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相替

殷長歌從鎮上問到消息,沿著牛車踏出的泥徑尋到瞭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落,順著低矮的屋宇找過去,在一棟屋外叩響瞭門扉。

門開瞭,裡面現出一抹秀影,他脫口而喚:“師姐!”

一身佈衣的正是沈曼青,憔悴的秀顏不復往日神采,意外乍見熟悉的人,她神色微震,不言不語。

殷長歌略松瞭一口氣:“原來師姐躲在這裡,讓人好生憂掛。”

沈曼青勉強開口:“我想過幾天安靜的日子,長歌不必憂慮,先回山吧。”

“你突然出走,音信全無,我怎麼放得下。”殷長歌捺住情緒,放緩瞭語氣,“師父也在惦念,囑我一定要尋到你。”

沈曼青知他不會輕易離去,也不再阻止,任他踏入院內。“師父也知道瞭?是我不肖,讓師門無光瞭。”

殷長歌從未見過她這般意氣消沉,禁不住心痛。“師父說無論你想回國公府或山上均可,不必思慮太多。”

沈曼青避而不答,從泥爐上提起銅壺,傾瞭一杯熱水。“屋裡沒有茶,委屈長歌瞭。”

殷長歌哪有心思飲茶,四顧見茅屋簡陋,器物粗鄙,更是難過。“那件事是造化之錯,與師姐無尤,何必理會他人言語?”

沈曼青聞得話語,自嘲地一笑。“不錯,造化之錯,他人一甩袖瀟灑而去,滿城風雨盡落在我身上,成瞭天下人的笑柄。”

她以為聖旨既下,婚約已定;以為覓得佳偶,合府皆歡。

誰知安華公主一紙奏信告瞭忤逆,滿朝文武震驚。

奏信洋洋灑灑地寫滿左侯長子之過,如何恃功妄為,恣行在外;如何不敬父母,視親慈為無物。字字凌厲,訴請嚴懲其不教不悌之過。五刑之屬三千,罪莫大於不孝,在律法中不孝被列屬十惡之一,這番控訴一旦落實,左侯長子必是聲名盡毀。

聖顏震怒,傳左卿辭當面斥問,玄武湖畔的別業卻已是人去樓空,哪還覓得著半分蹤跡。左侯對聖上怒責一概不駁,呈上罪已書,承認犯下失教之過,請命收回賜婚,看樣子已不打算再認親子。

傳為美談的婚約頓時成瞭一場鬧劇,金陵傳言紛紛,謔笑者有之,嗟嘆者有之,街頭巷尾盡在笑話沈國公識人不清,禦前促婚,讓孫女落入瞭尷尬之境,這位正陽宮女俠本已過摽梅之期,又橫生波瀾,今後姻緣更是難期。

殷長歌見她心結難釋,勸道:“師姐何必理會那些多口之談,囿於世俗,自輕自棄?”

“自輕自棄?你可知道左卿辭失蹤前給我留瞭一封信,說些什麼?”不等殷長歌回答,沈曼青的柔音多瞭一份淒厲,“他道無心世子之位,兩府結好,不必執於一人。他將我當成什麼?將國公府當成什麼?竟然這般輕辱!如今我無端被棄,人皆取笑,還有何顏面見親長?”

殷長歌啞聲無言,良久道:“他本是薄情之人,婚事既止,對師姐未嘗不是幸事。”

“他既無心,為何不明言拒絕。”沈曼青恨意難平,“我隻恨自己不曾死在青龍涎下,生受這番輕賤。”

一提青龍涎,殷長歌反而沉默瞭,片刻後才道:“左公子大約最初就無意襲爵,否則以他的心智,回府敷衍一二有何難,豈會落瞭安華公主口實。隻不過婚旨已下,再拒便是違瞭君命,才借著奏告而走。市井流言多半是說左公子狷狂妄行,自毀前程,並未過多的非議其他,師姐不必太過自傷。”

“是我自作多情,是國公府自降身份,這份侮辱是我祖父在禦前自己求來的,又怪得瞭誰?”沈曼青早將事情想過千百次,自然明白殷長歌所言非虛。從頭到尾那人何曾有過半分意動,隻怪自己蒙瞭心,看不出風華玉貌下的冷心無情,她禁不住冷笑出來。“是我愚蠢,以為他是可親近之人,還巴巴地記著吐火羅同行之誼,照拂他的親妹,舍瞭命還被人視作貪慕世子妃的虛榮。”

殷長歌見她越說越是意氣,忍不住嘆氣。“師姐有許多事並不知曉,左小姐遇襲另有內情,也不能怪左公子生怨……這原是與本門相關,倒讓左府受瞭牽連。”

沈曼青漾起諷色。“長歌就算怕我想不開尋短,也不必這般生編硬造。”

這些事牽連太深,殷長歌本想放一放,奈何沈曼青執念甚深,他唯有將蘇璇與薄侯及瑯琊郡主的早年宿怨解釋瞭一番,又道:“青龍涎是沖著左小姐而來,所謀的卻是我正陽宮,左公子如何能不怒。幸好薄侯的毒計不曾得逞,否則本門難辭其咎,必會大受牽累。”

殷長歌暗暗嘆息,若不是沈國公以為天賜良機,洋洋得意地促下婚旨,局面怎會如此尷尬,盡管世情急轉,沈國公氣得落瞭病,沈曼青被眾口傳議,但比起那些最糟的可能,仍是要道一聲僥幸。

沈曼青從未想過竟有這般內情,又想起師父捎話叮囑她步步留心,秀顏越來越白,柔軀顫瞭一下,強自鎮定。“師叔還活著?這怎麼可能,左卿辭怎會知道這樣多?”

殷長歌低聲道:“左卿辭與雲落親近,清楚她一直在尋藥,就連療治你的錫蘭星葉與鶴尾白,也是她為師叔耗盡心血,自四海八荒苦尋而來。”

沈曼青神思飄忽,不知怎麼道:“左卿辭棄金陵而走,是與她在一處?”

殷長歌似乎答瞭什麼,沈曼青並沒有聽清,恍恍惚惚間,一種復雜難明的羞憎交錯,想泣又想諷笑,原來這才是真相,原來一切根本與她無關。

從天都到金陵,從劍場到情場,從江湖聲名到傢世門第,蘇雲落似乎永遠遜於她,卻永遠能占據她最想要的,這麼多年過去,自己竟然終還是輸給瞭這個胡姬。

一隻螞蟻順著泥地爬行,攀上瞭衣角,觸須輕擺正要繼續向上,忽然一隻手從天而降,將它捻成瞭一團泥。乘黃轉過頭,望著躺在地上死氣沉沉的朱厭。

滅蒙擄瞭人,當然不會讓他完好無恙地獲救,少年的印堂呈現出暗青,氣息沉重,仿佛一隻風箱在胸膛裡轟鳴,衰弱地盯著他,似乎有許多話想問。

盡管借著溪水掩去瞭兩人的氣息,躲進瞭這一方天然凹陷的泥穴,外部用藤條和蔓草密掩,但隻要不出教,不離開西南,死亡的利刃始終懸在頸上。這一切還在其次,最麻煩的是朱厭所中的毒,乘黃清楚自己選擇的時間不多瞭。

寂寂的幽林深處,在這無人的所在,乘黃終於摘下瞭終年不離的銀面具。他膚色極蒼白,一雙墨羽般的眉,冰冷的眼睛如純黑的水銀,顯得孤傲峻拔,與朱厭有幾分相似,氣質卻迥然不同,不類父子,反而更像長兄。

乘黃看瞭一眼驚呆的朱厭。“你願意也好,不願也罷,我的確是你父親。現下我身份已露,他們絕不會容你我活下去,接下來每一個字你記牢瞭。”

靜瞭一瞬,乘黃毫無慈愛的開口。“我本是中原人,生於官宦之傢,少年時父親獲罪,被賣為奴,我陰錯陽差給人販至昭越。你母親是一個美貌又冷酷的人,她繼位之後遇到不少障礙,不得不用各種手段拔掉一些頑固的元老,乘黃是她最得力的支持者,可惜對戰乃蠻部落時重傷身亡,當時她在教中立足未穩,命我戴上面具假扮乘黃,又教我武功和毒術。我替她出謀劃策,也幫她做瞭一些事,然而我畢竟不是乘黃,她怕我威脅到阿蘭朵,幾年後有意殺瞭我。”

盡管極想繼續傾聽,毒傷讓朱厭越來越昏然,乘黃自懷中取出一枚長針,在他額心和雙肩刺瞭數下,擠出一些黑血,朱厭頓時清醒瞭一些。

乘黃按住朱厭的要穴,輸入一些真力助他護住心脈。“那時我已經覺察,就誘她以閉關詐死的方法測試教眾的忠誠,她本就疑心重,真依我的計策行事,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殺瞭,我也中瞭她的噬血蠱。這蠱狠毒無比,幸好我那些年遍閱教中古書,知道一個血親相易的法子,移蠱後的毒性可以用秘法制約,所以你會一年發作一次。”

朱厭終於明白瞭怪病的由來,內心的滋味異常復雜。

乘黃也沒指望他有什麼反應,神情漠然。“這些年我借著神潭苦研藥人之術,暗中成瞭七八,本想等再多煉一些傀儡,尋機殺瞭阿蘭朵,可惜被滅蒙這老東西看破,功虧一簣。你是我親子,他們絕不會放過,這幾日你躲去北域的中原人附近,那有阿蘭朵色迷心竅地護著,不會有太多搜檢。我和滅蒙的沖突全因有人暗中挑動,這人手段極深,必有後著,待教中再起動蕩,就是你逃離的機會。”

朱厭忍不住唇一動,他發不出聲音,乘黃看口型也猜出來。“你我之間隻能活一個,這是滅蒙的算計,他清楚自己傷重無力動手,將蠱毒下在瞭你身上,救你唯一的法子是血親相替,將毒引至我身上。”

朱厭駭然地瞪著他,隻見乘黃話語淡寂。“我以奴隸之身入教,活到今天已是僥幸,死瞭也無怨恨,唯獨不想受蛇蟲啃食。還記得滅蒙帶你出來的那條密道?我在裡面置瞭一具替屍,你將它甩在南域,赤魃他們見瞭自會放松緝捕,到時候擇機將我的身體投入神潭,就算父子兩清。”

朱厭很想說些什麼,然而胸口異樣的窒悶,昏怠的感覺又來瞭。

一隻冰一般的手撫上他的臉,眼前一黑,朱厭什麼也不知道瞭。

《一寸相思(少年遊之一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