞭燈,兩個人倚在床上絮絮地說情話,一片黑暗之中,仿佛看得見,眼前的空氣中絲絲縷縷地漂浮著他的聲音。

那是她記憶中,最幸福的時候之一。

西棠感覺到手中紙張在震蕩,仔細一看,原來是自己的手在發抖。

吳貞貞眼波飄蕩,嬌嗔一句: “討厭,人傢不是說這個瞭,我是說我看見瞭高先

生,他新的女朋友還跟我搭過戲呢…………不過我在店裡試瞭一個包………..”

“西棠?西棠?”聽到吳貞貞在喚,西棠終於回過神來。

西棠深吸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用力掐住自己顫抖的手腕,慌什麼,怕什麼,都過瞭那麼多年瞭,早已經不是一路人。

目不斜視走到吳貞貞身邊,在她的大腿根蹲瞭下來,背對著沙發上的人,遞給她劇本,低聲細語地說話:“待會兒這一場有改動…………”

吳貞貞掃瞭她一眼,身上穿一件臃腫的黑色棉衣,臉上蠟黃,黑眼圈很重,大約早上又去跑戲瞭,她蹲在她的身邊,眼光一動也不動,非常的守規矩,嘴角一直有點輕輕的溫柔笑意,當然這是對劇組裡的導演和主演,吳貞貞也看過她板著臉將手下的場務助理訓得不敢吭氣,這個公司八面玲瓏一般的女孩子,據說也是電影學院畢業的,好像還替她演過幾次替身,卻一直拍不紅,現在年紀也大瞭,大約真的隻能改行做幕後瞭。

她滿意地笑笑,然後嬌滴滴地說:“小寧又要麻煩你瞭?”

西棠說: “我已經批評過她瞭,一會她跟你上戲。”

吳貞貞不置可否。

西棠眼光一絲一毫不敢移動,隻感覺到那個人依舊在沙發上端坐,卻不再說話,西棠感覺右邊肩膀和身體都是麻木的。

西棠又說: “今天阿琳請假,劇務臨時請不到人,一會兒B場有場吊威亞的戲,還得麻煩您親自拍瞭。”

果然,吳貞貞喊瞭一句: “怎麼可以這樣!”

西棠陪笑: “人人都說您敬業,今天有記者來探班,我安排去采訪。”

吳貞貞這才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門外來催候場瞭,西棠說: “我出去瞭。”

她站起來往外走,吳貞貞跟著站瞭起來,卻是跟屋裡的人撒嬌:“還要拍威亞的

戲,人傢恐高嘛。”

屋裡沒有回應。

西棠轉眼已到門外,吳貞貞大約不知道,那個人才真正恐高,而且最恨別人提恐高。

她走出來,吳貞貞也出來瞭,導演在廊下走過,吳貞貞立即迎瞭上去,挽住瞭導演的手臂往片場去瞭。

西棠渾身如虛脫一般,扶著屋簷的柱子站瞭會兒,終於感覺到肺裡重新吸得進空氣瞭,才拔步往裡邊走。

忽然聽到後面有人說: “站住。”

那一瞬間,她心跳都停住。

她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

後面的人壓低瞭聲音,卻是帶瞭一點惱怒的嗓音:“黃西棠。”

西棠隻好站住瞭腳步,將發抖的手握成拳,慢慢地回頭,卻還記得帶瞭一點點笑意:“好巧呀。”

西棠目光在他臉上輕輕掠過,沒有敢細看,目光微微低垂,定在瞭他黑色大衣的第二顆琥珀色的扣子上。

她當然記得他的樣子,五年過去瞭,他一點也沒變老,白皙得如象牙純釉的一張臉,五官俊美之中帶一點削薄的硬秀,下頷的線條陡峻料峭,濃眉微微蹙著,眼底如一片幽深黑暗的海。

她知道他正定定地看著她的臉,目光如一把冰峰一般利刃,一刀一刀地刻在上面。

他高挑瘦削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墻,渾身有一股難明的怒火,他一個字也沒說,西棠知道他在發火,她曾經那麼熟悉的人,僅僅是站到他身邊,她就足以能感受到他的每一寸最微小的情緒。

是,她知道趙平津恨她,他那樣高傲猖狂的人,但凡有人折辱他一分,他必定恨不得回敬你十分,恨不得折磨得你生死不如,可是她還手腳齊全地好端端地站在這兒。

他堵在她的身前,她無處可逃。

大冬天的,西棠的整個後背一直在發冷。

他忽然笑瞭笑,笑意卻沒有半分抵達眼底: “混得不錯嘛,都進組瞭。”

西棠心底淡淡地笑瞭,趙平津還是老樣子,標準的普通話帶點兒京腔,對熟人和不值得他客氣的人,不正經的時候多,嘴上非得討點便宜。

她也帶瞭點嘲諷笑意地答:“托福,還過得去。”

趙平津問:“怎麼沒當上女一號?”

西棠笑嘻嘻地望瞭他一眼: “那麼多美女,哪裡輪得到我?”

這時走廊那邊有人拖著長音喊:“西爺——鋪道具嘍!”

西棠應瞭一聲,然後對著身前的人點點頭:“再見。”

趙平津看著那個身影飛一般地逃走。

這麼多年過去瞭,無聲無息的,他早當她死瞭。

誰知道她還在這圈子裡,看起來也不像在拍戲,眼高於頂的黃西棠,竟然有那樣卑躬屈膝的身段,低聲下氣地招呼一個刁蠻虛榮的女明星。

轉眼那個身影就遠瞭,黑色寬松的棉衣裹著身體,露出細細的四肢,豆芽一般瘦弱,無辜的一張小臉孔,卻有著刀子一樣狠的心腸。

他站在屋簷下。

心底震蕩得胸口發悶,隻感到太陽穴一陣一陣地驚跳。

終於咬瞭咬牙返身打電話:“沈敏。”

他控制住情緒,平靜地吩咐:“將下午的會議推遲,安排人將急簽文件帶過來,晚上在上海的應酬,改到橫店來。”

前場開機拍攝,西棠在後場清點人數,打電話訂飯,打點各種瑣事,早上一忙就過去瞭。

兩點多開飯,一會兒聽到前頭的演員進來吃飯,幾個女的咬著耳朵八卦:“吳貞貞那個男友,比江超還帥,怪不得一直NG。”

“這麼冷的天肯陪她來拍戲,真愛啊。”

“看得好緊,小寧今早給他端瞭杯水,被罵瞭。”

“哈哈,一會趁著吳貞貞在拍戲,你去跟他說話,我晚上請你做臉。”挑撥離間。

“真的?”躍躍欲試。

“哈哈哈。”

吳貞貞休息間隙蝴蝶一般地撲到場中的那個男人身上,伏在他的耳邊:“不是說下午有會要開麼?”

趙平津淡淡地說:“臨時改瞭。”

吳貞貞親密地依偎著他:“是不是要多陪我一會兒?”

絲毫不顧忌有記者在場。

趙平津不耐煩地說:“我不上報。”

吳貞貞立刻規矩地坐到一邊。

趙平津坐在一大堆攝影器材的亂糟糟拍攝現場,看著來來回回的人影,一直到下午手工時分,再也沒有見過她的蹤影。

吳貞貞下瞭戲換瞭衣服出來,火紅色的裘皮大衣,挽著他的手臂走出來,有影迷圍過來找她簽名。

吳貞貞今日心情大好,親切地談笑,連拍照都應允。

趙平津站到一旁吸煙。

一支煙吸到一半,卻忽然又看到瞭黃西棠,她跟一個武師在搬一個巨大的木架子,那個架子上放滿瞭刀槍棍棒,架子比她還高,她有些吃力地小跑著,跟上前面的人的步伐。

忽然一把長刀歪倒下來。

西棠躲閃不及,哐當一聲砸到瞭腦門,她痛叫一聲,前面的師傅停瞭下來,趕

緊跑來詢問。

趙平津皺著眉頭將煙頭踩滅。

還是那麼笨手笨腳。

西棠搖搖頭,兩個人返身重新幹活。

下一刻,趙平津卻註意到瞭她的手,她的左手抬著架子,右手扶在上面,力量不均勻,架子傾斜,她腳步有些趔趄。

抬眼再望過去,一個轉角,她消失瞭。

結束一天的工作,西棠將自己洗刷幹凈,直接挺屍倒在瞭床上。

租來的房子沒有空調,一年四季屋裡跟屋外一個溫度,此時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西棠從狹小的衛生間一出來,隻覺得寒冷嘶嘶地往骨頭的縫隙裡鉆,趕緊跳上床裹住被子,在被子裡伸出頭來吹頭發。

晚餐吃瞭一杯紅豆黑米粥,外加一個蘋果。

每天的工作量大,而且都是體力活,當然吃不飽,但西棠永遠記得,在大學的宿舍裡,鐘巧一身艷裝,塗著紅嘴唇叉著腰氣骨怔怔地對她說:“捱餓是當女明

星的第一道本領!三十八線小明星也是如此!”

那時她才不管呢,她正跟趙平津熱戀,每次約會回來經過學校後門的那條熱鬧哄哄的小吃街,趙平津不吃這些東西,但每次都記得給她買一大把,鐘巧減肥,她夜裡十點多羊肉烤串啃得香噴噴的。

奇怪的是那時候吃那麼多也不見胖,在橫店這幾年,那麼嚴格控制自己,肚子卻悄悄開始堆積瞭一小圈脂肪瞭。

現在自己摸爬滾打,也再沒有人,跟她討論女明星的生存之道瞭。

如果十點前能收工,一般她會運動半個小時,如果十點後才回,太累,隻能抓緊睡覺,因此維持體重,隻能靠少吃。

所幸常常太累,睡著瞭便好瞭。

電話響起來。

西棠接起,是公司老板秘書,讓去貴賓樓。

打瞭兩個哈哈委婉拒絕瞭,將電話掛瞭。

五分鐘之後,電話重新響起,這次是公司老總:“西棠,怎麼沒有空,有大客戶,特別喜歡你的戲,別不知分寸。”

西棠知道,公司養著像她這樣死活紅不起來的打雜的,就是用來免費應酬用的,專門用來唬那些一夜之間撿瞭幾個大糞錢的暴發戶,夜場裡塗得閃閃發亮帶出去,給他們看幾張穿著古裝的劇照,就號稱橫店著名的女明星瞭,引得那些剛剛入門玩女星的老男人口水橫流,最後圈內自然有願意出售的女孩子,於

是一個包養一個投資,一部戲很快就出來瞭。

西棠哭喪著臉嘆口氣起來重新化妝穿衣。

找瞭一輛蹦蹦車到瞭鎮上,走進包廂裡,出乎意料的,裡邊竟然沒有太吵,一眼掃過去,幾個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臉,竟然看到趙平津坐在沙發上,依舊是一張傲慢帶瞭點兒不經心的臉,身邊是陪著笑臉的禿頂老板。

看來今晚不是一般的歡場應酬,看起來是正經談生意的,這種公司老總級別的應酬,一般輪不到她,西棠看瞭一下,座中居然沒有吳貞貞本人。

居然連藝人經紀部主管倪凱倫都在,瞧見她還裹著羽絨服,頂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龐走進來,立刻一道警告的眼刀飛過來。

西棠立刻脫瞭衣服,裡邊穿瞭一件露肩白色洋裝,她瞬間擠出笑臉,笑吟吟地撲瞭進去:“老板,對不起,來晚瞭——”

她一邊撒嬌一邊端起酒杯先自罰瞭一杯。

老板還算滿意,然後笑著說: “別來我這湊熱鬧瞭,今晚你多陪陪趙總。”

西棠喝瞭杯酒,被推到瞭趙平津身邊,她本來長得就甜美,露出笑容時候,更是甜滋滋讓人骨頭都軟瞭:“趙總,我先敬您一杯——”

誰知道趙平津看瞭她一眼,竟然不動聲色地皺瞭皺眉頭。

西棠趕緊挪瞭挪,挨著坐在他的身邊,捧著酒杯,神態親昵,語音甜膩,臉上帶著嬌笑,實際上連他的衣袖也不敢沾。

他最恨討厭的人碰他。

那晚的應酬一如從古至今的所有應酬,痛苦而虛偽。

除瞭趙平津皮笑肉不笑地說瞭一句: “汪總,我喝不瞭酒,不免掃大傢的興,我是聽說黃小姐酒量特別好,今晚大傢盡興喝,隻是我這一份,就麻煩黃小姐瞭,你看怎麼樣?”

於是那天晚上趙平津所有的酒,都轉到瞭西棠的手上。

老汪更加一聽就來戲: “哎呀,這天大的面兒啊——”

他指瞭指包廂裡排著隊坐在沙發上一群穿著薄紗的女孩子: “我們這一排美女,趙總一個都看不上啊,西棠,好好表現啊。”

西棠趕緊笑著答應:“趙總這麼看得起西棠,人傢好高興喔。”

西棠一邊笑一邊嘴角暗自抽搐,什麼時候出來混江湖的趙平津也有瞭這麼俗氣的稱呼瞭,那時候在北京,他剛剛開始創業不久,公司上上下下幾個創始人擠在海淀區三環外那一套趙平津的房子裡,沈敏一天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依著趙平津幾乎是任何時刻一時興起的創意寫程序,周圍的人,管銷售的是他的發小,管運營的是他清華的本科校友,來來去去都是喊他小名,後來西棠畢業後的那一年,趙平津將一個科技公司做得初具規模,終於面試招瞭幾個海龜員工,也是英文喊他boss,西棠跟在他的身後跟一個小尾巴似的,幾乎沒有任何的拘束感,隻是偶爾跟他的那些一起在京城大院長大的子弟出去消遣,會所裡的經理稱呼一聲趙公子,這已經算是僭越,基本跟他不熟的人,都隻能客客氣

氣喊一聲趙先生。

她已經隱約聽出來,他對外公開的身份是上海的地產富商,這次註資投拍公司的下一步戲,欽定吳貞貞做女主演,老板眼看談得差不多瞭,喝到興頭上,拍著肩膀跟他稱兄道弟起來。

趙平津也變瞭,以前不熟的人,碰一下他都要翻臉,現在也開始假模假樣地跟人客套幾句瞭。

西棠也不多話,掛著笑臉老老實實地替趙平津喝酒。

老板大約以為他是花巨資捧女星的冤大頭,聊著聊著開始談圈子裡女星的價碼,還說要給他介紹童顏巨乳,言辭之間有些猥瑣過分瞭。

趙平津在黑暗中,微微揚瞭揚臉,無聲而輕蔑地笑瞭笑。

西棠心底暗自心驚,他們這樣的人,身份一般不會對外說,老板開罪瞭他,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哎呀,汪總,別光顧著說話嘛,輪到趙先生敬你一杯——”西棠趕緊起身,打斷瞭老板滔滔不絕,然後動手倒酒,她的右手輕微一晃,灑瞭一些出來,她用左手握住瞭右手腕,穩住瞭右手,然後斟滿瞭兩杯酒。

這是很微小的動作。

趙平津有意無意地瞥瞭一眼。

西棠連著給公司老總灌瞭兩杯酒。

倪凱倫趁機說: “公司這次推出兩個新人….”

真會做生意。

喝到一半,大約五分醉瞭,她起身去洗手間。

倪凱倫跟進來,摸瞭摸她的後背,聲音裡有她熟悉的關心: “沒事吧?”

西棠將胃裡的東西吐得一幹二凈:“沒事。”

倪凱倫說:“這白面閻王爺,不知貞貞何時勾搭上他的。”

西棠從馬桶上爬起來,站在鏡子前默默地補粉。

倪凱倫繼續說: “今晚老汪臨時改在這裡應酬,我跟過來才看到他,也嚇瞭一跳,下部戲他有份投資,我一個角色也不會給你,六夫導演的新戲,我安排你去山西拍尼姑戲。”

西棠沉默瞭一下,然後湊過去蹭蹭她的臉,抱住她的腰說:“謝謝媽咪。”

“別貧,鄭有同約你吃飯看戲,有長期跟他的記者去拍。”倪凱倫說。

鄭有同是另外一間公司的當紅小生,若是他想要炒緋聞,不知道多少女孩子想貼上去。

西棠不出聲。

倪凱倫問:“你是答應不答應?”

西棠一橫心:“我不要。”

也就對著倪凱倫,敢說一句真心話。

倪凱倫兩眼冒火,一把將她推瞭個趔趄,恨鐵不成鋼地怒道:“你到底想怎麼樣,天天去墻根那蹲著拍幾十塊錢一天的破爛戲,何時出頭!”

西棠縮瞭縮脖子。

倪凱倫說:“下禮拜的星光劇場頒獎典禮,你跟著《宮戀》的劇組走紅毯,我磨破嘴皮才把你塞進去。”

走紅毯的除去導演主演,剩下一兩個名額全公司幾個參與的演員估計爭到破頭,隻為瞭增加一點點曝光率,西棠隻好諾諾應允。

倪凱倫低聲說:“你自己思量一下,一把硬骨頭討不到什麼好處,我聽說十三爺想退休,公司可能會拆股,我未必能保你,那些債務,你這樣做十年,也還不清的。”

西棠又挨過去,將頭擱在她的肩上,抱住她的肩膀,閉著眼依戀地說: “我知道。”

倪凱倫叮囑一句:“離姓趙的越遠越好。”

西棠小聲地說:“我知道。”

兩個人挽著手出去。

那夜一直喝到凌晨兩點,趙平津存瞭心似的,敬瞭一輪又一輪,西棠跟著他喝,胃裡白的紅的沸騰著混著氣泡往上頂,她喝到四肢麻痹心慌手抖,眼都紅瞭。

最後散場時,趙平津仍然舉起杯子:“汪總,合作愉快。”

老汪大著舌頭站瞭起來:“好…………好說!”

西棠隻好端起杯子,將酒灌下去,喉嚨如一道火舌滾過。

那邊老汪擺擺手,咕咚一聲倒下瞭。

倪凱倫立刻站起來,寒暄瞭幾句,叫經理來簽單。

西棠搖搖晃晃地從沙發上站起來,隻是手腳有點麻木,意識還是清楚的,這麼多年瞭,她再也沒有讓自己喝醉過。

她往前走瞭幾步,忽然被絆得踉蹌一步要摔倒,趙平津在她身後,一把拽住她的頭發。

西棠感覺到頭皮一陣痛,然後被拖瞭起來,臉被強行地轉瞭一個方向。

趙平津望著眼前的一張臉,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大眼睛翹鼻子,粉嫩嬌艷的唇,水汪汪的一雙勾魂眼,他扯住她的頭發,咬著牙惡狠狠地說:“你到底是發什麼瘋,才把自己整成瞭這副鬼樣子?”

有那麼一瞬間,西棠以為他是生氣的。

可是半醉時分的眼神清亮,她看到他眼中隻有嫌棄和嘲諷。

西棠對他笑瞭一下,正要答話,趙平津卻猛地松開瞭她。

西棠撲倒在沙發上,然後又理瞭理頭發站瞭起來,笑嘻嘻地往前走。

《傾城宮戀》拍攝進度順利,臨近過年,大傢都拼命埋頭趕工,最後的一個禮拜,西棠調去瞭B組,去瞭一號山跑外景,寒風呼嘯,每天收工回來,頭發一層都是灰。

天天都在出外景,補空鏡頭,和拍群演的戲份,再也沒有回去過棚裡。

棚裡這段時間卻頗不太平。

趙平津來瞭幾次,坐在攝影棚內,他那張臉傾倒眾生的臉和孤傲冷峻的氣質,天生就是一個帶著電流的氣場,宮廷戲的女孩子多,天天有人不小心絆倒電線,撞翻梯子,碰倒擋光板,終於有小女演員借機上去搭話,卻被他冷臉喝退,然後吳貞貞下瞭戲黑著臉往公司高層打電話,第二天那個宮女就被編劇寫死瞭,據說臨走時還大鬧瞭一場,整個劇組猴哭貓叫,精彩熱鬧。

一尊玉面金身的大佛端坐在這裡,公司還得派人出面應酬他。

汪總來瞭。

趙平津氣定神閑地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跟汪總聊A股行情。

汪總賠笑和他聊瞭半天,一個禿腦袋汗涔涔的,話題不知所終,終於繞回女明星上。

趙平津忽然狀若不經意地問: “那晚見過面的黃小姐,不是你們劇組的嗎,怎麼不見人瞭?”

汪總聞言,樂得哈哈一笑,沒當回事兒:“趙總說西棠?她拍不上戲,在外景場地做劇務呢,人倒是勤快,挺能吃苦耐勞的。”

趙平津依舊閑閑的:“她有沒有價碼?”

汪總卻嚇瞭一跳:“啊?”

趙平津一張白皙瘦削的臉龐看不出真,也看不出假,隻是帶一點淡淡的嘲諷:“你不是說這圈子裡,沒有錢搞不定的女明星?我覺得她不錯。”

汪總匪夷所思地道:“趙總您說笑吧,有貞貞在前,您怎麼會看得上黃西棠?黃西棠是長得還行,可這圈裡漂亮的女孩子海瞭去瞭,她不說別的,身材比吳貞貞可就差遠瞭吧,而且歲數不小瞭,瘦得跟顆豆芽菜似的,怎麼比得上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水潤?”

趙平津皺皺眉問:“她多大瞭?”

汪總擺擺手:“我怎麼記得住?來瞭公司兩三年瞭,二五六七瞭吧,在這圈子,到這歲數還演不上戲,那就是老瞭。”

趙平津不置可否,隻淡淡地說:“年紀沒什麼。”

汪總心裡暗暗著急,黃西棠實在拿不出手,她在公司就是幹粗活的命兒,嬌軟身段撒嬌纏人的功夫裝裝門面還行,但脾氣實在不好,一不小心還會得罪人,把公司都給連累進去瞭,老汪有點為難地道:“實在是怕伺候不好您,給公司抹面子,這姑娘硬邦邦的,上次印南——我們公司以前最紅的一個男演員,開什麼派對來著瞭,大傢喝瞭點酒,印南那麼一大帥哥,吻瞭她,她木木的,一點點反應也沒,臉僵硬得跟石頭似的,嘖嘖。”

趙平津臉色不太好。

汪總神神秘秘的:“跟您說一事兒,這也就我們公司內部的事兒,她不談戀愛的。”

趙平津不動聲色地問:“什麼意思?”

汪總說:“我聽到手下有些造型師說,她跟那個香港女人是一對兒。”

香港女人是倪凱倫。

趙平津站起身來,隻覺得有點頭疼:“我下午還有個會,先走。”

汪總陪著站起來,眼看他也不再提這茬,隻松瞭口氣:“我讓貞貞送您?”

趙平津已經拾起大衣往外走:“不用瞭。”

殺青的那一日,整個劇組一片喜氣洋洋,大傢準備晚上去聚餐,西棠在劇場裡整理,清點道具,跟道具公司交付,聽到幾個女演員和化妝師們一邊換衣服一邊聊天。

幾個演宮女的小姑娘跟她關系一貫交好,悄悄地跟她咬耳朵:“西棠,聽說吳貞貞在化妝間摔杯子。”

西棠笑笑說:“怎麼瞭。”

小寧噘噘嘴,神秘兮兮地:“分手瞭。”

西棠笑著應瞭一聲:“誰?”

“吳貞貞和那個有錢帥男友。”

那邊小姑娘們已經幸災樂禍地聊開瞭。

“怎麼會,不是還一直來探班麼?”

“是啊,好奇怪,後面還來瞭幾次。”

“但每次來探班好像也不怎麼高興啊,也沒怎麼看吳貞貞,一臉興趣索然。”

“聽口音似乎是北京人。”

“好帥哦,可是也好酷。”

演皇後身邊大嬤嬤的惠姐這時剛好走進來,西棠在這部戲裡還跟大嬤嬤演過對手戲,最後那杯賜死的毒酒就是大嬤嬤看著喝下的,西棠抬頭笑瞭笑:“惠姐。”

惠姐笑著回瞭她,然後加入瞭討論,語氣老道地說:“看氣度修養,傢世不一般。”

“嘻嘻,姐姐,你怎麼看的出的?”

“那些高簷豪門出來的子弟,跟有幾個小錢玩女明星的暴發戶可完全不一樣——吳貞貞眼光可你們你們高明多瞭。”

“真的哦。”

“怎麼分手的?”

“還能怎麼分,喜新厭舊唄。”

“人傢玩膩瞭,就換口味瞭。”

“這圈子裡那麼多女明星,能有幾個美夢成真的。”

“姐姐勸你們一句,要是喜歡呢,就老老實實演戲,要不然玩幾年趁早轉行,別老想著些歪門邪道,那些男人深藏不露,身邊女孩子走馬燈的換,姐姐見的多瞭,沒幾個有好下場的。”

西棠聽瞭一會兒,那些話好像鞭子一樣抽在自己身上,她默默地低頭填好單子,悄悄起身離開瞭。

小姑娘們吱吱喳喳:“嘖,姐姐,不要這麼掃興嘛。”

惠姐望著門口那個白衣藍褲的身影,忽然悠然笑笑轉瞭話題:“不說男人瞭,要說深藏不露,我們劇組裡也有一個,演技很不錯,如果有機會應該會紅。”

“嘻,是不是貞貞?”

“聽沒聽見姐姐說?小演員!”

“吳貞貞演技也就那樣瞭,誰都看得見,倒是有一位,連我都看不清。”

“誰?誰?”

“姐姐,你看是不是我?”

“別鬧,關你什麼事兒,你媽不是算命你一輩子都紅不瞭嗎。”

“去你的!”

“好瞭,小姑娘們,做這一行,光鮮下面都是刀子,其實又有什麼好。”

晚上的聚餐,提前兩日殺青離組的吳貞貞也回來瞭,大衣脫下是一件黑色緊身毛衣,包裹出玲瓏凸凹的身形,胸前閃閃發亮的一串寶石項鏈,妝容精致,笑容滿面,挽著制片人的手臂,依舊驕傲得像公主。

那幾個小女生依舊隻能坐在臺尾默默地看著。

最後大傢擁抱作別,吳貞貞特地繞過來,看到西棠,依舊笑瞭笑,那笑容中,透著一絲怪異。

到下午六點,B組順利殺青,西棠搭夜車返回公司。

第二日和倪凱倫去贊助商處看頒獎典禮的衣服。

倪凱倫是公司經紀部主管,她趕上瞭最好的時代,整個內地娛樂產業在這十年間噴井似的蓬勃發展,她一路跟著走過來,累積起來的人脈手段,在整個圈子,也算是大姐級別的人物瞭,她手下有數位大小明星,連公司最資深的林心卉都是她在帶。

倪凱倫給西棠做過經紀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瞭。

那時倪凱倫剛剛踏進這一行,普通話都說不利索,不知道哪裡來的眼光和勇氣,早早跨越大半個中國北上%0%0食,那時西棠還在讀大四,她帶她拍第一部戲,是一個新銳青年導演的獨立電影,名叫《橘子少年》,在歐洲參展,去瞭法國戛納。

那是西棠第一次出國,西餐吃到膩,跟倪凱倫兩個人躲在酒店裡吃桶裝泡面。

她因為思念趙平津,掐著點算時差,打電話叫他起床,還忍不住哭瞭。

趙平津在那端笑她,因為剛剛起床,低沉悅耳的嗓音中有一點慵懶鼻音:“乖,別哭瞭,快點坐飛機回來。”

後來她人生中第一次出國,還去的是風景優美如畫的蔚藍海岸南法,卻一天也沒有玩,工作一結束,立刻收拾瞭行李直奔機場直接回國。

隻因為太想念某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瞭。

她跟在拎著名牌包昂首闊步的倪凱倫身後走進城中的商場,反倒更像助理,店裡的經理帶著一位銷售小姐含笑迎出來:“倪小姐,過來看禮服?”

全城的禮服就那麼幾個牌子,公司首先是林心卉選,然後是吳貞貞,剩下要看人氣和戲份,等著倪凱倫安排。

倪凱倫點點頭:“林小姐來試過瞭?”

店員引著她們進入寬闊試衣間,指瞭指掛著的一排禮服: “林小姐挑瞭那件。”

倪凱倫走過去:“唔,給我看看定妝照……..……”

西棠坐在沙發上等著,無意抬眸忽然看到墻壁深處的一件珠灰色紗裙,平口釘著一排小小的圓粒珍珠,非常的美麗。

她眼光好。

倪凱倫不知何時走瞭過來,跟她說:“試試。”

店員小聲地說:“這件已經被章小姐預定。”

章芷因是對頭公司的女一號,媒體常常拿來跟吳貞貞比較。

“不是說她定瞭華倫新款?她一個人霸占著兩件禮服?”倪凱倫憤憤。

店員賠笑:“章小姐公司說有備無患.……”

倪凱倫幫她爭取:“試試可以吧?”

西棠低聲地說:“不用瞭。”

後來倪凱倫挑瞭一件純白印花禮服給西棠,付賬的時候,西棠拿出信用卡,倪凱倫按住她的手:“我來吧。”

西棠不依:“這不行。”

倪凱倫壓低聲道:“你這個月就幾集吧,都不夠這件衣服的錢。”

西棠臉一紅,明白她說的是實話,大牌明星有廠商贊助,像西棠這種完全不上線的小明星,難得有機會出席一次典禮,要穿得好看,隻能自己掏錢,而且那麼貴的衣服,基本使用率隻有一次。

趁著她遲疑的一秒,倪凱倫已經簽瞭賬單。

倪凱倫挽住她的手,她是最瞭解西棠的人,打也打過瞭,罵也罵過瞭,隻是公司那些手段和伎倆,她不配合,她也沒有任何辦法,也早已知道不必勸: “下部戲也許有轉機。”

她指的是那個小尼姑那部戲,西棠已經開始背劇本,那個角色很討喜,她自己也明白,所以提前下足功夫。

兩人又去看珠寶,著白手套的店員取出一串鉆石項鏈。

倪凱倫往她脖子一掛,然後哇瞭一聲:“人靠衣裝。”

西棠看瞭一下鏡子,整個人熠熠生彩,連面龐都照亮幾分,怪不得女人都需要首飾,紅毯上的女明星爭奇鬥艷,不祭出法寶,怎麼搶得到一小片如豆腐塊的版面。

倪凱倫看瞭又看,極力遊說她:“跟鄭攸同吃飯,炒兩條緋聞,資源好點瞭再接兩部戲,保證明年到你掛這些大石頭。”

西棠撇撇嘴,自己將項鏈拿瞭下來。

店員抖瞭抖眉毛,然後說:“倪小姐,你鐘意的牌子有幾件衣服剛剛從巴黎空運來。”

倪凱倫立刻來瞭興致:“我去試一下。”

兩個人一轉頭,就看到人影。

兩個人一轉頭,就看到人影。

自上次橫店一會一別,已經是兩個月過去瞭,趙平津站在首飾專櫃對面的走道中央,身邊跟著幾個下屬,也不知道駐足看瞭多久。

堪堪打瞭個照面。

倪凱倫平日交際手腕一流高超,尤其見到贊助商和投資商時,熱情分寸和客套都掌握得爐火純青,可是那一刻,卻立刻笑容僵掉,豎起瞭一身的刺,鬥雞一般地望著他。

趙平津當然不會主動招呼,冷著一張臉,看著她們。

跟在他身後的沈敏,也止住瞭腳步,望著她們的方向,眼中有淺淺的疑惑。

對面那兩位看起來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商場女賓客,一位穿著職業套裙的利落女士一身名牌,這樣的女人在這樣的商場裡滿目皆是,反倒是另外一位年輕些的,隻穿瞭一件薄毛衣,有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精致臉孔,可美麗容顏分明有點兒淡淡的憔悴,細看——分明也不是熟人,也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站在他跟前的老板怎麼卻跟失瞭魂似的,怔怔地站瞭半天。

專櫃的經理立即趨身上前,恭恭敬敬地說話: “趙先生,有什麼為您效勞?”

趙平津照舊寒著臉不說話。

沈敏隻好出面解圍,遣退瞭經理:“沒事。”

趙平津卻在那一刻忽然回過神來,依舊不說話,渾身帶著怒火,一個跨步轉身,大步走開瞭。

沈敏隻好跟著走,轉身的那一剎那,又回頭望瞭一眼,那女孩子側臉一瞬間低頭的弧度,他一霎忽然靈光大亮,話語趕在理智之前沖瞭出來:“西棠?是你?!”

西棠遲疑瞭一下,還是輕輕地和他點瞭個頭。

倪凱倫立刻拽住她,仿佛躲避洪水猛獸:“走!”

西棠被她拖著往裡走,聽到身後的下屬低聲招呼: “趙先生,請這邊走——”

倪凱倫暗暗詛咒:“陰魂不散。”

西棠知道她愛護她,可是也不希望倪凱倫得罪他,趙平津的背景到底有多深,恐怕連倪凱倫這樣的老江湖也未必透徹,她當年也是到很後面,逼到他母親不得不跟她攤牌瞭,才慢慢摸到那麼一星半點兒,不提他爺爺及父親大伯的背景,單是他母親娘傢周傢,從解放前就是上海的實業大亨,周傢在上海的根基有多深,不是那個階層的人,根本窺不出一絲一毫,周傢無嫡嗣,而趙平津,是周氏傢族唯一的外孫。

西棠坐在試衣間外的柔軟沙發,緊緊地抱住倪凱倫的外套,隻覺得胸口壓著一塊大石,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所幸銷售小姐推著一排華服進來,倪凱倫歡喜一聲,很快忘瞭這茬事。

從商場出來,倪凱倫回公司,西棠休兩天的假期,她說:“我自己走會兒。”

西棠走出奢華商場的大門,身上的團團暖氣消散,絲絲涼意襲來,抬頭看一眼,天空是黯淡的藍。

她不太常回上海,公司總部在上海,每月開一次會,人人巴不得回來燈紅酒綠好世界放松一番,隻有她懶得挪窩,在橫店制作中心若是開工,一般是派她留著盯拍戲進度。

看瞭看時間還早,西棠決定先去喝杯咖啡。

走到人行道旁的路口,路面駛來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她的身側,又開瞭幾步,將路口堵住。

窗戶落下來,趙平津坐在後座:“上來。”

司機已經畢恭畢敬地打開瞭車門。

西棠笑瞭笑: “不用瞭,謝謝。”

她徑自走開瞭。

“黃西棠。”

西棠回頭,看到趙平津人都已經下車來,自己開瞭車門,不耐煩地說:“上車。”

西棠站在原地,兩個人僵持瞭一會,後面開始堵著車,的士司機帶著怒火按喇

叭。

西棠隻好上瞭車。

車門關上,車廂裡有他的氣息,西棠知道他不用香水,大概是慣用的須後水的味道,有點沉鬱的香氣縈繞,安靜幽涼。

“去哪? ”趙平津翹著腿,一雙長腿,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褲,露出熨得筆直的褲

線。

“附近地鐵口。”西棠答。

趙平津看瞭她一眼,天氣轉暖,她穿瞭一件粗佈褲子,一件灰色毛衣,伶仃的手腕,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

終於離得近瞭,細細看她的右手,手指微微蜷曲,無力下垂。

趙平津重復一句:“去哪裡,送你過去。”

西棠輕聲細語:“附近地鐵口。”

趙平津挑瞭挑眉,也沒有生氣,她還是這樣倔強的脾氣,跟他硬碰硬,隻能頭破血流。

司機直接將他們載回瞭酒店。

穿著雪白制服的門童一個箭步上來,替他拉開瞭門:“下午好,趙先生。”

趙平津看也沒看,隻驕矜自持地點點頭,昂首闊步地往裡邊走,西棠低著頭,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她知道反抗沒有用,他有的是辦法讓你屈服,她很早就已經知道瞭,他們這樣的人,沒有不敢做的事情,也沒有得不到的人。

她們這樣的女孩子,倘若沾染上瞭這些人,便如別人手中的一隻螻蟻,生死不過是輕輕一捏。

最好的結果是他厭瞭,將你一腳踢開,永遠也再想不起來。

那麼好些年過去瞭,西棠以為,他再也不想再見到她瞭。

她跟著他走進電梯,趙平津按瞭一個樓層,電梯在安靜中上行。

西棠偷偷地望著金屬裡鏡面裡的男人,高挑身形,穿一件白襯衣,駝色絨面外套,松寬地圍瞭一條同色系的格子圍巾,那麼好看的男人,金尊玉貴,滿手血

腥。

酒店頂層套房的門一打開,趙平津就直接進書房接電話,西棠自己坐在富麗堂皇的客廳沙發裡,一動不動,足足一個小時。

趙平津處理完公事出來,扶著門框,淡淡地說:“陪我吃晚飯?”

西棠搖搖頭。

趙平津嗤笑一聲:“拒絕得這麼快?你們老板知道嗎?”

西棠不敢出聲,下一部戲,公司有三千萬資金等著他註入。

趙平津坐進沙發裡,按瞭按眉心,臉色有點倦。

西棠坐在他的對面,看瞭他一眼,面色平靜無波,實在分不出不出喜怒。

“把那個花瓶搬到陽臺上。”趙平津從茶幾上拿煙。

“啊?”

“搬,搬瞭讓你走。”

西棠覺得有點搞笑:“你發什麼瘋?”

趙平津拿著手中的煙灰缸重重一敲:“你管我。”

西棠知道他是說到做到的人,於是幹脆地站起來,走到玄關處,左手輕而易舉地托起瞭那個的黃色的落地大梅瓶,本來也是裝飾品而已,不算很重,她將花瓶抱在懷裡,右手扶住,然後塞在瞭窗臺上,堵住瞭瞭那一道開闊的視線。

整個總統套房的所有窗簾都拉得嚴嚴密密,完全遮住瞭這間五星酒店最引以為傲的黃浦江景,那一塊小縫隙也許是客房的服務員疏漏瞭,露出瞭一小片天際和下面深淵一般的樓宇。

西棠站在窗邊,對著趙平津挑瞭挑眉。

趙平津手裡捏著一個銀質打火機,沉默地,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然後說:“你走吧。”

深夜,燈光照亮一室的繁華似錦。

酒店的頂層套房,那個花瓶依舊擺在窗邊,隻是窗簾重新拉得嚴絲密縫,仿佛從來不曾打開過。

趙平津扶著旋梯對樓下喊瞭一聲: “沈敏,上來。”

沈敏在書房替他處理文件,沒聽清楚,隻應瞭一聲:“什麼?”

趙平津看得暈眩,忍不住提高音量:“上來!”

沈敏將手上的事情結瞭,走上樓去,看到他獨自坐在沙發裡。

趙平津明暗不明的一張臉,沈敏走過去,從他身前的茶幾抽出瞭一支煙。

沈敏靠在沙發上,放松身體,舒舒服服地吸瞭一支煙。

看瞭對面一眼。

趙平津依舊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不說。

沈敏看瞭看表,已經將近十二點,他要站起身:“早點休息吧。”

趙平津在那一瞬間,忽然開口,聲音平穩得幾乎看不到一絲漣漪:“黃西棠的右手,廢瞭。”

沈敏倏然地站住瞭。

這位多年的心腹助理暗暗深吸瞭口氣,然後小心翼翼地望瞭他一眼,隱約探測著他的心意問道:“要找醫生給她看看嗎?”

趙平津卻沒有回答,隻繼續又說話,嘴角挑起瞭一絲微微笑意,卻看起來有種詭異的狠戾:“她手勁多大呀,當年差點沒把你打成豬頭,我也算給你報瞭仇瞭吧。”

沈敏一想起這個,反而不好意思地笑瞭,他自然地說瞭出口:“棠棠小——”

話一出口,趙平津的手輕輕一震

沈敏立刻改口:“黃小姐是古道熱腸,倒是個仗義人。”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趙平津在牌桌上根本沒註意到包廂那邊發生瞭什麼事,沈敏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的,當時他老板跟一群京城裡的子弟聚一塊就玩兒,不知道誰打電話找來的電影學院女學生,到最後玩得過火瞭,掃開瞭酒瓶子,讓她們撅著屁股趴在茶桌上面,互相抽耳光,誰抽得狠,誰拿酒杯下壓著的紅色大鈔。

那時黃西棠跟著鐘巧出來跑江湖,兩個互相打掩護,互相抽得對方嗷嗷直叫,看得一場子的人興奮得也跟著嗷嗷叫,兩個人拿瞭好幾輪錢退下瞭,後來換瞭另外的兩個女孩子,明顯業務不熟悉,戲做得不夠逼真,惹得座中的孫傢太子爺非常不滿意,罵咧咧站起來做示范,直接就甩瞭一巴掌,隻聽到一聲尖叫,那女孩子鼻子一道血就飛濺瞭出來。

本來黃西棠跟鐘巧都坐在地上互相擠眉弄眼偷著樂瞭,根本沒她們什麼事,結果那一巴掌下去,黃西棠扭頭一看,倏地站瞭起來,怒目圓睜地一拍桌面:“太欺負人瞭!

鐘巧死命地把她往回拉,可是根本拉不住,黃西棠一腳踩在沙發上,橫刀跨馬,指他們的鼻子惡狠狠地罵:“你們男的別欺負人!有本事喊個男的出來跟我打,誰喊誰是孫子!”

當時座中都是高門子弟,酒精沖上頭頂,紛紛鼓掌叫好,沈敏倒瞭血黴剛好坐在瞭沙發裡,他一個小助理,隻能先頂著炮火先上。

那時他還不知道,黃西棠喝瞭酒,基本上等於一個瘋子,她力大無窮,一把將他按在地上,跨在他的背上就開始揍,他一介文弱書生,差點被她打得連他媽都不認識。

她碰不得酒,後來就是喝錯瞭一次酒,釀成瞭大禍。

趙平津望瞭望他,忽然說:“小敏,你說,我當年怎麼就沒把她打死算瞭?”

沈敏感覺到後背的冷汗密密地流下來。

他低聲勸瞭一句:“她也受過教訓瞭,算瞭罷。其實也不容易。”

趙平津倒也不意外沈敏幫她說話,在他們談戀愛的時候,黃西棠性格真的特別好,跟他身邊的人關系都很不錯。

趙平津仰著頭靠在沙發上,倦倦淡淡地說瞭一句:“是啊,她對誰都這麼好,就唯獨對我狠成那樣。”

沈敏聽瞭這話,慢慢地想瞭幾秒,然後挪開腳步,走回瞭沙發上。

這麼多年過去瞭,趙平津是怎麼找到黃西棠的他不清楚,但就是今天在商場

裡,老板看到她那一剎那的眼神,他就知道,一切都完瞭。

離星光劇場頒獎典禮開始前兩個小時,西棠妝發弄到一半,被急電叫回公司。

一推開門,倪凱倫坐在辦公室裡面,梳著個盤發發髻,臉色黑似鍋底。

公司的大老板十三爺坐在一旁,悠然自得地抽著煙鬥,見到她進來,還高興地笑瞭笑:“西棠,進來坐。”

西棠坐到倪凱倫的身邊:“您找我?”

十三爺望瞭一眼倪凱倫。

倪凱倫冷著臉坐著不動。

十三爺不輕不重地喚瞭一聲:“凱倫。”

倪凱倫不情不願地伸出手,將桌面上擺著的一個黑色方形盒子推到瞭她前面。

西棠動手打開,一片光華璀璨的奪目光輝照亮瞭整個屋子,是前幾日的那條大鉆石項鏈。

西棠化整齊瞭艷妝,一張小小臉孔明媚如三月桃花,笑嘻嘻的開玩笑道:“送我的?”

倪凱倫的為人,也覺得一個小姑娘能掀起多大風浪,就賣瞭她這份面子讓她折騰去瞭。

十三爺看著她,當日倪凱倫帶著她來求他,讓這姑娘進門賞口飯吃,他信得過

這姑娘在公司幾年,品行倒是一流的,隻是不懂變通,氣節太高,所幸做事不錯,想著留著她,日後或許能培養起來做管理或幕後,沒想到今日才窺破瞭天

機,看來她的價值要重新估算瞭。

十三爺清瞭清嗓子,開口說:“趙先生送過來的,點名要送你,西棠,終於輪到你,好日子要來瞭。”

西棠一怔:“哪位趙先生?”

話一出口,已經回過神來,臉色就慢慢地變瞭。

她望瞭一眼倪凱倫,倪凱倫雙目噴火,卻也隻能咬牙忍著。

西棠感覺到身體的寒意,嘶嘶地從骨頭縫裡冒出來,牙齒忽然開始打顫。

十三爺磕瞭磕煙鬥的灰:“凱倫跟我說,你是認得趙周兩傢的這位公子爺兒的?”

西棠隻能微微地,點瞭一下頭。

“那他是什麼背景,我也不用講瞭吧。”

“他要幹什麼?”

“趙公子要你。”

倪凱倫倏地站瞭起來,壓著怒火吼瞭一句:“叫他去死!”

連十三爺露出瞭點驚訝,公司這員沖鋒陷陣的首席女將,很少失態。

倪凱倫低頭望望她:“西棠….….”

西棠伸出手臂拉住她,兩根手指發著抖,幾乎要將她的手臂掐出一個洞來:“沒事的,沒事的。”

倪凱倫隔著一件羽絨衣,都摸得到她的背在劇烈地顫抖。

兩個女人面如死灰,瑟瑟地抖著雙唇互相看瞭一眼。

十三爺等瞭好一陣子,等到兩個人平靜下來,開口重新跟倪凱倫談事情:“我知道你疼西棠,但你不能由著她,不能一直拍這種無名無分的小角色,閑瞭再去湊湊群演,既然進瞭這個圈子,就要出頭,不出頭,你當什麼女明星?”

倪凱倫猶不放棄,暗暗思索:“不一定非得是趙傢……”

十三爺說:“論權勢,別說就上海橫店這一小塊地兒,整個北京城,趙傢是不是排得上名號的?西棠,你要是還想在公司拍戲,就去吧。”

倪凱倫一張臉徹底地垮下去。

西棠握住她的手,絕望地搖搖頭,事情已成定局。

外面的助理在敲門催促,倪凱倫看瞭看表,站起來,順手撫平瞭套裝上的一絲褶皺,她對西棠說話,聲調是沉穩強硬的:“車上補妝,先去走紅毯。”

瞬間又恢復成那位幹練的女經紀人。

十三爺在後頭喊:“唉,這大石頭不戴著去?

倪凱倫拉著黃西棠的手,回頭淡淡地應瞭一句:“留著擱公司給您抵債吧,這姑娘欠瞭您小半年利息瞭,這幾個月連一塊牛排都沒舍得吃過。”

西棠夜裡三點鐘回到公司。

倪凱倫從頒獎典禮之後的酒會上做足應酬回來,便一頭紮進會議室跟公關和宣傳團隊開會,今晚在星光劇場頒獎典禮的紅毯上,章芷茵跟在他們後面走的紅毯,身上一件斜肩晚禮服突然滑落,露出半乳酥胸,章小姐當場花容失色,現場一片尖叫,記者瞬間全轉瞭鏡頭,導致整個《宮戀》劇組完全被忽略,互聯網的媒體時代,照片即刻被放到瞭網上,引起轟動話題,網絡上一片評論,連帶章芷茵的新戲關註度迅速提升。

吳貞貞氣得臉都歪瞭。

倪凱倫人還沒走進劇場,已經迅速指揮公司同事連夜奉上紅包,當晚立即有媒體大神撰文評論,分析道章此舉不像無意為之,而是早有預謀,故意博取眼球,心機太重,手段低俗不堪,建議章下次直接在紅毯上脫褲子,實在可笑雲雲。

此文一出,自然有人拍手叫好,媒體紛紛轉載,粉絲掀開一場罵戰。

倪凱倫連夜趕回公司開會,對頭公司拼瞭命想上位,留下的一大片空門必定要抓住機會血刃三尺,宣傳部門的同事忙乎瞭一大夜,一早章芷茵的公司發瞭通稿,大傢又立刻起來看輿論。

西棠在辦公室的沙發裡睡瞭一會兒,早上起來給值夜的同事們買瞭早點,下午

吳貞貞的宣傳團隊過來頂班,倪凱倫推開手邊的工作,對她使瞭個眼色,平靜地說:“走吧。”

西棠開車往黃浦區去,倪凱倫在車上瞇著瞭一小會兒,車子停在瞭南京東路20號和平飯店。

兩個人下瞭車,穿過奢豪典雅的酒店大堂,一前一後地走進電梯,上升的電梯

裡隻有她們兩個人,西棠透過金色的金屬鏡面,看到自己和倪凱倫的臉,熬瞭一天一夜,兩個人耷拉著眼,都又累又倦。

一直到第七層,倪凱倫挺起肩膀,然後抬手狠狠地一巴掌拍在瞭西棠的背上。

西棠深深吸瞭口氣,狠狠地咬瞭咬嘴唇,習慣性地在她的嚴格的目光中抬頭挺胸,保持俏麗優雅的儀態。

兩個人隨著禮賓服務員走進幽深堂皇的套房走廊,整幢大樓寂靜無言,仿佛一座幽涼的墳墓。

西棠不覺得有太多的情緒,隻是覺得累。

趙平津,是她深深愛過的男人。

如今再要面對他,都隻剩下瞭麻木,小鹿亂撞,忐忑不安,徹夜難熬,輾轉流淚,她年輕時候,早就嘗夠瞭。

隻是當時年輕氣盛,恃仗他寵愛她,胡天作地,後來不過發現,她算什麼,趙

平津有多少女人比她美,排著隊等著上他的床,她算什麼。

她不過是分手時候不肯好聚好散,得罪瞭他,他那樣的人,哪裡受得起一點點折辱,恐怕這一輩子,他都要她生死不如。

沈敏給她們開的門。

面對的是他身邊的親信,西棠也不願意再笑瞭,強打的笑容隱去,隻輕聲細語地說:“我公司經濟部倪小姐跟我一起來的。”

沈敏和倪凱倫握手: “趙先生已經返京,實在抱歉,委托我跟貴公司談,有什麼條件和我說。”

西棠兩腿發軟,坐在酒店玄關上。

聽到倪凱倫直接走進客廳去,水也不喝茶也不要,直接獅子大開口,一個月要三十萬,要住什麼房,要配什麼車,要給她拍什麼戲,接幾個廣告,拍戲尺度如何如何等等,林林總總一大堆。

沈敏不動聲色地應著。

倪凱倫繼續說:“我公司藝人黃小姐的工作時間,趙先生不能幹涉。”

沈敏隻是客氣地說:“我需要打一個電話。”

他進房間打電話。

一會兒沈敏出來:“趙先生想跟黃小姐說幾句。”

西棠隻好跟著他走瞭進去。

沈敏引她往書房走,將電話遞給她,然後合上瞭門。

“黃西棠?”

“嗯。”

趙平津在那端,聲音有點低,帶瞭點沉沉的鼻音,西棠猜想他大約是午睡剛起,隻字未提他們在談的事情,隻是輕描淡寫地說: “沈敏說,你拒絕瞭拍你們公司新戲的女二號?”

新戲女主演依舊是吳貞貞,新歡舊愛齊聚一堂,還沒演就已是一出好戲瞭,當時倪凱倫聽都沒聽就一口否決,西棠恭順地應瞭一句:“嗯,檔期有沖突。”

沈敏出去客廳,將一張銀行卡推到瞭倪凱倫的面前: “趙先生在上海時候,如果趙先生需要,黃小姐必須得陪他,工作時間需要她自己調整,其他條件趙先生一概同意。”

倪凱倫拿過那張卡,看瞭一眼,是上海中信簽發的鉑金卡,她點點頭,從沙發上拿起包,告辭走人。

邁出兩步,回頭瞪瞭一眼,西棠仍在房間那邊打電話,簡直想沖進去將那個傻乎乎的姑娘拉出來,有完沒完瞭,跟那樣無情無義翻臉不認人的男人,還有什麼舊情可敘。

趙平津在電話裡公事公辦地交待:“我要去,秘書會提前打電話知會你。”

西棠答:“好。”

趙平津又道:“你出去,讓沈敏來吧。”

西棠跟著倪凱倫,慢慢地走下停車場的樓梯。

兩個人走到車前,倪凱倫回頭望瞭一眼,看到身後的人,臉上神色平靜,可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完全是失焦的。

她隻好自己坐上瞭駕駛座。

“西棠——”倪凱倫望瞭一眼默默身邊扣安全帶的的人,淡淡地開口:“告訴我,你還愛趙平津嗎?

《京洛再無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