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蕭瑾瑜把那一杯濃茶喝到一半,外面就靜得差不多瞭,可蕭瑾瑜一出現在考棚,考棚立馬又炸瞭鍋。

王小花的一隊兵能排起人墻把如瀾如潮的考生擋起來,可擋不住考生一聲高過一聲的叫罵。

“殺人者償命!”

“裝什麼公正廉明,就是你私設刑堂草菅人命!”

“作弊者也是人,草菅人命者償命!”

“把我們囚在這算什麼本事……”

“搞那麼多花樣,連個硯臺都不讓自己帶……是不是官商勾結,中飽私囊!”

“天子門生由不得貪官污吏如此耍弄!”

“償命!償命……”

雖然蕭瑾瑜出來之前就說過,這些人一定會說些不好聽的,可這麼親耳聽著數千人言辭鑿鑿地大罵自己心愛的人,楚楚還是氣得直咬牙,要不是吳江緊緊把她攔在後面,她肯定要上去跟人拼命瞭。

被人這麼罵著,蕭瑾瑜臉上靜得不見一絲波瀾,淡淡地看著沖在最前面一排這些喊啞瞭嗓子瞪紅瞭眼的考生。

十名監考官手忙腳亂地呵斥瞭好半天,王小花都要跳到屋頂上去吼瞭,考生的叫罵聲才漸漸小瞭下來。

蕭瑾瑜輕輕咳瞭兩聲,一字一句地冷聲道,“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

蕭瑾瑜聲音不大,但聲音所及之處都倏地一靜。

這群都是讀書人,都清楚這話是什麼意思,也都清楚這話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句話後面往往會跟著的內容,尤其說這話的還是個有權有勢的人。

剛才叫得跟群魔亂舞一樣的考生頓時有一多半往後縮瞭縮腦袋,連十個監考官脊梁骨都隱隱發涼瞭。

這些都是京官,都知道安王爺狠起心來是個什麼樣的主兒……

連吳江都握緊瞭刀柄,就等蕭瑾瑜的一句話。

一片死寂裡就聽蕭瑾瑜清清冷冷地道,“都是讀過書的人,誰能說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朦朧的月色下,數千張黑臉若隱若現。

考棚中部的一間號房裡倏然傳出一個慵懶中透著不耐煩的聲音,“這都能忍,還有什麼不能忍的啊?”

蕭瑾瑜輕勾嘴角,仍然波瀾不驚地道,“本王問這話沒別的意思……隻是提醒諸位,王將軍的這些兵都是剛從西南戰場上回來的,最見不得飽食終日還無事生非的文人,王將軍手中有遇暴亂先斬後奏之權,他們若是忍不下去瞭……所謂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諸位各自掂量吧。”

王小花一張黑臉上兩個眼珠子瞪得比牛眼還大,什麼先斬後奏之權,這人怎麼就能睜著眼把瞎話說得比真的還像真的啊!

一陣鴉雀無聲,蕭瑾瑜冷眼掃著沖在最面叫得最起勁兒的幾個年輕考生,“本王問你們,可曾親眼見過刑堂是個什麼模樣?”

人群裡一片死寂。

“可有人知道,官商勾結的第一步是什麼?”

又是一陣死寂。

“可有人知道,想要中飽私囊,最關鍵的是什麼?”

人群裡靜得隻剩喘氣聲。

蕭瑾瑜輕輕咳瞭兩聲,“本王既當瞭今科主考,不提點你們些什麼,恐怕有負皇恩。”

楚楚站在蕭瑾瑜身邊,一顆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兒瞭,王爺不會氣昏瞭腦袋,真要貢院裡教人怎麼當貪官吧?

蕭瑾瑜臉上看不出一絲慍色,脊背立得筆直,聲音冷得像是要把這豎起耳朵來的數千人凍死當場,“想要中飽私囊,最關鍵的就是不要臉,要做到官商勾結,第一步就是不要命……至於刑堂,你們今晚好好看看,本王的刑堂是什麼模樣。”

蕭瑾瑜話音未落,吳江就會意地閃身出來,眨眼工夫閃到考棚某排最末端的年字號考棚,一把將坐在墻角抱腿縮成一團的人拽瞭出來,拎著那人的後脖領子,拎貓拎狗一樣地拎到瞭蕭瑾瑜面前。

吳江滿眼嫌惡地看著這個一落地就又蹲到地上縮成一團的大男人,一把按在他白生生的後頸上,“跪下!”

那男人居然一頭栽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瞭起來。

吳江火大瞭,“你再裝!”

人群裡立時有人憤憤地高喊,“不許侮辱斯文!”

吳江一把揪起倒在地上的男人,毫不客氣地按著他跪好,沒好氣兒地道,“聽見沒,你同窗都嫌你有辱斯文瞭,還哭!”

“……”

吳江退回到蕭瑾瑜身邊,楚楚扯扯吳江的袖子,毫不吝嗇地比給吳江一個大拇指,看得吳江一張臉又紅又黑,抽著嘴角回給楚楚一個很謙虛的微笑。

蕭瑾瑜微微蹙眉看著這個哭得抽抽搭搭的大男人,“你在年字號……那就是叫李如生,對吧?”

王小花打進門搜身那會兒就煩透瞭這個比女人毛病還多的男人,刀柄狠狠一頓,兩眼一瞪,“說話!”

“學……學生是……是……”

“自己說說吧,怎麼殺的人?”

“學生沒……沒有!”

李如生抬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這人看起來四十有餘瞭,可那張臉還白凈秀氣得很,再掛上兩行清淚,把楚楚生生看得心軟瞭,差點兒想上前給他遞個手絹。

“不是我,不是我……”

蕭瑾瑜靜靜看著他,“你沒殺人……為何沒出考棚就知道有人死瞭?”

“聽,聽說的……”李如生顫抖著一隻修長的白手,向監考官那邊一指,“他們說話……學,學生聽見瞭……”

蕭瑾瑜向十名監考官瞥瞭一眼,十個腦袋齊刷刷地往後一縮。

“好……且當你是聽來的。”蕭瑾瑜不疾不徐地道,“你可敢把衣服脫瞭,以示清白?”

眾人一靜。

楚楚怔怔地看向蕭瑾瑜,王爺是不是燒糊塗瞭呀,清白……哪是這個意思啊!

李如生桃花一樣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一下子把衣襟捂得死死的,縮在地上直發抖,“不,不脫……”

蕭瑾瑜沉聲,“吳江……”

吳江深深呼吸,硬著頭皮鐵著一張臉走過去,眨眼之間扯下瞭李如生嚴嚴實實裹在最外面的那層衣服,露出第二件衣服。

吳江愣瞭一下,那些本來握緊瞭拳頭正要抗議的考生也全僵在瞭當場,十名監考官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瞭。

這會兒裹在李如生身上的竟是一件貢院監考官的專用官服。

王小花急瞭,進門搜身的時候這人身上那五六件分明都是粗佈衣裳,裡面的兩三件上還打著層層的補丁,怎麼突然就冒出件官服來,“你他娘的哪兒來的這身皮!”

吳江不管這人哭成什麼模樣,皺著眉頭幹脆利落地把這件官服從他身上扒瞭下來,呈到蕭瑾瑜面前。

蕭瑾瑜把官服反過來,掃瞭眼上面格外粗糙的針腳,“李如生……這衣服是哪兒來的?”

“做,做的……”

王小花一聽就炸瞭毛,“不可能!這兔崽子進來的時候本將軍都把他扒幹凈瞭,他身上一塊兒這樣的佈頭都沒有,怎麼做啊!”

蕭瑾瑜看著縮在地上還抽抽搭搭哭著的人,輕輕淺淺地道,“自然是在外面做好瞭,有人給他遞進來的。”

王小花大刀一頓,急紅瞭眼,“放屁!老子的人盯得緊著呢,除瞭這十個沒事兒瞎溜達的,就光是那倆送水的老頭子老婆子……”王小花突然像是被人扇瞭一巴掌似的,一愣,一聲大吼,“我操他八輩祖宗!”

“不急……”蕭瑾瑜輕咳兩聲,“王將軍不想知道,他一個考生為何要穿官服考試嗎?”

王小花長刀一揮架到李如生頎長的脖頸上,“說!”

李如生哭得更兇瞭,一雙水汪汪的淚眼可憐兮兮地望著王小花,把王小花看得脊梁骨直發麻,額頭上的青筋凸得像雨後蚯蚓一樣,黑臉一抽一抽的,“再哭……再哭老子一刀閹瞭你!”

吳江差點兒沒繃住臉。

這會兒也沒人再嚷嚷侮辱斯文什麼的瞭,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猶如老天爺一道神來之筆一般的同窗。

蕭瑾瑜又掩口咳瞭兩聲,“王將軍……還是本王替他說吧。他穿這身官服,是為瞭三更半夜溜出去的時候不惹眼……年字號號房在考棚末端,夜間光線昏暗,他前兩夜身穿自制官服溜門撬鎖大搖大擺走出去,再大搖大擺地走回來……你那些守在考棚外圍的手下人就隻當成是監考官巡夜瞭。”

王小花臉黑如炭,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李如生,“他娘的……長得跟個娘們兒似的,還學人傢殺人!還敢蒙老子的兵!”

“沒有……學生沒有……”

蕭瑾瑜靜靜看著李如生身上所剩的衣服,“那你說說……不過三天工夫,你身上這幾件衣服怎麼都短瞭一截?貢院的飯沒那麼好吃吧……”

楚楚這才看見,李如生修長的胳膊上三件外衣袖子長短不齊,且都比中衣短瞭那麼一截,露出一段磨毛瞭邊的中衣袖口。

楚楚猛地想起來那三根扯開衣服接起來的佈條,脫口而出,“這是那三具屍體的衣服!”

滿場目光倏地聚到安王爺身邊這個水靈靈的小丫頭身上,就聽那小丫頭又雄糾糾氣昂昂地添瞭一句,“不信你脫下來比比,就是那三個作弊考生的!”

李如生突然就像是著瞭魔似的,也不管王小花架在他脖子上的刀瞭,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三兩下扯掉那三件不合身的外衣,丟在地上一通猛踩,一邊踩一邊哭著大罵,“畜生!賤人……讓你作弊!讓你作弊!讓你作弊!”

蕭瑾瑜不動聲色地把楚楚往後攔瞭攔,吳江搶在王小花反應過來之前閃身過去反扣瞭李如生的雙手,按著肩頭押他跪瞭下來。

李如生梗著脖子看向蕭瑾瑜,嚎啕大哭,“他們都該死!都該死……”

蕭瑾瑜靜靜看著他,“為什麼?”

“為什麼……”李如生秀氣的眼睛裡淚光閃閃,淒涼得讓楚楚心裡一陣發寒,“他們作弊,作弊的都該死,都該死……”

“格老子的!”王小花被他哭得太陽穴直發跳,刀柄都快被他那隻大黑手攥斷瞭,“你他娘的殺人還有理瞭!”

“學生沒殺人……沒殺人!”

“能不能讓本王看看你的手?”

李如生點點頭。

吳江把李如生帶到蕭瑾瑜面前,松開反扣在他手腕上的手,扣住他瘦削的肩膀。李如生看著蕭瑾瑜,戰戰兢兢伸出兩個白生生的手背。

蕭瑾瑜眉心微蹙,“翻過來。”

李如生兩手微抖著展開手心,右手雪白的手心裡赫然橫著一道紮眼的紅印子。

“楚楚……”

光線昏暗,楚楚抓過李如生冰涼的手,湊在眼前仔細地看著,“這是……劃傷的,在刺狀的東西上劃的,應該是……”

楚楚剛把那隻手往眼前湊得更近瞭些,李如生突然一掙,狠狠推瞭楚楚一把。

吳江一驚,閃身扶住往後倒下的楚楚,電光火石的工夫,李如生已伸手掐住瞭蕭瑾瑜的脖子,原本淒涼的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我殺的不是人,是畜生!畜生!”

吳江一手穩住楚楚的身子,一手抽刀出鞘,刀背剛觸到李如生的後腦勺,王小花大刀已至,從背後一刀穿透李如生單薄如紙的身子,刀尖從李如生肚膛裡刺出,貼著蕭瑾瑜的前襟戛然而止。

粘稠滾燙的鮮血噴濺在蕭瑾瑜身上臉上,那雙掐在他頸上的手非但沒因臨死的痛楚而放松,反而拼死使盡最後一分力氣,把蕭瑾瑜掐得眼前一黑,剛聽到楚楚的一聲驚叫,沒來得及看,就失去瞭意識。

《禦賜小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