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罪罰

“從今天起,你叫藏鋒。”

“姓什麼隨便你。”

清清冷冷的聲音很好聽,但沒什麼感情,就像娘一樣。

娘即使在哄他的時候,也總是淡淡的,與數位姨娘們柔膩得發甜的聲音截然相反。

或許正因為這樣,爹不喜歡她。

連帶著,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厭惡。冷漠的從身邊走過,視而不見,他直直的盯著,微一疏神,被騎在身上毆打的兩個混蛋重重的拎著頭撞向地面,迅速淌出的鮮血糊住瞭眼睛,再看不清那個高大的背影。

他的幾個弟弟比他小不瞭多少。

幾乎從有記憶以來,身上就沒斷過傷口。娘起初還會抱著他落淚,後來漸漸沒瞭表情,每日替他上藥已成瞭慣例。

母親不斷的咳嗽,一天比一天衰弱。

父親派來的丫環總是分毫不差的端上藥碗,多數被母親潑進瞭一盆茂盛的蘭花。他看著那盆蘭花一點點枯萎,葉片焦黑。

宅子裡所有人望著這間院落的眼光都是嫌惡中帶著戒惕,仿佛住在裡面是可憎的怪物。私下的議論惡毒而輕鄙,已聽得毫無感覺。

“娘,什麼叫魔女之子。”不懂事的時候他曾這樣問。

母親沒回答,絞著花樣的剪刀忽然錯瞭手,生生的剪下一大塊連皮帶肉的指甲。

血,染紅瞭半幅素帛。

他想不通怎麼會失手到這種地步,但,自此再未問過。

爹踏進過娘的房間一次。

原因是他打瞭二娘的兒子。

後來他再也沒還過手。

他不想看見母親折斷瞭手臂,半個月不能下床。

娘從來不曾抱怨,冰冷的眼睛永遠漾著三分嘲諷。就像毒死守門護衛的時候,牽起他淡淡的道。

“這樣的人,娘以前一根指頭就能捏死他。”

“為什麼現在不行。”

娘低頭對他笑瞭笑。

“娘犯瞭一個愚蠢的錯。”

逃亡,躲避,追殺。

他知道那些人從何而來。

父親想讓他們死。

他也很想讓那一大傢子人死。

可是娘……病得越來越重,看著他的眼光,越來越牽掛。

娘的時間不多瞭。

他聽見大夫私下和娘說的話。

終於到瞭某一日,娘辛苦的逃到瞭揚州,把他交給瞭另一個人。

一個看上去比他大不瞭幾歲的女孩。

從此,他有瞭另一個名字。

“你要去報仇?”漆黑的眼眸抬起來,在他身上打瞭個轉,看不出贊同抑或反對。

“我通過瞭試練,師父說功夫可以瞭。”

女子支頤思量瞭一會,微微一笑。

“碧隼。”

“在。”

“告訴他地方。”

“他去瞭?”俊朗的面孔挨近雲鬢,取下瞭手中的書卷。

“你明知他一過試煉,定會開口。”女子軟軟的倚進懷裡。

“他等瞭十年,早就不耐煩瞭。”男子低笑,“我可沒理由再拖。”

清眸斜睇瞭一眼。“反正總要瞭結,此時去瞭也好。”

“若真下手……”男子輕嘆瞭聲。“背著弒父之名,到時候在武林中立身可不容易。”

“我賭他不會動手。”玉蔥般的指替男子正瞭正襟領。盡管授藝非她,性情卻是看在眼中。

“這般肯定?”心底贊同,故意淺笑調侃。“不怕他年少沖動?”

“這孩子不同。”

一步步踏入記憶中的城鎮。

越來越多的影像喚起瞭情緒,心頭激蕩的殺意越來越盛,險些按捺不住。

十年,無數次幻想過復仇的一刻,如今已觸手可及。

入目舊宅的一刻,忽然愣住瞭。

高大森嚴的門墻殘破不堪,傾頹瞭半壁。殘損的朱門擋不往視線,展露出院內蔓然延伸的野草。

踏入破敗的宅砥,齊膝高的荒草中躥出一隻野兔,毫無顧忌的看人,抖瞭抖長耳蹦入屋內,他著魔般的跟瞭進去。

一間間屋宇空無一人,殘舊而零落的物件散落,仿佛經歷過一場浩劫。某些地方還有陳年而褪色的血漬,他想殺的人,一個也沒有。

當年和母親被禁的院落同樣蛛網密佈,他站瞭許久,終於走出來,門外一張熟悉的臉對他微笑。

“墨叔叔。”一種被欺騙的恙怒迅速躥起。

墨鷂輕松的聳聳肩。“六年前主上下令毀瞭方傢,替你娘報仇。”

“我要殺的人早就死瞭!”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瞭空處,說不出的難受。

“放心,那個人主上替你留下瞭。” 墨鷂望瞭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訴你地方,怎樣做隨你。”

他會怎麼辦,當然是毫不猶豫的瞭結多年夙仇。

可……那……真的是他要殺的人?

卑躬屈膝的諂笑,逢迎往來的每一位食客,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彎腰點頭,恭順的擦著桌子,一跛一拐的收拾碗碟,看不出半點武者的痕跡。記憶中高壯強悍的人……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滅瞭方傢,殺瞭所有欺負過你們母子的妾室,又按天山上的規矩,給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劍……”勝者才有資格活下去。

“他們……”

“自相殘殺瞭,主上也有點意外。”墨鷂的神色說不上遺憾抑或諷刺。“聽說方老太爺是當場氣死的。”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為能更有骨氣一點,竟然在危機臨頭的一刻為求活命,拔劍砍向同胞手足。

“主上吩咐若寧死不肯動手,尚有可取之處,放一條生路由之去,誰知道……”墨鷂搖瞭搖頭。“他們自己砍死瞭對方,根本不用別人動手。”

起先是怯懦恐懼,後來一劍劍拼下來紅瞭眼,哪管對方是什麼人,是否流著同樣的血,皆成瞭殺之而後快的對象。

“最後廢瞭他的武功,燒瞭傢產,流落街頭行乞數年,被面攤的老板收留做瞭雜役,變成此刻的樣子。”墨鷂拍瞭拍少年的肩。“接下來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

他盯著卑怯忙碌的人,站瞭許久。

想起幼年時母親淒苦的笑。

想起傢人輕鄙的眼神。

想起自己被毆打吐血,卻還要在母親面前佯裝無事。

想起這個人永遠視而不見的目光。

想起臨終時憔悴怨恨的臉。

手指幾度在劍柄上握瞭又緊,緊瞭又松。

突然想起曾經聽過的話。

“真恨一個人,殺並非唯一法門,有時反成瞭輕松便宜的解脫。”某次閑談,她淡淡的笑,“讓對方承受時間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於一死,才是真正可怕的懲罰。”

“人最悲哀的,莫過於痛苦而無望的茍活。”

黑冷的清眸微閃,忽而望瞭他一眼,其間微妙的意味他現在才領悟過來。

靜立瞭許久,久到周圍的人紛紛投來目光。

被註視的人蒙然在旁人提醒下抬頭望過來,蒼老而昏然的目光混濁衰弱,掃過身形如劍的黑衣少年。

那個少年挺得筆直,像繃緊的弓弦,隱隱有種銳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過嚴苛的訓練。無表情的面容似曾相識,氣息冷得嚇人。

或許又是個曾經聽說過方傢舊事的人。

他疲倦的低頭擦拭著桌子,隻手按著陣陣酸痛的腰。每逢陰天,受過傷的腰背疼得幾乎斷掉,為瞭生存必須勉力做各種粗活,早已對多年來紛雜的指點議論麻木,昔年強盛的過往如煙花寂滅,乞食數年,他所求的僅是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容身的木板,再不會為久遠無謂的記憶漾起絲毫波瀾。

那樣的目光終究太過奇異,他忍不住又望瞭一眼。正瞥見少年收回視線轉身走開,緊握劍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顆紅痣喚起瞭某些沉睡的影象。

睛朗的午後,溫暖的陽光透入天井,一個秀致明麗的女子為剛滿月的嬰兒洗浴,亮晃晃的光芒隨著水花四濺,孩子咿呀的稚音與女子眼中的微愁相映,他不覺駐足。

嬰兒胖胖小手劃過女子的發際,幼嫩的拇指邊一顆惹眼的紅痣,與他一模一樣。

他的第一個兒子……起初,他是很期待的。

不知什麼時候起,父輩的斥罵,叔伯的責備,旁系兄弟們輕鄙的目光扭曲瞭這一期望,他一天比一天疲憊,悔意在心底滋長,蔓延至鋪天蓋地。而那個女子,也漸漸失去瞭笑容。

他想,大概自己做錯,帶回瞭一個麻煩。或許她沒有武功更好,親人們指責的聲音會小一點,對著一個毫無威脅弱女,那些猜疑恐懼遲早會消失無蹤。

……他又錯瞭,當她失去瞭力量,嗜血的聲浪日盛一日,原本畏縮暗諷的人盡皆跳出來,幾乎將她生吞活剝。

他不敢站在她身邊,那樣洶湧敵視的目光,足以令勇氣消失怠盡。

一聲清脆的碎響,繼而是嬰兒響亮的啼哭,他回過神,母親怒氣沖沖的摔破瞭孩子洗浴用的瓷碗,看不出分毫添瞭長孫的喜悅。

他轉過身,快步離去,逃開瞭一切。

她抱著濕漉漉的孩子,仿佛不曾聽見婆婆的惡罵,目送著他的背影,淡漠的毫無溫度。

再後來……他永遠是逃離。

孩子一天天長大,女子沒有瞭情緒起伏,誰都可以當面指責譏罵,久瞭他也就麻木,進而生出厭惡。她為什麼不哭不鬧,為什麼不像其他妾室一樣曲意討好,嬌媚乞憐,那樣他或許還能保留一絲疼惜。更可憎的,那個孩子竟然開始有瞭同樣的目光,大而黑的眸子漠然無波,令人煩亂,隨時照見他的怯懦。

男人恍惚瞭一下,模糊失色的往事泛上來,唯有自己辨得出輪廓。望著少年的背影,他突然明白為什麼會有奇異的熟悉。

那張臉,像極瞭青年時的自己。

弄不清是怎樣的沖動驅使,他追上去,瞪著那張年輕的臉,錯亂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是不是……我……我……”他想說她的名字,曾經深愛的名字湮滅在時間裡,破碎得不堪拾起。“……緋……緋……”

少年冷冷的望著激動得近乎昏亂的駝背男子,一語不發。

以鞘,推開瞭蒼老皴裂的手。

春日,芳草鬱鬱,庭中繽紛鮮麗的奇花招搖盛放,招來瞭無數彩蝶。

一杯溫度正好的湯藥放在矮幾上,女子翻著書卷,無意識的拿起嗅瞭嗅,抬手潑向一旁的花叢,半途被一隻手穩穩的托住。

“藍叔叔看著呢。”扶正玉盞,少年低聲提示。

女子瞥瞭一眼,現出一抹淡笑。

“回來瞭?”

“嗯。”少年放下一盒細點。“那一帶的核桃酥不錯,正好就參湯。”

女子蹙瞭蹙眉,拈起一塊點心慢慢品嘗。沒多久,苑內踏入一個修長的身影,望著漸漸走近的人,她認命的端起湯盞喝瞭下去。

“回來瞭,一切還順利?”入眼愛侶因苦味而擰起的眉,男子漾起笑意。

“很好。”

不曾多說,男子也沒有多問,徑自抱起瞭柔軟的嬌軀。

“我想明日去拜祭娘。”少年的聲音很低。

偎在男子懷中,她伸手探瞭一下,疏淡的字句透出些微關切。

“隨你,先下去休息。”

“藏鋒。”男子似不經意的想起。“下月初八點蒼派掌門之子成親,你替我去一趟,送些賀禮。”

寂然片刻,少年躬身應是。待兩人離去,他拾起掉落軟椅上的絲毯極慢的折起,似乎還能感覺到細柔無力的指按在額角。

微涼。

但,很溫柔。

“你料中瞭。”臥房內,男子點瞭點挺翹的鼻。

“墨鷂說的?”

“我見他有心情買核桃酥,必定是積怨已平。”

她稍稍點瞭下頭,提起一絲好奇。

“為什麼讓他去點蒼?”以往這等事務丟給下屬即可。

“這個麼……”男子眼神一閃。“點蒼派掌門的女兒剛過及笄之齡,據說活潑貌美,我想藏鋒也到年紀瞭。”

另有他一點小小的私心,自然不會說得太細,她無從察覺,輕輕打瞭個呵欠,被他脫去軟鞋順勢歪在床上。

絲被輕輕覆上,身邊又多瞭一個人,熱意誘得她習慣性的偎近。

“今天不忙?”

“嗯。”

拉過纖臂纏上自己的腰,他滿意的低語。

“睡吧,我陪你。”

陣陣蟬鳴入耳,花香浮動,日影照人。

初夏的和風拂過層層黑瓦,再無昨日風雨的餘跡。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