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你的就是我的

寧弈抬起眼,看著鳳知微,戴瞭面具的少女,眸子雲遮霧罩,看不清眼底神情。

兩人目光相遇,各自調開,寧弈的目光垂在自己衣袖,隨即淡淡道:“好。”

他不問是什麼東西,似乎已經猜出。

鳳知微抿唇一笑,笑意是涼的。

其餘人不知這兩人打的什麼啞謎,都急不可耐張望,鳳知微指指寧弈手腕,笑盈盈道:“借王爺佛珠一用。”

寧弈穿的是月白底鑲金邊生絲袍,衣袖寬大,寥寥繡幾葉淡綠五瓣梅,清逸秀雅風姿奪目,眾人都看不見他腕上戴瞭佛珠,天盛帝笑道:“老六,從來也沒聽說你是在傢居士,怎麼突然信佛瞭?”

“前些日子七弟邀兄弟們過府宴飲。”寧弈笑道,“席間一人贈瞭一串,說是潯羅國貢品,夏天戴著不生暑汗,護心明目,兒臣最怕熱瞭才戴著,倒不是做瞭居士。”

說著便捋袖,腕上戴著一串黑色佛珠,色澤古雅,沉香淡淡,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被精致如玉的腕骨一襯,明明是那般莊肅的佛門之物,竟也鮮明裡生出幾分誘惑。

他伸著手,並不自己取下佛珠,而是抬眼笑吟吟看著鳳知微,濃密長睫下眼神流光溢彩。

鳳知微看著他。

他看著鳳知微。

手腕平伸在半空,就是不收回。

鳳知微暗暗咬牙,僵持久瞭隻會越發尷尬,隻好伸手去取,她小心翼翼的翹著手指,避免觸及他肌膚,旁邊胡聖山突然笑道:“魏大人這蘭花指翹得,真有女兒嬌態。”

眾人都笑起來,鳳知微也訕訕笑道:“在下是傢中第一個兒子,前面夭折瞭幾個兄長,父母怕養不活,自幼當女兒養著,讓各位大人笑話瞭。”

說著手下動作加快,指尖滑過寧弈掌心,忽覺寧弈手指一蜷,輕輕在她掌心撓瞭一下。

這一撓輕若飄羽,欲顫還休,鳳知微心中一驚一跳,下意識縮手,險些將佛珠落地,隻覺得臉上發燒,暗想不好,臉上戴面具還沒什麼,耳根一定也紅瞭。

果然寧弈笑道:“魏大人真是細致人,捋個佛珠也如此小心。”

眾人又笑,這回笑得卻又不同,有人依舊心無城府,有人卻目光一閃。

一個出身農傢的貧窮小子,好像不應該是這種做派……

鳳知微望進寧弈笑意沉涼的眼眸,坦然笑道:“魏知出身寒門,如今卻有幸得見天顏,更得王爺和諸閣老青眼相看,一時又歡喜又惶恐,輕狂之處,王爺海涵。”

“沒事。”寧弈微笑,“我見著你,也是歡喜的,歡喜得竟至於惶恐瞭。”

眾人哈哈的便開起玩笑,天盛帝此時的心思卻還在鳳知微的馴狼策上,這一番暗潮洶湧,雖換得他心中一動,卻沒有深想。

“陛下。”鳳知微快速轉移話題,上前一步將佛珠呈上,“馴狼二策,在於此。”

天盛帝把玩著佛珠,看見珠上圖案有些詭異繁復,若有所悟,“格魯喇嘛教?”

“正是。”鳳知微一刻也不想多呆,把話說得飛快,“大越早先是草原部族出身,第一代忽喇大汗曾經信仰過喇嘛教,後來雖然式微,被薩滿教後來居上,但越國上層貴族大多信仰此教,微臣以為,不防嘗試些手段,在越國將此教推廣。”

“那又如何?”

“好處有三,其一,格魯喇嘛有‘二不戒律’,一不準僧人娶妻生子,二不準僧人參與生產;一旦大量青壯剃度入教,人口與戰力便會下降。就算戰時還俗,長久青燈古佛的生活早已消磨掉殺戮之心,其二,喇嘛教教義弘揚六道輪回,苦修此生,隻求來世,信徒便有安於現狀之心。其三,信喇嘛教必須要有寺院,不同於薩滿的隨處可以舉行祭拜儀式,大量寺院也可以將遊蕩的牧民拉下馬背,滯留在固定區域。”

“第二策呢?”她說得快,天盛帝接得更快,微微傾著身子,要不是顧忌著帝王體尊,看樣子就打算奔下來瞭。

“羊毛。”鳳知微道,“南海燕傢長年行商海上,曾帶回該國的一種長毛羊,這種羊的絨毛密而厚,紡線織佈後輕軟溫暖,比我們冬天常用的沉重的棉佈要好很多,但是因為這種羊不適應南方濕熱氣候,而且閩江織造司害怕本地棉麻紡織受到沖擊,也一直阻擾燕傢推廣,如今不妨將這種羊養到氣候水土都十分適宜的北方,一旦成瞭氣候,不僅有利於我國民生,對大越的經濟,也必將成為鉗制。”

“至於如何令喇嘛教和羊毛推廣……”鳳知微仰臉一笑,“在座各位老相都是能臣幹吏,必有極好計策為陛下分憂,魏知便不僭越瞭。”

才能盡顯,而又極有分寸,座上都是簪纓貴臣,一瞬間無論敵對或是支持,心中都流過這句評價。

而那少年立於莊嚴華貴的皇傢禦殿,天下軍機總決之地,一眾一言可決天下大勢的人中龍鳳前,猶自神采飛揚,光芒熠熠,神情間貴而不矜,謙而不卑,如玉樹瑯瑯,超拔於九霄之上。

眾人微傾身,不自覺的仰望,眼神裡光芒閃動——此子才識超卓,必有飛黃騰達之期!

——此子鋒芒太露,恐將折於中途!

——此女藏拙作風突然大改,不著痕跡就將燕傢推向前臺,小心!

最後一種想法,自然是尊貴的楚王殿下一人,他端坐座上,註視那如狐女子,一抹笑意凝在唇邊,美而沉艷,如午夜綻放的妖紅曼陀羅。

···

天盛十五年六月,五軍都督秋尚奇受封征北將軍,率軍二十萬北上。

同月,戶工二部受帝命,與南海燕氏在京代表秘密磋商英吉利長毛羊引種推廣一事,燕氏代表自願在開初三年無償提供英吉利羊,三年後再取利三分,燕氏的大方令帝心甚許,賜為皇商,總領南境諸業與京城商貿往來。

兩件事都和鳳知微有關,但明面上卻看不出。

關於征北主帥人選,朝中也是爭瞭個面紅耳赤,因為此去必得大勝,卻又得在勝後懷柔,所以主持此事的主將既需勇猛善戰,也得老成持重,這幾乎是兩個相對立的條件,而天盛開國後,疑心病極重的天盛帝將開國老將免的免殺的殺,幾乎消耗瞭個幹凈,爭到最後,天盛帝還是令秋尚奇將功折罪,又拜淳於鴻為副帥,也算平衡瞭幾方勢力。

待罪出征的人,是很難豪情滿懷的,秋尚奇心中忐忑,便去拜托鳳知微這個“世交之後”,在他離京後,對秋府多加看顧。

“世侄。”幾日之內添瞭許多白發的秋尚奇,和鳳知微執手相看淚眼,殷殷叮囑,“朝中局勢復雜,你那幾位兄弟不懂事,老三又剛授瞭虎威大營校尉一職,府裡內外,還得勞你多看顧些。”

秋尚奇一雙老眼殷殷看著鳳知微——如今的魏知,雖然滅越二策還未生效,一時也不便封賞,但誰都看得出,陛下對這少年英傑十分欣賞,飛黃騰達指日可待,而秋傢幾位公子爺都不太成器,靠恩蔭進瞭虎威大營,整日飛鳥遛狗遊手好閑,早先秋傢依附五皇子門下倒也安穩,如今五皇子被變相逐出帝京,五皇子一系都在韜光養晦,呼吸都不敢大聲,此時不早日攀上大樹,秋尚奇怕自己一旦倒臺丟命,甚至沙場馬革裹屍,餘下那麼大傢業,怎麼辦?因此一意交好,指望著魏先生能念著“故舊之交”,將來對秋府多加看護。

“世叔放心。”鳳知微誠懇的道,“秋府就是我的傢,秋府子弟都是我兄弟,但凡有我的,必有他們的。”

又掏出一個錦囊,遞到秋尚奇手中:“世叔到瞭越邊倉闌城,再打開吧。”

秋尚奇大喜——魏知智慧,舉朝皆知,這定然是錦囊妙計瞭!趕緊珍重的收進懷中,和鳳知微依依揮別。

大軍開拔,一路遠行,終於在快到千裡外邊境倉闌城時,秋尚奇忍不住,偷偷打開瞭錦囊。

隨即二十萬大軍突然看見他們的主帥,大叫一聲口吐鮮血,從馬上栽下。

風卷動錦囊內的小紙卷,悠悠飄起,落入倉闌河中,紙卷上秀麗字跡,從此湮滅,再無人看見。

“秋府就是我的傢,秋府子弟是我兄弟,你夫人是我舅母,你是我舅,從今之後你們的,就是我的,恭喜恭喜,多謝多謝。”

“——鳳知微頓首。”

《凰權(天盛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