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觀瀾

咣啷一聲碎響,殿中的女奴齊齊跪伏下去。

梳發時失手扯痛瞭聖女的奴隸被拖下去抽鞭子,每個人屏息靜氣,直到血侍烏瑪跪地勸瞭半晌,氣氛松動之後,女奴們才敢收撿碎裂的胭盒脂瓶。

殿中所有人都知道,近期侍奉要格外小心。

或許是赤魃大人近日實在纏得太緊,聖女雖然當面言笑平常,然而等對方離去之後,總會因一些小事大發脾氣。大約她自己也著實膩煩,竟然決定與滅蒙護法一道出寨做十餘日的巡視,好容易服侍聖女梳洗完畢,用過瞭早食,通傳滅蒙護法已經在外相候,一殿人悉數跪地,誠惶誠恐地將聖女送瞭出去。

聖女一走,殿中的氣氛緩瞭三分,奴侍們稍稍喘瞭一口氣,依然不敢說話,畢竟烏瑪還在。烏瑪是殿內血侍之首,已然在聖女身邊服侍瞭數年,這一點極不容易,歷任教主的脾氣都很糟,阿蘭朵自幼受盡千般嬌寵,更是養得暴戾易怒。

教中幾名上位者各有各的性情。赤魃脾氣也大,教中除瞭聖女無人敢惹,不過他性格簡單,奴仆們隻要奉承得法,服侍起來不算難;滅蒙圓滑老練,所用的奴侍均是多年隨身,不會隨意更換;而乘黃脾氣古怪,幾乎不用旁人侍奉;相較下來還是聖女最為難纏,她嫌男人臟,殿中多數用的女奴,但對女奴又極苛,一個不順心就隨意笞打,視如豬狗。

赤魃也為此說過她幾句,怎奈他生性好色,劣跡斑斑,每一開口,阿蘭朵總疑心他是看上瞭犯事的女奴,反而罰懲更狠,幾番下來,赤魃也不再自討沒趣。

滅蒙從來不會為她懲罰奴仆而責備,總是慈和地笑笑,令管事的挑選更多的女奴替換,烏瑪之所以會踏入這間大殿,正是因為有兩個女奴被扔去蠆洞,由她來補瞭缺。她很小心,處處謹慎,但時間長瞭,仍有一兩次失當。好在她命大,被打得皮開肉綻依然活過來,熬成瞭血侍,又逐漸爬升,最後主持整幢石殿的日常事宜。

阿蘭朵走後的第二日,烏瑪習慣性地在曦光將明時醒來,起床漱齒盤發,對鏡理妝。這麼些年,她頭一次這般長久地看自己的臉,眉目姣秀,肌膚光滑,未至三旬,眼角已經有瞭皺紋。她愛惜地撫摸著光潤的臉龐,鏡子裡的人笑瞭一笑,墜下瞭一滴淚。

血翼神教下轄的寨子有數百個,不可能全數檢視,所謂的例行僅是巡遊幾個數萬人的大寨,即使如此,因聚居的寨落相隔甚遠,轉一圈也要花上十餘日。

他們這一路帶的教奴不少,擔著竹轎軟帳,行路不疾不緩,服侍得相當舒適。

露珠在竹葉上閃亮,灰紫的晨光初透,滅蒙已經起來抽完瞭一袋旱煙。他蒼褐色的臉龐紋絲不動,長久地凝視阿蘭朵的帳篷,隱約可見一條金色小蛇在帳邊遊走,直到天光大亮,他磕瞭磕煙管,服侍瞭幾十年的老仆役已經為他準備好瞭早食。

等阿蘭朵鉆出帳篷,迎接她的是滅蒙慈藹的笑臉,陽光穿入林子,晨鳥聲聲輕啼,又沒有赤魃在身側煩叨,阿蘭朵頓時覺得身心舒暢。

用過早食一行人繼續趕路,阿蘭朵乘著竹轎,滅蒙騎著馬,在一旁說一些寨子裡的趣事,哄得阿蘭朵不時嬌笑,氣氛松散融和。滅蒙仿佛不經意地說起:“前幾日那個中原公子私下與我說,想離開神教,找一處邊寨居住,本教從來沒有入教又離教的前例,倒是不太好辦。”

阿蘭朵俏顏變色,一挺腰在轎上坐直瞭:“他要離教?為什麼?”

滅蒙老於世故地笑瞭笑:“中原人膽小,怕是赤魃有些兇,把他嚇著瞭。”

阿蘭朵心下懊惱,這一陣赤魃看得緊,她已經許久不曾去往竹樓,加上賞景的餘悸,那溫潤潤的中原公子生瞭畏懼,想出教也不足為奇。

“不許他走,就說沒有出教的規矩!”阿蘭朵又惱又嗔,那般可心的人,就算眼下一時不能上手,她也不願縱走。

滅蒙自然是應瞭,又做出三分難色:“不放也無妨,不過他瞧上去心驚膽戰,日日受怕,萬一憂患過度染瞭病也是麻煩。”

阿蘭朵這下真犯瞭愁,想瞭半晌才道:“我回去哄哄他,再不讓赤魃刁難。”

滅蒙不緊不慢道:“好歹是客人,對本教又禮敬有加,赤魃大人確實莽撞瞭些,聖女從旁邊多勸一勸也就好瞭。”

阿蘭朵悻悻地揪碎瞭一朵野花。赤魃那個混潑的夯貨,明明答應不去找麻煩,卻迫得人待不下去,簡直可恨。

“赤魃有平黑夷的大功,氣盛些也是難免。”滅蒙咳瞭幾聲,背又佝瞭三分,“我老瞭,身子骨不如從前,再過幾年就要退下去養息,教中的事就交給年輕人瞭。”

阿蘭朵盡管也覺得滅蒙老而怯懦,場面上還是撫慰瞭幾句。

“赤魃能力出眾,將教中打理得萬事安好。”滅蒙仿佛十分欣慰,“下轄的村寨也十分恭順,許多教眾都誇他是山神化身,天生的英雄。”

他又囉囉唆唆地說瞭許多,盡在贊美赤魃如何英勇。阿蘭朵越聽越不舒服,最後硬生生截斷瞭他的話語,忽然有快馬從後方趕上來。馬背上是赤魃身邊的一名血侍,追上一行人氣促地稟報。

“見過聖女大人、滅蒙護法。赤魃護法有事請聖女回教。”

阿蘭朵的俏顏頓時僵瞭,一腔子怒氣躥上來,才出教幾日就遣人傳話,赤魃竟是片刻都不肯放松。

血侍見她神情不妙,唯恐下一秒鞭子就要甩過來。“赤魃大人舊傷發作,需要聖蛇療治。”

阿蘭朵撫在鞭上的手頓住瞭,明眸多瞭狐疑。赤魃對戰黑夷時受過傷,隔些年就要發作一次,必須以聖蛇的毒液壓制,這一點幾人盡知,乍聽倒有幾分像真的。

滅蒙臉上的溝壑更深瞭,思瞭一會兒道:“這件事不小,巡寨無非是例行公事,延後也不妨,我們還是先回教的好。”

“赤魃大人傷勢急迫,令我騎來瞭天馬,請聖女盡速回返。”血侍恭敬的稟述道,“大人還說巡寨一事就勞煩滅蒙大人,等回去再致謝。”

天馬是從赤魃當年從黑夷部劫掠而來,體格高大神駿異常,奔掠起來極快,輕易不會出用。阿蘭朵又信瞭三分,她暗嘆晦氣,辭瞭滅蒙,攜水與幹糧跨上天馬,隻身揮鞭而去。

滅蒙的眉頭緊緊蹙起來,感覺有什麼不對,又想不出異樣,望著天馬遠去,目中的陰霾籠罩良久,難以釋去。

《一寸相思(少年遊之一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