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抬起頭來看見蕭瑾瑜還躺在原地,姿勢經過調整倒是明顯比剛才倒地的一瞬間優美多瞭。
蕭瑾瑜一手捂著正往外流血的鼻子,另一手抓著一支拐杖,顯然他盡力嘗試過憑這支拐杖的支撐把自己從地上弄起來。
顯然嘗試無果。
在蕭瑾瑜以同樣的口氣說出第二句話之前,景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完成瞭如下一系列動作。
從墻根兒底下站起來。
把窗邊的輪椅拉過來。
把蕭瑾瑜攙起來。
把蕭瑾瑜扶到輪椅上坐好。
把那支拐杖收到輪椅後。
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蕭瑾瑜。
雙手抱頭貼墻根兒蹲好。
連他傷得嚴不嚴重都沒敢問。
雖然他是這世上被蕭瑾瑜給予例外最多的人,但一定程度上來說他其實很怕蕭瑾瑜,比怕他爹怕皇上還怕。
跟蕭瑾瑜的權位無關,隻跟他的脾氣有關。
等瞭有一盞茶的工夫,才聽到蕭瑾瑜同時帶著鼻音和一點點火氣的清冷動靜。
“吳江的刀怎麼在你這兒?”
景翊老老實實蹲那兒,目視地板乖乖答話。
“昨兒晚上在我傢喝酒打賭藏著玩兒的,我喝多瞭忘藏哪兒瞭,他也喝多瞭沒找著。我今兒睡醒想起來找著瞭,就給他送過來瞭。”
“你什麼時候睡醒的?”
“有一個多時辰瞭。”
蕭瑾瑜沉默瞭一小會兒,感覺血止住瞭就把手絹順手扔到瞭一邊兒,用最能讓景翊心慌的那種腔調清清淡淡地道:“你記得今日巳時要同吏部會審兗州刺史貪污案吧?”
景翊“噌”地跳瞭起來,正對上蕭瑾瑜破例賞給他的白眼,趕緊掛起那個迷倒瞭京師萬千少女少婦老大娘的笑容,弱弱地道,“沒忘,就是想起來得有點兒晚……”
蕭瑾瑜撫著還在跳著發疼的腦門,語調又淡瞭一層,“嗯。就照你剛才說的,一字不改寫下來給禦史臺梁大人送去吧。”
“別別別!”景翊聽見禦史臺梁大人這六個字瞬間不淡定瞭,“上回我爹攛掇著這老爺子參我一道曠工折子,害的我跟著工部到山溝裡挖瞭仨月運河,這都快到年底瞭,你可救苦救難積積德行行好吧!”
景翊瞄瞭眼堆瞭滿滿一書案還摞瞭滿滿一墻角的卷宗,一臉殷勤,“我戴罪立功還不成嗎?要不我幫你整卷宗吧?”
“大理寺九月十月的卷宗你準備什麼時候拿來?”
景翊一陣心虛。
沒事兒找事兒跟他提哪門子的卷宗啊!
“快瞭,快瞭……”
蕭瑾瑜沒再就卷宗的問題跟他糾纏,因為跟這個人糾纏這件事兒一點兒意義都沒有。
“明日刑部有個大案要審,五品以上刑部官員都脫不開身,考選仵作的事就調你去負責監管瞭。”
提起考選仵作,景翊一下子想起來那個滿大街找六扇門的傻丫頭,“行啊,交給我吧。”
“你笑什麼?”
景翊向來不耐煩那種一個人坐那兒半天不動的活兒,以往要給他這種活肯定能看到他擺出張可憐兮兮的臉勉勉強強地答應,這會兒這人居然在笑,還是快憋出內傷的那種笑。
景翊把笑的幅度收斂得小瞭一點兒,回到剛才在大街上那副好脾氣的翩翩公子模樣,正兒八經地道,“你年初的時候不是讓我幫你留意個身傢清白背景簡單膽大伶俐的仵作嗎?”
蕭瑾瑜撫著像是要腫起來的腦門兒微怔,“找到瞭?”
“就在明天考試的那些人裡,這個人絕對與眾不同。”
蕭瑾瑜輕蹙眉頭,若有所思地點頭。
景翊看人的本事從來不會讓他失望。
甚至可以說景翊吃上這碗公門飯憑的就是他看人的本事。
蕭瑾瑜不知道在琢磨什麼的時候,景翊就盯上瞭他隱隱發白的臉色,“摔得很厲害?”
“我明日去刑部監審,得空的話就去見見你說的那個仵作。”
這句話在蕭瑾瑜嘴裡說出來就跟逐客令是一個意思。
這是這個人多得數不過來的毛病之一,他絕不會當著任何人的面著手料理自己身體的問題。
任何人意味著包括景翊。
“行,我明兒在刑部等你。”
景翊起腳走到窗邊,正要往外跳,看著已經微暗的天色突然想起件事兒來,扭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問蕭瑾瑜,“你有沒有想過給你自己起個江湖名號?”
蕭瑾瑜微怔,蹙眉,“江湖名號?”
“六扇門老大“玉面判官”怎麼樣?”
“你腦門兒也撞窗戶上瞭吧?”
“……”
從跟景翊分開一直到天黑,楚楚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兒。
找客棧。
一定得找個客棧好好睡一覺,考六扇門是大事兒,得精力充沛。
還要找離刑部近的客棧,京城太大,一不留神走迷路誤瞭考試就壞瞭。
可問瞭一圈楚楚才明白,她身上那點兒錢還不夠看京城這些客棧裡的枕頭一眼的。
眼瞅著天都黑透瞭,她鼓著勇氣進到傢又小又舊看起來不那麼貴的客棧裡,跟掌櫃一問最便宜的房價,又泄氣瞭。
“半兩銀子啊……”
“嫌貴啊?”掌櫃瞅瞭眼她這經典鄉下姑娘的打扮,一邊繼續撥拉算盤一邊不帶好氣兒地道,“那你去對面那傢吧,你這樣的小姑娘去他們那住,不但不要你錢,還給你錢呢。”
“真的啊?”
董先生怎麼沒說過京城還有這種客棧!
掌櫃頭也不抬,“不信自己過去問啊。”
“謝謝掌櫃!”
掌櫃一臉錯愕抬起頭的時候,楚楚已經奔出門兒去瞭。
“哎,小丫頭!那粉衣裳的小丫頭!就是你,回來,回來!”
楚楚站定回頭,看那掌櫃在櫃臺後面一個勁兒地沖她招手。
“有啥事兒嗎?”
“沒事……你身上有多少錢啊?”
他好歹在這兒開瞭快三十年的客棧瞭,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實心眼兒的小姑娘真沖到對面妓院去吧。
“就……十七文。”
“就收你十七文瞭。”
楚楚很豪氣地一揮手,笑得甜甜的,“不麻煩啦,對面兒不要錢!”
掌櫃一臉黑線,“你……你就住下吧,反正我這兒今天客人也不多,不收你錢瞭。”
楚楚眨著水靈靈的杏眼兒,“對面還給我錢呢。”
掌櫃的臉漆黑一片,“你……你今晚和明早的飯食我白給你瞭。”
“為什麼呀?”
“你……你長得有福相,到哪兒就能給哪兒轉運。”
楚楚眼睛睜得溜圓,“掌櫃的你真神瞭,跟我們鎮上的沈半仙說的一個字都不差哎!”
“呵呵,是吧……”
“是呢!可惜我們鎮上的那些人都不信,還老說我晦氣,害的我都嫁不出去……他們要都比得上你一半有眼光就好啦!”
“不敢當,不敢當……來福!帶這姑娘到二樓地字乙號房。”
“掌櫃,”楚楚又眨著眼睛看掌櫃,“我能住天字甲號房嗎?”
“啊?”
“我來考試的,圖個吉利。”
“……成,就天字甲號。”
“謝謝掌櫃!您真是好人!”
楚楚在那個天字甲號的小房間裡放下她的花包袱,洗瞭把臉,飽飽地吃瞭頓三菜一湯。
菜是一大葷一小葷一素,湯是白菜豆腐湯,比她一路上吃的任何一頓飯都好,美中不足就是主食是饅頭不是米飯。她想著可能掌櫃不知道她是南方人,吃不慣饅頭,所以睡前就下樓給掌櫃提前說好瞭,早飯她想喝大米粥,配綠豆糕和小菜。
然後她在花包袱裡掏出瞭一個本子,鉆進暖暖的被窩裡趴著仔仔細細地看。
那是董先生講的《六扇門九大神捕傳奇》,她聽一段就記一段,回傢就寫下來,得空瞭還拿去讓董先生給她修改,董先生改好瞭她再回傢仔仔細細謄下來,攢的多瞭就訂成本子,已經訂瞭三大本瞭。
既然是考六扇門的仵作,沒準兒就要問六扇門的事兒呢,要是一緊張忘瞭就慘瞭,還是再看看的好。
看著看著就睡著瞭,床頭板凳上的蠟燭不知道什麼時候怎麼滅的,反正她再醒來是來福拍她的房門給她送早飯的時候。
楚楚慌地爬起來,她本打算早起一會兒再看看的,這會兒就隻有吃飯的工夫瞭。
還好送來的就是她昨晚要的大米粥,還有綠豆糕和小菜。
縣太爺夫人說得還真對,這京城的綠豆糕還真是不如她們紫竹縣的細膩爽口,大米粥也是,那米就是硬邦邦的,都聞不見什麼香味,還有小菜,不應該是酸酸甜甜的嗎,哪有這樣咸得都能擠出鹽粒子來的呀。
難怪這掌櫃傢客人不多呢!
楚楚這會兒也顧不那麼許多,飛快吃完,匆匆跟掌櫃道瞭謝之後背著包袱就奔到瞭兩個胡同口外的刑部大門口。
天還烏漆抹黑的,楚楚還沒上臺階就看到一個人從裡面把刑部的大門打開瞭。
好好睡瞭一覺果然腦子比較清楚,楚楚一下子記起來昨兒在大街上景翊囑咐她的話,見瞭刑部的大人得行禮。
楚楚“噔噔噔”地跑上臺階,幹脆利索地“咚”一聲給那人跪下磕瞭個頭,響響亮亮地喊瞭一聲,“楚楚給大人磕頭!”
“我的個親娘哎!”
被她跪拜的這人嚇瞭一跳,連連退瞭兩步,沒留神兒後面的大門檻,“咣”一聲絆瞭個四仰八叉。
楚楚趕緊爬起來扶他,才看清楚這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兒,還沒穿官服。
“你不是刑部的大人啊?”
老頭兒扶著一把差點兒跌散的老骨頭呲牙咧嘴地道,“誰說我是什麼大人瞭啊!我是看門兒的!”
“天黑,我沒看清楚……”
“沒看清楚你亂叫什麼啊!”
老頭兒見這小姑娘正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氣也氣不起來瞭,“你這是要找哪個大人啊?”
“我不找哪個大人,我來考試。”
“考仵作的?”
“對!”
老頭兒揉著腰,皺著眉頭把楚楚從上到下打量瞭一遍,“這仵作行啥時候也要小閨女瞭啊?”
“要的!景大哥說要的!”
“哪個景大哥啊?”
“景翊,日京景,立羽翊,景翊景大哥。”
老頭兒一副想起點兒什麼的神情,“哦,你叫楚楚吧?”
“對!楚楚動人的楚楚。”
老頭兒點點頭,“想起來啦,景大人昨兒晚上跟我說瞭。你來得可真夠早的,連安王爺都還沒來呢……你在臺階兒下面等著,一會兒我把官榜貼出來,上面說去哪間屋你就去哪間屋,上面說幹什麼你就幹什麼,知道瞭?”
“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