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沒過,吳江就頂著一張神情怪異的臉來報告,阿史那蘇烏在六韜院等著見蕭瑾瑜。楚楚陪蕭瑾瑜來到六韜院的正堂,一眼看見堂裡的三個人,才恍然明白吳江那是張想笑又不敢笑的臉。
薛茗一動不動地僵站在一個漆黑的角落裡,懷裡緊緊貼著一個身形瘦小,還在瑟瑟發抖輕聲嗚咽的紅衣女子,阿史那蘇烏就黑著臉坐在廳堂的正中央,脖子上的四道血印子很是顯眼。
蕭瑾瑜一時也沒明白,看著阿史那蘇烏脖子上的抓痕輕皺眉頭,“怎麼回事?”
“撓的……”阿史那蘇烏沒好氣地往薛茗站的角落裡丟瞭個白眼,“我跟薛太師剛客氣瞭兩句,薛大人就讓一個小丫鬟借送茶的空給我塞瞭個紙條,上面就寫瞭?‘照皋齊’三個字,我以為是個人名,拐彎抹角地跟薛太師打聽,把我腸子快拐斷瞭都沒問出個屁來……”
阿史那蘇烏深深喘瞭口氣,才接著道,“後來吃飯的時候我借上茅廁的空在薛府裡溜達著找,結果在一個偏僻小院裡聽見有女人哭得撕心裂肺的,還有薛大人的聲音,我就進去看,一進去就看見薛大人和這女人拉拉扯扯的,這女人的衣服還被扯掉一半,我以為薛大人……”阿史那蘇烏咽瞭口唾沫,“就一腳踹他屁股上瞭,然後這女人撲上來就撓我……薛大人說安王爺找的就是她,我就揪著她見薛太師去瞭,拍著桌子要把她帶走當牛做馬,薛太師挺爽快地就給我瞭,還讓薛大人跟著我的馬車送我回來,我搞不清楚薛太師這是什麼意思,反正你要的人我給你帶回來瞭。”
其餘的話蕭瑾瑜都明白得七七八八,隻有一件,蕭瑾瑜皺著眉頭看向薛茗,“照皋齊是什麼?”
杵在墻角的薛茗忍不住遠遠地白瞭阿史那蘇烏一眼,硬生生地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熙、皞、齋。”
蕭瑾瑜臉一黑,楚楚及時捂住瞭嘴才沒“噗”地笑出聲來,阿史那蘇烏鐵著一張臉瞪瞭回去,“誰他媽讓你挑這麼個破地方!不知道老子是突厥人嗎!”
薛茗僵硬地拍瞭拍懷中被阿史那蘇烏兩聲大吼嚇得一陣哆嗦的女人,明明很想掐著阿史那蘇烏的脖子吼回去,可看著縮在他懷裡不停發抖的人,聲音有意地輕柔瞭幾分,“那是我娘生前住的地方,我打聽到她的時候她就在那,我有什麼辦法……我本來就是按王爺說的,給大汗送瞭個信,就沒多管,結果我悄悄去大堂看瞭幾回,大汗都在跟我爹東拉西扯沒個完,扯著扯著還吃上瞭,我還以為大汗是有什麼計策……”
阿史那蘇烏幹咳瞭兩聲,轉頭看向一旁水缸裡養的幾尾錦鯉。
薛茗皺眉看著懷裡又小聲哭起來的女人,聲音又輕瞭一重,“我怕耽擱久瞭人就不在熙皞齋瞭,就過去看看,結果撞見一個臨時借來幫忙的下人欺負她,我把那人轟瞭出去,看她嚇得不輕就哄她……”
薛茗抬眼看向阿史那蘇烏,沒好氣地道,“還沒哄好呢,大汗就一腳把門踹開,又一腳把我踹開瞭……漢人女子什麼時候都明白知恩圖報這個理,沒撓死你不錯瞭。”
阿史那蘇烏重重地清瞭清嗓,鐵著臉站起身來,“安王爺,你傢大夫住哪兒?”
“一心園後院。”
楚楚趕忙熱心地補道,“就是一心一意的那個一心。”
“……謝謝娘娘。”
阿史那蘇烏頂著一張黢黑的臉,捂著脖子走出去之後,薛茗仍站在墻角裡一動不動。蕭瑾瑜無聲嘆氣,“阿史那蘇烏走瞭……你可以過來說話瞭。”
“我不是怕那個野人……”薛茗黑著一張臉無可奈何地指瞭指縮在他懷裡緊摟著他的腰的人,“從上馬車她就這樣,待在沒光亮的地方還安穩點兒,好像剛才那事兒真把她嚇著瞭。”
蕭瑾瑜輕蹙眉心,“她身上可有什麼傷處?”
薛茗的臉“騰”得一紅,“我……我哪知道她身上有什麼啊!”
楚楚看瞭看埋在薛茗身前的瘦小身子,輕手輕腳地走瞭過去,剛碰到那隻緊抓在薛茗腰間的冰涼的手,女子突然尖叫出聲,拼命地往薛茗懷裡鉆,單薄的身子緊緊縮著,抖得像篩糠一樣,楚楚趕忙退得遠遠的,薛茗一陣手忙腳亂,“你……你別怕,別怕……”
女子好不容易在薛茗的懷裡安靜瞭下來,低聲抽泣,蕭瑾瑜靜靜地看瞭一陣,想起阿史那蘇烏剛才說的話,眉心一沉,“薛茗,你先帶她到客房……楚楚,去叫顧先生來一趟。”
“哎!”
顧鶴年一到,不管這女子哭鬧得有多淒慘,照例把閑雜人等全轟到瞭外屋。薛茗僵立在房門口,一雙手緊緊地握著拳頭,聽到屋裡的哭喊聲倏然一停,薛茗直覺得心裡一揪,整個脊背頓時冰冷一片。
屋裡靜瞭一小會兒,顧鶴年就推門走瞭出來,臉色難看得像是被人狠抽瞭一巴掌似的,“王爺,這姑娘是從哪兒來的?”
蕭瑾瑜抬頭看瞭看緊攥拳頭的薛茗,才道,“如無意外……是前兩天在府裡自盡的那個祁公公的妹妹,祁蓮,從薛太師府上帶回來的。”
楚楚實在比不過這兩個男人的耐心,忍不住問道,“顧先生,她是不是嚇著瞭?”
顧鶴年眉頭擰瞭個死結,沉沉地嘆出口氣,“嚇著瞭倒還好瞭,是有人給她施瞭一套邪門歪道的針法……”顧鶴年咬瞭咬牙,“現在腦子就跟兩三歲的孩子一樣瞭。”
楚楚一驚,“那……那趕緊給她治呀!”
顧鶴年緩緩搖頭,“治不瞭……這種下三濫的法子都是早先拿來對付敵軍的探子的,下的是狠手,一用就是一輩子的事兒,現在軍營裡都不用瞭,居然有畜生往這麼個小姑娘身上用!”
驀地想起薛汝成那句話,那一刀,他也好好想想……
蕭瑾瑜極力保持住平靜,可緊握在輪椅扶手上的手還是在微微發抖。
薛茗緊瞭緊眉頭,扭頭就要走,被蕭瑾瑜一聲喝住,僵在門口。
蕭瑾瑜的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情緒,冷靜如冰,“她如今隻讓你一人近身,你必須在這兒……薛府今晚還有事,你別去添亂。”
薛茗愣瞭愣,像是突然想起些什麼,倏地轉過身來,錯愕地看著蕭瑾瑜,“我去熙皞齋之前看見四個傢丁從後門抬進來一個東西……白佈裹著,像個死人。”
蕭瑾瑜微微點頭。
“好……我聽你的。”
看著薛茗有些六神無主地走進裡屋,蕭瑾瑜精神稍稍松瞭一下,剛相對顧鶴年道謝,還沒開口,胸腔裡突然竄起一陣絞痛,疼得一時無法喘息,臉色頓時青紫起來。顧鶴年趕忙從藥箱裡翻出一個小瓶,倒出一顆藥丸塞進蕭瑾瑜口中,楚楚一手扶著他,一手幫他撫著胸口,蕭瑾瑜好一陣子才緩過來,對顧鶴年輕輕苦笑,氣如遊絲地道瞭聲謝。
顧鶴年板著臉把那個小瓶塞到蕭瑾瑜懷裡,“別謝老朽,王爺隻要能時時事事不動氣,老朽就謝天謝地瞭。”
楚楚剛想替蕭瑾瑜辯駁幾句,蕭瑾瑜已恭恭敬敬地道,“我記下瞭……今晚恐還有一人需先生救治。”
“王爺放心,老朽年紀大瞭,睡不早。”顧鶴年無聲嘆瞭一下,“虧得今天還有件好事……王爺,吳郡王已醒過來瞭。”
楚楚一喜,“太好啦!”
“沒那麼好,”顧鶴年沒好氣地道,“這才給他養好幾天,就折騰成這樣……幸虧這小子原來是個帶兵打仗的,在死人堆裡摸爬滾打過,能忍得很,要不然都不知道他已經死瞭多少回瞭……”
蕭瑾瑜不察地皺瞭皺眉頭,聲音裡一點也聽不出驚喜的意思,“多謝先生。”
“王爺,咱們去看看他吧?”
蕭瑾瑜遲疑瞭一下,還是搖瞭搖頭,“不必瞭……”
楚楚陪蕭瑾瑜在六韜院歇瞭一陣子才回去,剛進一心園的院門就看見穆遙站在客廳門口,直愣愣地看著地面。
穆遙裹著一身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臟衣服,上面沾著刺眼的血漬,像是在前襟上開出瞭一朵艷紅的牡丹花,那張一向不惹人註意的臉在門口燈籠的映照下,仍然白得像紙一樣。
蕭瑾瑜還沒靠近,就聽穆遙沉重而幹脆地道,“十娘傷得很重。”
蕭瑾瑜脊背上倏地一涼,臉色一下子白瞭下來。楚楚慌地握住蕭瑾瑜的手,“王爺,你別急……我這就去叫顧先生!”
“娘娘,十娘想見你。”
楚楚一愣,剛想邁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地收瞭回來,“見我?”
穆遙點頭。楚楚看向蕭瑾瑜,蕭瑾瑜也輕輕點頭,楚楚這才問向穆遙,“她在哪兒呀?”
“裡面就隻有一間空房。”
“我知道瞭!”
看著楚楚迅速消失在視線裡,蕭瑾瑜才把目光投向穆遙胸前的血漬,“說吧。”
穆遙抿瞭下又薄又白的嘴唇,“我醒過來的時候在一個地下刑房裡,被兩個鐵鉤穿著鎖骨吊在墻上……薛汝成就在地上折磨十娘,十娘手腳上全拴著鐵鏈子,一直看著我哭……你說不能殺他,我就隻把十娘帶回來瞭。”
蕭瑾瑜這才發現,沾在穆遙前襟上的血不是從外沾染上的,而是從他身體裡流出來的。
穆遙好像絲毫沒覺得身上有兩道正在流血的傷口,輕輕皺著眉頭看向蕭瑾瑜,“你怎麼知道我會被帶到關十娘的地方?”
蕭瑾瑜淺淺苦笑,“他的習慣……做事不做便罷,但凡做瞭,一定要做到極致……他下手折磨十娘,就不會隻折磨十娘的身子……”
穆遙把眉頭皺得更緊瞭些,點瞭下頭,“我守著十娘……你忙吧,十娘說,你把薛汝成捉拿歸案之前她不見你。”
蕭瑾瑜微怔,微微點頭,“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