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秦業聽得一怔,“吳公子?”

蕭瑾瑜沉瞭沉聲,“他的腰骨斷瞭。”

“哦!”秦業恍然道,“你說的是在燕子巷最裡頭那傢的吳公子吧?”

“正是。”

秦業嘆瞭口氣,把手裡的碎銀子擱到那張破舊的圓木桌上,為難地皺起眉頭道,“你要是問別人,我還能說幾句……這吳公子,他傢管傢老爺特意交代好幾回瞭,什麼都不讓說啊……敢問,安老板跟吳公子是什麼交情啊?”

“沒什麼交情……就是我的一個小輩。”蕭瑾瑜神色微黯,“他脾氣犟得很,出事之後便再不肯見我……不瞞先生,我那日恰在先生這裡遇見跟他多年的管傢,聽他病得厲害,就想從先生這裡打聽些他的近況,否則實在放心不下……”

蕭瑾瑜薄唇輕抿,眉頭聚成瞭一個清淺的川字,細密的睫毛微垂著,看著杯中緩緩浮沉的茶葉,捧著茶杯的手蒼白修長,微微發顫,這副憂心感傷的模樣把秦業看得一下子慌瞭手腳,趕忙道,“安,安老板,你別急,別急……你是他傢親戚,那有啥不能說的,是吧……你你你你別著急,先喝點兒水,喝點兒水……我這就拿醫案去啊!”

“多謝先生瞭。”

“應該的,應該的……”

就聽著外面叮鈴桄榔好一陣子,秦業滿頭大汗地夾著幾本大小不一的醫案走進來,放到蕭瑾瑜面前的桌上,“我給吳公子治病有一個來年頭瞭,醫案寫得潦草,安老板別見怪……”

蕭瑾瑜又認真地道瞭聲謝,拿起最上面一本慢慢翻開。

秦業抹瞭把汗,一邊往快燃盡的炭盆裡添炭火,一邊嘆道,“安老板,你別怪我不會說話……吳公子這身子,能撐到現在可真是不容易啊……”

“讓先生費心瞭。”

“也怪我才疏學淺,醫術不精……好在吳公子性子強,被折騰成啥樣都從沒有過輕生的念頭,好幾回眼瞅著都不行瞭,還硬是讓他給熬過來瞭。”

蕭瑾瑜看著寫得密密麻麻的醫案,也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他就是這樣的脾氣……”

“說到底,還是讓他腰上那傷給害的,也不知道遭的什麼罪,讓人打成那樣……治得太晚瞭,差點兒就連上半截身子也給廢瞭……你是沒瞧見,我頭一回見他的時候,他整個身子都動不瞭,身上褥瘡都爛得連成片瞭,瘦得跟副骨頭架子似的,幹睜著眼睛連句話也說不出來,就一直盯著一個棋盤,那真是又嚇人又可憐啊……”

難怪當年蕭玦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匆忙離京瞭。蕭玦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就是被個尋常路人看到自己那副樣子也崩潰,何況是滿京敵友……

蕭瑾瑜心裡揪瞭一下,驀地一陣暈眩,手上一松,醫案“啪嗒”一聲掉到瞭地上。

秦業趕忙從炭盆邊站起身來,走過來拾起醫案,一邊搭脈一邊緊張地看著臉色煞白的蕭瑾瑜,“安老板,怨我嘴上沒個把門兒的……你沒事兒吧?”

蕭瑾瑜不動聲色地掙開秦業搭在他脈上的手,按著額頭微微搖頭,淺淺苦笑,“讓先生見笑瞭……”

“沒有的事兒……”秦業苦笑著嘆氣,“怨我,吳公子要是遇上個有本事的郎中,沒準兒他這會兒都能站起來瞭,攤上我這麼個窮鄉僻壤的野郎中……實在慚愧啊……”

蕭瑾瑜聲音微啞,“先生言重瞭……先生對他如此用心,是他修來的福氣……”

“安老板別這麼說,我可實在受不起啊……”

蕭瑾瑜輕輕搖頭,緩緩靠到椅背上,靜靜看著滿臉謙遜的秦業,“先生若受不起,那便沒人受得起瞭……除瞭先生,這世上還有什麼人能為瞭治他,一連殺死一百多個人呢……”

秦業像是冷不防被人狠抽瞭一巴掌似的,連表情帶身體一下子全僵住瞭。

“安老板,在下不明白……”

蕭瑾瑜把目光落在那盆燒得正旺的炭火上,燒紅的炭火模糊成紅艷艷的一片,喉嚨裡勉強發出的聲音傳到自己耳中已經飄渺得像從天外傳來的瞭,“我也不明白……你在炭火裡加迷藥,想做些什麼……”

楚楚一直在縣衙停屍房忙到太陽西斜,跑回傢仔細洗瞭澡換好衣服,才又跑回縣衙來借著廚房煮排骨湯。

雖然外面連豬帶圈都燒成灰瞭,可廚房到底是離那個豬圈最近的地方,廚子心慌膽顫得很,鄭有德也心有餘悸,索性讓廚房關門一個月,主簿還煞有介事地在門楣上貼瞭張從觀音廟求來符,說是驅驅邪氣,可看著更讓人渾身發毛瞭。

楚楚找人討來鑰匙進去的時候,整個廚房裡裡外外一個人都沒有。

反正是要給王爺做飯,她才不願意有別人幫忙呢!

從過年醉瞭一次酒之後,王爺的胃口一直不大好,每回吃飯就吃那麼兩口,誰勸也吃不下去,整個人看著都沒什麼精神,這鍋排骨湯一定要做得香香的,讓他多吃點兒。

王爺還答應瞭,今晚親她,像第一次那樣親她,親多少次都行。

想讓王爺親十次,不對,一百次……唔,一百次有點兒多,會把王爺累著瞭……那就五十次吧!

楚楚一邊樂滋滋地想著,一邊收拾著生上灶火,燜上米飯,洗凈那盆剁好的排骨,熟門熟路地煮起排骨湯來。

她還特意選瞭兩段鮮嫩的粉藕切進去,又撒瞭把杞子,湯煮得差不多瞭,又燒瞭一葷一素,一頓飯做好,原本冷冰冰的廚房已經暖呼呼香噴噴的瞭。

飯做好瞭,端進屋裡擺好瞭,放涼瞭,還沒見蕭瑾瑜回來。

楚楚趴在桌上耐心地等著,心裡還是忍不住犯嘀咕。

就是去酒坊看看酒,怎麼能看上一天啊?

難不成是王大爺的熱情勁兒上來,拉著他嘗酒,把他灌醉瞭?

還是王大爺知道瞭他是京城來的,跟他聊天聊忘瞭時辰?

要麼……

楚楚胡亂想著,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就睡著瞭,再一睜眼,天都黑透瞭,屋裡門外還是沒見有蕭瑾瑜的影子。

他答應好瞭回來吃飯的,他說瞭過年不騙人的,那是突然有急事,還是突然出瞭事呀……

楚楚這麼想著就心慌起來,等也等不下去瞭,奔出衙門一口氣跑到酒坊,遠遠看見酒坊門關著,心裡一下子急得要著起火來瞭。

旁邊秦氏醫館的門還開著一半,從裡面透出明晃晃的光亮,楚楚腳都沒停就沖瞭進去,喊瞭好幾聲,秦業才匆忙從後院走進來。

“呦,楚丫頭,這是怎麼瞭……咋跑成這樣啊?”

楚楚連汗都顧不得抹一下,急道,“秦大叔,酒坊今天開門瞭不?”

秦業背著手笑道,“你這丫頭又過糊塗瞭吧,這還沒過初五呢,誰傢開門做生意啊……”

楚楚悔得直跺腳,光算著成親的日子過瞭,怎麼就把正經日子都忘瞭呀!

“你倆人也真有意思……安公子才來問瞭一遍,你咋又來問一遍啊?”

楚楚一聽這話,心裡一喜,忙道,“秦大叔,你看見他啦?”

“看見啦,就是今天白天時候的事兒……他來買酒,酒坊沒開門,他就到我這兒歇瞭歇腳……”

楚楚趕緊追問,“那他後來去哪啦?”

“說說話就走瞭……走的時候還跟我打聽上鳳凰山那條道好走來著,估摸著是上山去瞭吧。”

“就他一個人?”

“是啊……咋啦?”

他昨晚還犯著風濕,上山,這麼晚都沒回來……

楚楚剛落下的心又重新揪瞭起來,比剛才揪得更緊瞭。

“沒咋……謝謝秦大叔!”

“沒事沒事……慢點跑,別摔著!”

“哎……”

蕭瑾瑜恢復意識的時候,最先感覺到的就是冰冷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空得發熱的胃裡一陣抽痛,原本還有些昏昏沉沉的意識一下子就清醒瞭。

他能感覺到自己正直挺挺躺在一張草席子上,草席子直接鋪在地上,又冷又硬的地面硌得他脊骨生疼,卻連翻身挪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空氣裡遊蕩著股股血腥與汗臭混雜的氣味,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個臟得不能再臟的地方。

一百多人裡,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前躺過這張床,躺過這張床單……

蕭瑾瑜吃力地抬起仍有點兒發沉的眼皮,從一片昏黃模糊中漸漸辨出一間屋子的輪廓。

目光所能觸及的半間屋子范圍裡,土墻,圓頂,墻上沒門沒窗,一邊墻角有個破舊的木樓梯,從地面一直延伸到頂子上。

說這是間屋子,卻更像是個地洞,潮濕,陰冷,憋悶,濃烈的血腥味裡夾雜著令人作嘔的黴腐味,而血腥味的源頭就堆在他正前方的墻根底下。

一具四肢頭顱與軀幹拆分開來的屍體隨意地堆著,血水在屍體堆下蔓延開來,像一堆尋常的腐爛淌水垃圾一樣,屍體的腦袋正面朝著蕭瑾瑜,一雙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極盡平靜。

在這堆被拆分開的身體裡,正好缺瞭一條胳膊。

蕭瑾瑜正盯著那堆屍體看,與樓梯相接的頂子上聲音一動,一束比屋裡更亮幾分的光從樓梯上面投下來,秦業低身鉆進來,轉手蓋上頂子,慢悠悠地從樓梯上走下來,把破舊的樓梯踩出刺耳的吱嘎聲。

看見席子上的蕭瑾瑜睜著眼睛,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秦業略帶遺憾地道,“我拉著板車往醫館裡拖人,正巧給他撞見,說書的人嘴太快,不然也用不著他這把年紀的……你放心,我不會這樣對你。”

蕭瑾瑜靜靜淺笑,平靜得好像這會兒還是在坐在醫館內堂小屋裡,圍著炭盆捧著熱茶,跟一個仁心仁術的淳樸郎中閑聊一樣,“那要怎樣對我……”

秦業不急不慢地走到席子邊上,緩緩卷起衣袖蹲下身來,“我知道那個吳公子是什麼人。你跟他是親戚,年紀跟他差不多,腿也是殘廢的,在你身上試驗醫治他的法子最合適不過……我給你把過脈,你身體雖然不好,但還是比吳郡王要好些,殘廢程度也比他輕,隻要行幾套針,把你五臟六腑傷損到跟他差不多的程度,再敲斷你的腰骨就成瞭……你放心,我會很小心,在醫治吳郡王的法子研究出來之前,你不會死的。”

秦業說得很平靜,平靜裡帶著種司空見慣的麻木。

蕭瑾瑜比他還平靜,平靜得好像剛才說的不是自己,這會兒正被一件件剝下衣服的也不是自己一樣,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也被繃帶纏裹著的手臂,“你在一百多人身上研究瞭這麼久,不會一點收獲都沒有吧……”

“當然有。”秦業一邊嫻熟又小心地脫著他的衣服,一邊漫不經心地道,“早先用的都是活蹦亂跳的人,給他們灌上迷藥,讓他們躺著動不瞭,吃喝拉撒都在一張席子上,等不多些時候就能生出褥瘡來,給吳郡王治好褥瘡的藥就是這麼試出來的……再往後治他腰骨的傷,那就得把人腰骨敲斷瞭試,開始手勁兒位置都沒個準頭,還沒開始試藥人就死瞭,後來練熟瞭就有準兒瞭……”

秦業把蕭瑾瑜身上的衣服脫凈,端起一盆溫水“嘩”的一下潑滿蕭瑾瑜的身子,然後抓起一個粗佈毛巾,開始給他從上往下擦身子。

他病得起不來的時候,楚楚沒少幫他擦洗身子,有時也是他意識清醒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被人碰觸瞭,可這會兒被秦業這樣擦著,沒有那種溫暖清爽的舒適感,隻覺得一陣陣的惡心,惡心自己似乎越擦越臟的身子。

秦業認真地擦著,仍然漫不經心地說道,“之後又發現吳郡王身上的其他病對治腰骨的傷也有影響,就用一套前人研究的傷經損脈的針法,把敲斷腰骨人的臟腑傷到跟他一樣的程度……開始也是沒個準頭,試死瞭不少,後來慢慢就成瞭,但人跟人還是不一樣,吳郡王能撐這麼久,他們這些人都撐不過多少時候,所以過一段日子就得再找個新的從頭來……”

蕭瑾瑜任他擺弄自己癱軟無力的身子,靜靜地接話,“一年多……一百多個人,就沒人向衙門報失蹤嗎……”

“都是些附近的流民乞丐窮酸漢,死瞭活瞭沒人在意,能為救治吳郡王而死,就算他們祖墳上冒青煙嘍……我倒是好奇,連縣衙都沒發現,你才剛來這兒沒幾天,怎麼就知道那些人是死在我這兒的啊?”

《禦賜小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