蹀躞

“對不起。”他喂下一勺藥,低低的開口,疼惜而愧疚。

“嗯?”

“讓你傷這麼重。”請托之初,並未想過事情會這般嚴重。既慶幸她的承擔,又痛見她流血,內疚得難以自處。

迦夜想瞭想,淡淡一笑。

“好在你沒真把我交出去換解藥。”

盯著失血過多的臉,他捺下瞭怒氣。

“我不會那麼做。”縱然白傢與謝傢相交多年,縱然這場橫禍可能導致青嵐一厥不振。“你到現在仍不信我。”

“那個字對我來說太奢侈。”迦夜對他的不悅無動於衷。“況且事關至親,答應對方的要求也不奇怪。”

“你覺得我終會背叛?”

“無所謂會不會,你自己斟酎後果即可。”她輕籲一口氣,按瞭按肩。“這就當我驅使你多年的代價,以後再不相欠。”

“你何時虧欠過我,一直是我欠你良多。”心潮起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沒看他的神情,她緩緩咽下苦澀的藥汁。

“當年的你與現在可是相去甚遠。”

不用回憶她也記得那個沒有任何陰暗的少年,正直而堅持,驕傲而自律,年輕一代世傢子弟中完美的人物。

“那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選擇。”

“你執行的任務俱是出自我的命令。”她平靜坦然的道出事實。“是我讓你變成瞭一個殺人者。”

“你說過罪衍皆由殺人者自己背負,為什麼要替我開脫。”

迦夜沒有回答。

“你不也是受教王指令,為什麼不用同樣的理由說服自己。”他輕輕定住她的臉,不容逃避的追問。

沉默對峙良久,迦夜無表情的撇開眼。

“你和我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面對緊緊追索,她又是一貫的疏離。

“你的出身,教養,傢人,朋友……在他們眼中,你和過去無甚分別,輕易即可找回身份,教中的七年不過是場意外。忘瞭它,你仍是人人稱道的謝傢公子,短暫的折墮不會對你有絲毫影響。”

“你又如何。”他凝望著淡漠無波的黑眸,仿佛要看透她的心。

“我?”虛弱的身體有些疲憊,迦夜微倦的回答。“我自幼就在污穢中打滾,那些陰謀算計冷血殘忍早就溶進骨子裡,將來也是如此,我們根本就是兩種人。”

這一次輪到他沉默。

“當初你不曾選擇逃避,盡其所能的生存下來,這很好。”她審視著自己的手,仿佛自言自語。“現在你盡可以做回本來,一個清白幹凈的好人,你有這樣的機會。”

“不是遇上你,我活不到今天。”

“與我無關,那是你自己掙來的。”

“你很希望我忘瞭這七年?”

“如果你夠聰明,該知道怎樣做對你最好。”

“也許我比你預計的笨。”他牽過微蜷的小手,柔軟白皙,令人珍惜的心動。

迦夜抽回手,話音冷淡。“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你指什麼?”

“沒什麼。”肩膀開始疼起來,她往下滑瞭滑,疲倦的閉上眼,不打算再談。

“迦夜。”

一動不動,她似已睡著。

“迦夜?”

指尖輕觸著她的臉,仍然全無動靜。

“迦夜……”

每每吐出這個名字,都像是心底最深處的呢喃。他幾不可聞的低嘆,輕柔的在眉間落下一吻。

濃密的睫顫瞭顫,沒有睜開。

他也沒有停,一個又一個吻烙上清秀的眉,閉合的眼,挺翹的鼻,粉嫩的頰……纏綿在微涼的唇,苦澀的藥味喚起瞭疼憐,越發溫柔至極。

清冷的香氣令心神搖曳,著魔般的難以停止。

她再無法漠視,長睫猝然睜開。

他不讓她躲避,靈巧的捕捉,慢慢誘她陷落沉醉。

由被動到情不自禁,蒼白的臉一點點紅起來,細指無意識的揪住衣袖,漆黑的眼瞳漸漸朦朧。

不知何時,他的唇吻上小巧的耳,輕嘗薄得近乎透明的耳垂,讓她像一朵被風吹過的蓮花般輕顫,又落在纖白的頸,印證是否像無數次想像中一般柔滑,細致的鎖骨誘人的凹陷,他烙下一個個印記……黑發如水披散,修長的手在發間穿梭,恣意撩撥著溫度……

……放肆的手指順著衣緣,不安份的滑入……

他忽然不動瞭。

頭埋在涼絲絲的秀發中,許久才抬起來,幽暗的眸子含著笑。

“對不起,我忘瞭……”

低頭看瞭看半開的襟口,她驀然燙紅瞭頰,一時竟說不出話。

他的指尖搭在層層繃帶上,掌心……

覆住瞭柔軟如鴿子似的胸。

隔著褻衣,隆起溫潤酥軟幾乎讓他瞬間喪失瞭理智。

不是指下的繃帶提醒……

有那麼一刻,倔強冷漠的素顏褪去瞭層層防衛,無力的任他放縱,柔弱而無措,美得不忍釋手。

恁般別扭的人兒。

每每在稍微接近的時候拉開距離,置身事外的疏落,重重戒備的心多疑而警惕,拒絕任何探索,隨時可能轉身遠逝。

唯有情動的一刻,方能約略窺見真實。

想起迷夢驚破後迦夜說不出話的羞窘,唇畔浮起瞭一抹笑意,俊顏和悅而欣然。

至少在謝青嵐眼中如此。

“大哥,三哥。”他稍稍抬起瞭頭。“那天的事情就是這樣。”

謝曲衡嘆瞭一聲,對這個小上甚多的弟弟既疼又責。

“你可知錯在哪裡。”

“青嵐不該疏忽不察,引狼入室。”

“還有呢?”

反思瞭半晌,謝青嵐搖搖頭。

“以你自省,該當如何懲處。”少年遲疑不決,久久未能答腔。

白傢並未對他過於譴責,輕易原諒瞭這場失誤。白昆玉隻道己身不察,攬過瞭大半責任,反是對他的愧疚多有勸慰。

“回謝傢入刑堂領二十杖,重修德訓,與初學弟子一同受訓持誡,三年不準外出。”謝雲書替他作瞭決定,謝青嵐聞言色變。

“三哥!”

謝曲衡也皺瞭皺眉,微有猶豫。“會不會重瞭一點。”

青嵐自幼嬌寵,如此之重的責罰從未領過,尤其是貶為初學弟子,更是添瞭一層羞辱。

謝雲書看著那張不服氣的臉,輕笑瞭一聲。

“你認為自己隻錯瞭一處?”

“青嵐不懂三哥的意思。”少年揚起頭,聲音也硬起來。

“未能明辨是非,貿然出手妄解市井糾紛,此其一。”

“倚仗傢世擅作決定,妄自將敵人死間帶入白傢,此其二。”

“時有過往,卻對敵人行止一無所察,全無警惕之心,此其三。”

“善惡不分,確知對方身份後仍心慈手軟,缺乏決斷。此其四。”

“未察形勢,沖動無謀,輕易被敵攻心致慍,此其五。”

“言辭無禮,對救困之人惡言相向,德怨不分,此其六。”

“寬已責人,對自身之過放縱,全無省悔之心,此其七。”

“以上種種,有什麼理由辯稱懲處過重,沒讓你入後山禁足十年已算輕的。”一聲比一聲嚴厲,說到最後,謝雲書面如寒冰,毫無轉寰的餘地。

謝曲衡沉默下來。

謝青嵐終是不服,“隻怕在三哥心裡,第六條才是最不可恕的。”

“你還有臉爭辯?”謝雲書倒也不惱,冷冷道。“我問一句,假使那日她不在,後果如何。”

謝青嵐住瞭口,心下仍是意氣難平。

謝雲書收入眼底,又道。“我再問你,若犯事的不是你,而是白傢弟子,依你看白老爺子將如何懲治。”

少年愣瞭愣,默默低下瞭頭。

“引來舉傢傾族的大禍,縱然是親子,白傢也決不會輕饒。”

“如今白傢不提,不過是看在兩傢世交的情面,又恰逢謝傢的朋友消彌此禍,驚而無險。誰敢說他們心底對你無怨。”

“這件事傳出去,江湖上懂的說謝傢教子無方,行事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的說白傢仰謝傢鼻息,潑天大禍都忍過瞭不提,顏面何存。屆時白謝兩傢世代交好,因你而生嫌隙,又該當何種罪罰。”

謝青嵐臉色蒼白,冷汗涔涔而下。

“爹娘疼你年少,多方回護不忍苛責,卻不該成為你無知輕狂的由來,你要尚有一線清明,就回去躬身自惕學著收斂,莫要仗著傢世張揚放任,目空一切,以為江湖上除瞭世傢再無餘子。”

謝青嵐張瞭張口,無法出聲。

一句句毫不留情的斥責如鞭子打在心頭,羞慚自鄙的感覺山一般沉重,壓得少年險些窒息。

謝曲衡到底不忍。

“你先下去好好想想,過些時回揚州再由爹親自裁斷。”

……

“別再慣著小弟,他不是個孩子瞭。”謝雲書目送弟弟佝僂的背影,心下也有些惻然。“爹既放他出來,就是要他嘗點苦頭,不然將來何以行事。”

“他才17歲。”長兄如父,謝曲衡看著幼弟長大,見他意氣消沉,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我十五歲即因自不量力的愚蠢被擒至天山,不希望他重蹈覆轍。”謝雲書怎會不懂大哥的心情。“敵人不會因為年紀小就放他一馬。”

“這次多虧瞭葉姑娘,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想起形勢謝曲衡餘悸猶存。青嵐遭人利用,萬一蕭世成得手,謝傢真要無地自容。

“她傷得可重?”心下是知道答案的,當時的情景歷歷可見。

“嗯。”眼中掠過一抹疼疚,聲音輕瞭些。“她很少受這麼重的傷。”

“我以為她頂多會救青嵐,沒想到……”

“若是白傢滅瞭,青嵐也就毀瞭。” 蕭世成蓄意借此事打擊謝傢的聲譽,一舉數得。一旦成為毀滅盟友的罪魁,不管是精神上的自責抑或謝傢的懲處,都不會再有出頭之日,種種風言足以讓尚未成長的少年沒頂。“她答應照看,就不會讓最糟糕的事情發生。”

“幸好……”

謝曲衡沒再說下去,拍瞭拍三弟的肩。

“說起來近日有些流言,關於葉姑娘。”宋羽觴從門口閃入,他終日東遊西蕩消息靈通,此刻眉間隱著好奇,無疑是來探聽第一手資料。

“什麼內容。”一直在榻邊不離,謝雲書頭一遭聽說,心裡頓時一沉,該不會……

“傳聞說她與雪衣女有些因緣,極可能有師徒之誼。”

“根據?”無頭緒的話語讓謝雲書茫然。“還有,雪衣女是什麼人。”

“她的劍。” 宋羽觴比瞭比劍長,“在月下泛清光,劍芒透白,說是與當年雪衣女用的一模一樣。”

迦夜的劍……

“雪衣女是當年中原武林的神秘人物,素來著白衣,身法輕捷異常鬼魅。沒人看過她的臉,在江湖上曇花一現,殺過幾個將軍,說不上是正是邪。” 宋羽觴八卦得十分齊全。“按理葉姑娘來自西域,與中原相去萬裡,應該不會是一路,可是那把劍……”

“消息傳出去瞭?”

“嗯,白傢這般大事,眾說紛紜,許多人都在猜測她的來歷。”以一人之力令南郡王世子弒羽而歸,又是從未露面的稚齡少女,怎不令人揣測。宋羽觴不忘提醒。“你最好小心一點,雪衣女行事詭密,弄不好會有仇傢上門。”

隱約有些莫名的預感,他微微蹙起眉。

迦夜不離身的傢傳,那一柄奇特的短劍,究竟是……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