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山

山中無日月,流光容易拋。

種在籬下的花陸陸續續開瞭,轉瞬已過瞭百日,阮靜妍也習慣瞭簡單質樸的生活。

青野碧巒,淺溪竹屋,雨霽山光,流雲變幻,一一入瞭筆下的畫。她的心境融入瞭山色,所愛的人又離得那樣近,隻要一想到他在身側,心房便有一種甜蜜又酸楚的溫柔。

與往常一樣,阮靜妍將一盤山兔肉盛好,茜痕捧過一碟切好的甜瓜,與另兩樣小菜一起放入食盒,將啟壇的花釀倒出一瓶。等各色備齊,阮靜妍解下包頭的青佈,親自將菜肴提至石屋前,斂妝施禮,在門檻外放下,又默默退出小院。

她從一無所知到試著生火、烹食、洗衣、涮碗,如今也能做一手可口的小菜。昨日如天際不染塵的雲,今日是溪野生趣盎然的花,一蔬一飯的煙火人間讓指上生出瞭薄繭,也磨就瞭安然靜待的心。

遠遠眺望瞭一陣寂靜的山口,阮靜妍轉過身,忽然一聲木杖頓地的聲音,一個年邁的聲音在身畔響起:“你想進去?”

從不與她言語的老嫗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皺紋叢生的臉龐嵌著一雙精利的眼。

阮靜妍又望瞭一眼山口,平靜地回答:“不。”

老嫗意外地掃瞭她幾眼。“你不想看那瘋小子?”

阮靜妍淡道:“他安好,我等他,這樣已經很好。”

老嫗眼光何等老到,自然看得出她來歷不凡,一句話如利刀戳心:“你也是大傢出身,這樣拋傢傍路守著一個瘋子,也不嫌羞恥?”

阮靜妍臉色發白,挺直瞭柔軀。“他是我心許的夫君。”

老嫗黯然良久,氣勢稍退,背也佝瞭下來。“那瘋小子運氣倒是不錯,有個好徒弟,又有個好媳婦,不像我孫兒,隻有一對行將就木的爺奶。”

阮靜妍看出對方並無惡意。“您的孫兒現在何處?”

“在方外谷等著黃金續命。”老嫗嘆息一聲,又有些奇怪,“你什麼都不知道,那傻丫頭沒跟你說?”

阮靜妍生出瞭微惑。“我隻知兩位前輩是雲落請來,守著他以免闖禍。”

老嫗冷笑:“不錯,那瘋小子雖然中瞭奇毒,一身修為卻是世間少有,要不是老婆子的天羅束正克劍氣,換瞭誰也攔不住。”

阮靜妍心神一悚,幾疑聽錯。“中毒?!誰能害他?”

“世情濁惡,人心難測。”老嫗“哼”瞭一聲,頗有些不屑,“功夫越高越遭人妒忌,那小子少年成名,風頭太盛,被人算計有何奇怪?不是傻丫頭替他奔走,早死透瞭。”

阮靜妍越聽臉色越是蒼白。“是誰害瞭他,前輩可知是什麼毒,可有解藥?”

“誰知道何人下的毒,解藥那丫頭一直在找,太白山、極北之地……”老嫗舉杖遙指阮靜妍所居的竹屋,“這屋子是昭越一帶的樣式,想是她連那裡都去過,這麼些年還未收齊,大概確是不易。”

阮靜妍怔怔地看著山口,又望向竹屋,眸中漸漸聚滿瞭淚。“她什麼也沒提,我都不知……”

老嫗的嘴角動瞭一下仿佛是笑,可皺紋太多,實在看不出來。“那丫頭是個不會說話的,答應的事就會撐到底,我和老頭子守在這裡九年,也沒聽她說過幾句,簡直是根又蠢又笨的木頭。”

無數疑惑塞在阮靜妍心口,一張嘴就有一行淚滾落下來。

看著她失態地說不出話,老嫗嘆息一聲,衰老的臉龐第一次顯出瞭憐恤。“不要慌,一切有她,那丫頭雖然木,卻是個天塌下來也能擔得住的。”

石屋的院子相當開闊,又有樹蔭遮頭,格外陰涼宜人。

花釀呈淡淡的粉,蘊著清冽的酒香,盛在粗瓷碗中如一瓣桃花。老頭子慢慢品飲,臉相還有些兇,眉間的紋路悄然舒開,看得出頗為享受。

老嫗就著碗啃著兔丁。“老頭子喜歡酒,偏偏這裡荒得很,什麼都沒有,一蹲這麼多年,也是難為他瞭。”

茜痕靈巧的為老人續斟瞭滿碗。“我傢小姐最善釀酒,怎奈春季唯有花,再過些時日做些果酒,比這花釀更入味,前輩一定喜歡。”

老頭子目光一亮,又抑下來低哼一聲,冷冷道:“吃瞭你們三個月的酒食,也該有所回報,想問什麼就問吧。”

“兩位前輩在此地辛勞,幾樣酒菜實在不算什麼。”阮靜妍抑住情緒,淺淺笑道,“起先是怕您不喜,既然合意,我再多做一些。”

茜痕心敏嘴甜,馬上接過話語:“前輩喜歡山味還是時蔬?今早陷阱裡捕到瞭一隻野雉,不知前輩中意何種風味?”

老頭子有些繃不住瞭,又自持身份,掃瞭一眼老嫗。

“他喜歡燉肉。”老嫗沒好聲地嗆瞭一句,話中有怨氣,“這老不死的挑嘴,愛吃入味的葷食,又嫌僮仆粗笨,將人趕跑瞭。”

阮靜妍心下已有瞭幾分計議,茜痕慧黠,笑應道:“兩位前輩不必再自己動手,左右每日都要舉炊,正好一並做瞭,今晚就將燉肉送過來。”

美食、美酒的誘惑非同小可,老頭子狼狽地咳瞭兩聲,老嫗白瞭他一眼,語氣緩和瞭一些:“我們從不做白工,守在這是收瞭重金,你們也不用過於客套。”

阮靜妍試探地詢問:“您在這裡是為瞭孫兒?”

老嫗長長嘆瞭一口氣,現出憔悴的老態。“我們夫妻早年行走江湖,結瞭不少仇傢,一次不留神被仇人尋上瞭門。等我和老頭子回來,兒子、媳婦都去瞭,唯有小孫兒被媳婦護在身下,還剩半口氣。我和老頭子日夜兼程,將他送到方外谷才保住瞭一條命。”

方外谷之名阮靜妍也曾聽聞,頓生惻然。“谷中的神醫可治好瞭他?”

“他心脈俱損,必須靠谷中的靈藥和針方活命,年年不能斷。”老嫗呷瞭一口酒,頹然搖瞭搖頭,“方外谷,方外谷,黃金能換閻王避,我那孫兒一年的藥金就是兩千兩黃金。我和老頭子舍瞭老臉,除瞭打傢劫舍什麼都做,也湊不起這麼多,當時險些想帶著孫兒一同死瞭算瞭,結果那丫頭找上瞭我們。”

阮靜妍驀然明白過來,聲音有些發顫。“她,她從哪得來金子,難道……”

“她想求我們在山口看守,不讓瘋子出來惹禍。”老嫗喟然,“誰會信一個年紀輕輕的胡姬,原本隻當是瘋話,直到她一出手五百兩黃金,這才將信將疑地應瞭。至於金子從哪裡來,你大概也猜到瞭。”

阮靜妍緊緊絞住瞭手,指節繃得發白。

花白的頭顱有些脫力的垂下,老嫗喃喃道:“她確是言出必行,每年的黃金都給瞭,反而是我們……有一次她被瘋小子一下劈在背上,我看著方外谷的時限快到瞭,不等傷好就惡言把她趕出去籌錢,她一聲沒響就走瞭。”

老頭子開瞭腔,略為別扭地撫慰老伴:“是她沒把金子湊夠,怎麼能怪你。”

老嫗勃然大怒。“死老頭子,還不是你當時死命地催,你背上裂著傷口爬出去試試?”

被老伴劈頭一斥,老頭子立刻蔫瞭,半晌才小聲辯解:“我還不是擔心孫兒的藥。”

兩人的話語阮靜妍已經聽不清瞭,纖手扶住額,盈盈的淚似泉水湧出,無聲地跌落衣襟,無邊的愧疚與痛楚交織,心口滯澀難當。

《一寸相思(少年遊之一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