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沛山臉色沉得厲害,每一道皺紋裡都夾著一絲陰雲,“勢均力敵,難分勝負。”說著咬牙切齒地補瞭一句,“突厥老賊就仗著自己那點兒騎兵,居然派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崽子來應付事兒……”
“冷將軍說的小毛崽子……是突厥三王子阿史那蘇烏?”
“還能有誰!”
蕭瑾瑜雲淡風輕地看著一點就著的冷沛山,“據我所知,冷將軍說的這個小毛崽子……十三歲起沖鋒陷陣,驍勇善戰,到如今二十五歲,從沒打過敗仗,如此戰績,我倒覺得更像個沙場豪傑。”
冷沛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憋瞭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冷沛山哪兒來的火氣,蕭瑾瑜當然清楚。他征戰沙場大半輩子瞭,前前後後跟突厥打瞭不知道多少場仗,突厥那邊的將軍越換越年輕,他自己卻一年老過一年,原本見蕭玦一戰震突厥,以為平定突厥之亂的日子近在眼前瞭,哪知道……到頭來還是他自己在這兒頂著,越打越憋屈。
何況,如今這個小毛崽子還弄來一個苗疆巫師,一聲不吭就把軍營搞瞭個烏煙瘴氣人心惶惶。
蕭瑾瑜不過想提醒一下這個氣炸瞭肺的老將軍,情緒是不能用來打仗的。
蕭瑾瑜輕咳瞭幾聲,把話拐瞭出去,“冷將軍以為……那三名將軍是否有可能自殺身亡?”
“不可能!”冷沛山脖子一梗,瞪圓瞭眼睛,“我軍裡沒有這種孬種!”
蕭瑾瑜仍然清清冷冷地看著他,“證據呢?”
冷沛山麻利地從鎧甲裡摸出一個信封,憤憤地往蕭瑾瑜身上一丟,“這就是證據!”
信封上寫著一個詳細到戶的地址,和一個看起來就是女人的名字,蕭瑾瑜不與他計較禮數,不動聲色地打開信封,拿出信紙看瞭一遍,輕輕皺起眉頭。
這是封傢書,寫給妻子和年滿周歲還沒見過一面的孩子的,滿紙都是溫柔的牽念。
冷沛山有道理,有這樣牽掛的人,誰想死?
蕭瑾瑜還沒來得及說話,冷沛山突然跪到蕭瑾瑜榻邊,往他腿上一趴,“哇”的一聲就哭開瞭,“他們死得冤枉……請王爺做主啊!”
蕭瑾瑜嚇瞭一跳,愣瞭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看著這個趴在他腿上哭得像個受瞭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老將軍,蕭瑾瑜一時間趕也不是哄也不是。
總不能像對楚楚那樣,抱抱他親親他吧……
蕭瑾瑜隻得硬著頭皮道,“冷將軍……我一定徹查此事,給全軍將士一個說法。”
“謝王爺!”
冷沛山抹著眼淚爬起來,看著蕭瑾瑜見鬼似的臉色,臉上一熱低下頭來,“末將失儀……請王爺恕罪!”
“沒有,沒有……”
冷沛山抽瞭抽鼻子,“這些部下一個個比末將的親兒子還親,年紀輕輕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沒瞭……末將心裡疼得慌……”
“我明白……”
“王爺,那突厥的龜兒子……您見不見?”
蕭瑾瑜端起榻旁矮幾上的杯子,“等等再說……勞煩冷將軍先在營中為我和我隨行的大夫安排個住處。”
“是。”
楚楚被領進蕭瑾瑜的寢帳的時候,蕭瑾瑜正坐在案邊翻公文,楚楚把幾頁紙擱到案頭上,一聲不吭地站到一邊,埋著頭不看他。
“楚楚……”蕭瑾瑜隨手翻瞭下那幾頁屍單,微蹙眉頭,“你確定,這三個人都是自殺?”
“你要是不信,就讓別人驗去吧。”
楚楚的口氣讓蕭瑾瑜微微怔瞭一下,抬起頭來,看她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禁擔心道,“楚楚……怎麼瞭?”
“沒怎麼……”
蕭瑾瑜擱下手裡所有的東西。“過來。”
“我剛摸完屍體,沒洗澡。”
自從楚楚知道他身上有屍毒,不能挨近屍體,隻要是碰過屍體,她一定先把自己洗得幹幹凈凈的再來見他。
蕭瑾瑜愈發覺得不對勁兒,心裡微微發緊,“楚楚,到底怎麼瞭?”
蕭瑾瑜不問還好,這麼溫柔關切地一問,楚楚的鼻子一酸,眼眶一紅,轉身就往外跑,“沒啥……我煎藥去!”
軍營裡規矩既多又嚴,要做飯隻能在夥房,要煎藥隻能在醫帳,蕭瑾瑜的藥也不能破例。楚楚拿著包好的藥去醫帳,剛一掀帳簾走進去,醫帳裡倏地一靜,接著就是一陣子叮鈴桄榔。
滿醫帳的男人爭前恐後地抓起離身邊最近的東西,手忙腳亂地遮住因為治傷而裸露在外面的身體,臉盤一個賽一個紅,眼睛卻又一個賽一個亮,全都直勾勾地盯著這個剛剝瞭殼的嫩菱角一樣的小丫頭。
這小丫頭論模樣論身段都比冷月差遠瞭,可冷月是刑部的捕頭,大將軍的掌上明珠,一品太傅大人傢的寶貝兒媳婦,就是天天在他們眼前晃悠,他們都不敢多看一眼,這個小丫頭從長相到打扮都像是隔壁人傢的妹子一樣,在這森冷的軍營裡驀地添瞭一抹隻有傢裡才有的溫柔。
堆積如山還支離破碎的死人楚楚都見識過瞭,被一群裹著繃帶的大活人盯著,楚楚一點兒害怕的意思都沒有,笑盈盈地走到一個站在藥櫃前面的瘦老頭兒面前,聲音甜甜地道,“大爺,我是跟王爺一塊兒來的大夫,我想給王爺煎服藥。”
“好,好……”老頭兒抬手指瞭指窗邊那排熬藥的灶臺,對著灶邊那個手裡拿著蒲扇傻愣愣看著楚楚的毛頭小子喊瞭一聲,“吳琛,給……給這姑娘生個灶!”
楚楚滿臉笑容地添上一句,“我叫楚楚,楚楚動人的楚楚。”
那個滿臉煙灰的年輕人趕忙應瞭一聲。
楚楚把藥包拆開,倒進藥罐子裡,加上清水擱在一邊泡著,想看看火生好瞭沒有,一低頭就看見蹲在灶邊的吳琛仰著臉,直愣愣地盯著她看,“你看我做什麼呀?”
被楚楚這麼一問,吳琛忙把頭埋瞭下去,一邊往灶膛裡塞瞭一大把柴草,一邊小聲地說瞭一句,“你長得好看……”
楚楚一愣,立馬笑得甜甜的,“謝謝你!”
“不,不客氣……”
楚楚把藥煎上,看著醫帳裡又開始忙活開的僅有的兩個年輕大夫,和滿屋子東倒西歪等人救治的傷兵,湊到正在飛快地配藥的老大夫身邊,試探著問道,“大爺,有啥我能幫上忙的嗎?”
老大夫忙道,“不敢,不敢……楚姑娘是伺候王爺的人。”
楚楚抿瞭抿嘴,目光黯瞭黯,“王爺不願意讓我伺候……您要是信不過我的手藝,我幫著燒開水剪繃帶也行!”
反正她不願閑著,一閑下來,肯定滿腦子又全都是王爺瞭。
老大夫剛一猶豫,就聽安靜的醫帳裡傳來一聲大叫,聲音甭提有多熟悉瞭,“楚丫頭,還真是你啊!”
楚楚循著聲音看過去,一眼就看見穿著一身臟兮兮的軍服靠坐在床上的景翊。
景翊他鄉遇故人一般激動萬分的提醒著楚楚,“你不記得我瞭?咱倆在村裡長大的啊……”
楚楚腦瓜靈光一閃,突然明白過來,比景翊還激動地叫起來,“呀!二狗哥!”
景翊腦門一黑,算瞭,二狗就二狗吧,她能反應過來就不容易瞭……
景翊硬著頭皮把嘴角使勁往上扯,“是我啊!從你出村起都多少年沒見著你瞭……你都給王爺當大夫瞭啊!”
楚楚趕緊沖瞭過去,像模像樣地喊著,“二狗哥,你咋在這兒呀!你……你受傷啦?”
景翊偷偷地向楚楚拋瞭個表示誇獎的媚眼,在一眾傷兵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下把楚楚拉到身邊坐下,“沒什麼大事兒,就是腿摔瞭一下,大夫還沒來得及給我看呢,要不你幫我看看?”
“行!”
楚楚一撩景翊的褲腿就看到他小腿上那一大片青赤,差點兒笑出聲來,當大夫的或許看不出來,她可一眼就能認出來,這看起來跟真傷一模一樣,連水洗也洗不掉印子,根本就是用櫸柳樹的樹皮貼在身上,拿火把熨出來的。
光是鄭縣令的衙門裡就出過好幾場這樣弄出來的誣告官司瞭。
楚楚伸手摸瞭一下,景翊無比應景地把腿一顫,很像那麼回事兒地“嘶”瞭一聲,擺出一副疼得眼淚都要出來的模樣,楚楚好不容易才憋住笑,一本正經地著急道,“怎麼傷得這麼厲害啊,再不治,你的腿可就保不住啦!”
景翊配合地做出一臉驚慌失措,“那怎麼辦啊!”
楚楚像模像樣地安慰著,“你別急……好好躺著,可千萬別動,正好王爺那裡有配好的藥,就治這樣的傷,待會兒我把王爺的藥送過去就回來給你上藥,敷個十天半個月的應該就沒事兒啦。”
“能在這兒見著你真好……”
“楚姑娘……”一旁看瞭半天的老大夫終於忍不住瞭,走過來朝著楚楚作瞭個揖,“楚姑娘,前些日子剛打瞭場大仗,醫帳裡大夫少病人多,還都是些重傷的……楚姑娘,您要是方便,就幫把手,能救一個是一個吧……”
楚楚沒有治疑難雜癥的本事,皮肉傷這種事兒她可拿手得很,一聽老大夫這麼說,楚楚答應得甭提多痛快瞭。
“沒問題!”
楚楚幫幾個傷兵止血上藥包紮,藥煎好瞭,就跟老大夫打瞭個招呼,先給蕭瑾瑜送藥去瞭。楚楚端著煎好的藥回到蕭瑾瑜帳裡的時候,正聽到蕭瑾瑜靜靜定定地對站在書案前的侍衛說,“告訴冷將軍,我同意見阿史那蘇烏,隻有今晚,過期不候。”
“是。”
侍衛退出去,楚楚才把藥碗擱到蕭瑾瑜面前。
看著楚楚比先前明顯高興許多的模樣,蕭瑾瑜心裡稍稍安穩瞭些。
楚楚的高興一直很純粹,純粹得能把身邊的人感染得跟著她一起高興起來。
“楚楚……去洗漱一下,換身衣服吧。”
“是要去跟那個突厥王子喝酒?”
蕭瑾瑜點瞭點頭,見她臉上閃過幾分猶豫,便道,“你若不想去,可以留在營裡。”
楚楚輕抿嘴唇,“跟他喝酒……會喝到什麼時辰呀?”
蕭瑾瑜微怔,“你有事?”
“也沒什麼事兒……我這就去洗澡換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