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平安王宮

進宮的日子終於到瞭,賀茂忠行對我叮囑瞭半天,頗不放心。

臨上牛車前,保憲湊瞭過來對我低聲說道:“如果宮裡有誰敢欺負你,告訴哥哥哦。”我心頭一熱,有保憲這樣的哥哥還真不錯呢,如果沙羅還在人世,一定也會很幸福吧。想到這裡,我又不禁有些黯然。

上瞭牛車,隔過簾子,我望見瞭不遠處的晴明,他正註視著這個方向,隻是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車子緩緩的動瞭,我心裡忽然感到有些惆悵,和賀茂大人,保憲,還有晴明他們一起住瞭一陣子,覺得有些依依不舍瞭,不過他們也會經常入宮來,平時還是能看到的吧。

皇宮裡,有什麼在等著我呢?不知怎麼,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瞭三千年前尼羅河畔的王宮,還有那個陽光般絢爛的人,一時之間,小正,總司,撒那特思,一個一個清晰的閃過我的腦際,我的心微微一痛,忙調整瞭心緒,不再接著想下去,現在要做的就是阻止佑姬殺害文車妃的孩子,完成任務回去,盡快集齊眼淚,盡快去找那可以挽救飛鳥的花朵------曼珠莎華。

在我的暇想中,牛車已經過瞭建禮門,進入瞭平安宮內裡,天皇的後宮。經過連日來的惡補,我對這裡已經有瞭幾分瞭解。宮城內有“七殿五舍”,分別是承香殿、登華殿、貞觀殿、常寧殿、麗景殿、宣耀殿和位於其東西兩側的昭陽舍(梨壺)、淑景舍(桐壺)、飛香舍(藤壺)、凝華舍(梅壺)、襲芳舍,共十二殿舍。天皇的嬪妃,以及侍侯她們的女房便分住於這些宮室之中。

因為弘徽殿和飛香舍離天皇居住的清涼殿較近,因此居於其中的分別就是村上天皇最為寵愛的佑姬和文車妃。

見到佑姬的那一剎那,我有些驚訝,因為我根本不能把她溫柔的樣子和那個可怕的女人聯系起來,黑發如雲,膚色似雪,眉目秀美,薄萌蔥色的唐衣與水晶花的表著令她看起來清爽悅目。

“你就是賀茂大人府裡的千金沙羅嗎?果然是位像春柳一樣清新可愛的女子呢。”她微微一笑。

我趕緊照秋姬所教的朝她行瞭個禮道:“娘娘謬贊瞭。”

“你不用擔心,就在我身邊待著吧,賀茂大人與我們藤原傢一向親和,”她溫和的看著我道:“不過你的父親中納言大人,唉,真是可憐的女孩,從那麼遙遠的唐土來到這裡,不知受瞭多少苦呢。萬物難為有,無常似尾花。你也不要為此過於傷心瞭。”

“多謝娘娘,空蟬如此世,幻滅若朝霞。沙羅明白這個道理。”我飛快的接瞭下半句,典子的地獄式學習終於在這時有瞭一點成果。

佑姬頗為贊賞的點瞭點頭,道:“今天你初來乍到,就讓小宰相帶你先熟悉一下這裡吧。”

我應瞭一聲,心裡松瞭一口氣,既然能留在佑姬的身邊,那麼阻止她應該也不會是什麼困難的事情吧。

不過那個文車妃,我倒還有幾分好奇呢,不知是不是和我在現代見到的一樣呢。

女房所住的地方清雅簡潔,而且還是一人一房,我的隔壁就是小宰相,小宰相是橘中將的女兒,剛過瞭結裳的年紀,我們很快就混熟瞭,在房內聊瞭起來。

“對瞭,聽說飛香舍裡住的是文車妃吧?不知道是怎麼樣的人呢。”我裝做不經意的問道。

小宰相點瞭點頭,又望瞭一下四周,道:“文車妃和娘娘的關系好像不錯呢,聽說她們從小就是朋友,不過文車妃懷瞭主上的龍胎以後,比以前驕蠻很多,也根本不把娘娘放在眼裡,也就是娘娘好脾氣,還慣著她,再怎麼說,娘娘也是中宮啊。”

“從小就是朋友?”

“嗯,文車妃的父親大納言和娘娘的父親藤原左大臣是很好的朋友,不過大納言前年已經過世瞭。

“哦,是這樣啊。”我笑瞭笑,原來文車妃和佑姬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女人的嫉妒心真的很可怕,誰也想不到佑姬將來會做出那麼殘忍的事情。

又聊瞭一會,她起身準備離開,我送她出瞭我的房門,正打算進去,忽然隻覺頭頂一熱,我伸手一摸,拿下來一看,差點沒氣暈,竟然是一團剛出爐的鳥糞,緊接著,一隻麻雀穩穩當當的停在瞭我的肩上。

好啊,八成就是這個肇事者,我正打算教訓它一下,忽然發現它的爪子處系著一張小小的紙條,忙抽瞭下來,攤開一看,上面寫著一行清秀的字跡:一切可安好?晴明。

不會吧,我揉瞭揉自己的眼睛,居然是晴明的信,那麼這隻麻雀一定是晴明的式神瞭,還是不能相信晴明居然會有那麼一點擔心我,雖然隻是短短一句話,卻讓我又有瞭一絲小小的感動。縱然是清冷如晴明,內心也有溫柔的一面呢。

我趕緊帶著麻雀回房,研瞭墨,準備在紙條的背後寫個回執,剛要落筆,忽然想起這該死的麻雀拉瞭便便在我頭上,這裡洗次頭是多不容易啊,不由心中又有些憤憤,想瞭想,提筆唰唰寫道:“童丸子,我好得很。沙羅。”

一想到晴明收到這回執時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笑。

不知是不是晴明生氣瞭,他的式神麻雀一直沒有來過。

這幾天來,我也沒有見到村上天皇,聽小宰相說他現在夜夜陪伴在文車妃的身旁,一心盼著孩子出世。

看起來,皇上對這個孩子很期待呢,想到這裡,我的心中忽然產生瞭一絲疑惑,既然皇上這麼在意這個孩子,佑姬怎麼會有機會囚禁文車妃,還有機會殺瞭她的孩子呢?而且發生這樣的事,佑姬還是照坐中宮之位,皇上就算不知情,也該徹查這件事呀,真的是很讓人費解。

這天晌午,天氣特別悶熱,我剛從佑姬那裡回房,就趕緊脫,脫,脫到隻剩一件內襯的單衣,用那把小破扇子很沒淑女風度的搖著,熏香就是這點好,就算再熱,還是一點汗味都聞不到。

正在我慢慢覺得愜意起來時,忽然聽到小宰相有些慌亂的聲音在我的房門口響起:“沙羅,快準備一下,右大臣大人正往這邊過來瞭。”

“什麼!”我從榻榻米上跳瞭起來,腦中立刻浮現出那個紫色的身影,“怎麼會?這裡是女房的住所呀。”雖然我知道在平安時期,女房和貴族男子在宮裡私會並不被禁止,反而還被認為是件風雅的事,可是現在畢竟是大白天啊,而且他為什麼要過來?

“聽說右大臣因為方角不利需要往這裡暫避。”她答道。

我,我暈,哪有避方位避到女官房來的道理?而且怎麼這麼好彩,偏要在我這間房裡避,難道他知道我的身份?不可能,右大臣又怎麼會知道一個小小的女房進宮,無奈,我隻好起身趕緊穿衣服,拉下垂簾和幾帳,剛等我胡亂穿好,就聽見小宰相的聲音:“右大臣大人,請往這邊請。”

隨著移門被拉開,一股輕風略涼的澀香頓時鉆進瞭屋子,果然是那天那個人。隔著垂簾,隱約看見他姿態優雅的在我對面坐瞭下來。

“實在是抱歉,今日打擾瞭。”他的聲音還是一樣華麗性感,說實話,我還真有點好奇他的廬山真面目。

“嗯,不……”怕他認出我的聲音,我支吾著答瞭一句。

他頓瞭頓,忽然開口道:“這個香味……”

糟瞭,我一直都在用賀茂保憲的那款特制梅香,這個人的鼻子那麼靈,一定聞出什麼來瞭。

“如果我沒猜錯,這個香味是保憲大人的熏香,莫非……”他的聲音似乎帶瞭一絲興奮。

哇,這麼靈,這個右大臣前世一定是隻狗狗。

他忽然起身,伸手拉住垂簾,低低說瞭一聲:“冒犯瞭。”話音剛落,垂簾已經被他掀瞭起來。

我一抬頭,正好對上他的視線。

如果說晴明是清雅的白蓮,那麼眼前的這個男人,就像是那優雅華麗的八重櫻,姿態風流,氣質高貴,隻見他薄薄的唇邊浮起瞭一個淺淺的笑容,就好像微風拂過,八重櫻的花瓣瞬間抖落出一片令人目眩的花吹雪。

“你看夠瞭吧。”我不客氣的開口道,現在發現自己對美男的免疫力是越來越強瞭。

“果然是你。”他笑意更濃,盯著我,忽然緩緩吟道:“誰傢女兒如新綠,使我春心亂如麻。先前的相遇,我一直對你念念不忘,四下打聽,卻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想不到,今日居然在這裡讓我遇到你,這也是上天註定的緣分吧。”

不是吧,都沒見過我,就春心亂如麻瞭,這男人也太多情瞭吧。

“我看隻不過是個巧合而已,並不是什麼上天註定的緣分,右大臣大人好像想太多瞭。”我笑瞭笑道。

他不以為然的笑瞭笑,道:“那麼今天,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瞭吧?”

“沙羅。”就算我不告訴他,他也會打聽到。

“沙羅?沙羅雙樹的沙羅?很美的名字呢。”他笑道。

我瞥瞭他一眼,我不會有這麼好的桃花運吧,萬一他要真對我有興趣怎麼辦?我可不想在這裡多一些麻煩。

“不,是餓沙羅鬼的沙羅。”我飛快答道,對不起,對不起,沙羅,原諒我一次,我不想再和這個男人耗下去瞭。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眼神更加深邃,唇邊的笑容卻更加濃艷。

“既然大人要在這裡避方位,那麼沙羅就不奉陪瞭。”我一邊說著,一邊幹脆起瞭身,往門外走去,他隻是坐在那裡,沒有再說話。

我心裡暗暗一喜,看來他還是不喜歡我這個毫不優雅的解釋。

一夜好眠,當我從紫陽花的沁人花香中醒來的時候,望著從格子窗裡漏進來的陽光,心情大好。起身,披上衣服,剛拉開移門,就有一個穿著蘇芳色單衣的女童呈上瞭一樣東西。

萌黃色的高麗紙被優雅的系在一支淺綠的柳枝上,我愣瞭愣,剛想問幾句,那女童已經離開。

我打開信紙,隻見上面寫瞭一首和歌,字跡韶秀,墨色濃淡相宜,暗香浮動。

春日野間雪,消時寸草生。

君如春草綠,一見便鐘情。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平安時代貴族之間風雅傳情的情信?是誰寫給我的?我呆瞭一會兒,目光下移到落款,隻見到一個簡單的名字:源高明。

源高明?是誰?我盯著那張紙,忽然想起瞭保憲說過的話,源高明,不就是右大臣嗎?

怎麼,他還對我有興趣嗎?唉……

我自然是沒有去回那封情信,也不知道該怎麼回,不過這位源高明大人似乎頗有耐心,天天一封信,無不是風花雪月。很快,這件事就在女房們所住的廣緣廊傳開瞭,一個女房,被從二位的右大臣所追求,在她們看來是修來的福氣,更何況,這位右大臣還如此年輕風雅。我也不知道這位右大臣到底看上我哪兒瞭……

在陪佑姬去庭院裡觀賞初開的荷花時,連佑姬也忍不住問起瞭這件事。

“娘娘,您不要取笑我瞭,沙羅可不敢高攀右大臣大人。”我立刻解釋道。

佑姬笑瞭笑道:“其實右大臣大人他……”她的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瞭,隻是望著前方。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廊下正迎面款款而七八個身穿十二單衣的女子。其中一位女子風姿絕艷,在人群中格外顯眼,那人穿著濃淡相宜的龍膽色唐衣,襯著紫苑丸萩的五衣,系著白色唐草立湧的裳,頭發如同夏月裡茂盛的垂柳那樣長長地披下來,姿態柔媚,看清她的臉那一剎那,我不由吃瞭一驚,不就是我在現代看見的那張臉嗎?……隻不過,現在的她要比現代見到的更美上百倍……

“文車妃……”我脫口道。

現在的文車妃是一臉的春風得意,看見佑姬,她也沒有行禮,而是親熱的拉起瞭佑姬的手道:“原來是姐姐,您也來賞花嗎?實在是失禮瞭,不是我不想行禮,隻是……”她看瞭一眼自己隆起的肚子。

小宰相的臉上露出忿忿不平之色,佑姬親切的笑瞭起來:“妹妹這個樣子還行什麼禮,妹妹今日不同往日,懷的可是我大和未來的東宮。”

文車妃一聽這話,喜笑顏開,露出瞭幾分小女兒的憨態道:“還是姐姐最好,自從懷瞭這個孩子,姐姐還經常差人送東西過來,我的飛香舍都放不過瞭呢。”

“誰叫我們從小就是好朋友呢。”佑姬點瞭點她的額頭,道:“快早些回飛香舍吧,不要讓我們擔心瞭。”

“那麼,告辭瞭。”文車妃和侍女們緩緩離去。

“娘娘,您實在是太溫柔瞭。主上已經很久沒有來弘徽殿瞭呢,就算有瞭身孕,她也不該總是霸占著主上呀。以前主上可是對娘娘您……”小宰相望著她們的背影說道。

“小宰相,”佑姬適時的制止瞭她,淡淡道:“世上人心事,猶如各色花。色花容易變,心變多如麻。記住,這個世上,最善變的就是人心。”

她的面色平靜如水,眼眸裡看不見一絲情緒,可是我知道,越是這樣把心事深埋的人,一旦爆發,後果難以預料。

來瞭這麼多天,我竟然還沒有見過村上天皇,有時我也覺得文車妃是不是有點太傻瞭,在這個宮廷之中,這樣長期霸著皇上,就算是再好的姐妹也會翻臉的呀。

這天清晨剛起來,就看見小宰相一臉驚慌的跑進瞭我的房裡。

“沙,沙羅,你知不知道,宮裡鬧鬼瞭。”她神色慌張,顯然嚇得不輕。

“鬧鬼?”

“是啊,宣耀殿的女房昨天晚上死瞭,而且,”小宰相湊瞭過來,低聲道:“聽說她死的時候沒有臉。”

一股寒氣從我的頭頂升起,“沒有臉?你是聽說的吧?”

“我聽那些發現屍體的女房們說的,聽說死者的臉皮好像是脫落那樣可怖呢,真是嚇人。”她不敢再說下去。

聽她這麼說,的確好像不像是意外。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瞭開來,大傢頓時人心惶惶,天色一暗,眾人就躲進瞭房裡。我的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想知道究竟是什麼鬼怪如此恐怖。

想到這裡,我披上瞭單衣,提瞭一盞牡丹燈籠,往昨天出事的宣耀殿走去,宣耀殿比較偏僻,一般住的都是些不受寵的妃子們。

剛走到渡廊處,隻聽旁邊房裡傳來一聲女子的悶哼,接著就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飄瞭出去,消失在瞭我的眼前,我也顧不得追,忙闖進瞭屋裡,提起燈籠一看,一個年輕女子側倒在榻榻米上。

我平穩瞭一下自己的心跳,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轉過那女子的臉,一看之下,大驚失色,手裡的燈籠差點摔在瞭地上,果然,果然那是一張沒有面皮的臉!血肉模糊的臉上隻能隱隱看見還在輕顫的眼珠和牙齒,我立刻轉過臉去,忍不住幹嘔起來。

正嘔瞭兩下,忽然一隻涼涼的手不知何時搭在瞭我的肩上。

《尋找前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