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冥跪在地上,作聲不得。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憤怒欲狂,強自低下頭。
玉座上的教王淡淡的微笑,俯視著大殿上跪倒的四人。無數教眾如水銀鋪瀉,密密的伏在殿外叩拜,聆聽教王自內亂平定後的首度喻旨。
“……廢左右二使、三長老之謂。改立四使,轄教眾,佐教王……”
“……千冥平亂功勛卓著運籌得當,賜號風使,司掌教中事務。”
“……紫夙於亂中拱衛內殿護法有功,賜號花使,執掌教中刑律,賞罰分明不得有誤。”
“……迦夜出使莎車遠揚教威,賜號雪使,司三十六國通傳交涉一應往來。”
“……九微率弒殺組平逆,身先士卒勇猛過人,賜號月使,執掌淬鋒弒殺兩營之新手訓誡。
“以上四使年輕雖輕,卻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材,才略武技過人,本教寄予厚望。凡有不服即視為對我不恭,嚴懲不殆。”教王的聲音帶著難以形容的威迫在殿中回蕩,傳至遠方,在山間回響。
眾人深深垂首以額觸地,數萬之眾鴉雀無聲。
“四使初次擔當重任,也應謹慎入微盡職盡責,不得有半點懈怠,記清楚瞭。”
寂然片刻,迦夜第一個叩首下去。
“教王英明,屬下定當竭盡全力,萬死不辭。”
九微隨後伏首。“謹尊喻旨,教王重恩,屬下赴湯蹈火粉身難報。”
紫夙彎腰揚首,嬌聲嚦嚦。“紫夙謹尊教王喻旨,必當恪盡職守。”
千冥伏下去,看不清面容,語音沉沉。“教王訓誡,屬下謹記於心。”
他跪在殿外,耳聽得一句句恭敬至極的言辭,心底冷笑。
枉費機關算盡,到頭不過是為別人做嫁衣,千冥的惱恨可想而知。早該料到,以教王的心機,怎會容忍他一人勢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廢二使,立四使,無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將傾斜的權力,微妙的摯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晉,尚不足服眾,必然倚仗教王支持,可保忠心無虞。
四使中聲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鋒營弒殺組,又有夔長老的前車之鑒,勢必事事小心處處留意,斷不容千冥染指。
去除瞭最大的禍亂之源,千冥縱使野心勃勃也難翻大浪。
看似對一切都不聞不問,放縱隨意,實則輕輕拔弄即將各人操控掌中。
殿下所跪的四名任一地都能獨當一面手段過人的高手,不過是他指間聊供驅策的棋子。
看著座上人高深莫測的微笑,他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策動瞭教王查戡左使,還是教王故意放縱二使互博,隻等清洗一刻的到來。株大根深的各位長老,是否已惹來深忌而不自知?
在這樣深沉陰鷙的人手下效命,又是何其危險。
九微要守住誓死拼來的權力,需得付出多少代價。
一陣山風刮過,挾著森森雪意,數不清的木葉瀟瀟落下。
天山深處的權力更迭迅速傳遍瞭消息靈通的西域諸國。
迦夜變得非常忙碌,紛至踏來的各色朝貢禮品應接不暇,她著人一一記錄入庫,對試探求好的官員均是以禮相接,並不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還翻讀獍長老過去留下的記錄帳冊,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對諸國事務瞭如指掌。
連與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換,都是忙至今日才有餘暇顧及。
新的住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間鑿出溝渠,引入雪水匯註成池,又在池上營建瞭整個殿堂。四面環水,素白的輕紗隨風拂動,整塊貝殼打磨成極薄的頁鈴,靜靜的垂在簷下,時而輕呤作響,殿中更有長長的水道,綻放著大朵荷花,碧綠的荷葉清圓搖曳,偶然滾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這花……”入眼一池與節令格格不入的花,兩人都愣瞭。
司掌宅邸的教吏知機的接口。
“稟雪使,放眼天山,隻有此地才有這般奇景。”
“此殿是專從貴霜國請來的能工巧匠營建而成。據聞建殿之初從山間引入瞭寒熱二泉,寒泉在外,熱泉在內,中和二泉後才能讓荷花四時綻放,冬夜不凋。”
“其間設計瞭極其巧妙的架構回廊,使此殿冬暖夏涼,絕無水氣而來的陰寒之敝。”
立在光可鑒人的雲石地上,她轉首打量殿內,伸手輕觸懸在半空的貝鈴,雪色秀頷輕仰,長長的睫毛微扇,襯著陣陣青荷的香氣。
水殿時有輕風徐來,暗香盈袖。
純白的纖影仿佛散著微光。
那一剎,他忽然明白瞭千冥的執念從何而來。
隨意挑瞭一間偏室為棲居之所。
從窗口望出去,水光瀲灩,遠山霧朦,幾乎教人錯看成江南。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眾多侍從僅在前殿值守,內殿隻留瞭少數幾名侍女,甚而還包括綠夷在內。偌大的地方輕悄無聲,冷清沉寂,竟如無人之境。
佈置寢居的時候他瞥瞭一眼。
書架漫壁,多得數不過來的典籍整整齊齊的列在架上,隨手抽出翻看,涉獵之廣,所藏之雜全然出乎意料。
星象占卜、醫毒藥理、戰策兵書、文武韜略……林林總總一應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
環顧四壁,除幾件教王賞賜的珍品外全無雜物,若非置有床塌,倒是更像書房多些。
除瞭書,完全看不出任何個人喜好,十餘歲的少女……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麼。”女孩立在門邊,掃瞭一眼他猶握在手中的書。
他抿瞭抿唇,拿不準她的喜怒,不知否會因擅入寢居而遭斥責。
“神農嘗毒經?”沒有不快的神色,她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臉上打瞭個轉。“你若喜歡就拿去看吧,多學點也好。”
“這裡的書你都看過?”
迦夜走至桌前檢視案上的文卷,並未留心他的問話。
“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經很少看瞭。”
他禁不住詫然。“怎麼可能。”
她茫然抬頭,惑然不解。“你想問什麼?”
“你……記得住?”他揚瞭揚手中的書冊。
放下卷宗,她凝思瞭片刻,從書架上挑出十餘本書遞給他。
“一個月內看完,屆時我會抽查。”
素問、九卷,六韜,戰國策、黃帝八十一難經、西域志……
每翻一本,臉色就難看一分,如此艱深繁雜的軼典限於這般時間,簡直無異於淬鋒營的試煉。
“這些……”
“必須看完。”她俯首點批著近期的密報,口氣毫無酎減的餘地。“我做瞭四使,你要承擔的也與過去截然不同,若在從前,我會僅要求你做好殺手的本份,但現在面對的還有教內傾軋的機關暗算,比對敵更危險。”
“樹大招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隻會比從前更苛,稍有行差踏錯後果不堪設想。” 手中的毛筆頓瞭頓,又平靜無波的說下去。
“你若不想無由送命,最好趕快適應。”黑眸輕飄飄的掃瞭一眼。“從下月起,我會派你單獨下山執行任務。”
“什麼樣的任務?”
“還能有什麼任務。”她嘆瞭口氣放下筆。“當然是殺人。”
“刺殺,伏殺,毒殺,誘殺……”她拔著指數,微偏著頭像個孩子,眼神殊無笑意,“當然,假若你覺得方便,還可以用色殺,你有這個本錢。手段隨你,但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任務。”
“弒殺組?”辨不出迦夜的話是否暗含譏諷,他索性直接問出疑惑。
“弒殺組受瞭重創,這點小事還是不要驚動的好。更何況……”她的語聲緩下來,忽爾淡淡的微笑。
“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指得動他們。”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為四使之一,驚喜之餘,更多的是戒慎。
重整清洗一空的淬鋒營成為當前最棘手的任務,千冥的刻意刁難,紫夙的隱然施壓,迦夜的袖手觀望,都讓事情進行得倍加困難。
好在莎車一事的餘威尚在,沒有哪一國在教中大換血的時候趁隙篡動,九微才得以有餘地從一團亂麻般的紛雜中尋找頭緒。
平步青雲有遂其志,倆人依然親近如昔,但礙於迦夜不便會面,隻剩瞭物件往來,偶爾捎來的東西精致程度與往日可稱天壤之別,足見四使地位之重。
聽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處境……很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