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在乎

你能不能,徹底的近我一次?

鳳知微從未想過內心堅冷如寧弈,竟然也會有軟語相求這一日。

是毒傷在身導致一時脆弱,還是因為對將來有所預見而有感而發?

她僵在水中,水溫漸漸變冷,體溫卻漸漸上升,他的身體近在咫尺,隻隔她一層薄薄衣衫,屬於他的氣息無所不在,逐漸遊移著鉆進她的體膚,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會帶來她的顫栗,像風雨欲來之時雲層裡穿梭的電,細芒亂舞,振動瞭蒼穹的脈搏。

他的下頜擱在她肩上,兩人都能感覺到那般的滑潤,水的滑潤,肌膚的滑潤,呼吸的滑潤……帶著迷蒙的水汽逶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讓人想起一切交纏和綿軟……她不自在的偏偏頭,卻不過換得他的唇順勢掠過她的頰,像灼熱的風從本就漣漪暗生的湖面蹈舞而過,波紋暈生。

她在那樣不動聲色卻又驚濤駭浪的蕩漾中,不可自控的顫瞭顫,想說話卻又覺得渾身軟綿綿的失去力氣,那近得不能再近的軀體似乎侵入到她向來清醒的神智裡,橫亙過意識的山嶺,遮瞭清明,出口的便隻是低低的喘息,聽瞭令人羞赧,她於是更加不敢說話,因為他的唇等在那裡。

他的唇先是蜻蜒點水,隨即便是狂風驟雨,從她的領地長驅直入,將力度和輾轉的烙印打在每寸土壤,想做瞭主宰她的王,她雪色脖頸間便很快浮起一層曖昧的暈紅,像淡紅的月色照在瞭深雪上。

有那麼一瞬間,過急的心跳和陌生的接近沖擊得她陷入暈眩,迷茫而失去思考和語言能力,他卻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獲得她的回答,言語隻是一種昭告,行動才是男人要做的事,他在水底摸索著卡住她的腰,纖細精致的一圈,圓潤而玲瓏,一隻手似乎便可以掌握,他微微的頓瞭頓,用指尖留戀的膜拜瞭造物主對這個女子的鐘愛,隨即輕輕挪動身子,手指慢慢一滑。

鳳知微覺得哪裡堅硬的存在著,腦中轟然一聲,雲霧瞬間散盡。

寧弈卻已低低的喘息著,嘩啦一聲披水而出,攬著她要跨出浴桶。

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硬硬的頂住瞭自己腹部。

“殿下。”她的氣息有些不穩,難得兩個字都斷瞭一下,隨即漸漸平復,語氣是那種他最喜歡也最討厭的冷靜,“不想聽我的答案嗎?”

兩人半身在水裡,在浴桶中正面相對,一柄黑色軟劍,橫在彼此正中。

水珠滴溜溜從寧弈裸袒的上身滾落,燭光下肌膚泛著玉色的光澤,鳳知微垂著眼,隻敢看自己的劍。

“你的答案,不過如此。”寧弈已經恢復瞭鎮定,並不在意那劍,在浴桶裡向前一小步。

鳳知微果然將劍向後收瞭收。

“你看,”寧弈笑得篤定,“你不舍得傷我的。”

他伸手去撫鳳知微濕漉漉的眉睫,帶點復雜的愛憐神情道:“你永遠都在隱藏自己,控制自己,逼迫自己……剛剛你明明已經動情,為什麼不肯放縱一回?”

“我不能傷您,而已。”鳳知微有一瞬間的沉默,隨即垂下眼,笑意淡淡,“而且,殿下,據說未嘗人事的女子,在接觸不討厭的男子時,總是容易出現失控的,我想,您並不是您以為的例外。”

寧弈默然,半晌冷笑一聲。

“您現在眼睛不方便,我想您一定沒有註意到,”鳳知微微笑,“這柄劍的劍鋒,並沒有對著您的方向……它對著我自己。”

寧弈的臉色,變瞭變。

“你上前,它確實會後退,隻是會退入我自己要害。”鳳知微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心思,卻覺得我的身子和心,不能在現在交出去,所以對不住,殿下,請讓我威脅你。”

一片沉默。

水聲簌簌滴落,在寂靜的夜裡沙漏般滴盡時光。

寧弈“看”著鳳知微的方向,灰白模糊的視野什麼都看不清,他卻能想象出她現在的模樣——紅暈盡去,眉睫烏黑,眉宇間堅執冷凝,仿若去年冬秋府冰湖初見,她一腳將人踩在腳底,淡然煥發而出的神情。

冷靜、悍然,帶幾分隱然的無賴。

有些事,其實是知道不可強求也強求不來的,卻依舊試圖去做瞭,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些舉動,仿佛從遇見她並逐漸瞭解她開始,有些事便亂瞭步調,有些心思便失瞭掌控。

古寺聽夜雨她在他懷中,溫順而婉轉,那一刻至近的距離想忘卻難能,然而下山後她便可惡的換回瞭恭謹順從卻又遙遠的姿態,令他突然想要做些什麼,試圖挽留住那一刻懷中的她。

未必指望此刻占有,卻想讓她明白真實的她自己,想讓戴慣面具、因此經常搞不明白現實和虛幻的她,面對一次自己的內心。

寧弈緩緩抬手撫瞭撫自己的臉——果然,她還是那個可惡無情的她,他卻似乎有點不是他瞭。

劍鋒平靜的橫著,和桶中水一般,冰涼。

突然聽見她小小的打瞭個噴嚏,卻溫婉的道:“殿下,小心著涼,我扶您出去吧?”

寧弈垂下眼,一瞬間也已恢復瞭沉凝鋒利的神情,推開她,嘩啦一聲跨出水面,隱約聽見她倒抽氣的聲音,有點慌張的趕緊跳出瞭桶去。

頭頂風聲一響,柔軟的寢衣當頭罩下,她聲音平靜瞭些,道:“我伺候您穿衣。”

“不必瞭。”寧弈一把推開她,將一地衣物踩在腳下,頭也不回往床邊走去,手指一拉已經落瞭帳簾。

“你成功威脅瞭我。”他在簾後身影淡淡,語氣更淡而涼。

“隻不過仗著我,在乎你。”

···

帳簾後寧弈再無聲息,鳳知微默然立在水泊裡良久,將浴桶輕輕搬瞭出去。

她內傷未愈,搬得有些吃力,然而一推開門,就有一雙手伸過來,接瞭過去。

壓下復雜的心緒,她笑道:“謝謝。”

顧少爺躺在屋外臺階上,將那桶水遠遠的扔瞭開去,桶落地無聲,他也沒有聲音。

鳳知微有點詫異的發現他竟然沒有在吃胡桃,並且難得的沒有睡在床上或高處,卻睡在瞭他討厭的寧弈的門口。

鳳知微回頭望望,臉色有些發紅——剛才他一直都在?都……聽見瞭嗎?

想瞭想覺得實在不好問,忽聽顧南衣道:“對不住。”

鳳知微愣瞭愣,半晌才反應過來這話竟然是從顧少爺嘴裡冒出來的。

他有“歉意”這種情緒嗎?她以為他根本就不知道這個詞怎麼用來著。

一怔之後她笑開,忽然覺得心情好瞭些,拉起顧南衣道:“別睡在人傢門口,回房去,也別和我道歉,這不是你的錯。”

顧南衣任她拉著離開寧弈的門前,嘴裡卻固執的道:“對不起。”

“好好好對不起對不起。”鳳知微知道這位一根筋,不接受他的話也許他會說到明早去,顧南衣卻又突然指瞭她又指瞭浴桶,道:“別給人洗。”

鳳知微呆瞭呆,臉色嘩一下通紅。

顧南衣還不罷休,拉著她要走到赫連錚門前,道:“他也是。”

鳳知微哭笑不得,害怕他不要每個房間都這樣走一圈她這輩子就沒臉見人瞭,隻好拖著他往院子外一個小花園走,道:“不洗,不洗,我們去散散心。”

秋夜天高氣爽,夜蟲低鳴,風中有淡淡桂花香氣,鳳知微找瞭塊幹凈草地,坐下來,仰頭對顧南衣笑著拍拍地面。

她有些促狹的看著他,心想顧少爺那麼拒人千裡,一定不會席地坐的。

誰知道顧南衣低頭看瞭看,竟然坐瞭下來,雖然依舊隔瞭一個人的距離,但已經破天荒的令鳳知微目瞪口呆。

今晚的顧少爺,有些反常啊……

她討好的拔瞭一根甜草根擦擦幹凈遞過去,顧少爺接瞭,慢慢的嚼著。

月色幽美,星光欲流,風拂起身側男子的面紗,隱約有如雪的下頜和潤澤的紅唇一閃。

一截碧草拈在指間,手指因此顯得更加白若明玉。

他微微偏頭專心吃甜草根的姿態,有著這污濁塵世難逢的天真純澈氣韻,令紅塵中行走的人們,覺得自己遍染塵灰。

鳳知微突然就覺得自己這麼個陰暗黑心的人坐在專心吃草根的顧少爺身側,很有點褻瀆瞭他,於是自覺的向旁邊挪瞭挪。

顧少爺立即也跟著挪瞭挪。

……

鳳知微啼笑皆非不動瞭,今晚的顧少爺很可愛啊,不妨談談心好瞭。

相處這麼久,知道他的怪癖,知道他問不出什麼來,她沒有試圖試探什麼——唯一一次試探,還被他那句強大的“我是你的人”給五雷轟頂瞭。

今晚月色很好,花香很好,草很甜,少爺很乖,應該不會有雷吧?

“為什麼會迷路?”從簡單的問題問起。

簡單的問題問倒瞭顧少爺,他停止對草根的摧殘,仰起頭仔細思考,半晌道:“記不住。”

記不住?那武功怎麼記得住?

“道路都是一樣的。”顧少爺慢吞吞道,“路是亂的,臉是碎的,佈是粗的,聲音是吵的。”

鳳知微怔怔看著他——他是在說著自己的感受嗎?

這是他第一次對人說出自己的感覺吧?所有的路都是一樣的紛亂,找不出區別;所有的臉都是一樣的支離破碎,需要慢慢拼湊才能湊出完整;穿在身上的衣服,再細膩的佈料都會覺得粗糙磨礪令人不耐,四周人說話的聲音,永遠雜亂的喧囂在耳邊。

那是怎樣恐怖而可怕的感覺?

這十多年,他就是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鳳知微突然覺得心微微一痛,像被誰的指尖細細揪起碾瞭一碾。

“你……這麼多年怎麼過來的?”

顧南衣偏偏頭,有點不理解她這個問題,怎麼過來的?走過來的啊。

“我是說,誰照顧你,你如何長大?”鳳知微此刻並沒有想故意探聽什麼,隻是直覺的想知道,在那樣紛亂的天地裡,他如何長成。

“三歲前,爹爹,五歲後,伯伯,還有其他人。”

鳳知微聽出瞭其中的空缺。

“三歲到五歲呢?”

顧南衣不說話瞭,身手突然抖瞭抖。

這一抖抖得鳳知微也顫瞭顫,一瞬間臉色發白——失去唯一親人的,天生有些不足的三歲孩子,那兩年,他是怎麼過來的?

不敢想,想瞭從指尖到心,都發冷。

或許顧南衣自己也不敢想——從來都平靜漠然如他,竟然在想起那段日子時也會發抖,那又是怎樣的噩夢般的幼年?

鳳知微突然伸出手,按在瞭顧南衣的手背。

她什麼想法也沒有,隻想溫暖下十多年前那個三歲的孩子,在人生孤寂落雪的那段日子裡,想必沒有人這樣暖過他的手。

她心底泛著淡淡酸楚和溫柔,忘記男女之防,忘記顧南衣從來不喜歡任何人的接近,下一瞬很可能就會把她扔到九霄雲外。

顧南衣卻並沒有動。

他垂眼,仔細看瞭看被按住的手,第一反應確實是掀翻之並扔飛之,然而那細膩掌心裡傳來的淡淡溫暖,那肌膚相觸的陌生而奇異的感受,突然讓他覺得不知哪裡動瞭動。

這是很陌生的感覺,像千年凝固的堡壘被電光掠開一道縫隙,外面的人看見瞭裡面蘊藏的光華十色的寶藏,裡面的人看見瞭外面碧海藍天無限廣闊的風景。

哪怕那風景隻出現在一線狹窄之間,也令人沉溺而神往。

顧南衣覺得這種感覺無法言說卻又神秘,讓萬事不耐煩的他突然起瞭探索的想法,再三權衡之下他選擇手指摳緊瞭地下草皮一動不動,好控制住自己直覺掀翻的沖動,讓那奇異感覺在自己手背上多停留一會,直到他理解為止。

鳳知微不知道顧少爺此刻莫大的犧牲和掙紮,更不知道顧少爺手底下的草皮子被摧殘得面目全非,她的手在顧南衣手背上略略停留,便想起瞭他的怪癖,趕緊收瞭回去。

顧少爺縮回手,摸摸自己的手背。

這個動作看得鳳知微窘瞭一窘,還以為他嫌自己臟,趕緊轉移話題,伸手從樹上摘下一片細長的葉子,卷瞭卷,道:“教你個不迷路的辦法。”

“這種樹天盛大江南北都有,”她仔細讓顧南衣辨認那樹葉的脈絡,“這脈絡很奇特,像一張臉,以後我們到瞭哪裡,如果失散瞭,不管多緊急多不方便,我們都不要忘記在經過的這種樹的樹根下留下這圖案,然後就方便找到彼此。”

“有記號。”顧南衣說。

鳳知微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們本來就有聯絡記號,笑著搖搖頭,“那記號是你和你的組織的,你的組織和我的,不是我和你的,你不用找著我,你就負責留記號,我認得路,我來找你。”

她想起那日奔馳去救寧弈,以為區區幾十裡路又有隱身護衛在,顧南衣不會找不著自己,沒能及時一路留記號,導致顧小呆弄丟瞭她。

說留記號讓他找她是假,她是怕有一日小呆走失,又忘記以前暗號瞭,或者他的組織出瞭問題暗號不能用,到時她到哪裡去找他?

他雖強大,也脆弱,一想到讓他這樣的人獨身行走江湖,她眼前便浮現三歲失去爹的那個茫然的孩子,孤身行走,前方道路大雪茫茫。

“說好瞭。”她笑盈盈將樹葉卷起,放在唇邊輕輕吹起,“我吹著葉笛,順著你的記號一路去找你。”

顧南衣專註的看著她,摘下一片樹葉,照樣卷瞭,在唇邊斷斷續續吹起。

月光自蒼穹這頭走到那頭,斷斷續續的曲調吹碎一天的星光,在漸漸連貫流暢的小調中,鳳知微含著微笑沉入睡眠。

不知道多久之後,朦朧中聽見他說:

“吹著笛,找著樹,尋到你。”

···

風很輕,花很香,鳥鳴很清脆,呼吸很……粗重。

鳳知微睜開眼時,發現眼前好大一張黑沉沉的臉。

她嚇瞭一跳,趕緊向後挪,揉揉眼睛才看清那張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臉屬於赫連世子,他正蹲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用一副“你這壞女人你背叛瞭我傷害瞭我摧殘瞭我辜負瞭我”的鬱卒神情逼向她。

這是幹嘛呢,誰克扣瞭他的早飯嗎?

鳳知微懶洋洋爬起來,手一撐才發覺手感不對勁,再一看她剛才的枕頭,赫然竟是顧小呆的大腿。

她呆呆的看著呼吸勻凈的顧小呆,一眼望見某個小帳篷就撐在離她腦袋剛才擱的位置隻有一指遠的地方,立即“嚓”一聲被點燃瞭。

顧小呆睜開眼來,淡定的和她隔著面紗大眼對小眼,淡定的拂開她的手,再淡定的推開赫連錚的臉,低頭看看自己的褲子,慢悠悠飄出去解決晨間問題瞭。

他一邊飄,一邊還吹著樹葉笛子,曲調流暢,一瀉萬裡。

赫連錚暴跳如雷的抖著手指著他背影,指瞭半天發現完全的沒作用,他又不會隔空傷人,隻好回頭指鳳知微,鳳知微淺笑著撥著他手指轉瞭個方向,道:“世子早啊,喏,茅廁在那邊。”隨即施施然走開。

剛走兩步,一人正色堵在她面前,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光看著她,道:“我又想花半刻鐘解決你瞭,免得我傢主子將來頭痛。”

鳳知微不知道這個半刻鐘的典故,卻明白寧澄的意思,指瞭指自己鼻子道:“可以,但是很可能後果是你痛快半刻鐘,頭痛一輩子。”

顧小呆一瀉千裡的過來,用胡桃的問候,告訴瞭寧澄頭痛的具體表現方式,痛快幹脆的解決瞭一大早關於生死和將來這個嚴肅命題的討論。

“隴南府軍已經調動完畢。”寧澄追過來抓著她道,“我的意思是從離豐州最近的隴南曲水過去,這樣比較不驚動當地。”

“你傢王爺既然放心你指揮,你便不用問我。”鳳知微笑道,“有些人不用白不用,我們這一行人自然有申君鑫派人護送,直入隴西佈政使府,你帶著三千隴南府軍,等著接應便成。”

她回到院子,申君鑫果然前來拜望,同時過來的還有赫連錚的貼身護衛八彪,鳳知微淺淺的笑,很好,人齊瞭。

“兄弟還有隴南道的監察事務,”鳳知微笑問申君鑫,“準備這便啟程往豐州城拜會申大人,兩位意下如何?”

“好好好!”申君鑫滿心歡喜,殷勤的道,“劉大人和本府親自護送,暨陽本地府兵一千人都點瞭,隨侍世子和大人們身側。”

“那敢情好,有勞瞭。”鳳知微笑容可掬,“等見瞭申大人,定要好好幫大人們提一筆。”

那兩人笑得見牙不見眼。

赫連錚和八彪咬耳朵:“你們以後千萬不要娶漢人老婆。”

八彪深以為然點頭,問赫連錚,“世子您呢?”

赫連錚慘痛的道:“我也許來不及瞭……”

寧澄的大頭突然冒在他們中間,誠懇的問:“要不要我幫你永遠的阻止?”

群毆。

一刻鐘後,寧澄撣撣衣裳上的灰,揚長而去……

一行人在申君鑫特地派出的府兵保護下,登上備好的華貴車馬,寧弈出來時臉色淡淡的,和平日沒有任何區別,鳳知微舉動也一切如常,就是始終用下垂的眼皮對著他——反正殿下又看不見。

顧少爺躺在車頂上,吹著樹葉小調,周而復始,沒完沒瞭。

赫連錚瞄啊瞄,總覺得一切都似乎在一樣中變得不一樣瞭。

申君鑫和劉參議一路上春風得意喜氣洋洋,奔向心目中光明燦爛的未來,渾然不知早已被別人蒙騙著,走上一條不歸路。

府門前彭知府久久站著,看著這群離奇出現又離奇解脫瞭他的困境的朝中來人,眼底掠過一絲困惑,良久看看天色,低低道:“要變天囉……”

···

從暨陽到豐州,快馬一天,慢馬一天半。

第二日晚間的時候,車馬進城,申君鑫要派人提前報知佈政使衙門,被鳳知微阻止瞭。

她道:“世子不喜歡繁文縟節,而在下這個區區七品監察禦史也當不得佈政使大人來迎,還是我們自己去拜訪吧。”

又道:“既然已經到瞭地頭,府兵們也不用一直跟著瞭,暨陽空虛,萬一有個什麼匪患的無人抵擋,還是打發回去的好。”

她說什麼申君鑫都說好,命手下佐領帶人回轉,劉參議倒是皺瞭皺眉,心想那也不用連城門都沒進便急著打發府兵回去,隻是申君鑫雖然官位比他低,卻是佈政使大人親戚,如今攀附的心正重,也就沒有勸阻。

佈政使衙門並不在豐州城的中心,據說申旭如大人為人風雅,喜好山水,所以衙門建在豐州城靈泉湖邊,位在城西。

進城門時申君鑫要上前表露身份喝令通行,鳳知微擺擺手,笑道:“何必扯出官威來呢?就這麼隱著身份一路閑散走走看看,先體驗下豐州民情也好,兄弟這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的咯。”

申君鑫呵呵笑著,連聲應是,老老實實排隊過城門,劉參議卻皺起瞭眉。

進城之後,車馬都加快瞭速度,八彪有意無意將申君鑫和劉參議圍在中間,申君鑫渾然不覺,在經過城東時說自己傢就在附近,相請各位進去坐坐,被鳳知微含笑拒絕瞭,申君鑫又說想回傢和夫人交代句話,又被赫連錚毫不客氣的打回瞭。

到瞭這時,哪怕是一心想著受嘉獎升職美夢的申君鑫也已經覺得有點不對,和劉參議互望瞭一眼,劉參議對自己身邊一個隨從,使瞭個眼色。

那隨從撥轉馬頭,直接向著八彪圍成的圈子而去,笑道:“上次我傢大人帶給佈政使大人的阿芙蓉膏子,忘在申大人府中瞭,我傢大人讓我去取。

八彪互望一眼,讓開道路,一直緊張盯著那邊的劉參議和申君鑫,神色一松。

那隨從離開隊伍,立刻拍馬狂奔,剛剛轉過一個僻靜的街角,突然眼前寒光一閃,喉頭一涼。

他捂著鮮血狂噴的喉嚨倒下去,最後一眼看見一道掠過墻頭的灰衣人影口

這邊依舊在含笑閑話著,鳳知微騎馬,隔著八彪和那兩個倒黴蛋不住指點豐州風物,談笑風生滔滔不絕,那兩人看她神色如常,也怕自己多疑,再說向佈政使衙門通報的人已經派瞭出去,衙門府兵便有兩千人,城外還有駐軍,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便漸漸也恢復瞭自如。

沒多久便到瞭城西,鳳知微望著碧水環繞的氣派宏偉的佈政使衙門,揚鞭輕笑道:“前臨碧水,後倚青山,真是塊登臨取勝的風水寶地!”

她扭頭,道:“相煩申大人通報下。”

申君鑫呵呵笑著,面帶得色的和迎上來的佈政使衙門門正說瞭幾句,那些人面色一整,趕緊向內通報。

不多時四門大開,一個白面微須的青袍中年男子領著一群佐官迎瞭出來,笑道:“不知世子光降,有失遠迎,伏乞恕罪!”

鳳知微笑吟吟迎上去,盯著那面貌清秀,看上去很像個三寸老學究的隴西最高統治者——就是這雙軟綿綿的手,指揮人畫下瞭他們的畫像?就是這張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嘴,想一氣吞下兩位欽差,其中還有一位是當朝皇子親王?

看著這位害自己和寧弈流落暨陽山險此丟命的佈政使大人,鳳知微笑得更加親切開心。

赫連錚盯著申旭如,很想按照鳳知微的再三囑咐,表現出漢人擅長的假面和變臉絕技,然而一看見那張保養得很好的團團臉,他就想起暨陽山古寺裡找到鳳知微時她的狼狽,一身的血和泥濘,燒得長長短短的亂發,乍見到他們時那一貫冷靜的眼神裡瞬間爆發的狂喜,看得他當時心酸得說不出話。

想到這些他便完成不瞭鳳知微交代的高難度任務,袖子底下拳頭捏得咯咯直響。

鳳知微上前,不動聲色一肩頭將他撞開,搶先迎上去和申旭如行禮寒暄,好在此地表面上赫連錚身份最尊,也隻有別人給他行禮的份,他隻要仰著頭哼哼表達一下世子的尊貴和驕矜就行瞭,這事兒他在遇見鳳知微之前很擅長,現在不過拾回老本行。

其間申旭如狐疑的看瞭眼從車上下來的戴瞭面具的寧弈,鳳知微坦然自若,介紹道:“這是世子的朋友,隴南人,順道一同返傢探親。”

申旭如“哦”瞭一聲也沒有多想,把著鳳知微的臂笑道:“難得世子和陶兄弟衣大人光臨,少不得多呆一陣子,我豐州風物,還是值得一看的。”

“自然自然。”鳳知微瞇著眼睛,“沒看見我想看的之前,您趕我我也不走的。”

兩人相對大笑,申旭如讓赫連錚在前,自己和鳳知微把臂而行,申君鑫劉參議和佈政使府的一群屬官,眉開眼笑的跟著。

鳳知微註意到這佈政使衙門戒備算得上森嚴,幾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看來申旭如追殺自己二人不成,心中也心虛得很。

一直行到後院一座暖閣前,鳳知微仰頭望匾額,笑道:“停勝閣……好字!”

申旭如笑得得意,看來是他自己手筆,“請!”

“請!”

人全進瞭暖閣,鳳知微依舊把著申旭如的臂,一臉受寵若驚模樣,衙門屬官都在暗笑這個監察禦史有點不知進退,申旭如臉上笑容有點不自然,卻也沒說什麼。

“大人這府衙所在地,前臨碧水,後倚青山,真是塊風水寶地啊!”鳳知微邊行邊笑。

申旭如正要謙虛兩句,無意中一扭頭看見赫連錚的八彪竟然也跟進瞭暖閣,一怔之下正要勸阻,忽聽身側鳳知微繼續笑道:“……大人埋骨於此,想必也不枉啊!”

話音剛落,跟在後面反應快的劉參議臉色一變,滑步竄起便要逃開,然而彩芒連閃金光晃動,八彪八隻長鞭咻咻而出,剎那間交織成網,牢牢網住瞭他和申君鑫。

赫連錚一腳踢上瞭暖閣的門。

顧南衣一拂衣袖就將一個意圖沖出來的武官拂到瞭墻上掛著。

鳳知微的劍,已經森涼的頂在瞭申旭如的後心,而寧弈不知何時已經來到瞭申旭如面前,負手淡淡的“看”著他。

“你們——你們——”一連串變化隻在剎那間,大多數人還沒反應過來,申君鑫面色慘白,大聲結巴著卻說不出話。

“我們多謝你一路護送,助我們暢通無阻進入佈政使衙門,多謝,多謝。”鳳知微親切的扭頭看著他,“請允許在下重新自我介紹,在下禮部侍郎、南海路船舶事務司欽差、魏知。”

被鉗制住一直臉色青白,似乎沒緩過氣來的申旭如,聽見這個名字,抖瞭抖。

一個不知內情的參議大聲道:“魏大人你這是幹什麼……”

“我們要幹什麼,問申大人便知道。”這回開口的是寧弈,他緩緩踱到申旭如正面,面對他,取下瞭自己的面具。

“本王,寧弈。”

滿堂震驚失聲,申旭如身子抖得更加厲害,半晌咬牙道:“未知王爺降臨,下官失禮,可是王爺這是在做什麼……”

“啪!”

忍無可忍的赫連錚,一巴掌煽下瞭他十來顆牙。

臉色蒼白眼神厭惡的寧弈,在申旭如的嚎叫聲中,淡淡道:“我做什麼?……殺你。”

“你不能殺我!”申旭如落入人手心知無幸,卻還掙紮著最後一絲希望,“我這府中護衛上千!你們動用私刑殺瞭我也無法走出去!我是封疆大吏!就算有罪,也應該押送進京由大理寺審理,就算你是親王,擅殺封疆大吏你也——”

“哧。”

刀太快,鮮血一時激射不出,話說得太快,以至於刀進入心口後還來得及把話說完,“……有罪。”

剛才的寂靜現在成瞭死寂,連呼吸聲都凍在瞭那裡,所有人定著眼臉色白如死人,無法想象全省最高掌權者,在隴西呼風喚雨的佈政使大人就這麼被輕描淡寫的捅死,隻有赫連錚痛快的笑聲,不管不顧在閣內回蕩。

“哈哈,停勝閣,挺屍閣!”

申旭如的身子軟下去,鳳知微嫌惡的將他的屍體扔下,落下地麻袋也似一聲。

“……對,就算有潑天大罪,以你這種身份,想要痛快的殺你都不可能,你會黃綾裹枷,護送上京,你會進入大理寺,等待漫長的審理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往日所結交下的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網,你所投靠的在京的各類勢力,都會被你攪動,自願或不自願的為你奔走辯護,而你又有足夠的實力和金錢去支持這種消耗……等到最後,也許斬立決會變成斬監侯,侯著侯著你便能等到一個大赦的機會東山再起……”寧弈慢條斯理用一條雪白的錦帕拭瞭手,扔到申旭如充滿驚駭之色的臉上,“……所以,你還是現在死吧。”

他清淡的語聲裡,有山呼般的喧囂聲,奔騰而來。

那是寧澄帶來的隴南都指揮使手下三千軍,掐著他們進府的時辰,極其精準的一舉沖入,申旭如防備森嚴的府衛,遇上這些有備而來的正規軍,不堪一擊,整座佈政使衙門迅速被控制。

暖閣裡龍誕香氣裊裊,一杯清茶擱在那已永遠沒有人去喝,滿地梅花般的血點裡,寧弈不動聲色的踏足而過。

一身血點殺得興奮而酷厲的寧澄身影一晃,出現在暖閣前。

“一刻半鐘!”

一刻半鐘連殺人帶控制府衙帶消滅一切痕跡全套做完。

“很好。”寧弈輕輕揚起頭,專註的嗅著空氣中漸漸彌散的血腥氣,在一地的顫栗和瑟縮中,微笑道,“還是別人血的氣味,聞起來比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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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十三年秋,震動京華的隴西府謀殺親王欽差案發生,隴西佈政使申旭如,因與閩南常氏勾結,受命常氏,在欽差儀仗進入隴西境後進行截殺,其行徑之大膽,震動當朝。

在天盛帝的書案上,歷歷證據證明瞭這件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的事件的真實性——隴西府書辦給江湖長山劍派掌門的密信、申旭如下發給申君鑫的寧弈魏知畫像、寧弈在極短時間內雷厲風行搜集來的關於申旭如和常傢勾結的相關證據——申旭如前任佈政使正是常傢助申旭如將其構陷而死,其後兩傢多有公私往來,就在前不久,申旭如還以隴西今年多雨水導致糧食黴變請求朝廷撥糧,然後將多出來的一批糧食運往瞭閩南。

天盛帝得知後勃然大怒,下令立即將申旭如押解進京,涉案人等就地審理,詔令發出後不過幾天,楚王回復,答申旭如已伏法,相關涉案官員及相關人等三百三十六人,全數就地處決。

一眨眼,大好頭顱三百顆!

天下震驚!

據說天盛帝接到這個折子時,沉默很久,滿殿屏息,都為楚王的雷霆殺戮手段所驚,他竟然不等廷寄詔書,便輕描淡寫,砍下瞭這許多官員腦袋,其中還有位在二品的封疆大吏!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在這麼短時間內便基本查清瞭申氏所涉的罪行,要查要殺,絕無窒礙,這等能力手段,仔細想來便心旌搖動。

在楚王幕僚上呈的折子中是這樣寫的“申氏驕狂,以王命令之猶意圖反抗,並傷及殿下,無奈之下就地正法……”但是誰都清楚,天知道申旭如怎麼死的,天知道是不是在寧弈上折子之前,那些官員們的血,已經染紅瞭豐州土地!

豐州流的血,確實隻有豐州最清楚,一連很多天,斷頭臺飽飲鮮血,青石縫裡血痕殷然,最後寧弈急著要走,不耐煩天天按時殺人,幹脆在豐州城中心最熱鬧的十裡長街,每隔百米捆一個,他在城中最高的天元樓鳴鑼一響,鮮血成渠,百顆人頭落地!

這種殺法,震得豐州百姓很多年都永難忘記,一連多天,到瞭晚上,原本花影如潮的街道十分冷清,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一出手就殺掉封疆大吏的楚王,卻沒有因為他的大膽妄為受責,天盛帝表示瞭默許的態度——他不提殺申旭如的事,快馬令人送來宮中最好的治傷藥。

這也令一直惴惴不安的楚王派們松瞭口氣,鳳知微卻知道其實根本不必擔心——五皇子逃至閩南,常傢勢必要反,寧弈此去必將調兵遣將大動幹戈,這一身的殺伐之氣,正好震懾一下人心浮動不太安分的閩南南海兩境,對收整兵權也有好處,天盛,現在需要的不是懷柔之手,而是滴血之刃。

唯因如此,所以趕路甚急,留給常傢時間越多,留給自己的機會越少,當朝廷開始接手隴西之事,寧弈鳳知微立即走水路直奔南海。

南海閩南相鄰,常傢雖然領閩南將軍職,傢族卻居住在南海道,在兩地都有府邸和勢力,鳳知微和寧弈商量瞭,決定兩隊匯合,先去南海。

順曲水快舟行進,當赫連世子暈船暈到第七天,扶著船舷表示自己再呆一天就一定會死的時候,欽差大船發出瞭一聲砰然碰撞。

急急奔上甲板的鳳知微,一眼看見不遠處的岸邊,人頭湧動足有萬人之多,鋪天蓋地的呼喝吵嚷之聲傳來,呼嘯如潮!

《凰權(天盛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