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井鄉是南泰縣最貧困的鄉鎮之一,俗話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傢天街鄉有旅遊資源,有野豬峪烈士紀念碑,大河鄉有優質河沙資源,有水運優勢,可是苦水井鄉除瞭一片鹽堿地之外,能拿得出手的就隻有年年高考第一的學生娃瞭。
學習成績好是因為生活條件太差,孩子們從小耳濡目染的教育就是考出去才能擺脫這種貧困的生活,所以苦水井的孩子們總是拼命地讀書,隻為考上大學遠離傢鄉,考不上大學的也想方設法離開傢鄉,年輕點的南下打工,年齡大點的幹建築,當保姆,久而久之,苦水井變得越來越窮。
越窮還越要生孩子,苦水井鄉的計劃生育工作是全縣最差的,落後的觀念,愚昧的思想,貧窮的現狀,造成瞭這種惡性循環的局面,縣裡鄉裡多次下大力氣扶貧,可是由於苦水井的自然條件太差,幾千畝的鹽堿地要想整治成高產良田比登天還難。
如今這鹽堿地終於也成瞭寶貝,自打傳出消息說省裡的大公司要收購苦水井鄉的土地後,鄉裡幾個村子就打破瞭頭,爭先恐後的去鄉裡、縣裡走門子、托關系,隻為玄武集團能收購本村的土地。
好在人傢玄武集團實力雄厚,足足征瞭三千五百畝地,這裡面下馬坡村占瞭大頭,相鄰的兩個村子也沾瞭點光,下馬坡的村委會主任名叫梁大眾,當過兵,打過工,見過大世面,村裡一幫小年輕都服他。
梁大眾從屋裡推出自己那輛擦得鋥亮的二八永久加重自行車,這輛車跟隨他已經二十多個年頭瞭,每回去鄉裡開會,鄰村的老王老馬他們不是開著農用車就是小四輪,最起碼也是輛摩托車,唯獨梁大眾,十幾年來都是這輛破自行車。
下馬坡是苦水井鄉最窮的村子,就連村長傢裡也沒有隔夜糧,梁大眾推著自行車從村裡那條遍佈糞便污泥的土路上慢慢走過,和南墻根袖著手曬太陽抽旱煙的一幫老頭子們打著招呼:“四大爺,六叔,吃瞭麼,我上鄉裡開會去。”
一幫背著書包的孩童嬉笑著從一旁奔過,驚得路邊的大白鵝張開翅膀叫起來,一條瘦的皮包骨頭的狗從村頭茅廁裡鉆出來看瞭看,扭頭又回去瞭,村裡的年輕人全都出去打工瞭,隻剩下這幫老人和留守兒童,沒辦法,土地太貧瘠,養不活人啊。
梁大眾蹁腿上瞭自行車,一邊使勁踩著腳蹬子,一邊哼起瞭小調,遠處村裡的自留地上已經種滿瞭小樹苗,這是村裡幾個二流子得知土地被征收之後突擊種上的,以前縣裡的農業扶貧技術員好說歹說,免費發放種子樹苗,這幫遊手好閑的懶漢前腳種上後腳就拔下來賣錢換酒,現在倒好,不用人傢技術員上門瞭,自己就顛顛的去鄉裡買瞭大批的樹苗種上,不為別的,就為征地的時候能多落倆錢。
到瞭鄉政府,一幫村長都提前到瞭,一個個正盤腿坐在那裡吹牛呢,會議室裡煙霧繚繞,熱火朝天,見梁大眾進來,幹部們都親熱的和他打著招呼,下馬坡的土地被征用的最多,別看人傢梁大眾現在是騎自行車來的,年後就能換上四個輪的。
梁大眾剛把旱煙袋拿出來,七八根香煙就遞過來瞭:“大軍,抽我的。”
接瞭一根紅塔山在手,梁大眾先放在鼻子下嗅瞭嗅,才點上抽瞭一口,說道:“都聽說瞭麼,周縣長也過來開動員會。”
一提到周縣長,大夥兒就都興奮起來,這位有著傳奇經歷的年輕縣長在農民中的口碑很好,有他當傢作主,老百姓心裡有底。
“我侄兒在縣裡上班,他說這回征地是要建工業園,鋼鐵廠、發電廠,還有配套的宿舍、超市啥的,這一蓋起來,起碼三五年,我看咱鄉裡那些出去打工的趁早回來吧,在哪不是幹啊,自傢門口幹活,時不時的還能回傢看看老婆孩子,多好啊。”一個年輕的村長說道。
“對,將來工業園蓋起來,咱鄉裡的勞力也能就近安排就業瞭,大河鄉、柳林鄉那些牛逼哄哄的村長,以後見瞭咱還不得低眉順眼的。”另一位村長充滿向往的說道。
院子裡傳來喊聲:“縣長來瞭!”大傢夥趕忙把煙屁股在鞋底上掐滅,出門迎接,一片掌聲中,周縣長從桑塔納裡鉆瞭出來,西褲配深色夾克衫,金絲眼鏡,滿臉的笑容,一點官架子都沒有。
周縣長帶著縣政府的幹部們來給苦水井鄉的村長們開動員會,他首先傳達瞭省裡,市裡領導的講話精神,然後部署瞭工程隊進地前的準備工作,包括修建圍墻,平整土地,安排接待等工作,村長們拿著日記本在下面聚精會神的聽著,記著,氣氛融洽而熱烈,這讓本來還擔心遇到阻力的周文松瞭一口氣。
“周縣長,接待工作您就放心好瞭,鑼鼓秧歌隊俺們早就準備妥瞭,彩旗電喇叭啥的也是現成的,俺就想知道,征地賠償款啥時候到位啊。”梁大眾在下面冷不丁的說出這句話來,頓時引來一片善意的笑聲,很顯然,他說出瞭大傢的心聲。
“這個……”周文矜持瞭一下,從容答道:“我想大傢都知道,玄武集團是我省一傢實力雄厚的上市企業,集團涉及房地產開發,機械進出口,礦業、鋼鐵等多個行業領域,我們南泰縣的馬山礦和煉焦廠就是玄武集團旗下的工礦企業,在座的諸位或許有親戚在這兩傢企業上班,應該也從側面瞭解瞭玄武集團的實力瞭吧。”
又是一陣哄笑,周縣長答非所問,但卻巧妙的打消瞭村長們心中的疑慮,玄武集團有錢的很,又有周縣長幫他們當傢作主,征地賠償款還用擔心麼?
會議結束後,周文帶著匯報工作的鄉長回縣裡,村長們則被鄉裡留下聚餐,大傢夥們在鎮上小飯館裡點瞭十幾個肉菜,幾箱子啤酒,一個個喝的面紅耳赤,東倒西歪,但依然興高采烈,鹽堿地眼瞅著變成聚寶盆,誰能不興奮啊。
“要我說啊,咱也不貪心,一畝地給五萬塊就行,娃娃上學的錢,老人看病的錢就都有瞭,還能剩下點蓋屋娶兒媳婦,買輛小四輪跑運輸呢。”一位村長喝的臉通紅,說出瞭心裡話。
“老朱,你太小農經濟瞭,你知道麼,玄武集團為瞭建工業園,投瞭這個數!”梁大眾也喝高瞭,嘴裡噴著煙霧,伸出瞭五隻手指說道。
“五千萬?”有人猜道。
梁大眾清清喉嚨,一口濃痰射在地上,“五十個億!”他提高嗓門嚷道,眾村長和鄉裡幹部們徹底震驚瞭,一個個張大嘴巴眨著眼睛不說話。
“乖乖,五十億!那咱的賠償款恐怕至少這個數。”老朱伸出瞭一隻手指頭。
梁大眾搖搖頭:“老朱,你又錯瞭,你知道現在什麼最值錢麼?土地!土地是不可再生的資源,用瞭就沒有,咱國傢一共就這麼大點地方,聽說市裡的小區都建到三環外瞭,六千塊一平方搶著買,咱縣城關鎮的房子也三千塊一平方瞭,我估摸著啊,人傢玄武集團征咱的地,也有囤積土地的意思,看周縣長今天這個意思,怕是每畝地不會低於這個數?”
說著,梁村長伸出瞭兩個手指頭來回晃瞭晃。
“二十萬!”眾人再次目瞪口呆,二十萬是什麼概念啊,拿下馬坡村為例,整個行政村三千多人,人均土地不到一畝,規劃上下馬坡村有兩千畝地被征收,這就是四個億啊,分到每傢每戶,也是起碼五六十萬!
發達瞭,這下發達瞭!從一文不名的窮光蛋變成腰纏萬貫的大富翁,一切來得太突然,讓人有些承受不瞭,幸虧在座的都是見過世面的村長和鄉幹部們,要是村裡那些大字不識的老娘們,恐怕早就暈死過去瞭。
“來,滿上,喝!”樸實的村長們啥也不說瞭,倒滿瞭杯中酒,咣咣咣幹瞭,吆喝道:“老板,上白的,拿一箱淮江特曲!”
要在平時,小飯店的老板肯定要哭喪著臉問誰能把帳先結瞭,鄉政府的幹部們吃飯喝酒打白條已經吃垮瞭好幾傢飯店瞭,這傢小飯店的白條子也積瞭一尺高瞭,但是剛才村長們討論征地賠償款的話落在瞭小老板的耳朵裡,聽到要酒,老板立刻脆生生的答道:“來瞭!”
……
去縣裡的公路坑坑窪窪,崎嶇不平,一座石橋還是七十年代建造的,周文和苦水井鄉的鄉長黃勁松坐在桑塔納的後座上,忍受著道路帶來的顛簸之感,但是更讓他們心中起伏不定的卻是那份征地通知書。
事實上周文昨天在市裡開協調會的時候就拿到瞭這份通知書,玄武集團並購重組紅旗鋼鐵廠,整體搬遷建設工業園區,這是省裡的決策,征用南泰縣的土地是其中一環,也是極其重要的一環,但是征地賠償款的數額卻讓周文很為難。
因為每畝地隻有區區兩千元,他實在無法面對那些充滿希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