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瞭。
一具具屍體從場中抬出,被板車拖走。遠處的葬地上已經挖好瞭墓穴,這些早凋的生命將被一起掩埋,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能活下來的,隻有強者。
沒有悲傷,沒有眼淚,生命的盡頭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等觸摸到期盼已久的樂園,已落入黃土成為荒木蔓草的滋養。
他們也是被抬出來的,側著頭目送那些曾經朝夕共度的同伴,生與死,如此輕易的劃分。不願再看,他收回視線躺下,身邊的少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露齒一笑,卻因牽動瞭傷口而呲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稍稍溫暖。
最後的一刻,他們沒有互相殘殺,不約而同的選擇瞭向更強大的敵人挑戰,以重傷瀕死的代價換來瞭生存下去的機會。
即使在拋舍一切情感的煉獄,也會有些東西凌駕於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
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簡直要暈過去,即使那一劍差點斬掉他的手臂,還是值得。
他也笑起來,又輕咳,氣若遊絲。
“我們還活著。”
“活著。”同樣喑弱的聲音回答他。
足足一個月,他的傷才養好。
半個月的時間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醫仆說有一劍離他的心臟隻差半寸。
養傷的待遇和從前有瞭天壤之別,創藥也神效的多。能明顯感覺出仆役的舉止尊敬有加,甚至是略帶敬畏。
“看來再過幾天就要謁見教王瞭。”翻著剛送來的新衣,少年的唇微勾。在同一間房養傷,生死患難,業已熟悉如兄弟。
他瞥瞭眼,新衣質料手感與過去的粗服迥異。
“見瞭又怎樣?”
“就算正式晉入弒殺組。”
“弒殺組?”他略為詫異“還有試煉?”
“你什麼都不知道?”少年笑瞭,眼神明亮,偏著頭替他講解。
魔教之中至高無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後設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教中事務;右使司刑,執裁教律教規。上下等級明確,法度森嚴,對於觸范教規的處置向不容情。
其次為三大長老,夔長老掌殺手訓練,統管戰奴營及淬鋒營;獍長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國的朝貢往來;梟長老執內政事務,協助左使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七殺。
弒殺組,是通過重重試煉的少年殺手總稱。七殺則為弒殺組之精英。隻有刺殺一國之君或重臣之時才會出動,直接受命於右使,地位之高僅次於三位長老。若說弒殺組是劍,七殺便是無堅不摧的鋒。
“七殺……他慢慢思考,“七個人?”
“不錯,歷來是七人,都是身經百戰的高手,聽說沒有他們殺不瞭的人。隻在有人死去時才會增補,弒殺組也一樣。”少年手枕在頭下,露出神往之色。“前一陣折損瞭不少,所以我們才有機會。”
冷酷到極點的層層選拔,每一個殺手背後倒下的人恐怕是難以計數。
他凝視著屋頂,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瞭看他的臉,忽然換瞭話題。
“十五。”
“原來和我一樣……少年愕瞭一下,“我還以為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這樣?”
他仔細打量少年的面目,輪廓分明,濃眉俊目,膚色猶如小麥。
“你是西域哪一國人?”眼角仿佛略帶幾份漢人的形態,一時竟看不出。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國。”少年謔笑起來,神色含混。“倒是有點好奇,你怎麼會到這裡,可是離中原好幾千裡呢。”
他沉默瞭一會。“我是被人捉過來。”
“誰捉你。”
“不知道。”回憶起那個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臉色暗下來……實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也逃不過去。一山還有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過去多麼無知。
眼下內力被禁,連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無計可施。
隻能等,看何時有機會……
“你想逃?”
他悚然一驚,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已看破他的心思。
“別擔心,我不會說出去。”或許戒備的神色很有趣,少年輕笑。“不過我勸你死瞭這條心,這裡的防衛比你所見的森嚴得多。出教隻有一條路,沒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離開?”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瞭個鬼臉,“到哪都一樣,已經熬到這個地步還逃什麼,我會努力往上爬。”
沒有……地方可退的人?
可他不一樣,他的傢在中原,忽然失蹤,想必嚴厲的父親也會困擾,何況柔弱而慈愛的母親,親厚無間的手足……還有那個僅見過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煙細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瞭神。
教王靜靜註視著殿下並肩而跪的兩個少年。
朝陽灑在挺直的身軀上,令人側目的英氣,如利刃新發於硎。
“很好,果然是良材,夔長老費心瞭。”高高在上的男子頷首而笑,似乎頗為滿意。
“謝教王,此乃屬下應盡之職。”魁梧的西域大漢躬身請示。“此二人在搏殺中相當出色,還請教王依例賜名。”
賜名。
從一個虛無的編號到擁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鮮血去證明實力之後才有資格獲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
“你,從今天起,賜名九微,入弒殺組。”他的眼睛轉向另一人。
“而你……中原人?”他已記不清自己下令捕捉的對象。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從中原擒回的奴隸之一。”
“中原人……能到這個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頤打量瞭半晌。“去叫迦夜來。”
大殿裡一時寂靜,沒有半點聲音。
身邊的同伴悄悄遞過來的眼色隱憂重重。
他的手心絲絲沁汗。
或許沒過多久,感覺卻無比漫長,每一分都像煎熬。
他不曾抬頭,怕自己的目光會泄露心思,死死盯著膝下的玉石地板。
“迦夜參見教王。”
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清冷的像泉水漱過玉石,悅耳,微涼。不知何時跪在一側,隻聽衣襟沙響。
“迦夜,上次的任務你完成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該給什麼獎勵。”
“多謝教王,迦夜不敢。”
“論功行賞,何來不敢之說。”輕輕笑瞭幾聲,“七殺之中,隻有你無下屬,此人是今年新晉的殺手,給你作影衛,可好?”
“教王關懷,迦夜謹遵安排。”
“既是如此,從今日起賜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瞭。”停瞭一下又道。“我知你素來不喜中原人,不過夔長老一番訓誡頗為辛苦。責罰隨你意,莫要再像上一個影那樣輕易殺瞭。”
“多謝教王提點,迦夜會有分寸。”
“你這孩子做事一向得體,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規矩。”
“是。”
他抬起頭,一襲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著微芒,無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
黑發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臉頰吹彈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勝衣,仿佛一觸即碎。感覺到視線,她別過頭,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的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會令他如此驚訝。
七殺之一,魔教身經百戰的精銳。
竟是……約摸十三歲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