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對不起,咱倆好好過

從北京回到公司,西棠聽到同事在辦公室裡說,劇播完瞭,人氣不漲啊。

西棠笑笑坐到一邊,《最後的和碩公主》是在央視四套的電視劇頻道播出的,不算是國內年輕人的主流頻道,觀眾大部分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女性觀眾。

女主演名不見經傳,男主演也不算是年輕偶像,年輕人看得比較少,網絡議論度就低瞭。

守在電腦前的負責宣傳的同事沖著她笑:“西棠,中老年阿姨喜歡你。”

西棠樂呵呵的:“那挺也好的。”

倪凱倫的助理探頭出來喊她進去辦公室。

西棠進去倪凱倫辦公室,發現蘇灩也在,正問瞭倪凱倫一句:“要不要炒緋聞?”

倪凱倫搖搖頭:“楊一麟名聲不好,別惹一身騷,等今年底看看吧。”

蘇灩同意瞭,端瞭咖啡環佩叮當地走瞭。

西棠坐在她的沙發上簽公司給她接下的幾份工作合同,她最近在休息,新劇還沒開拍。

倪凱倫說:“劇本背得怎麼樣瞭?”

這是她的強項,西棠胸有成竹地答:“差不多瞭。”

倪凱倫叮囑瞭一句:“記得下午去上聲樂課。”

西棠埋頭專心寫字,聞言應瞭聲好。

倪凱倫在辦公桌旁對著電腦翻文件:“年末的活動邀約多,今年的禮服早點挑,時裝周已經結束瞭,明年春款的流行基本已經出來,你先看看各傢的衣服,我聯系看看能不能多幾個品牌贊助商。”

西棠防止她盲目樂觀:“媽咪,第一次當女主演,能不能拿獎,很難說的。”

倪凱倫發瞭狠地道:“這劇好,今年已經過瞭一半瞭,出來的劇沒一部像樣的,下半年章芷茵有一部,走的偶像劇路線,能不能超過你還另說,再說瞭,我要這點能耐沒有,我在這圈子這麼些年的積累那是白搭瞭。”

西棠知道,在事業上,倪凱倫一向比她有野心,也更有規劃,今年的三大電視獎評選,最早一個評獎在十月,最遲的一個在年尾。《最後的和碩公主》是大劇,如果西棠能拿走其中任何一個女主演的獎項,那接下來的接劇的檔次和片酬,都將會高一個臺階。

倪凱倫在辦公桌旁沖她招招手。

西棠起身走瞭過去。

倪凱倫指瞭指桌面說:“新送來的幾份劇本,有兩部是電影,你先看看。”

西棠搬起那一疊劇本,問瞭一聲:“電影劇本好不好?”

“我沒看,”倪凱倫埋頭簽瞭幾份文件:“投資一般,男主演也沒定。”

西棠怏怏地應瞭一聲。

倪凱倫眼看事情交待完瞭,示意西棠給她倒咖啡,自己則走過來坐到瞭沙發上:“別怕,一年幾百部片子上映,慢慢挑,總有好的。明星我見多瞭,好的演員卻要磨練。人會老,但作品永恒,西棠,我會將你推成這個行業裡留得下名字的——”

倪凱倫頓瞭一下,改用粵語,“百世流芳。”

倪凱倫手下治軍極嚴,對藝人身形儀態以及職業操守的訓練極為嚴格,被她帶的藝人沒一個人不抱怨自己過得生不如死的。黃西棠這種底層摸爬滾打過好幾年出來的,有時都覺得要被倪凱倫逼瘋瞭,她平日裡跟她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工作,投資,贊助商,少吃點。

印象中,她從未跟她談過表演。

那一瞬間,西棠忽然感覺眼眶裡的淚水差點要湧出來。

“哇,”趕在哭出聲之前,西棠誇張地大叫一聲,“好勁啊。”

倪凱倫摟住她哈哈大笑。

西棠伏在她肩頭笑得滾下淚來。

人生就是這樣瞭,又哭又笑的,情緒是最無用的東西。

上一次她從北京回來時,情緒大崩潰,哭得兩腿發軟,眼腫如桃,心裡的淒哀一陣一陣地往上湧,下飛機上瞭公司的車時,倪凱倫狠狠地往她的背上抽瞭兩巴掌,打得西棠脊骨發麻,耳邊一陣嗡嗡聲,仍聽到她在怒其不爭地痛罵:“一集十萬片酬時,你給我在came

a前使勁地哭,沒有鏡頭,你哭個屁!”

夏至之後,橫店下瞭好幾場雨。

片場頂棚都被打濕瞭,劇組索性改拍雨戲,西棠吊著威亞,跟戲裡的大反派掛在半空一遍又一遍地套動作,終於導演喊“卡”,換武替上場,西棠被助理扶瞭下來,脫下厚重戲服,從中能擰出濕漉漉的水花。

西棠下瞭戲,身上黏糊糊的一片,內衣褲都被雨水和汗浸透瞭,片場也不方便沖澡,她隻好換瞭衣服,坐車回到瞭鎮裡。

傍晚的雨已經停瞭,西棠在路口下瞭車,阿寬給她拿著拍戲用的那個大背包跟在她的身後,西棠低著頭,穿過人聲鼎沸的街道,在街角口拐瞭個彎兒,爬上她住的那個半坡道。

她仍然在橫店的那個屋子住。

西棠把那一層的隔壁屋子也租瞭,平時助理陪她住,有時媽媽過來探班住一下。

阿寬摟著她的手臂,忽然欣喜地說:“姐姐,看,月亮真好看。”

西棠抬頭看瞭看天上,橫店的夜晚,天空呈現出一種黯淡的深藍,厚厚雲層翻卷,中間一輪月亮,已呈滿月之象。

初秋瞭,夜裡空氣還是悶熱,兩個人站在坡上,抬頭看瞭看月亮。

西棠遠遠望去,居民樓旁邊依然是一盞昏黃路燈,蟲蟻在光下飛舞,路旁雜亂地停著一排轎車。

那一刻,心底最深的那一處血管,忽然輕輕地跳瞭一下。

路口斜坡的燈下,曾經有一個人,站在那裡等她。

他在她的記憶裡,有時格外的鮮活,她甚至都還清晰地記得他那天的樣子,瘦高的個子,穿一件白色褲子,黑色馬球衫,一手插在褲兜裡,一手夾著煙,微微皺著眉頭不耐煩的表情,看見她從街角走瞭過來,唇邊浮出一抹微微譏諷的笑意。

記憶有時又淡瞭,他的眉目都記不清瞭,仿佛隔瞭一層氤氳的霧氣。

剎那間想起來,心裡有細細的一下刺痛。

西棠不排斥這種感覺,她的生命中,不會再有他的存在,這一絲刺痛,是他留給她唯一的回憶。

六月份剛回橫店來時,一天夜裡西棠睡得模模糊糊,開始做夢,夢裡自己接瞭一個電話。

趙平津在電話裡跟她說,西棠,對不起。

她以為是夢,模糊間要睡過去,又突然驚醒瞭,發現是真的。

空調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瞭,身上熱出一身的汗,眼角猶有淚痕。

看瞭一眼床頭的鬧鐘,凌晨的四點十分。

電話裡還說瞭什麼,她卻是一點也記不起瞭,隻記得趙平津那句對不起,西棠疑心這句也是她在做夢,他那麼氣性高傲的人,怎麼會無緣無故跟她說對不起。

西棠第二天起來,在屋子裡翻箱倒櫃,找出瞭她去年工作的場記本。

之前在公司的劇組裡,場記都是她做的,所有的工作的筆記本,她都留瞭一份。

西棠看瞭一眼場記上的記錄,發現昨天的日期,正是他去年來橫店看她的那一天的日期。

整整一年過去瞭。

西棠蹲在自己的出租屋裡,盯著手機看瞭很久很久,終於,抬手刪掉瞭那個通話記錄。

中秋節,劇組放瞭半天的假。

西棠回瞭上海,她媽媽邀請遠傢人在異國他鄉,沒法團圓的謝醫生來傢裡吃飯。

謝振邦帶瞭禮物上門。

大束的鮮花送給西棠,一盒巧克力和一個印有某奢侈品牌logo的盒子送給瞭長輩。

西棠媽媽打開來,是一條漂亮的絲巾。

倪凱倫也來瞭,湊過來瞧瞭瞧,笑呵呵的道:“喲,謝醫生真客氣啊。”

謝振邦笑著答:“謝謝倪小姐。”

飯桌上有倪凱倫,少不瞭熱鬧,西棠難得吃瞭個八分飽,謝振邦主動陪她媽媽洗碗,被她母親趕回瞭客廳。

西棠客氣地招呼客人:“最近忙不忙?”

有一陣子沒見,謝振邦面對她竟然有點靦腆:“還好,我在問倪小姐可不可以去探班?”

西棠說:“可以啊,我可以帶你遊橫店。”

謝振邦高興地問瞭一句:“不妨礙你工作?”

西棠笑嘻嘻的:“你要問倪小姐。”

倪凱倫也不含糊,掏出手機記下來:“我明天讓她助理查一下,她哪天戲份少。”

西棠偏頭看瞭看倪凱倫:“你今天怎麼吃瞭那麼多糖醋排骨,你不是不愛吃甜的嗎?”

倪凱倫一邊按手機一邊答:“我那是為瞭保持身材才不吃的,今天沒空管你,你吃得比我還多,你還好意思問我?”

西棠趕緊閉嘴。

這段時間一直在劇組,沒怎麼見過倪凱倫,西棠偏著頭左看右看,覺得她似乎有點不對勁。

中秋節。

國盛胡同,趙傢東屋的飯廳裡,桌上的飯菜熱氣騰騰。

保姆端上菜來,笑吟吟地說:“老太太愛吃的四喜丸子。”

周女士伸筷子夾瞭一個到老太太的碟子裡:“媽,您嘗嘗。”

趙平津瞧見保姆還忙前忙後的伺候著:“阿姨,別忙乎瞭,您坐下一塊兒吃吧。”

老爺子坐主位,老太太坐旁邊上座,左首是周老師,對面坐瞭趙平津夫婦和沈敏,還留瞭一個位子。

保姆阿姨笑著答應瞭一聲,這麼多年瞭,逢年過節老爺子都讓阿姨一塊兒吃,她年紀大瞭之後也不再推辭,揀瞭個末位按半邊坐,規矩那是穩穩當當的,一點沒變過,這會兒保姆在圍裙上擦瞭擦手:“籠屜裡蒸著蟹呢,我看看去,免得她們過瞭火候。”

周女士招呼瞭一聲:“阿姨,您看瞭就過來啊。”

周女士這一個月基本在南京,中秋節前夕才回北京來,一傢人吃團圓飯,飯吃到一半,周老師看瞭一眼對面的兒子兒媳婦:“你倆結婚也快半年瞭,有動靜沒?”

老爺子有高血脂,今年上半年體檢瞭幾次,保健醫生嚴格規定他飲食要清淡,這會兒過節難得吃半個醬肘子,兒媳婦管孫子,他沒出聲,半邊耳朵早已經立瞭起來。

隻聽見趙平津瞥瞭他母親一眼,漫不經心地回瞭一句:“您想要什麼動靜兒?”

周老師筷子不輕不重地擱在桌面上,瞪著她兒子回瞭一句:“你爺爺奶奶等著抱小重孫兒!”

老太太聽到瞭抬起頭,露出恍惚的笑:“舟兒都娶媳婦兒瞭啊?我咋不知道吶?”

趙平津一下樂瞭。

鬱小瑛一直微笑著的臉頓時有點僵。

周女士哭笑不得地解釋:“媽,年初娶的,您又忘記瞭,您孫媳婦瑛子,坐您對面呢。”

老太太聽見瞭,笑得高興:“好好好。”

老太太這一攪場,周女士沒法再追問瞭。

鬱小瑛體貼地圓場:“媽媽,您別著急嘛。”

周老師橫瞭趙平津一眼:“看我兒媳婦面子上,否則看我不收拾你。”

老爺子聽明白瞭,也沒說話,坐得穩如泰山,想起來問兒媳婦:“南京那邊,老二都好?”

周女士答:“挺好,我回來時碰著瞭方大慶,問您好呢。”

老爺子聽到瞭樂呵呵的:“是老方傢的老三?”

周女士答:“是。”

老爺子挺關心以前的老同事的:“他怎麼樣?”

周老師給老太太剝瞭個蝦:“說是剛退下來,頭發都白瞭一半啦,精神倒挺好。”

老爺子琢磨瞭一下:“都退瞭?年紀不大吧。”

周女士說:“也不小瞭,還比鑄國大幾歲呢。”

老爺子一下沒說話。

周女士何等眼色,立刻明白瞭,比舟兒爸爸大幾歲,那老爺子這肯定是想起瞭早逝的長子,傷心瞭。

周女士轉而笑著問道:“爸,品冬今兒早上打電話回來瞭,跟您說什麼瞭?”

鬱小瑛恭順地聽著婆婆和老爺子聊,從南邊的事兒聊到瞭大姑姐在美國新買的房子,這些事兒沒她說話的份兒,她轉頭看瞭看身旁的丈夫。

趙平津眉頭微微蹙著,人已經走瞭神。

晚上吃瞭飯,小兩口回自己傢裡去。

回去的路上,趙平津專心致志地開車,一路無話。

鬱小瑛坐在他的副駕駛座,忽然對他說:“舟子,咱們要個孩子吧。”

趙平津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緊,明顯地聽見瞭,他沒有出聲。

晚上鬱小瑛洗瞭澡,走到書房,趙平津穿瞭件白襯衣,戴著眼鏡,正對著電腦屏幕。

鬱小瑛從背後抱住瞭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肩上。

趙平津回頭親瞭親她的臉頰,忍耐著溫和地說瞭一句:“別鬧,正忙著呢。”

鬱小瑛沒停下手,她的胸前頂在他的背上,潔白的波峰隔著真絲的睡衣輕輕地摩擦著他的身體,她的手伸進他的襯衣,挑逗地捏瞭捏他的敏感部位。

趙平津一動不動地坐著。

鬱小瑛感覺自己手裡的男人的皮膚是冰涼的,有一絲微微的寒顫。

她不是不解風情的女人,父母讓她去國外讀書那會兒,她本來還不想出去讀書,覺得功課太難煩人,是她爸鬱衛民看著周圍親戚朋友的孩子一個一個的出去瞭,覺得就這唯一的閨女,沒有層鍍金的洋學歷那就給老鬱傢丟人。鬱小瑛拗不過她爸,隻好答應瞭。自打離瞭傢庭的樊籠,到瞭洛杉磯的留學生圈子裡,鬱小瑛覺得自己簡直自由得如一隻快樂的小鳥,亞洲的,西方的男朋友都交往過,對於施展女性魅力成功地勾起男人的欲望這檔子事兒,她自打學會談戀愛以來,就鮮有失手的時候,她之所以自信,是因為太瞭解男人的反應瞭,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生理本能那是無法抑制的,隻是最沒想到的是,結瞭婚之後,她自己的丈夫,卻是最大的例外。

自打他們結婚後搬到一塊兒住以來,除非趙平津願意,否則任由她怎麼努力地挑逗,都無法激起他的情欲。

她滿心的不甘,扭著腰撲進瞭他的懷裡。

趙平津轉過身,握住她的手,制止瞭她的動作。

鬱小瑛含哀帶怨地望著他,嘴唇微撅,眼底有朦朧的水光泛起。

兩人的婚禮辦得隆重,鬱小瑛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很滿意的,這也表示瞭趙傢對娶她這個兒媳婦的滿意,除瞭結婚當晚出瞭點意外,趙平津身體突然不適,婚禮辦完後,婚房都沒進就被送去瞭醫院,但他很就快出瞭院,新婚後第三天陪她回門,恭謙周全,傢裡親戚都送瞭重禮,給足瞭鬱小瑛面子。

婚後,兩個人搬進瞭鬱傢購置的霞公府,這裡是城區中央,繁華熱鬧,並且離鬱小瑛娘傢不過十多分鐘車程,趙傢為趙平津在東城備有婚房,鬱小瑛不喜歡那個地段,她媽去跟婆婆周老師商量瞭一下,周老師心裡犯嘀咕,這結瞭婚住女方傢的房子算怎麼回事兒,回來跟趙平津提瞭提,沒想到她那挑剔的兒子竟然二話沒說就同意瞭,周女士也隻好作罷。

鬱小瑛知道瞭,心裡喜滋滋的,他還是疼她的。

趙平津工作忙,一個禮拜裡頭有四五天晚上有應酬,鬱小瑛起初還守在傢裡等他回來,等瞭幾次,趙平津明確跟她說她不需要這麼做,她也就恢復瞭以前的生活,晚上有時跟小姐妹逛街泡吧,有時回娘傢,晚上回來,趙平津有時已經在傢瞭,有時沒回。不過不管多晚,他總是會回來的。

早上兩個人各自出門上班,夜裡回來,迅速進入瞭平淡的婚姻生活。

她媽跟她說,哪對夫妻生活都是這樣的,你倆要個孩子就好瞭。她就尋思著是應該要一個孩子瞭,跟他暗示明示說瞭幾次,去婦幼拿瞭一堆優生優育的宣傳資料擱在客廳,興致勃勃做各種準備。

趙平津也不反駁她,也沒答應她,他的態度隻是淡淡的,要孩子這事兒在他那也是可有可無的。

一周一次的歡愛,仿佛像完成任務似的。

他仍然沒忘記帶套。

趙平津好聲好氣地說瞭一句:“我還有工作,你先睡吧。”

鬱小瑛一把甩開瞭他的手,狠狠地推瞭他一把,氣鼓鼓地走瞭出去。

趙平津起身走瞭出去:“你別生氣。”

鬱小瑛看著他平靜無奈的臉龐,他就是這樣,他從不跟她爭吵,她發脾氣,他就默默忍著,外頭都說趙平津子弟脾氣大,驕縱蠻橫,人不好處。

鬱小瑛高中畢業後就出國去瞭,對趙平津的印象,僅僅停留在的大院裡頭流傳的土匪惡霸名聲當中,兩人第一次正式見面,介紹人是她姑姑,她姑姑在教委工作,跟她婆婆周老師是以前的同事。鬱小瑛和趙平津吃瞭一頓飯,聊瞭點國外讀書的經歷,就這麼認識瞭。

兩人談瞭半年的戀愛,趙平津十分之紳士,每次約會,接送那是一定的,婦女節兒童節勞動節,每個節日的浪漫鮮花禮物從來不少,當男朋友,他不能說不是盡職盡責。

認識瞭大半年後,她媽媽過生日請吃飯,鬱衛民跟閨女說瞭句:“跟舟子一塊兒來吧。”

一個星期之後是端午節,趙平津帶著她去老爺子那兒吃瞭頓飯。

就這樣,兩傢的關系就定下來瞭。

後來極少數幾次,她跟著他出去跟他那幾個發小廝混,她看到趙平津徹底放松下來的樣子,跟在她面前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紈絝子弟樣兒,滿嘴的京片子亂飛,沒一句正經的,唇角有薄薄笑意,一張好看的臉。

擱到她這兒,就規規矩矩的。

她跟小姐妹們描述過心裡的疑惑,她姐們兒大歡兒說的:“他喜歡你唄,喜歡你,就正經瞭!”

她相信瞭。

那天鬱小瑛在國盛胡同的婆傢,聽到隔壁錢傢的阿姨跟趙傢老保姆聊天,錢傢的阿姨一邊擇豌豆尖兒一邊說:“人都說舟哥兒娶瞭媳婦兒,跟變瞭個人似的,混不吝的混兒樣沒瞭,人前人後踏實多瞭,也疼媳婦兒。”

老保姆聽見瞭,愣瞭好一會兒,忽然擱下瞭手裡的豆苗,掏出手絹兒,擦瞭擦眼角。

錢傢阿姨納悶地道:“哥兒結瞭婚穩重瞭是好事,您哭什麼呀?”

老保姆笑瞭笑:“風頭吹的。”

鬱小瑛結婚後,倒沒見過他多驕縱狷狂,看見最多的就是他這種表情,麻木的,溫和的,甚至是默默忍耐的。

鬱小瑛心裡也有委屈:“你就這麼不願跟我待一個屋?三天兩頭的加班,回來瞭就自己一個人在書房裡。”

趙平津給她倒水:“我工作忙,我以後爭取早點回來。”

鬱小瑛索性就說開瞭:“我理解你工作忙,我管過你瞭嗎?你自己捫心問問,我們結瞭婚,你在這個傢待的時辰,一天有超過三小時嗎?”

趙平津神色寧靜,好言好語地跟她說話:“我每天下瞭班就回來瞭,有時太晚,就不想打擾你休息。”

一句一句的冠冕堂皇,鬱小瑛心裡簡直要發瘋瞭,站起來沖著他瞪眼:“三更半夜一趟一趟的出門,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去哪兒!”

趙平津說:“我沒去哪兒。”

“你去沒去哪兒你自個兒清楚!”鬱小瑛尖叫一聲沖進瞭臥室,趙平津站在瞭客廳。

鬱小瑛在房間裡安靜瞭許久,沒見他進來,把一個玻璃杯子發狠地摔碎在瞭地板上。

然後是梳妝臺上的東西被稀裡嘩啦地亂砸一通的聲音。

趙平津默默地在客廳站瞭一會兒,回到書房,坐瞭許久。

凌晨一點一刻,偌大的公寓內完完全全變成瞭一片安靜。

趙平津拿起車鑰匙,出瞭門,車子從車庫駛出,他把車窗開瞭,深秋的風吹瞭進來。

一陣一陣的,都是涼意。

車子開在凌晨首都的心臟之地。

途徑天安門東,在路口轉瞭個彎兒,身後筆直的長安街上燈火通明,沿著建國門外大街,抬頭望去,不遠處高聳著的一幢天際高樓,頂層幽幽的一點紅光。

雲層遮住瞭天空,沒有一絲月光。

他的心裡變成瞭一片荒涼空曠的廢墟,雪茫茫的白,寒風吹過去,又呼嘯著卷回來。

趙平津駛近瞭柏悅府停車場的南二出口,那麼多個夜晚,他會駛進車庫,上樓去,在她的房間裡坐會兒,或者工作會兒,有時不知不覺,就耽擱到後半夜瞭。

今晚他沒有停車,開過瞭南門,經過柏悅酒店西門,他曾經在前面的樓下等她。

他記得她從出租車上走下來的樣子,穿瞭件暗花旗袍,身姿嫻靜柔美,臉上的表情,卻極為冷漠。

那時她是屬於他的,拍完戲從穿越大半個京城從郊區進來,隻為瞭陪他吃頓飯。

趙平津心底一抖,突然發瞭狂似的踩油門,夜晚的街道寥無行人,周圍幾輛車的喇叭聲刺耳地亂成一片,他置若罔聞,心臟隨著加速狂亂地跳,速度擺脫瞭痙攣的窒息感,一路風馳電掣,直到眼前出現瞭一盞紅燈,才一腳猛地踩住瞭剎車。

冷汗濕透瞭身上的襯衣。

他在交通燈前默默地調轉車頭,往建國門開回去。

鬱小瑛人是醒著的,紅著眼坐在臥室的床上,見到他進來,一瞬間有點慌亂。

興許是沒想到他會回來。

他常常半夜離開傢,原來她都是知道的。

趙平津走過一地的狼藉,站在床沿,伸手抱住瞭她。

鬱小瑛嗚嗚地哭泣。

趙平津把她攬進懷裡,仰瞭仰頭,忍住瞭心底的隱痛,他啞著嗓子說瞭一句:“瑛子,對不起,咱倆好好過。”

周四早晨上班,賀秘書進來敲瞭敲門:“趙總,鬱董找您。”

趙平津聽到瞭,還愣瞭一秒。

他起身去鬱衛民的辦公室,電梯上行到上面一層董事辦公室,鬱衛民的秘書給他開瞭門。

趙平津客氣地問:“鬱董,您找我?”

趙平津的神態是恭敬有禮的,也是公事公辦的,整個集團都知道這一層翁婿關系,但在公開場合,兩人都是一向的公私分明,鬱衛民也很少單獨找他。

鬱衛民擰上手中的鋼筆,示意他坐。

這一次他丈人談的是私事:“瑛子昨兒回傢,悶悶不樂,她媽媽問瞭她半天,她什麼也沒說,她媽媽也是關心你倆,讓我問問,小兩口鬧矛盾瞭?”

趙平津臉色絲毫沒變,仿佛料到遲早會有這麼一問,他隻緩瞭緩,放低瞭姿態和聲音:“應該沒有,可能這段時間忙瞭點,疏忽她瞭。”

鬱衛民也不愛管兒女私事,但對於這唯一的掌上明珠的婚事,卻不能不提留點神兒,趙平津的工作能力和傢庭背景那不用說,那是京城裡數得上名號兒的,當初能跟趙傢結上親,他跟妻子都是十分滿意,隻是這人的驕縱放肆也是出瞭名的,按說結瞭婚理應收心瞭,但妻子就怕閨女拿不住他,鬱衛民不得不出面敲打敲打,他擺出瞭親切的長輩臉孔,語調也和藹瞭幾分:“舟兒,年輕人新婚,磕磕絆絆是難免的,你們這些孩子都打小就認識,我們長輩也熟悉,時間長瞭,感情深瞭,自然就好瞭。”

趙平津順從地說:“讓您和媽媽擔心瞭,我正打算今天接她下班,好好陪陪她。”

鬱衛民終於滿意瞭,含著笑點點頭:“行,你工作去吧。”

趙平津起身告辭,回到自己辦公室,沈敏正在辦公室門前看著表等他,今天他有一整天的行程,有兩個工程項目要視察。

秘書給他穿上西裝外套,趙平津一邊往外走一邊跟沈敏說:“推掉晚上應酬,我六點要回來。”

沈敏跟在他身後,頗不同意地道:“六點太趕瞭,路上都得兩個多小時,這樣隻能把下午視察時間提前,您中午沒時間休息……”

趙平津回頭,冷著臉略帶瞭慍色:“小敏,這是命令。”

沈敏立刻噤瞭聲。

下午六點二十分,鬱小瑛下班走出辦公大樓,看到單位的院子裡頭,停著一臺熟悉的黑色大車。

趙平津看見瞭她出來瞭,從車上下來,喚瞭一聲:“瑛子。”

鬱小瑛瞧見他,略有驚喜地道:“哎,你怎麼來瞭?”

趙平津站在她身旁,對著和她一塊兒的同事客氣地點點頭:“接你下班唄。”

她的丈夫,高挑瘦削,深灰西裝外套,白襯衣配暗紅色提花領帶,英俊面容稍顯蒼白,矜持穩重,風度十足。

周圍的女同事嘻嘻哈哈地打趣瞭幾句,目光好奇中混雜著羨慕。

鬱小瑛伸出胳膊,緊緊地挽住瞭他的手臂,神采飛揚地跟同事揮手告別。

跟鬱小瑛吃飯吃到一半,方朗佲給趙平津電話。

趙平津接瞭電話,轉頭問鬱小瑛:“瑞福樓出瞭新菜單兒,朗佲讓我周末一起試新菜去,你一起去?”

鬱小瑛念頭一轉,笑呵呵地答:“不湊巧,我們單位同事有聚餐。”

趙平津也不勉強,隻點點頭。

鬱小瑛比趙平津小瞭好幾歲,也不是一個大院兒的,讀書沒湊到一塊兒,她有自己小姐妹的人脈圈子,跟他幾個發小也都不太熟。

鬱小瑛不愛跟他出去玩兒,最主要的原因在於趙平津。趙平津出去玩兒,基本是不會照顧女人的主兒,帶什麼女伴出席,都是進瞭場子把人一扔,自顧跟男人們喝酒打牌去瞭。

鬱小瑛在外邊玩兒的時候,習慣瞭男人對她魅力無法抗拒,圍著她爭相獻殷勤,熱熱鬧鬧的才好玩兒呢。可趙平津不搭理她,她又結瞭婚,老公在屋子裡頭,也不能跟別的男人太鬧騰,平時跟高積毅太太還成,可大多時候兒高積毅帶出來的是那些鶯鶯燕燕,她自恃這點身份還是有的,她不愛跟這樣的女人打交道,束手束腳的,去瞭幾次,她就不愛去瞭。

趙平津在外頭做些什麼,結瞭婚後,她自己有自己辦法知道。

心裡有數,也就任由他去瞭。

周六晚趙平津下班晚瞭些,他九點多到的餐廳,身後跟著沈敏,包廂裡已經坐瞭人。

高積毅翹著腿坐在沙發上,瞧見他進來:“舟子,你小子是越來越難請瞭。”

趙平津將車鑰匙拋在茶幾上,嬉皮笑臉的一把推開瞭高積毅,坐瞭下來:“哪能啊,這不緊趕慢趕的就來瞭嗎?”

他往裡頭一看,朗佲坐著,還有一個坐在沙發落裡邊的男人慌張地抬頭,一照面,是陸曉江。

趙平津一看到他,臉色一寒,笑容頓時沒瞭,甩臉就走。

高積毅大叫:“舟子,哎,別不開面兒嘛。”

趙平津沒搭理他。

方朗佲喊住瞭他:“舟舟!”

趙平津腳下一頓,今兒畢竟是方朗佲的局,他也不想鬧得太僵。

他轉頭回瞭句:“二哥,我今兒有事先走,改明兒請你吃飯賠罪。”

方朗佲站瞭起來:“你倆不能把話說明白瞭,這麼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到什麼時候兒是個頭?”

高積毅動手推瞭推陸曉江:“去,給你舟舟哥賠禮道歉去。”

陸曉江上前來,戰戰兢兢地喊瞭聲:“舟子……”

隻見陸曉江話都還沒說完,趙平津一拳就砸在瞭他的臉上。

陸曉江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在地上。

方朗佲跟高積毅都“蹭”地一下站瞭起來。

趙平津臉色寒如冰霜:“陸曉江,你離我遠點兒。”

陸曉江嘴角疼得嘶嘶地抽氣,含著舌頭混沌不清地說:“我知道您生我的氣……”

趙平津一腳踹過去,陸曉江捂住肚子跪在瞭地上。

方朗佲跟高積毅一下都看愣住瞭,趙平津一下子就下這麼狠的手,兩個人立刻圍瞭上去,高積毅走上前拽起瞭陸曉江:“沒事吧?”

方朗佲看不下去瞭:“舟子,你也別太過分瞭。”

陸曉江哭喪著臉:“是我對不起我三哥。”

趙平津眸中怒火閃爍,臉色鐵青,聽到這一句,一個拳頭又招呼瞭過去,他暴怒地喝瞭一句:“誰他媽是你三哥!”

陸曉江垂著頭一動不動的,方朗佲用力地撕扯發瞭狂的趙平津,服務員瞧見響聲開門進來,高積毅喝瞭一聲:“出去!”

轉眼間陸曉江又被狠狠地揍瞭幾拳,他也不反抗,隻嗷嗷大叫,痛得聲兒都變瞭:“舟舟!你就抽我吧!我對不起你,你抽!”

趙平津額頭青暴起筋,臉上的寒霜已被怒意燃燒殆盡,整個人赤紅著眼:“我操你丫的就他媽欠揍!”

陸曉江嘴裡嗚嗚咽咽地叫,聲音也不禁拔高瞭:“就你心裡有恨?就我對不起你?咱倆誰先對不起誰?我跟鈴鐺兒那會兒,你他媽的橫插一腳算怎麼回事兒?你當初是怎麼對的我?趙平津,咱倆誰都他媽別裝無辜!”

趙平津聽見瞭他的話,忽然怔住瞭幾秒,不可置信似的,盯著陸曉江反復看瞭好幾秒,終於明白瞭他的話,整個唇角都在微微抽搐著發抖,繼而仰天淒愴地大笑瞭一聲,逼回瞭眼底一閃而過淚光:“陸曉江,你欺負她,敢情是因為恨我?是,那事兒我是有不對的地方,可你他媽搞沒搞明白瞭怎麼回事兒?鈴鐺兒那事兒我沒說出去,還不是顧念著你當初尋死覓活的,你倒好,你!”

趙平津氣得臉色煞白,一口氣沒喘過來,人差點打晃瞭一下。

方朗佲著急地插瞭句:“曉江,舟子那事兒還真沒……”

陸曉江沒機會聽清楚瞭。

下一秒趙平津抬手扭住瞭他,將人狠狠地往地下摔,手上徹底沒瞭輕重,陸曉江被一把摜在瞭茶幾上,整個人混著杯盞茶水稀裡嘩啦地往下摔,趙平津大步一踏,一腳踩在瞭他的胳膊上,臉上已經是六親不認的暴怒,聲音低啞而冷酷:“抽你丫的?我他媽殺瞭你都不為過!”

陸曉江仰面摔倒在瞭地上,痛苦地大叫瞭一聲。

高積毅聽見他那聲音:“唉,舟子!停瞭,再打出事瞭啊。”

陸曉江徹底趴下瞭。

趙平津拾起西裝外套,滿身的戾氣,一腳踹開瞭們,往外走瞭出去。

沈敏從頭到尾,袖著手站在一旁,勸都沒勸一句,眼見趙平津走瞭,抬腿跟瞭出去。

方朗佲這一下有點兒懵,趙平津下的這狠手,連方朗佲自己看愣住瞭,他以為趙平津跟陸曉江之間不過互相鬧點脾氣,眼下這樣子看來,那簡直就是深仇大恨瞭。方朗佲先拎起瞭倒在地上的陸曉江,著急地問瞭一句:“曉江,沒事兒吧?”

眼見沈敏要走瞭,站在一旁的高積毅猛地竄起來,跳到門邊拉回沈敏:“到底怎麼回事兒?”

沈敏站在一旁,陸曉江依然坐在地上,沈敏也不去扶他,隻問:“他結婚那天早晨,是不是你給他打過電話?”

方朗佲想起趙平津結婚那天的情形,臉色也微微變瞭。

陸曉江臉上疼得扭曲,鬥大汗珠往下落,慘著臉沒敢說話。

方朗佲催著問:“曉江,你到底跟他說瞭什麼事兒?”

陸曉江沒敢說話。

高積毅捅瞭捅沈敏:“小敏?”

沈敏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沈敏低聲跟方朗佲說:“我下去瞭,他估計開不瞭車。”

十一月的頒獎季,北京電視藝術節在北京舉行頒獎典禮。

黃西棠在酒店大堂,跟馮導和劇組的同事匯合。

許久不見的印南一襲黑色禮服現身,微笑著挽著她的手,替她拉開車門,倪凱倫站在一旁,看著印南和她上瞭主辦方安排的車,印南一會兒會和她走紅毯。

印南和她並排坐在車後座,靠著椅背十分放松,氣定神閑地笑道:“緊張嗎?”

西棠卻是坐得筆直,手壓在厚重的禮服裙擺上,聞言轉頭笑瞭笑:“有點。”

印南今晚的視帝十拿九穩,今年十月份銀河傳媒開出的今年第一個電視獎,他就已經拿瞭一個最受歡迎男演員,那一場西棠沒有獲獎,公司也提前得到瞭通知,倪凱倫安排她出席瞭頒獎典禮,但也是走個過場,她當夜就返回瞭劇組拍戲,但今晚不同,北京電視藝術節是國內最大的電視類頒獎典禮,金茶花獎也被認為是三大電視獎中分量最重的一個獎項,歷年來都是娛樂圈關註的焦點,獲獎名單都是當場開出,也被業內認為是最公平的一個頒獎典禮,今年業內最受肯定,媒體也一致看好的,就是《最後的和碩公主》。

山茶劇院已經出現在道路的右側,劇院高聳的頂端如一朵綻放的潔白山茶花,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遠遠就看到瞭一片鎂光燈閃爍不停,粉絲的尖叫聲越來越近瞭。

昨日北京大降溫,助理在她的禮服裙下貼瞭一排的暖寶寶,西棠今晚穿得漂亮,印南紳士地伸出瞭手臂,西棠的高跟鞋踏在紅毯上,人優雅地從車子裡斜身出來,手挽住印南的胳膊,兩個人並排站在瞭紅毯的一端。

粉絲的尖叫聲劃破瞭天際。

西棠穿一襲潔白緞子抹胸禮服裙,女明星出席頒獎典禮的妝底,一貫是又厚又重的,但她的化妝師這次給她的眼妝用瞭亞光的棕,鏡頭下竟然顯得若有似無,宛若自然膚色,隻有一抹紅唇色,用得極為艷麗,更顯得整個人嬌嫩欲滴。西棠在紅毯上盈盈一立,挽著印南的手臂站在一塊兒,成就瞭今晚頒獎典禮上最登對亮眼的一對熒幕璧人,《最後的和碩公主》中北平醫院的軍官宋傢驊,挽著的是他在劇中的妻子,飾演大公主的演員身姿裊娜,頸項頎白,臉上掛著一絲柔和的微笑。

進瞭劇院落座,笙歌燕舞,談笑風聲,兩個多小時的頒獎典禮,西棠一直坐到瞭最後,隻覺脊背發麻,肩膀酸痛。

十二點黃西棠從典禮現場走出來時,助理立刻在她肩上裹瞭羽絨服。

倪凱倫坐在車子的後座,助理打開瞭車門,西棠看到她的臉色黑似鍋底。

西棠坐上車,臉垮瞭下來:“對不起嘛。”

倪凱倫面無表情地答:“不關你的事。”

公司的司機正要關車門,忽然發現劇院的出口處一個人影匆匆而過,見到他們的車,立刻停下瞭腳步:“是倪小姐呀。”

西棠抬頭看去,一個穿黑色亮片羽毛西裝的男人,笑容滿面地走上前來,此君是章芷茵的經紀人常偉宏。

常偉宏正按滅手邊的手機,臉上的笑容都堆出褶子瞭:“倪小姐,不好意思,這次謙讓瞭。”

章芷茵憑借《梨花街案錄》拿下瞭今年金茶花最佳女主角,此時還在捧著獎杯在場內拍照采訪,這部戲還是西棠為瞭拍《最後的和碩公主》推掉的。

倪凱倫嘴角抽搐瞭一下:“常先生,恭喜。”

他是業內資深的經紀人和制片人,西棠隻好跟著打聲招呼:“宏哥。”

“哦,我還聽說,你們傢藝人申請《春遲》試鏡被拒絕瞭?”常偉宏一邊說話,一邊瞄瞭眼西棠:“芷茵進瞭哦,哎,我說凱倫,貞貞還出來拍戲嗎,我都有點想念她瞭呢。”

倪凱倫連場面話都不願說瞭,冷著臉說瞭一句:“開車。”

車子駛離瞭劇院,開上瞭道路,倪凱倫手腳揮舞,氣得大罵:“陰險小人!無恥的變態!不行,我氣得要中風瞭!”

西棠握住她的手,她這段時期脾氣有點暴躁。

車子停在酒店前,助理下來扶著西棠下車,倪凱倫臉色發白,氣沖沖地扭開車門。

隻聽到身後司機一聲驚呼:“倪小姐!”

西棠回頭一看,嚇瞭一大跳,隻見倪凱倫臉色慘白,跌倒在地上。

西棠立刻拔腿往車子另外一邊沖過去,倪凱倫坐在地上,緊緊地拉住瞭她的胳膊,她嘴唇有點發抖:“西棠,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西棠大聲地叫司機過來扶她:“趕緊送醫院!”

司機將倪凱倫往車上扛。

西棠趕緊伸胳膊攔住他:“您慢點兒!慢點兒!”

司機著急地問:“怎的瞭?”

西棠一隻手護住胸口,將礙事的裹胸禮服往上提,一手扶著倪凱倫的身體:“您別硌著她肚子!她懷孕瞭。”

急診科的燈光亮得刺眼。

倪凱倫醒瞭過來,但臉色很不好,有少量出血,夜班婦產科醫師過來看瞭,說她有流產跡象,高齡懷孕風險大,開瞭保胎針,讓她臥床休息。

西棠想讓倪凱倫住院,但床位太緊張瞭。

分診臺護士站裡的小姑娘,一邊壓抑不住的好奇地打量著西棠,一邊好心地悄悄跟她說,床位肯定排不上瞭,還是回傢休養好。

可他們一行人在北京工作,都是住酒店裡,諸事不便。

倪凱倫躺在急診床上,瞧見西棠跟在醫生後面問瞭又問,眼看西棠回頭來,倪凱倫跟她說:“怕什麼,有沒有,都是老天爺給的。”

西棠疑心她不想要孩子。

倪凱倫瞧見她的神色,說:“我不要,不會留到現在,再說瞭,你媽媽還說幫我帶呢。”

都是肉體凡胎,這種時候都還能控制住情緒,西棠真正佩服她。

大夫讓她在急診輸液室打點滴,打完還要觀察半小時,護士給瞭張床讓病人躺著,西棠讓阿寬出去買雞湯,西棠喘瞭口氣,在床邊坐瞭下來,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凌晨快兩點瞭。

黃西棠手機裡一串公司的未接電話。

倪凱倫看見她在回消息:“說瞭什麼?”

西棠查瞭一遍郵件和消息,低聲地說:“宣傳部同事修好的圖發過來瞭,發的稿和圖讓你看一下,我自己看吧,你睡會兒。”

倪凱倫憑著多年的敏銳直覺,憤憤不平地答瞭一句:“隻差少少,這事有鬼。”

西棠黯然,自己倒還好,隻是覺得對一起工作的同事抱歉,他們躊躇滿志地出發來京,據說公司連獲獎的通稿都寫好瞭,結果得獎的不是她。

她握瞭握倪凱倫的手:“媽咪,我們也不要太介意這些。”

倪凱倫終於平靜下來說:“再努力吧。”

西棠應瞭一聲:“嗯。”

藥水滴下來一會兒,倪凱倫在急診的床位上睡著瞭。

過瞭一會兒,負責急診的一兩個小護士忙完瞭,進來溜達瞭一圈,更有個別活潑些的,直接走近一些,假意查看倪凱倫輸液速度,眼光卻不斷地悄悄偷看黃西棠。

沒一會兒阿寬回來瞭,西棠沖她看瞭一眼,阿寬立刻起身找到瞭在櫃臺邊忙碌的值班護士長,神態還算可親,音量卻不大不小,足夠讓整個護士站的姑娘都聽得見:“不好意思,護士長,我們傢的病人需要安靜休息哦……”

西棠終於得瞭空,起身找個洗手間換衣服,她身上還穿著禮服,臉上戴瞭口罩一直沒敢摘,一路過來急得一頭的汗,底下妝全糊瞭,整個人狼狽不堪。

阿寬跟著她進去,小心地拉開她背後的鏈子,那件昂貴的絲綢晚禮服柔滑如水地往下滑落,西棠把禮服卷起來塞進瞭背包裡,然後穿上瞭褲子毛衣,她伸手摸瞭摸包裡,隻摸到瞭一截打火機。

西棠將包往阿寬懷裡一塞:“你回去陪著凱倫。”

她伸手兜起瞭羽絨服的帽子,下樓去買煙。

十一月的北京的後半夜,氣溫零下幾度,一踏出外面的地上,立刻感覺寒氣從腳底下呲呲地往身上竄,西棠穿瞭厚厚的毛衣,仍然冷得瑟瑟發抖,買瞭煙和礦泉水,從街口的小店出來,一路小跑著往醫院跑,經過門診大樓前的車位,迎面一個人走來,西棠頓時愣住瞭。

沈敏見到她,也是明顯意外:“西棠,你怎麼在這兒?”

西棠說話間,隔著口罩都噴出薄薄一層霧氣:“我來工作,我經紀人生病瞭。”

沈敏趕緊帶著她往醫院大樓裡走,兩個人停在急診一樓的走道裡,沈敏關心地說:“嚴重嗎?需不需要幫忙?”

西棠摘瞭口罩說:“沒事,都安排好瞭。”

沈敏點點頭:“那就好。”

“有事兒給我電話,”沈敏指指走廊後頭,“那我進去瞭。”

西棠看著他往急診大樓的後面走去,那條走廊一直往裡延伸,通向住院部大樓。

西棠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沈敏的身影在走廊盡頭轉瞭個彎兒,眼見就要消失瞭,她心裡忽然一跳,拔腿追瞭出去:“沈敏!”

沈敏回頭,停下瞭腳步。

西棠奔到他面前,眉目略帶瞭點焦急,她問瞭一句:“他在住院?”

沈敏愣瞭一下,遲疑瞭兩秒,還是點瞭點頭。

西棠一瞬間怔住瞭,心裡猛地收縮瞭一下,張瞭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敏看著她的神色,溫和地說:“就過來掛個水,門診沒法開,沒什麼事兒,別擔心。”

西棠不再說話,轉身走瞭。

高層病房裡,燈都已經熄瞭。

散發著消毒水氣味兒的走廊裡,隻剩下頭頂幾盞夜燈幽幽的光,沈敏推開瞭病房外客廳的門。

趙平津躺在裡間的病床上,聞聲睜瞭睜眼,瞧見是他進來瞭,又繼續閉著眼休息。

沈敏在外邊脫瞭大衣,進來低聲地說:“您沒休息?”

趙平津點點頭,他嗓子啞,不願說話。

沈敏將椅子拖到瞭他的床邊:“剛把領導送回酒店,遲瞭些。”

趙平津今晚就是從那一場應酬下來的,跟合作方的領導吃瞭飯,安排瞭人陪同,他自己過醫院來掛水。

他點瞭點頭表示知道瞭。

沈敏替他關瞭床頭的燈,說瞭一句:“娛樂新聞出來瞭,就是那結果。”

趙平津聽見瞭,按著額頭模模糊糊地說瞭一句:“忙過瞭這事兒,你安排一下,就這兩天跟老高吃個飯。”

沈敏應瞭一聲:“記下瞭。”

趙平津說:“早些回吧。”

沈敏點點頭,起身往外走。

“舟子。”沈敏走到門口,忽然回過頭,叫瞭他一聲。

趙平津手按在胃上,蹙著眉頭,聞言抬頭看瞭他一眼。

沈敏張瞭張嘴,又看瞭眼床上的人,這幾天他的胃炎發作,主治醫師三天前就開瞭住院單,他拖到今天才進來,沈敏話到嘴邊還是忍住瞭,低聲地說瞭一句:“您早點休息吧。”

沈敏帶上門,快步往外走瞭。

一直走到瞭走廊的盡頭,沈敏才緩瞭口氣,抬手搓瞭搓臉。

方才硬是在他跟前忍住瞭,沒敢提在醫院裡看見黃西棠的事兒。

沈敏現在也摸不準趙平津的心思,隻覺得這事兒碰不得,關於黃西棠,趙平津面上沒什麼,但沈敏知道,趙平津把他自己心思,壓抑得太深瞭。

依沈敏看來,趙平津這麼些年來,根本就是被寵溺壞瞭,驕奢跋扈那是不用說瞭,加上三十幾年來人生一切順意,他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也沒有讓他不順心的人。哪怕年輕時候跟黃西棠分手大鬧一場,也是痛痛快快的一槍解決,迅速出國,回來事情翻篇兒,沈敏知道,西棠當時那樣折辱趙平津的臉面,他是打定主意的老死不相往來瞭。

沈敏也沒想到兩人還能在一塊兒過日子。

黃西棠回北京跟他住一塊兒的那陣子,沈敏算是徹底看明白瞭,黃西棠若是跟趙平津分瞭手,怕就是成瞭他一輩子的念想瞭,沈敏就沒見過趙平津在乎哪個女人,在乎成那樣兒的。

結婚瞭之後趙平津晚上加班加得多,沈敏有時夜裡進他辦公室,好幾次見到,屋子裡是黑的,隻有辦公桌上留瞭一盞燈,電腦還亮著,窗簾拉開瞭一道縫兒,趙平津獨自坐在離落地窗的幾米遠的扶手椅上抽煙,一動不動地遠遠望著窗外,光華璀璨夜色之中,從高樓望下去有一個黑點兒,方方正正的一抹漆黑。那是夜晚的紫禁城,一點燈火也沒有,他就定定地望著那一片黑,瞳仁裡泛著困獸一般痛苦而掙紮的赤色紅光,隻是後來那火光也慢慢地熄滅瞭,沈敏偶爾再見著他獨自呆著,眼底一片灰沉沉的,剩下的全是絕望。

有時瞧見他進來瞭,趙平津摁滅瞭煙,又恢復成瞭的平靜臉龐。

他不願意說的事兒,沈敏不會問。

趙平津的秘書遵照沈敏的指示一日三餐提醒趙平津按時吃飯,隻是賀秘書隔三岔五的就跟沈敏報告,說趙總吃飯太挑剔瞭。

上一回也是秘書不放心,打電話跟他說瞭,趙平津這兩天胃口特別不好,好幾次飯後都吃瞭止痛藥。

沈敏也是實在沒辦法瞭,才想到瞭西棠。

沒想到瞬間就被識破瞭。

沈敏記得那次趙平津躺在沙發上,手橫在額頭上,閉著眼模模糊糊地問瞭他一句:“她怎麼樣?”

沈敏聽到他的話,愣瞭好幾秒,方才意識他在問誰,沈敏斟酌瞭一下,小心地答瞭:“看起來挺好的,說是剛從歐洲工作回來。”

趙平津點點頭,不再多問,隻伸手指瞭指茶幾:“幫我收拾一下,交代小賀晚點給我熱一下。”

那次下班時分賀秘書特地過來問他:“沈先生你在哪裡買的粥,趙總把粥全部吃完瞭。”

沈敏望著賀秘書,嘆瞭口氣,搖搖頭轉身走開瞭。

西棠回到瞭急診的輸液室。

沒一會兒門外有個護士來叫:“倪凱倫傢屬,倪凱倫傢屬在嗎?住院部那邊剛剛查到,下午剛好有個病人出院,傢屬過來填住院單。”

西棠隻能自己去辦,助理阿寬太小瞭,不經事兒,西棠讓她跟司機回去瞭,西棠等到倪凱倫輸完液,太晚瞭沒法請護工,西棠在病房裡陪她。

國際病房的單間,西棠輕手輕腳地從外面走進來,結果發現倪凱倫醒瞭,躺在床上鼓著眼瞪她。

西棠心虛,嬉皮笑臉地湊近她:“媽咪,你餓嗎,要不要喝湯?”

倪凱倫瞧著西棠被凍得通紅的臉頰:“你又在外頭吸煙?”

西棠趕緊地說:“這會兒外頭沒人。”

倪凱倫人雖然躺在醫院,但餘威猶在:“皮膚還要不要瞭?”

西棠立刻裝乖:“我不抽瞭。”

倪凱倫又問:“哪兒來的床位?”

西棠老實地答:“我也不知道。”

倪凱倫盯著她的臉仔細地看,試圖瞧出一絲破綻。

西棠睜著無辜的眼,她是真的不知道。

兩人聊瞭一會兒天,倪凱倫繼續睡過去瞭,西棠躺在沙發上裹著毯子,一宿睡得半夢半醒,走廊裡還是隔壁病房裡的新生兒整夜地輪流啼哭,仿佛一場又一場前世今生的輪回,清晨六點多她就醒瞭過來,病房走廊裡開始有人走動的聲響兒,西棠起來給倪凱倫買早點。

西棠一走出病房,走廊裡挺熱鬧,一堆大爺大娘們湊著熱鬧趴在窗口前往外邊看。

西棠昨晚出去吸煙時就知道瞭,昨兒夜裡三點多,北京下瞭今年的第一場雪。

整個北京城一夜之間銀裝素裹,從高樓的窗臺往下看,車頂上、樹枝上都覆蓋瞭一層薄薄的白雪。

西棠去定瞭早餐,回來經過走廊時,站在四樓的窗邊,往外看瞭一眼。

十一月的清晨,天光還沒亮透,醫院裡仿佛有種末世的寂靜之感,雪已經停瞭,住院部大樓下是一個院子,草坪上落瞭一層雪,露出黃綠的草尖兒,樹枝上稀稀落落掛著霜花。

西棠攏著手臂,閑得無聊地看著窗外,朦朧灰暗的日光一絲一縷地亮起來,忽然她看到院子裡的車道上,駛進來一臺黑色的大車。

西棠的心猛然一跳。

頭腦還來不及做出任何思考,人已經下意識地躲在瞭窗戶後面。

西棠手臂不自覺地收緊,壓在瞭胸前,試圖壓制住輕微發顫的身體,心臟一下一下地跳得太快瞭,她看不清車牌號,隻能定定地看著車子越駛越近,停在瞭住院部大樓的門前車道上。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從駕駛座上走瞭下來,西棠瞬間就看見瞭,是他的司機。

那一瞬間心忽然就靜瞭。

呼吸停止瞭,天地之間一片虛無,瞳仁裡的影像忽然開始天旋地轉地晃動,隨後深深地陷進瞭那一片耀目而鋥亮的黑色。

司機下瞭車,站在車旁,沒一會兒,他立刻快走幾步,繞到後座打開瞭車門,住院部大樓裡,一個男人走瞭出來。

隔著樓層往下看,西棠看不清楚他的臉,隻看到一個穿著深灰大衣的高挑身影,脖子上裹著厚厚駝色圍巾。

司機替他打開車門,接過瞭他手上的包,然後給他遞瞭一副黑色手套,趙平津接過瞭,這時他的助理從大樓裡走出來,躬身立在他身後說話,趙平津停下腳步聽瞭幾句,那副軟質羊皮手套就隨意地擱在他手裡,沒有戴上,西棠感覺到那是自己的一顆心,就那樣隨意地被他捏在手裡,然後往手背上拍打瞭一下,又一下。

西棠仿佛看到瞭男人白皙的手背上,一道蜿蜒的黯藍血管。

黃西棠全身發緊,肌肉麻痹,喉嚨裡透不過氣來。

龔祺跟他簡單匯報瞭今早的行程,趙平津點瞭點頭,司機隨即將他送進瞭後座,關上瞭車門。

車子迅速開走瞭。

第二天趙平津約瞭高積毅在官房胡同吃飯。

宴是私宴,趙平津隻請瞭方朗佲作陪,自己帶瞭沈敏,高積毅推門進來時,看到方朗佲拉著沈敏正端詳著茶幾上的一個古舊樣式的陶瓷罐子。

方朗佲瞧見高積毅推門進來:“老高,托你的福,今兒哥們可也開瞭眼界瞭,這可是個地地道道好物件。”

高積毅湊過去一看,雙眼頓時亮瞭,茶幾上的杯盞都被挪開瞭,正中央是一個粉彩花鳥寶瓶紋的花瓶,約兩尺多高,眼力見兒不夠深厚,他一眼看下去沒敢斷言,粗略一估算,這要是真品,起碼得是嘉慶年間的物件瞭。

高積毅心癢難抑:“小敏,哪兒來的?”

趙平津坐在一旁,順手給他遞瞭個放大鏡:“上個月倫敦蘇富比拍瞭一批,就數這個最地道,你不是愛玩兒這個麼,瞧瞧成色怎麼樣?”

高積毅接過瞭,湊近瞭仔仔細細地看瞭一遍,一副行傢口吻:“這胎體和繪制,非官窯燒造不出來,估摸是唐窯,喲,這有個豁兒,補過,但很小……”

方朗佲跟著看:“哪兒吶?”

高積毅一邊指給他看,一邊心滿意足地拍瞭拍方朗佲:“老二,瞧見不,就這品相,絕瞭。”

沈敏得瞭空兒,取過茶杯喝杯茶,趙平津讓他滿世界找東西,就為瞭能不露聲色地送出去,他跟著這群子弟哥兒混瞭小二十年瞭,高積毅這人他明白,能屈能伸,是個城府極深的主,之前因為黃西棠攪黃瞭他升遷的事兒,高積毅恨之入骨,連帶跟趙平津都鬧成那樣,兩個人大有徹底翻臉的架勢瞭,直到趙平津結婚時,主動邀瞭他來做伴郎才有交集。

沈敏還以為,他們發小兒的情分深,既然高積毅答應瞭,那過往的事兒那就算翻篇瞭。

沒想到事情還沒算完。

那晚上高積毅給趙平津打電話來時候,趙平津還在公司。

他人憊懶挪動,靠在椅子上半躺著,沈敏給他檢查審閱的文件,挑重點的呈報,按他的指示做批復。

九點多高積毅往趙平津辦公室打瞭個電話,賀秘書接的。

電話轉瞭進來,趙平津接瞭。

“老高?”

高積毅那邊聲有點輕飄飄的,估計在哪兒飯局上喝瞭點兒,人應該是回到瞭傢,身旁有孩子和電視的喧鬧聲:“跟你說一事兒,我剛剛吃瞭個飯,跟臺裡的幾位領導。”

高積毅話落瞭半拉兒,停瞭停,賣瞭個關子。

趙平津凝瞭凝神:“你說。”

“恰好佟臺是今年電視節主評審,今年四套播出的那部戲嘛,口碑好收視佳,拿幾個獎沒什麼問題,最佳女主演——老佟問瞭問我的意見。”

趙平津一聲不吭。

“舟子?”

趙平津壓住喉間湧起的咳嗽,“完兒瞭呢?”

高積毅那邊一聲放浪輕笑,“你覺得呢?”

高積毅的聲音愈發得意起來:“舟舟,你以為你真能護著她?她隻要還在這道上走著,栽我手上,那是遲早的事兒。”

趙平津閉著眼躺在椅子上,抬手按瞭按眉頭。

高積毅隻聽到那端的趙平津靜默瞭幾秒,隨後是一聲輕慢的譏笑,聲音依舊帶瞭點兒慣常的漫不經心,隻是格外的沙啞:“老高,這還有我什麼事兒?”

高積毅從趙平津跟黃西棠認識的第一天起,就沒覺得他倆會有個結果,他和趙平津這樣傢庭的人,該娶什麼樣的媳婦兒,那都是早就訂好的規矩瞭,這事兒他倒是一心一意為趙平津好:“舟子,女人你見得還算少?你也不用跟我來勁兒,哥們不過出口惡氣。”

趙平津隻簡單地應瞭一句:“這事兒我回頭再跟你說。”

他極輕地咳嗽瞭一聲,電話掛瞭。

趙平津陪著高積毅在沙發上看古董,沈敏站起來,招呼服務員進來點菜。

幾個人吃瞭頓飯,飯後高積毅有牌局,方朗佲約瞭人談事情,趙平津也不留人,酒足飯飽紛紛起身。

高積毅先告的辭。

完瞭他起身往門邊穿大衣,那個破破爛爛的舊花瓶,還在茶幾上靜靜地立著。

方朗佲一瞧,立刻響亮地說,“小敏,還不給你高子哥搬到車上去。”

沈敏站到茶幾旁伸手麻利地一卷,“高哥,我送您出去。”

兩個人跨出西廂的廳堂,高積毅摟住沈敏的肩膀,笑嘻嘻地問:“小敏,這事兒誰料理的?”

沈敏說:“您放心,我親自辦的。”

高積毅拍瞭拍他肩膀:“替我謝謝舟子瞭。”

沈敏笑著說:“這應該的,哥,您比我倆都可搶功瞭,您有啥好東西盡往老爺子那兒送,昨兒我跟舟子回去吃飯,老爺子還誇您孝順呢。”

高積毅哈哈大笑:“這不老傢前幾天來人瞭,稍帶瞭點兒傢裡東西,回頭我跟我媳婦兒說一聲,據說今年蜜柚也特好,省裡專供,回頭我再捎帶兩箱,替我問老爺子好啊。”

高積毅的太太是東南部某省數得上號的傢庭。

高積毅跟沈敏說:“老太太這是越發不認人瞭,那天我過去時候,逮著我直喊曉江兒,得,你說我們大院裡頭她跟前孝敬著的幾個孩子,哪個不好?她光就記得曉江兒。”

沈敏笑瞭:“您別介意,老太太好幾年前就連我都不認瞭,隻認我爸,這都走瞭多少年的人瞭。”

高積毅抬抬腿說:“誰讓人陸曉江招人疼,打小就跟著舟子後頭轉,老太太不認他認誰,我也不吃這醋瞭。”

沈敏陪著他往四合院的停車處走去,聽著他絮絮叨叨地抱怨,沈敏明白趙平津這幾個發小兒,一輩子都栓一塊兒瞭,感情那自然是深的,隻是各種利益捆綁在一塊兒,誰都不比誰幹凈,趙平津能耐再大,也繞不開北京城的這小圈子。

處在他們那個階層的人都明白,他們手上是有點實權,但也都有各自系統和地域之間的局限,所以各方關系怎麼打點,這是一門高深極瞭的學問,這麼幾十年下來,各種權勢利益之間的互換一代一代的更迭下來,整個盤根錯節的人際關系網,就這麼密密麻麻地織瞭起來。

沈敏見多瞭,他們辦什麼事兒,那就是一句話的事情。用趙平津的話說,在這北京城裡頭待著,早晨出來上班,站在大院門前的槐樹下望一眼那條胡同,他整個人身心舒坦。

《京洛再無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