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會

君傢歷來低調嚴謹,風評甚佳。但因地位特殊,一直是街坊傳言的重點興趣之一。相較於帝王將相,討論君傢這種非官非民的世傢不會招來橫禍,也更隨意放縱得多。

君傢的傳奇,君傢的財富,君傢的勢力,君傢神秘莫測的種種傳聞,都為人津津樂道的一談再談,從酒樓裡擁擠的人潮低議中可輕易窺出一二。

來的時機恰好,適逢長安燈會。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

遊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長安三日不禁夜,一夜燈火璀燦,滿城流光溢彩,正是難得的玩樂之日。

街頭搭建起座座彩燈,有形如寶塔樓閣,有如玉樹瓊枝,有如仙山靈臺,形形色色幻彩鮮明,有些達二十丈之高。以錦綺為罩,飾以金銀流蘇,望之奪目生輝。另有萬餘大小彩燈高懸,猶如銀花火樹。

千餘宮女衣綺羅,披錦繡,珠翠搖搖,妖嬈可人,在燈下載歌載舞,三日三夜不息。天下太平已久,又逢良宵佳節,更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極盡盛世之歡。

在酒樓雅座間俯視著炫麗的場景,謝雲書一無喜色,冷著臉聽銀鵠述稟。

“大約三年前隱隱有消息傳出,君隨玉不知從何處帶回瞭一名女子,極盡寵愛,什麼樣的珍寶隻要能讓她略微留神,皆會毫不猶豫置於面前,君府為她連換瞭九名擅做揚州菜的廚子,甚至請來宮廷禦膳房的禦廚指點,這是長安最出名的錦衣坊匠師親眼所見。據說她所居的院內飲食用度莫不奢靡,一卷珠簾更是數以千計的上等寶石串成,還為她鑿瞭一條暗渠,費盡心機引入瞭溫泉水供沐浴……”其實於兩人的關系還有更多八卦,但看謝雲書的臉色,銀鵠知趣的咽瞭下去。

“巷間傳聞……極雜,直到前年君隨玉對外宣稱義妹……猜測就更多瞭。她深居簡出,得遇的人寥寥無已,但聽一兩個見過的人描述,應該就是主上。”

“什麼叫應該,你不也見過。”青嵐沒好氣,有些替三哥不值。

銀鵠翻瞭下眼睛,“等你看瞭就知道。”

“這話什麼意思。”謝雲書冷冷的問。

“似乎……”銀鵠頓瞭頓。“今天燈節,聽說君隨玉也會來此觀賞,極有可能攜主上同行,屆時一見便知。”

碧隼望瞭望樓下水泄不通的人群。“到這兒?”

銀鵠咧瞭咧嘴,忍住瞭沒有挖苦,遙遙抬手一指。

“到那。”

斜對面有一幢玲瓏雅致的小樓,從窗縫隱約可見室內華美雍容,陳設無不精致,清幽無人,與喧鬧的街市形成強烈反差。

“那是君府的產業,也是歷年賞燈會的最佳地點,俯瞰整條街,燈火遊龍必經此過,隻要她來,一定是在樓上觀賞。”

“難怪你包瞭這裡,費瞭不少銀子吧。”碧隼恍悟。

“貴得要命,我出瞭天價。”銀鵠眼也不眨。“端看今日運氣如何瞭。”

夜,漸漸籠罩瞭一切。

華燈越來越亮,映得整條街猶如白晝。

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銀鵠和碧隼久未見面,又開始鬥嘴。謝雲書一言不發,默默凝望下方的璀燦流光。

那年上巳,她與他並肩同遊……在擁擠的人群裡形影不離……一錯手,已是如今的局面。

他……不想失去她。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名士佳人盡出,爭睹長安極盛之夜。人聲鼎沸,歡笑歌舞頻傳,勾得心裡癢癢的,但因著謝雲書神色冷淡,誰也不敢妄動,眾人因著他的沉默而沉默,窗下喧聲如潮,座中清寂無聲,仿佛被隔絕在瞭歡慶之外。

枯候良久,銀鵠突然跳起來。

“來瞭,就是那輛馬車。”

不用他指,一行惹眼的車駕排開人群緩緩駛近。

“你確定?”青嵐隨口道,禁不住探頭細看。

“不會錯,車上有君王府的徽號。”

純黑的四騎駿馬動作如一,馬身飾片鮮亮,黑漆車架上以銀線刻出簡潔素雅的花紋,並不過度奢華,卻隱然有種氣勢,迥異於眾多來去的華蓋香車。

車停在小樓前,侍從利落的跳下車放好腳凳,動作極為敏捷。

當先下來的是一男一女,身法輕捷迅巧,極快的探視周邊,而後與樓內迎出來的人形成瞭一圈屏障,隔開好奇的人群。

錦幔輕掀,一個氣質如玉的男子探出身,那張臉甫一入眼,幾個人都呀瞭一聲,認出是曾在謝傢作客的玉隋。

“……原來他是君隨玉。”青嵐錯愕,登時直瞭眼。“當年還曾和大哥稱兄道弟,竟然是……”

誰曾想那位溫文和氣的公子,竟是北方武林道的巨擘。

“怎麼不先說一聲。”乍然的意外令碧隼抱怨。

“我又沒見過他,今天也是第一次。”銀鵠沒好氣。“你以為君王府的當傢是說見就能見到。”

這廂吵嚷,那邊的君隨玉回過身,仰手接著車中人,似乎說瞭句什麼。

廂內探出瞭一隻白生生的手,玲瓏秀美,在燈下猶如玉琢而成,四周瞬時靜瞭下來。那隻手微微一落,搭在君隨玉掌間,柔若無骨,指形纖長,無須珠玉增輝已令人移不開視線。

隨著輕輕一牽,眼前現出瞭一個錦衣麗人。

雪白的貂裘裹著纖巧的身段,黑亮的烏發輕挽。

容光絕代,膚光勝雪,剪水黑眸仿如靜潭誘人沉溺,柔嫩的唇色嬌如春意,明而媚,清而艷,神思皆化作瞭空無,唯見微蹙的眉尖若霧鎖遠山,立時從心底疼憐,恨不得付出一切換佳人一展歡顏。

那一種教人失魂落魄的美,在夜色中不忍驚破。

無數眼睛凝望,一時間呼吸都滯住瞭,唯恐一口氣稍重,眼前的人就化瞭。

一行人進瞭雅閣許久,樓前才漸漸恢復瞭熱鬧,許多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猶沉浸在驚心動魄的麗色中。

“那個……”碧隼半天回不過神。“是雪使?我怎麼瞧著……”

“不一樣是吧,我當初也這麼覺得。”銀鵠扳回一城,得意洋洋。“照說雪使的容貌是不會變的,可那不是她又是誰。”

“她……的樣子……”青嵐在發呆。

謝雲書沒開口,眼睛不曾離開過分毫。

看著她在錦凳上落坐,倚著窗邊瞧景致,微偏著頭聽身邊男子的話語,烏發上挽的還是那一枚牙簪,懷裡擁著一個套著錦袋的手爐。

沒有人會再覺得她是個稚齡的孩子。

眼前的玉人曲線優美,現出瞭十八歲的少女該有的娉婷身姿,如果說過去的她像一枚待放的青蕾,今天即有瞭初綻的無限風華。

一別四年,她,竟真的長大瞭。

“我現在才明白她為什麼要服那個毒花。”碧隼一邊看,不忘發表意見,“要是這樣子教王會放過她才有鬼。

“千冥眼光確實不錯。”銀鵠就事論事。

“三哥也很有眼力。”青嵐情不自禁的附和。

“不過很奇怪,她那麼多年都是老樣子,怎就突然變瞭?”碧隼相當納悶。“難道君隨玉有什麼秘法?他是什麼時候搭上雪使的。”

銀鵠立即鑿瞭他一記,碧隼這才清醒,立時冒汗,偷偷瞥瞭一眼謝雲書,還好他仍在凝望,仿佛未曾聽見。

“原來他在揚州時已包藏禍心。”青嵐咬牙切齒,對於對方敢跟三哥搶心上人一事極其不滿。

“他為什麼化名去謝傢?”

“好像提過她像一個故人什麼。”銀鵠費力的回憶。

“雪使自幼在天山,江南哪來的故人,仇人倒是一個又一個。”碧隼困惑不解。

“一定是托詞。”青嵐恨恨,“沒看出他這般奸詐,虧謝傢還以上賓相待。”

“沒想到她躲在西京,又有君王府擋著,難怪怎麼也找不著。”

“虧我還跑瞭一趟南越。”

“我一直佩服你居然能在那種鬼地方查出情報。”碧隼一不留神說瞭句心裡話。

“真的?”銀鵠先訝然後得意,繼而自誇。“難得你說句實話,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現在你總算承認我的探聽之術要比你精……”

……

七嘴八舌瞭半天,目光又投回瞭對面的樓閣。

雪玉般的臉在絢亮的燈光下映出瞭迷離彩光,美得極不真切,看著也宛如夢裡,眾人都有些心神不屬。

君隨玉替她斟著茶,望著街市盛景笑談。說瞭一會話,牽過迦夜的手摸瞭摸,轉頭吩咐瞭句,很快身邊的女子遞來一個鼓鼓的錦袋,替下瞭懷中的暖爐。想是溫度漸漸低瞭下去,又添瞭新炭。

她懶懶的笑瞭一下,星眼流波,蘊著三分謝意三分慵倦,幾許不在心上的散漫,現出一抹純然無邪的嫣色嬌媚。

碧隼無聲的咽瞭下口水,佯做自如的環視,恰好銀鵠略不自在的望過來,尷尬的相對一笑。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