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萼文殊

浴房的湯池冒著溫熱的白霧,一旁的檀木矮幾置著各色洗沐的物件,架上還搭著兩件幹凈的中衣,下置兩雙軟鞋。

她大概不習慣這般赤裸,縮在池角,唇上還殘留著齒痕,顯出一種孤弱的狼狽,十分罕見。

左卿辭眉目含笑,悠然閑適,仿佛片刻前的狂肆浪行屬於另一個人。“還疼嗎?方才是我心急瞭,稍後替你上藥。”

話語讓她的脊背僵瞭一瞬,半晌都未能反應過來。

左卿辭無視她的局促,撫上赤裸的纖背,摩挲曾受傷的胛骨。“還有這裡,雖然骨骼已經長合,但徹底愈合還要一段時日,近兩年不要過度使力。”

她沒有回答,耳根卻突然紅瞭。

舀瞭幾瓢水草草沖淋過後,左卿辭修長的臂攬住細腰,將她勾入懷中。她很不習慣被人這樣觸碰,簡直像一隻受驚過度的貓,迷茫而不知所措。

他似乎覺得她的僵硬格外有趣,忽而在她耳畔吹瞭一口氣。

她立刻抖瞭一下,背後的胸膛震動起來,左卿辭笑瞭好一陣才緩下,慢條斯理額將她長長的黑發撥到頸側。“四個月瞭,還以為雲落從此消失瞭。”

他的話語平常,她隱約聽出瞭一絲責意,遲疑瞭一會兒。“我躲瞭一陣,養傷,私下還有一點事。”嫩白的臉龐沾著水,胭色的小痣被睫半掩,有一點認真,也有點倔強,“我說過會還你衣服。”

費這麼多心思,要的自然不是一件衣服,這勾鉺當真放得妙極,左卿辭的長指輕撫她的肩,微微一笑。“這時節潛在水裡進來,未免太冷瞭些。”

她不自在地挪瞭一下,盡量靠近池邊。你的訪客太少,不易混進來,盯你的人路數也有些怪,不像燕歸鴻的人,唯有這樣最隱秘。”

左卿辭有一分意外。“你確定不是他的人?”

她點瞭點頭,剛要回答,突然打瞭個顫,一隻男人的手劃過她的腰側,無聲地撩動。

柔膩的肌膚觸感極佳,適才的銷魂又泛上心頭,他低笑一聲,眉梢有一種優雅的恣意。“雲落可知現在武林中是如何傳言?都道我軟弱無能,任胡姬輕侮,聲名流蕩無依,不知雲落要如何補償?”

突如其來的質問輕佻又霸道,她聽不出戲謔,怔怔地呆瞭半晌,低下睫聲音淡瞭。“你看中瞭什麼寶物?”

俊顏上地笑容忽斂,輕悅的氣氛倏然消失。

她已經開始後悔,涪州的一剎仿佛昏瞭頭,及至見面又是錯,他強橫地奪取瞭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會無力推開。可那又如何,胡姬本就輕賤,所有的罪過全應在她身上。

那一點混著痛楚的歡愉變成瞭苦澀,籠住瞭黯淡的心頭,她想離開瞭,抬手擰去發上的水,微聲道:“你要什麼都無妨,我會取來給你。”

大概……也僅有這點價值。

左卿辭突然扳過她的臉,一個吻印上來,幾乎帶著撕咬的意味,又很快克制住。他踏出水池系上中衣,開門吩咐瞭一句,須臾轉回,將一隻盒子放入她手心。

玉盒做工精致,入手略沉。蘇雲落在他的示意下啟開,隻見一枚漆黑的葉片靜靜躺在盒中,形如楓葉,極細的脈絡艷紅如血。

她的心跳突然停瞭一拍,險些不敢置信,下意識地想觸撫,被左卿辭止住。“錫蘭星葉有劇毒,不可觸碰,方外谷中僅此一枚。”

她恍惚瞭好久才抬起頭,唇被一根長指按住,左卿辭淡淡道:“無需任何條件,你想要,它就是你的。”

或許是驚喜過度,她呼吸都亂瞭,左卿辭忽然扣住她的下頜。“除瞭它,你還想要什麼?”

她的心神還在那枚黑色的葉片上。“隻要這個。”

左卿辭長眸半斂,像窺伺又像質問。“隻要它?我呢?”

她的心開始發慌,拿不準該怎樣回答才對,額角滲出瞭細汗,半晌才期期艾艾道:“你很貴,我要不起。”

左卿辭停瞭一瞬忽而笑瞭,笑得她莫名其妙。

她還是不敢置信。“錫蘭星葉是給我的?你什麼也不要?”

他懶懶地倚在池沿。“真的。”

她仿佛夢遊一般看著他。

“有這麼高興?”這神色讓左卿辭很滿意,薄唇帶著輕淺地笑,又有點漫不經心,錫蘭星葉固然稀罕,對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她有點生澀,又有點不自在,任他低頭吻瞭吻眼角的淚痣。

摩挲許久,她垂眸合上匣子,微顫的雙睫仿佛蝴蝶的雙翼。

一隻灰隼在案上落下,昂著頭剔瞭剔翎羽,吃完盞中的水果,待左卿辭解下足上的東西,又揮開強健的翅膀撲棱棱地飛走。

左卿辭拆開鳥足系的佈卷,裡面是一隻半透明的玉壺,精雕細鏤,僅有方寸大小,裡面繪著千峰疊嶂,略一搖晃,瓶中立刻湧起無盡煙雲,與山峰蔚然相映。

白陌在旁邊好奇地窺看。“這次又是什麼?”

“傳說中的飛煙玉壺,果然精巧。”左卿辭看瞭片刻,翻開佈卷附帶的字條,一行小字入目。

飛煙玉壺,一月歸還。

左卿辭蘊著笑意把玩瞭一陣,啟開案上的漆盒,將玉壺放進去,漆盒的格柵已經放瞭數件形制精美的小玩意兒。

白陌將灰隼用過的盤盞收起來,退出房外忍不住對秦塵道:“又捎瞭一件過來,隔三岔五地來一出,她簡直把公子當成瞭姑娘傢來哄。”

秦塵早已習以為常。“我看公子挺高興。”

“也不看那些東西是怎麼來的。”白陌做不到同伴那樣超然,總覺得哪裡不妥,備感頭疼,“江湖上最近都說飛賊改借東西瞭,要是有人猜出原因,隻怕要笑脫下巴。”

“公子又不在乎。”風越來越寒,秦塵望瞭一眼天色,估摸著是要下雪瞭,“與威寧侯約定的時辰要到瞭,你把公子那件紫色裘氅翻出來,置在馬車上備著。”

白陌應瞭一聲,忍下絮叨自去準備。

這份邀請來得有些突兀,左卿辭與這位侯爺僅為表面之交,薄侯威冷剛愎,也不是喜愛宴遊之人,涪州一別,左氏兄弟二人同歸金陵,薄景煥則是護送瑯琊郡主返傢,又在瑯琊盤桓數月始歸,剛一抵達私宴的帖子就送瞭過來,一時還真難拿捏緣由。

冬日雨雪連綿,連月不見陽光,更覺寒意刺骨。

馬車在威寧侯府外停下,厚實的氈毯一路鋪入府中,隔去泥濘濕滑的地面,侯府的總管迎上來,持傘遮去雨絲,躬身將左卿辭迎瞭進去。

薄景煥在後苑的梅山相待,負手似乎在看景,又似乎在想心事。

下方是一片高低錯落的梅林,雅軒內設瞭火盆,又有琉璃屏擋去寒風,若是換瞭晴日必是風致怡人,可惜今朝天公不作美,盛放的嬌蕊被雨幕一澆,花葉零亂,頓顯暗淡寂寥。

等左卿辭一落座,侍從捧上銀盆沐手,熱巾拭面,十六色精致的佳肴熱騰騰的上桌,金盤玉盞並著鑲寶犀箸,一應用具尊貴而奢華。

“一別數月,左公子近來可好?”薄景煥不咸不淡的起瞭話頭。

左卿辭客套而應:“勞侯爺掛心瞭,諸事安好。”

即使是私下閑聚,薄景煥仍是神情淡漠,言語不多,略略敘瞭幾句,待酒溫好,侍從滿盞倒上,薄景煥道:“這是我從涪州帶回,據說冬日品飲最是合宜,左公子不妨一品。”

左卿辭舉盞一敬,淺啜瞭一口道:“侯爺風雅,涪州物產的確是獨具特色。”

“說起涪州……”薄景煥頓瞭一下,威冷的臉龐難辨喜怒,“你與那名胡姬是怎麼一回事,竟把一個飛賊放在身邊?”

話題落下來,左卿辭平和應對:“侯爺想必也清楚,為取山河圖我曾借助瞭幾位江湖俠士之力,她正是其中之一,事後論功行賞,聖命赦瞭她的罪愆,我便請她護衛瞭一段時日。”

“一介護衛如此放蕩無禮,公子怕是過於寬和。”薄景煥眉間掠過一絲森然,“區區胡姬,在試劍臺上肆意妄為,令主人聲名受污,其罪可誅。”

左卿辭一笑。“不過是些許戲弄罷瞭,真計較起來反而失瞭身份。”

薄景煥冷淡一哂。“我早年也曾遊歷多方,見過一些江湖人,初時新鮮,後來才發覺這些人放蕩不羈,行事顛倒,德行極差,結交有害無益。”

左卿辭也不反駁。“侯爺說得是,武林中人隨心縱性,確與世傢截然不同。”

薄景煥瞥瞭他一眼,一字字當面敲打。“仁厚隨和是好事,然而公子離府多年,乍一歸來就落瞭耽迷賊色之名,平白受人指摘,實非吉兆。”

左卿辭不動聲色。“依侯爺之見,我該如何?”

薄景煥沉默瞭片刻,話語慢而沉。“我與令尊同殿為臣,又與公子相交,實不忍見靖安侯府清譽有失,公子是聰明人,知曉輕重自有分數,不必外人贅言。”

左卿辭答得很客氣:“侯爺好意,在下自當領會。”

薄景煥抬手自軒窗外折瞭一枝梅,隻見嬌蕊半綻,含露凝香,沾水後更為婉麗。“據說令尊正在考慮公子的親事,六王的嫡女年方十七,尚未許配,不知公子可曾見過?”

左卿辭眸光一閃,口中淡道:“六王何等尊貴,傢中女眷豈可輕見?”

薄景煥緩緩道:“我倒是在宮宴上見過一次,那位千金教養良好,秀美淑娟,可堪良配。我與六王也有幾分交情,他晚年得女,極為寵憐,一直想替愛女擇一位門第、人品俱佳的高婿。”

左卿辭微笑不答,僅是靜聽。

“花開枝頭,唯待君子,公子以為如何?”薄侯帶著傲意,抬手遞過梅枝,話中一語雙關。

薄侯素來冷面冷情,絕不是多事之人,這一番勸誡來得奇突,甚至不惜拋出六王之女為餌,是篤定他需要這份姻親為助,對抗安華公主,奪下世子之位?這樣優厚的條件,交換的卻是……

左卿辭思索良久,合上手中的書卷。“讓文思淵查一查伏守門外的探子是誰的人,威寧侯與飛寇兒可有過節?”

白陌剛應下,忽然一隻灰隼拍瞭拍翅膀又來瞭,足上系瞭件東西,落在案上不耐煩地琢弄佈結。

這一次佈卷內是一枚方盒,細柔的絲綿束著一朵花,層層疊疊的花瓣熙然輕綻,花色是少見的淺碧,襯在宣紙上似一脈春色,邊緣卻又凝著一點雪意,入目清俏分明,異常獨特。

白陌也見過不少好東西,悚然動容。“綠萼文殊?她又從哪裡偷來?”

三十年一開花的奇株被她生生截下來,失主怕是要氣魔怔瞭。震驚之餘,白陌忍不住心下哀嘆,一枚錫蘭星葉激得她發瞭瘋,接二連三捎些賊贓過來,真不知她腦子裡在想什麼。

左卿辭卻是笑瞭,將花放在鼻端輕嗅瞭一下,眸色格外愉悅,隨後他落筆草就一張隨箋,綁上瞭灰隼的足。

《一寸相思(少年遊之一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