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夜

“要不要再給你買一個。”默默的走瞭一程,他輕聲問。

迦夜意興闌珊的搖瞭搖頭。

“你倒真是……”她想想又開口,半諷半戲。“禍水。”

他啼笑皆非,自知事端由己而起,倒也無話可說。

“那兩個怕是世傢子弟,看來出身不錯。”迦夜懶懶的走慢瞭些。“你以前也是這般自命不凡?”

“所以才被擒去天山。”他自嘲的開解。“我已受過懲罰。”

氣平瞭下來,她淡掃一眼,有些驚訝於他的坦然。

“你是怎樣惹到瞭教王。”

“當時年少氣盛,看他們折辱一個落敗的武林中人,手法過於殘忍。”他淡淡的道,時過境遷多年,早已不再糾結。“結果忘瞭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

初出茅廬的少年,有劍試天下的雄心,卻遇上瞭最強的魔頭。

“你運氣真不好。”她默然片刻,“很少有人會撞上修蛇。”

“現在知道瞭人外有人。”他蘊含深意的笑笑,“他們也僅是輕率無知。”

“你擔心什麼。”聽出他的弦外之意,黑眸浮上譏諷。“怕我去殺瞭她?我還沒那麼空閑,那種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自有人去消受,與我何幹。”

執掌西域多年,迦夜並不嗜殺。說不準會給點教訓,那兩人衣飾鮮亮談吐有度,必非尋常人傢,還是少一事的好。

“你說的倒也不錯,有一線我還真動瞭殺意……”她低聲輕喃,眉間悵然,“恃藝驕人縱容無端,真個討厭,我不過是放個紙鳶……總是這般……”

一隻手伸過來揉瞭揉頭,他的眼憐惜而理解,奇跡般的化掉瞭抑鬱。

“江南有趣的東西很多,下次帶你一一賞玩。”自然的牽起她的手,他溫柔一笑。“餓不餓,嘗嘗江南菜如何。”

暮色漸濃,街市攤販的上方挑著一盞盞風燈,依舊喧嚷如潮。

“晚上也這麼熱鬧?”她有點新奇。樓船畫舫的紗燈映在湖面,清風徐來,美得不似人間。

“這裡是中原最繁華的所在,加之上巳節將至,人會比較多。”他牽著她在人流中穿行,時而詢問可有喜歡的東西,她一直搖頭。

“為什麼很多人看我們?”在西域並不曾招來如此註目,忍瞭一天,她停住腳打量自己。

“衣服。”他掃瞭一眼,道出緣由所在。“江南人很少見到這樣的式樣。”利落的常服是西域人偏愛的款式,卻在江南格格不入。

不喜歡招來異樣的目光,但訂制新衣也非一日之功。她懊惱的蹙眉,一時茫然。他笑而不語,拉著她向另一條街市走去。

金粉之地,商貿極盛。她這才知道江南有的是成衣鋪,除瞭訂制也有現成的服飾售賣。聽著耳邊婦人喋喋不休的誇贊,她極力抑制塞住對方嘴巴的沖動。

“……這是預備給郡王府小郡主裁制的華服,可算姑娘來得巧……”

“……姑娘的模樣多可人意,這衣服竟像是長在身上的……”

“……說起來我們坊裡出的衣服,那是宮裡都出瞭名的……”

“……再過幾年必定是一位絕色佳人……”

“……這件也挺合姑娘的身,可得一並試試……”

她試瞭幾件,終耐不住聒噪,奔出瞭內室,驕傲不容許她對一個無知婦人動用武功,何況對方除瞭羅嗦,態度是極親切的。

雖在外間,仍能大概聽到內室的聲音。見她逃也似的出來,難得一見的狼狽,俊臉忍不住笑意。

水袖輕羅的紗衣,淡綠色的春衫襯著雪色肌膚,益發顯出纖腰一握,弱不勝衣,江南女兒傢的婉轉嬌柔。別有一種冰清剔透的明凈,教人憐而不敢近。

“很美。”看瞭半晌,男子低低誇贊,那樣的目光……

她不自在的偏過瞭頭,耳根微微發燙。

身後跟出來的婦人打破瞭靜滯。

“姑娘怎麼走瞭,還有好幾件上好的衣服都未曾試過。”

“這幾件可以瞭。”大嗓門驚得她立即退到男子身邊,不知該如何應付過剩的熱情。

“那未免太可惜瞭,像姑娘這般容貌便是添個百件也不算多的……”婦人又開始口沫橫飛的推薦,他好笑的擋在身前,截斷瞭滔滔不絕的話語。

“多謝,她試過的都包起來。”

婦人待要再說,幾粒黃澄澄的金珠落入手心,登時打住瞭話頭,一迭聲的應是。

“姑娘稍等。”迦夜抬腳要走,婦人趕緊攔在門口,從懷裡掏出一條銀鏈,“送姑娘一條時下風行的鏈墜,這般精致的衣物豈能沒有飾物相襯,隻盼姑娘系上,必然更添風姿。”

看勢容不得拒絕,迦夜咬瞭咬唇由得她系上,眉間的不耐險些藏不住。在天山縱橫多年,向來說一不二,哪有應付這般生意人的經驗,又不便發作,隻盼能早一刻離開。

走出店鋪,足鏈一路細微的呤啷,感覺到他在身後低笑,她忍瞭又忍,終忍不住,伏身一把扯下,正待扔掉,被他接瞭過去。

足鏈制作得相當精巧,細帶上綴著密密的銀鈴,稍微一動便有清脆的聲響,小巧可愛,悅耳動聽,確與她這一身極襯。

他將她抱至扶欄上坐下,俯下身重又系上,鏈子在纖細的踝上有點松,他耐心的打結收攏。

見她要說什麼,他微微一笑。

“很好看,戴著吧。”

她伏在枕上,凝視著手中的銀鏈。

第一次戴這種累贅的飾物,並不喜歡,叮當作響的銀鈴更是與習性相忌,若是過往,根本不會容許這種東西落在身上。

為什麼這一次竟然例外?

久久不能入睡,她煩亂的丟開飾物,轉向另一側。

一陣劇烈的疼痛閃電般劃過雙腿,她驀然卷曲起來,再沒有心神多想。

他突然從沉睡從醒來。

室內一片靜謐,心卻跳得很快,無由的不安。

找不出任何異常,他起身給自己倒瞭一杯冷茶,耳畔傳入一聲細微的鈴聲,幾如錯覺。閉目摒息,凝神細聽,忽然聽得隔室有墜地之聲。

他霍然張目,抓起劍沖瞭過去。

室內一片黑暗。

沒有別人,迦夜蜷在地上,嬰兒般縮成一團。一時看不出端倪,粗重的呼吸顯出異樣。

她縮的很小,雙手緊緊環抱,指尖掐進瞭臂膀,流出的血染紅瞭中衣,背心已被汗透,臉白得發青,繃得像一條被刺穿身體的魚。死死咬住唇,痛得幾乎昏過去,卻沒有一點聲音。

“哪裡不對,是哪裡不對?”他環住她,用力扯開她的手,不讓她傷害自己,肌膚冰得讓人發慌,所觸盡是冷汗。

剛一掰開,她又蜷起來。

再控制不瞭,大口大口的喘息,咬破的鮮血從嘴角滲出,險些痙攣。

“我帶你去看大夫。”

剛抱出幾步,她用力推開他,從懷中滾落下來,撞得一聲悶哼。

“迦夜!”臂肘浮出一塊青痕,她勉力搖頭。

“……我……沒事……”牙縫中擠出的聲音抖如落葉,她再忍不過,一口咬住瞭自己的手。

他驀然發現瞭異常之處,她所有動作都是上半身,雙腿一動不動。

撕開褲管,幼細的腿令人驚駭。

青色的經脈暴出,像無數條小蛇蜿延在腿面,觸手燙熱,膚色透紫,如暗地隱伏的熔巖,能感覺到手下的肌理顫縮,足尖到大腿俱是如此,

“……你的腿!”

看著她痛苦到極點的臉,他心悸而慌亂。

“……不用……大夫……忍……就好……”她困難的擠出聲音,伸手推他。“……你……出去……”

他沒有離開,緊緊抱著她,制止她一次又一次自傷。

漫漫長夜成瞭難熬的折磨。

她輾轉掙紮,始終不曾喊過痛。

待劇痛終於平息,整個人如水裡撈出來一般,筋疲力盡。

感覺懷裡的人漸漸放松,他也松瞭一口氣,繃緊的神經緩下來。

迦夜的腿恢復如初,血管經脈都隱入瞭肌膚之下,仍是瑩白如玉,纖細秀致,全無發作時的猙厲。

汗把秀發印在瞭臉上,他替她拔開,迦夜虛弱到極點,呼吸都似極耗力氣。一夜凌遲般的痛苦過去,憔悴瞭許多,嘴唇都幹裂瞭。

閉目半晌,她勉強擠出話語。

“……出去……讓我休息……”

他看瞭看床鋪,俱已被汗浸得潮濕,索性抱起她回到自己房間。天已大亮,街市有瞭人聲走動。

喚人送來瞭一桶熱水,他試瞭試水溫,小心的將迦夜放入,冰冷的身體被熱水浸潤,臉上逐漸緩過瞭顏色。

白色的中衣被水一浸幾乎透明,他背過身聽著水聲。

“若是好瞭喚我一聲。”

或許恢復瞭些力氣,迦夜的答話不那麼斷續瞭。

良久,聽得水聲嘩響,繼而撲通一聲。

他顧不得尷尬轉身趨近。

大概是想自己走回床邊卻腿腳不靈,迦夜狼狽的摔在地上,懊喪而氣惱。襟口微開,呈露出形狀優美的鎖骨,如絲般柔滑的肌膚,還有若隱若現的……他定瞭定神,抱起她置在榻上,頭偏至一邊。

“把濕衣服脫下來。”

她含糊不清的嘀咕瞭一句,依言脫下濕淋淋的衣物,扯起瞭被子覆住身體。溫熱的手按在額頭,疲倦不可遏制的襲來,迅速墮入瞭無夢的沉眠。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