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妹妹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澤鮮亮的蝴蝶鳶低低的飛,隨風起伏搖搖欲墜。小小的人邊走邊跑,不太會放,一味的用力拉扯,沒多久線斷瞭,飄飄蕩蕩的紙鳶落到眼前,被他拾瞭起來。

管傢在身旁,欲言又止。

雪玉似的小人,黑亮的眼瞳帶著嬰兒一般的藍,怯怯的望著他,又回頭看看遠方樹下的人。明白她要什麼,瞥瞭一眼手上軟榻榻的紙鳶,偏不想給。

父親每年大段大段的外出,皆駐留在這裡,為瞭遠處那個女人,忽略瞭西京的傢。

這是父親另一個傢,住著一個美麗的女人和……他不想要的妹妹。那個女人為父親深愛,百般呵寵,甚至不敢讓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所以母親,永遠不快樂。

父親對母親極好,溫和有禮相敬如賓。除瞭遠行,從不違逆妻子的心意。既是尊重,也是愧疚。旁人都艷羨贊嘆,唯有他明白母親寂寞容顏下的哀傷。

那一日,母親攜他遠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揚州城。明白丈夫的心無可挽回,放下瞭最後一絲尊嚴帶上愛子去揚州……接那對母女回西京。

隱忍到幾近卑微的大度,或許唯有這樣,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腳步。

精雕細琢的華邸,飾物擺件樣樣精致,許多都十分眼熟。主人訪友未歸,主母不期而至,管傢驚惶而尷尬,到底不敢違拗,他終於見到瞭那個不該存在的女人,還有……

他一點也不想要的妹妹。

粉白透紅的臉猶帶薄汗,童稚的笑顏很甜,甜得讓人心情愉快。

“叔叔,紙鳶是我的。”

管傢咳瞭幾聲,笑又笑不出來。“稟夫人少爺,翩躚小姐沒見過外人,隻會對年長的叫叔叔姐姐。”微帶窘態的說完,又哄著女孩。“該叫哥哥。”

“哥哥。”女孩脆生生的改口,十分乖巧。“謝謝你幫我撿紙鳶。”

“我才不是你哥哥!”怒氣憋在胸口越來越盛,手指無意用上瞭力,啪的一聲脆響,紙鳶的竹篾斷瞭。

女孩呆瞭一下,圓亮的黑眸迅速濕漉,透明的水珠將墜不墜的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猶如可憐兮兮的小狗。

管傢心疼不忍的代為解釋。“紙鳶是主公親手制的,小姐非常寶貝。”

“翩躚。”

宛如玉石相碰的悅耳清音,一個雪衣女子柔聲輕喚,臉色微微發白,略為驚疑的美目掃過來,隻覺呼吸都窒瞭一窒。

母親也算美貌,但……

不染纖塵的清麗攝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華,純凈無暇,難以描摹的美撲入眼簾,他忽然想起書中所說的傾國傾城。

“娘。”女孩轉撲進瞭香軟的懷中。“紙鳶壞瞭,叔叔兇。”

女子輕輕拍瞭拍。“翩躚乖,下次給你做一個更漂亮。”

“要爹做的。”女孩汪著兩包淚。“爹做瞭很久的。”

他看不過去。“那是我爹,弄毀瞭又怎的。”還有更多話要出口,母親按住瞭他的肩。

素顏驀然慘白,瞧著他的眼光越來越奇異,又望向他身後的人,最終落在瞭管傢身上,管傢左右為難,許久才點瞭點頭。

“娘!”女孩被勒得發疼,一時忘瞭抱怨。

“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和你談談。”母親的聲音很輕,低頭推瞭推。“玉兒,帶妹妹那邊玩一會,娘想和這位……夫人說說話。”

“娘。”女孩覺察到神情有異,抱住腿不肯動。

美麗的眸子僵瞭半晌,木然俯身誘哄。“翩躚和哥哥玩,娘一會就來。”

母親一個人在說,那個女人默默的聽,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那樣纖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說的狐媚……不太一樣。

手邊動瞭一下,他低下頭。

小丫頭趁著不註意悄悄拖過瞭紙鳶,試著將扭曲的紙鳶撫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沒能讓紙鳶還原,反而損得更厲害。

“不是這樣。”他實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隨身的小刀劈瞭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強恢復瞭原狀,想再飛怕是不能瞭,父親做的……手藝實在不佳。

歡喜的看瞭又看,女孩輕易忘卻瞭氣惱,純然欣悅。“哥哥真好。”

甜軟的童音天真無邪,他再無法發火,悶悶的哼瞭一聲。

大眼瞧出他仍有幾分不悅,溜溜轉瞭轉,粉潤的小嘴一翹,忽然唱起瞭歌。

……歌……真好聽。

聽不懂是哪裡的聲調,柔脆如清溪湧動,粉嫩的小臉甜笑,引著一隻路過的小鳥跳上瞭細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細的手上,絲毫不怕人的親昵。

奇異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歷歷清晰在目。

許多年後,他還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燦爛的陽光,日影中浮動著木葉清香,稚氣羞怯的窺看,渴望親近的明眸。

他的……妹妹……

愛不釋手的撥弄著竹蜻蜓,乖乖的坐在一旁。“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書課也能帶進去。”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會再出門瞭吧。

“你在習字?”

小人點點頭,不無得色。“本來還要學琴的,不過我把先生氣走啦。”

看她洋洋得意,他忍不住疑惑。

“爹沒罵你?”

“娘說瞭幾句。”女孩吐吐舌,張開細嫩的十指。“爹才不會責怪,我跟他說指頭磨得好疼,爹就不讓學瞭。”

父親從不放縱課業,日常要求甚嚴,竟對這小丫頭如斯嬌慣,聽得心頭極不舒服,呆瞭半天,一回神才發覺小人兒躲到瞭樹後,用一截樹枝埋頭挖土,不一會弄瞭一身泥,襟袖臟污不堪,他不自覺皺起瞭眉。

“你在挖什麼?”

她嘻嘻的笑,也不肯說,挖瞭好半天終於露出一個圓壇。

“這是什麼。”叩起來沉沉的。

“娘釀的酒,說等我出嫁的時候才能喝。”女孩費力的揭起封蓋。

“幹嘛現在挖。”似乎聽過這種習俗。

“娘說要等十幾年。”稚嫩的口氣充滿遺憾,臟兮兮的手在絲衣上擦瞭兩擦,從領口扯出一塊碧玉,撲嗵一聲丟瞭進去。“到時候她和爹都忘瞭。”

“你!”來不及阻止,他一時氣結。“這是做什麼。”

“翩躚的玉在裡面。”她抓起泥土糊上封口,彎彎的眼頗為自得。“這樣比較好,多久都記得。”

“玉丟瞭爹會罵你。”同類的玉他也有一塊,豈會不明重要。

“爹最好瞭,從不生氣。”女孩一點也沒被嚇到。“我才不怕。”

弄丟瞭傢傳玉佩,父親脾氣再好也會著惱,有恃無恐的小丫頭過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嘗點苦頭,便忍下瞭沒有再說,看著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緊拍平,將翻亂的草皮踩實,誰也不會想到樹下的酒壇中沉著一塊不見天日的美玉。

遠方的人談瞭很久,他們也玩瞭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魚,上樹捉鳥,聽她抱怨復雜難寫的名字,她問著圍墻外的一切,滿懷新奇向往。

牽著母親的手,他遠遠的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摟在懷裡,仰首望近乎透明的素顏,似乎異常慌亂,她知道瞭?知道很快會遷至西京,與他同住一個簷下。

……他想再聽聽她的歌,也許還會陪她玩,雖然任性,但是……很可愛。

等瞭很久,始終沒有等到。

許久以後,他才知道,在見面的第二天,那個女人永遠離開瞭揚州,帶著他看過一次的妹妹,無聲無息的隱去。

回來隻有父親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滿頭黑發白瞭一半,突然間蒼老瞭許多,再沒有過去的昂揚灑脫。

父親沒有責怪母親一個字,依然對她極好,從此不離長安。

隻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親離世,憔悴的父親望著靈位出神,他才有勇氣問。

“爹……是不是怨娘不該去揚州。”

父親沉默瞭許久,第一次談起往事。

“你娘是個好女人,雖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卻溫良賢淑,貞靜明理。是我對不起,沒能給她幸福。”

“為什麼……”

“是我的錯,我害瞭兩個人。”父親喃喃猶如自語,瘦得不成樣子。“我該知足的,清樂那麼好,嫁給我以後處處體貼,是最完美的妻子。”靜瞭靜,聲音逐漸顫抖起來,找瞭張最近的椅子坐下。“……她……我遇見的時候就明白錯瞭,我沒有資格,可……我想要她,想時時和她一起,永遠不分開。”

“爹……可以把她帶回傢,娘已決定接受……”

父親疲憊的搖瞭搖頭。“……她是南越蒼梧國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驕傲。縱然隻剩孤身一人,也絕不可能屈身作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麼喜歡,也不會委身一個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說瞭謊……她一輩都不會原諒我。”

永遠忘不瞭,在母親的靈牌前,敬若神明的父親……竟然痛哭瞭起來。

唯一一次看見父親的淚。

那時候,他才發現父親藏瞭多深的痛苦,受著怎樣的煎熬。

從那以後,父親偶爾會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待。

翩躚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歡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資聰穎,能過目不忘。

容貌極像她母親,長大瞭必定是個美人。

翩躚有可能學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來麻煩。

……但願她不會武功,平安快樂的生活在某處。

萬一……她的功力超出瞭常態,必是練瞭南越的秘術,非常危險。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父親說不下去,淒愴而牽掛的目光一直縈在腦海。

待他一天天成長,父親也日漸衰弱,終於病倒,藥石無效。

他知道,父親一直在等這一天。

從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煩。

生命的最後一刻,清瘦的臉忽然現出微笑,直直的盯著門口。依稀是當年躍馬長安的貴公子,縱蹄踏青覓山水,偶於密柳繁花處驚鴻一瞥,從此魂夢相系。

笑越來越輕快,猶如春風少年脫瞭羈絆,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無一人的門仿佛有風掠過,簾幕微微一動,復歸靜止。

十六年的苦尋,幾度絕望。

父親將揚州的別業整個搬到瞭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樣,甚至包括放在床頭的竹蜻蜓,唯獨少瞭那隻折斷的蝴蝶鳶,據說是母女倆離開時唯一帶走的東西。

翩躚……應是雙十年華瞭,或許早已嫁作人婦。不知哪傢公子消受得起,活潑淘氣,嬌癡任性,大概過得平靜而幸福。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那孩子太過清冷,無時不在戒惕防衛。十三四歲的年紀,目光卻蒼涼淡漠,仿佛沒有人的感情。

她身上有種極危險的氣息,他不願動手作生死之博,隱約有些失望,這一趟遠赴揚州,想是又找錯瞭人。

謝傢三公子謝雲書……也是個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無可挑剔,難得的俊彥,獨獨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誰都能看出兩人奇妙的牽絆。坊間傳聞他癖好奇特,對象又是那般不尋常的女孩,確是……耐人尋味。

她不會是翩躚。

不論怎麼看,沒有一處能與當年的孩子聯系起來。

但……

所有的一切證明瞭事實……

寸光、蝴蝶鳶、超乎年齡的武功、永不長大的身形、天山裡的雪使、玉壇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無血色,慘白如蠟像的人……

翩躚……怎麼可以變成這樣。

他以為她過得很好,沒有人會忍心錯待那個可愛的小人兒……

她該是無憂無慮的笑鬧,而不是全無生氣一身狼狽,平靜淡漠的迎接死亡。

尋瞭十六年的妹妹……

如果父親還活著……

翻開一件件西域傳來的秘報,有如盤點她一路足跡。仿佛赤足行過漫長的荊棘地,每一步,鮮血淋淋。那般危險的秘術被她練至巔峰,他能猜到她付出瞭多少代價。

記得蝴蝶鳶,袖中隱著寸光,卻矢口否認,一意割裂所有過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經是誰,不在乎是否還有親人。

淡忘瞭身份,拋卻瞭名字,舍棄瞭未來。

黑亮的眸子,冷,硬。

過去所經歷的種種,他不曾問過她一個字,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

甚至沒資格要她廢去武功,配合傅天醫施藥行治。

他見過反噬發作時的情景,綿延漫長的痛苦折磨至極,卻始終苦捱,沉默,隱忍,一聲不響的承受。

父親放在手心呵疼,連練琴都舍不得的心尖珍寶。在大漠無情的風霜苦寒下,再也不會流一滴淚。

假如可能……他想傾盡一切,贖回十六年的光陰。

他驕傲的,美麗的,寂寞孤獨的掙紮著活下來的……妹妹。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