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歸塞北 第一章 大妃

從青卓雪山傳來的風,帶著高山的雪沫氣息,走過千裡朗闊草原,撲到臉上,便隻剩瞭舒爽和清涼。

地平線永遠遠在視線之外,一抹殘陽,在碧藍天幕那頭,分外雄渾的燃燒著,將眼前壯闊的河水,照耀得閃爍如金。

“過瞭前面這條河,就是呼卓十二部的地盤。”華瓊從車內出來,給負手立於河邊的鳳知微披上披風,“內陸雖已開春,北方卻是越走越冷,這麼單衣薄衫的,凍著瞭怎辦?”

鳳知微攏緊披風,對她一笑,道:“別把我當病貓似的,你快生產瞭,才不能出來吹風。”

華瓊拍拍她的肩,兩人相視一笑。

隨即各自調開眼光。

一個繼續出神的看河水,一個瞇起眼睛遙望茫茫草原。

風拂起兩人頭發,俱都獵獵飛舞。

出帝京已經有些日子,大雪那日鳳知微葬瞭鳳夫人和鳳皓之後,便狠狠的病瞭一場,病好瞭她仔細思量,決定還是離開帝京。

所有的犧牲,都必須有其價值,娘寵愛弟弟十六年,做瞭那許多準備和假象,就是為瞭有朝一日一旦大成皇脈案掀起,好將弟弟推出去替她頂包,甚至不惜自己一死,換得天盛帝的原諒和憐惜,不僅給瞭她生存的機會,也給瞭她崛起的可能。

從今以後,她便不會再陷於身世被揭穿的危險之中,甚至可以憑借帝王的愧疚和那個郡主身份,逐步走向娘希望她走向的方向。

娘為她做到這個地步,連臨死,都在對天盛帝做戲,她鳳知微,怎麼可以辜負這樣的苦心恩情,怎麼可以浪費掉那兩條性命?

而寧弈既然已經對她出手,也就再無留情的可能,第一次被她逃脫瞭,難保不會出現第二次的下手,隨著寧弈回京,征南大勝的戰績必將使他更加熏灼,到時她要如何和他鬥?

“有些東西我勢在必得,而如今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再容不得我退後,有時候為上位者也身不由己,就算他想退後,他的部屬他的跟隨者也不會允許,你……可明白?”

話聲言猶在耳,那次五皇子奪嫡之後兩人在禦書房之外回廊裡的對話,至此日方才明白其中深意。

可惜,明白得也太遲。

帝京居,大不易,那麼便先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沒多久,華瓊和赫連錚都趕到,恰逢此時,對越戰事出現變化。

先是一次戰事中,天盛軍中大越埋伏,大敗,主帥秋尚奇重傷。

其後追查,才發現問題出在呼卓部,呼卓十二部中的金鵬部,因為今冬大雪草場分配不均,心中不滿,暗中勾連大越出賣軍情,呼卓老王大怒之下,尋金鵬部首領質問,被金鵬部暗藏的勇士擊殺而亡,呼卓部頓時亂成一團,據說自老王死後,為繼承權和部落勢力劃分,天天都在打仗死人。

呼卓部是天盛領土,這樣的事自然不允許發生,天盛帝立即便允準瞭赫連錚回草原的請求,封赫連錚為呼卓十二部大汗,承順義王爵位,回草原接位,並下詔嚴詞斥責金鵬部首領達臘,要求其立即交出刺殺老王的兇手,並歸順新王。

詔書是堂皇冠冕,但誰都知道,草原部族彪悍,隻相信勝者為王,赫連錚這個順義王如果不能鎮服草原之亂,那就是個空頭聖旨,保不準自己都落不得全屍。

赫連錚當即點齊屬下回奔草原,臨行前向鳳知微告別,鳳知微隻淡淡道:“無須告別,我跟你走。”

第二日天盛帝便下瞭旨,封鳳知微為聖纓郡主,賜婚赫連錚,由長纓衛偏領淳於猛送嫁,即日起隨順義王前往呼卓十二部。

這個帶“聖”字的封號令滿朝震驚,鳳知微卻隻將譏誚的笑意藏在溫婉的神情裡——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神聖的。

赫連錚既喜且憂,一番心事攪擾在心說不出口,鳳知微卻隻上殿平靜領旨,在眾人“可憐剛剛飛上枝頭便要去送死”的復雜眼光裡,接瞭旨。

那日金殿高曠,聖纓郡主昂首下階的身姿筆直,長長裙裾層層拖曳於玉階金陛,她轉身的背影寫滿決然。

那日順義王一行,自正殿出,過九龍臺,經玉堂大街,越神水門,出永寧門,離京。

那日閩南道欽差、征南主帥、楚王寧弈凱旋回京,欽差儀仗自長安門入,過神水門,經玉堂大街,入九龍臺,上正殿。

擦肩而過。

當欽差大臣的馬蹄,踏上送嫁隊伍的滿地紅絹,帝京已成回憶。

當欽差大臣於金殿拜謝聖恩,接受那一系列的賜宴、論功、封賞……在帝京的繁華風流裡再次呼風喚雨時,聖纓郡主長長的馬隊,已經行往千裡寥廓的草原。

草原的風,很硬,很涼。

鳳知微站在波光粼粼的昌水邊,看著夕陽漸漸將自己燒盡,看著細碎的水光漸漸歸於黑暗,良久,慢慢的笑瞭下。

她輕輕從袖子裡,取出瞭一樣東西,方方正正,觸手細膩,不用去看,也可以感覺到上面天然生成的美麗花紋。

這世間天生美麗的東西,多半有毒。

如今她可算明白瞭。

風行水上,將衣袖吹得鼓蕩,風裡有什麼聲音在瑟瑟低吟,卻不知道是那永在路中的雪絨漫天的蘆葦蕩在吟唱,還是夜色下安瀾峪的海,潮起潮落生滅不休。

誰在聽蘆葦唱歌,誰在聽海潮賦詩,誰在聽此刻,夜風鼓蕩下的昌水河。

“噗通。”

很久很久之後,水面上一聲輕響,隨即歸於寂滅。

草原的夜,深涼。

···

“我們為什麼不趁夜過河?”回到宿營地,赫連錚皺著眉頭問她。

“你知道為什麼不能。”鳳知微在他身側坐下,“對岸雖然現在不是金鵬部地盤,但是十二部現在內部紛亂,誰知道對岸的貔貅部不會有異心?趁夜過河,太危險。”

她端起一杯羊奶,還沒端近,就皺起瞭眉。

“不想喝就不要勉強自己。”赫連錚按住她的手。

鳳知微不動,眼光下垂,在那按住自己手腕上略一停,赫連錚立即訕訕收回瞭手。

轉開目光,鳳知微若無其事的笑笑,道:“世上事,不能總因為自己不喜歡便不去做。”

她仰頭,將羊奶一口飲盡,接過赫連錚遞來的帕子拭拭唇,對他坦然一笑。

赫連錚不說話——他知道此刻如果和她說話,她一定憋不住會將剛喝的羊奶吐出來,然後等會她還會繼續喝,何苦要折騰她。

他轉開目光,不想讓自己眼底的心疼被她看見。

知微變瞭。

變的不是平日的性格,她依舊溫和婉轉,依舊笑意盈盈,然而隻有時時相伴於她身側的人們才知道,她溫和婉轉的笑意背後,是永凍的寂寥荒涼。

如果說以前,她溫柔表相下的冷與辣,還有著灼熱的人間氣象,此刻的溫柔背後,就隻剩下瞭一望無涯的空寂。

她自悔著自己的不夠聰慧不夠狠,所以再不允許自己放縱和遷就。

包括……感情。

陛下下旨賜婚的那日,他於失去父王的悲憤疼痛中找到瞭一絲驚喜,然而當他抬頭看見她淡定無波的眼眸,心便重重的沉瞭下去。

那是將一顆心束之高閣的,鳳知微。

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離他更近,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離他更遠。

這茫茫闊大草原,不及她的心更空。

“早點休息吧,明日便要進入呼卓十二部地盤,以後的日子,有得累。”赫連錚接過她的杯子。

“也許……從現在開始,就得累瞭。”鳳知微皺著眉,忍著那泛上的惡心。

微微嘆息一聲,赫連錚站瞭起來,決定從明天開始,不允許任何羊奶出現在她帳中,看她還怎麼喝去。

他邁步出帳去,快捷的腳步帶起一陣夜的涼風,鳳知微望著他的背影,想著那帶點無賴之氣的跋扈男子,這段日子也比以前沉默瞭很多,是為父王暴死傢族前途未卜而沉重嗎?

每個人都被世事逼著無可奈何的改變,那些舊日輕盈,如花離落枝頭。

門簾一掀,顧南衣兩肩擔金猴一懷抱嬰兒的進來,他永遠都是這麼的固執堅持——養孩子養猴子也不例外。

鳳知微很奇怪在她無心顧及他的時候,孩子怎麼沒給他養死,還白白胖胖,就愛他的懷抱,別人都不太親近。

也是,孩子總是親近和自己朝夕相處,連睡覺都在一起的人,不管那是奶媽,還是奶爸。

“該起個名字瞭。”她接過孩子,兩隻筆猴跳到她手指上,一根根的啃她手指。

當初那鎖片上有孩子生辰,如今也快一歲瞭,該有個正式名字。

“知道。”顧南衣說。

“嗯,那你說起什麼名字?”鳳知微以為他在說,他知道該給這孩子起名字瞭。

“知道。”

“啊?”鳳知微一愣。

“知道。”顧南衣指指孩子。

鳳知微終於明白他是說,他起的名字,就是“知道。”

鳳知微哭笑不得,顧南衣一本正經的抱過孩子,道:“顧知道。”

“……”

“我說,不能用這樣的名字。”鳳知微半晌嘆口氣,耐心的和顧少爺解釋,“人傢是女孩子,用這樣的名字,長大後會恨你的。”

面紗後顧少爺用一雙比草原星光更亮的眼睛,不解的看著她,半晌道:“為什麼?”

顧少爺很少開口問為什麼,所以逢著這樣的機會,鳳知微一定不會放過,“女孩子的名字要優雅美麗,不然會被人笑話。”

“可我覺得,知道最好。”顧少爺慢吞吞的答。

鳳知微默然,知道自從自己那次南海重病,顧南衣就留下瞭一個死結,他覺得一切問題出在自己不知道,所以他心心念念於“知道”,連這倒黴孩子都被迫要叫“知道”。

“這樣吧,叫知曉。”她最終妥協,“顧知曉,知曉就是知道,你看,是不是好聽得多?而且聽起來很像我妹妹。”

顧少爺想瞭一會兒,點點頭,認可瞭這個名字,卻又要糾正她的看法,“你女兒。”

鳳知微一個倒仰,險些嗆著。

我女兒?

她很想糾正,但是實在不敢,她怕這個問題糾纏下去,顧少爺再來句“我女兒”,這問題就大瞭。

“你養女。”她堅決的道,“你的。”

顧少爺點點頭,答:“我的就是你的。”

鳳知微深呼吸,決定真的沒有必要繼續這個問題,顧南衣卻也覺得這完全是沒有爭議的事,自己先轉瞭話題,“魏知在回京途中遭遇山崩,被洪水沖走,下落不明,宗宸說的。”

鳳知微又一愣,宗宸自己不來和她說,要南衣來說?轉瞬便明白,宗宸看出她想拉顧南衣出自己世界,這是配合她來瞭。

魏知下落不明……她陷入沉默,看來寧弈竟然沒有揭穿她就是魏知,還為她的失蹤尋找瞭一個惜口,這是為什麼?難道他還期盼著自己終有一日,以魏知的身份回朝?

她早已做好寧弈揭穿她還有一個身份的準備,這也是她快速隨赫連錚離京的原因,北疆天高皇帝遠,就算天盛帝把魏知立的不小功勛都丟在一邊,要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也不是那麼容易。

然而他沒說。

既然已經對她下瞭狠手,為什麼不斬草除根連根拔起?這實在不像寧弈風格。

目前隻有寧弈和寧澄,清楚自己就是魏知,辛子硯不知道,否則天盛帝也必然知曉。

那兩人為什麼出手隻出一半,她百思不得其解,卻也不想解,無論怎麼出手,都是出手,事實俱在,後果慘烈,永遠無法挽回。

顧南衣說完那句話,就自顧自的拿出奶瓶給知曉喂奶,左手穩穩的兜著,右手不疾不徐的喂著,手指間還拈一小塊棉佈,隨時將溢出的奶汁擦去,動作賢淑姿態流暢,和一開始的奶汁潑得娃娃一臉一身都是,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兩隻筆猴站在知曉肚子上,踮著腳尖,虔誠的托著奶瓶。

油燈光芒射過來,隱隱透過顧南衣的面紗,照出那男子絕世精美輪廓,照見他微垂的濃長睫毛和隱約的安寧靜謐神態,這一刻他依舊是玉雕,卻鮮活溫潤,由內而外,散發光華。

鳳知微靜靜看著這滑稽而溫馨一幕,眼底淺淺透出一絲暖意。

她於世人身上看見無數薄涼,卻總能從眼前這人身上看見最純凈和最美好。

“顧兄……”她突然道,“魏知會失蹤,就有再出現的可能,你覺得這事怎麼樣?”

從今天開始,她要讓他參與進這個世界,用自己的態度去思考。

顧南衣並沒有思考,回答得很快,“不要。”

“為什麼?”

顧南衣喂完奶,小心翼翼將知曉捧過去,交在她的懷裡。

“會傷心。”

他的目光落在鳳知微臉上,腦海中忽然掠過帝京那第一場雪,那天松山腳下堆起兩座墳塋,她跪在深雪裡,用手,一點一點抹平墳頭碎土。

她沒有哭,一直很安靜。

他那樣看著飛雪中她長跪的背影,卻覺得那飛舞雪花的鐵灰色蒼穹,突然沉重而壓抑,旋轉著壓下來,沉沉的壓在心上。

那天他問她,是什麼這麼沉重,不讓人安然呼吸。

她說,傷心。

傷心。

原來那就叫傷心。

那日他在深雪裡陪她從日落呆到日出,當天際一線紅日顫栗著掙紮出雲層,明光剎那渡越萬裡,射入他雙眸時,他突然明白瞭一些以前不能明白的事情。

比如,很多東西他不是不懂,而是別人不能讓他懂,隻有她,才能教會他什麼叫茫然什麼叫擔憂什麼叫恐懼什麼叫……傷心。

隻有,她。

對面,鳳知微怔怔的看著他,他湊過去,坐得更近一點,牽過瞭她的手指。

鳳知微震驚的看著他——以前他也拎過她拽過她,都是在危急關頭為瞭救她,在平日無故這樣主動接觸她,這似乎還是第一次。

他牽瞭她的手指,去觸知曉粉嫩的臉頰。

“溫暖。”他說,“舒服。”

兩隻筆猴伸出毛爪,不甘人後的也沖上去摸。

倒黴的娃不堪兩人兩猴的蹂躪,哇的一聲哭瞭出來。

鳳知微卻閉上瞭眼睛。

顧少爺……這是在安慰她麼?

她閉著眼睛,不說話,不動。

良久之後,卻有細細的水光,從眼角緩緩流下。

···

到瞭深夜的時候,帳篷裡滾成一堆,顧南衣不肯離開,睡在她的地氈上,肚子上一個娃娃,娃娃肚子上兩隻猴子。

隊伍裡有奶媽,不過顧南衣很多時候還是自己帶她睡覺,知曉是個很乖的孩子,很少鬧夜,每夜寅時會準時要噓噓,少爺也會準時醒來去把尿。

鳳知微自己另外鋪瞭一張地氈睡下,雙手枕頭,有點好笑的想大傢夥兒也都是看慣瞭,赫連錚也夠大度,竟然就由他的“王妃”和別的男子共處一帳。

睡到半夜,忽覺哪裡一亮,隨即便隱約聽見一些動靜。

她匆匆爬起出帳,赫連錚等人也都起來瞭,正望著河那邊——大河滔滔,水聲不休,十丈寬的對岸似乎很不安寧,處處點起火光,火光裡隱約有人影閃動,還有尖叫之聲。

“怎麼回事?”

“兩種可能”,赫連錚道,“要麼就是貔貅部內部出事瞭,最近草原十分不太平,要麼就是有人使詐,想讓我們趁夜渡河。”

“貔貅部平日對王庭忠誠度如何?”

“不如何。”赫連錚冷笑,“白鹿、青鳥、火狐三部,才是王庭的忠誠部屬,出身於呼卓氏嫡支弘吉勒,和王庭利益相關,貔貅部既然處在呼卓十二部的外圍地盤,自然不會是我父王最忠實的子民。”

“哦。”鳳知微淡淡回身,“那好,睡覺。”

所有人跟著她齊齊轉身,對面的慘呼求救看都沒多看一眼。

“殺千刀的赫連錚!你老娘死瞭你還死賴在那裡不動?”對岸突然傳來隱約的一聲尖呼。

赫連錚霍然轉身。

鳳知微喃喃道:“這誰的嗓門,比十個知曉哭起來還恐怖?”

遠處亮起更大火光,隱約照見一個人的身影,似乎在火光裡又躥又跳,揮舞著手裡什麼東西,一把嗓子十分驚人,居然能在這樣嘈雜的夜裡傳到十丈外的對岸來,“赫連小崽子!赫連小混賬!札答闌因爾吉!你給我滾過來!立刻!馬上!”

火光裡赫連錚呆呆看著對岸,臉色變幻,一會青一會紫,繽紛好看。

八彪也在呆呆看著對岸,突然抱著頭轉身就走。

“札答闌因爾吉是誰?”鳳知微皺起眉,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不會吧……

“是我——”赫連錚麻木的站著,幹巴巴的答。

“吉祥小寶貝——”對岸那個跳大神似的人影,似乎發現怒罵這一招沒什麼用,立即改變策略,揮著手中那一長條,呢聲尖喚,“吉祥小寶貝,吉祥小心肝,吉祥小千歲,吉祥心頭肉小乖乖……你娘快死瞭,金鵬部那個殺千刀的,要捉瞭你美貌的娘去做閼氏,你再不來,就要喊弘吉喇金鵬做爹瞭!”

吉祥小寶貝……鳳知微斜睨著赫連錚,決定不去問這是誰瞭,看他那表情,已經簡直可以去死瞭。

“劉牡丹!”赫連錚突然跳起來,暴跳如雷的對著對岸吼,“你去死!你去嫁!你去和弘吉喇金鵬睡做一窩!你等著下次遇見我,和你的奸夫一起跪下來喊我汗父!”

鳳知微一個踉蹌……這什麼人啊……這什麼對話啊……

對面那個劉牡丹女士,聽見這句,突然便換瞭哭腔,“吉狗兒你這沒良心的貨!老娘難產半個月生下的小狗崽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老娘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奶大瞭你這個養不傢的狼崽子!你爹死瞭你不報仇,你娘要被人睡瞭你也不睬,老娘怎麼就沒把你扔尿桶裡淹死?你你你你你你……老娘現在就淹死自己,做瞭鬼掐死你!”

她哭著喊著揮舞著便往岸邊跑,做出一副要自殺的模樣,河岸那麼長,她從這頭跑到那頭,從那頭跑到這頭,連跑瞭四個來回就是不跳,無數人跟在後面追著,追不上那彪悍的大腳丫子。

鳳知微千年難得一見的張大嘴,看著對面那位神婆——難產半個月!您竟然還活著!

從赫連淪落到札答闌因爾吉淪落到吉祥寶貝淪落到吉狗兒的赫連錚,臉上的五彩繽紛一直就沒消停過,他瞪著對面那神婆,半晌一跺腳,恨恨便往營地走,走瞭幾步又頓住,頓住又走,竟然在原地轉起圈來。

鳳知微嘆口氣。

很明顯,這位風采非凡氣質超群的神婆級人物,就是草原王的大妃,赫連錚的母親,上代順義王妃,雖然不明白呼卓部大妃怎麼會是這樣一位驚天地泣鬼神的女子,但很可悲,她確實就是赫連錚他媽。

難怪老王的十個老婆沒有娶滿,王帳中隻有四位——這位大妃太有特色瞭哇。

鳳知微瞇著眼看瞭對岸一刻鐘,唉,這河,真難跳啊,這都跑瞭八個來回瞭。

大妃您體力真好。

“很明顯有陷阱。”宗宸在她身邊道,“對面燒殺成這樣,赫連世子……咳咳令堂,還能這麼自如的跑來跑去,明顯就是要用她逼世子過河的。”

“你說大妃是蠢還是聰明呢?”鳳知微不答反問,唇角一抹奇特笑意,“她這種鬧法,傻子都看得出有問題,赫連錚隻要不是豬,都不會過河。”

“她不這麼鬧,堅決不肯出面引赫連錚過河,金鵬部隻怕就會綁起她要挾世子瞭。”宗宸也露出淡淡笑意,“現在金鵬部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大妃危險。”

鳳知微回身看看赫連錚,他負手立在黑暗裡,背對著河岸,一動不動,並不回頭。

對岸神婆跑得氣喘籲籲,手中那一長條也有揮不動的模樣,嘶啞著喉嚨喊:“吉狗兒你這混賬,你老子死瞭你就人走茶涼!還不如克烈貼心!老娘就當沒生你這狗崽子!明兒就收瞭他做兒子!”

赫連錚的背影震瞭震,鳳知微輕聲問:“克烈是誰?”

“火狐部首領……”赫連錚半晌咬牙答,“原來他是叛徒……”

鳳知微恍然,赫連錚之前就和她說過,老王之死很有疑問,因為當時是召金鵬部入王帳詢問,出事後金鵬部首領揚長而去,視王帳森嚴守衛於無物,很明顯必有內奸,卻不知道是誰。

如今,神婆大妃用這種方式,通知瞭兒子。

大妃身後有人哄笑,似乎很多人看得有趣,鳳知微舉起千裡眼,卻看見重重帳篷後,散佈著無數黑影。

“我們有洇水的高手吧?”她突然問。

宗宸道:“確認大妃身份時,我已經派過去瞭。”

鳳知微滿意的點點頭,赫連錚聽見,回首露出感激神色,草原中人不擅水,倉促之間他的手下也沒有這類高手,這十丈寬的河很難不被發現的渡過去。

他霍然轉身,沖著對岸高喊。

“劉牡丹你這瘋婆子,你愛和誰睡一窩就睡一窩,你愛要誰做兒子就做兒子,愛跳河就跳河,別在那唧唧歪歪的鬧得人心煩!”

“老娘現在就睡!就跳!”劉牡丹掙脫身後人拉她的手,蹦蹦跳跳,一口吐沫強勁有力的吐在瞭昌水裡。

“你嚇不著我!”赫連錚大怒,“你嫁我爹前就睡過不下一百個人的被窩,嫁我爹之後還要勾搭乃蠻白鹿,呼卓十二部,最起碼十位大人告過你騷擾,你丟盡我因爾吉王族的臉,骯臟瞭因爾吉高貴的血統,我他媽的要是理你,我不姓因爾吉!”

“老娘當初怎麼沒把你塞馬蹄下踩死!”

“我當初怎麼沒把你從呼勒被窩裡拖出來摜死!”

這對母子隔岸竟然吵瞭起來,互揭隱私,一個說對方人盡可夫水性楊花出身妓戶身份下賤不配做大妃身為兒子都替她羞辱,一個罵對方沒有良心狼心狗肺一定是雪山狼崽子轉世要不然怎麼從小喝奶每次都恨不得咬掉她奶頭撒泡尿能撒三個時辰把她的手都端麻——罵得個五顏六色,吵得個七彩繽紛,兩岸的人聽著這草原至尊王的隱秘傢事,全部聽瞭個目瞪口呆。

聽得連對岸的人們都忘記去拉劉牡丹,任由她越蹦越向河中。

“給我拉住她——”突然一聲長喝伴隨急驟馬蹄之聲傳來。

與此同時“嘩啦”一響。

岸邊的劉牡丹突然不見瞭。

“唰。”

平靜的昌水水面上突然爆出一蓬巨大的銀光,伴隨著濺起的水花直射向跟在劉牡丹身後的那些人,那些人聽草原王秘辛正聽得津津有味,哪知道水底殺神掩至,還沒從看見劉牡丹突然不見的驚訝之中反應過來,就被那蓬銀光剎那罩頂。

“啊!”

慘叫連連,來自巧手工匠的特制內陸勁弩,即使是在水底發射也有著足夠的殺傷力,瞬間人倒瞭一片,鮮血將碧色河水染紅。

那策馬而來的男子也在暗器籠罩的范圍之內,他卻十分矯健,銀光撲面頓時一翻身躲在馬腹之下,駿馬被暗器擊中一聲長嘶轟然倒地,他自馬腹下掠出,勃然望著已經平靜的水面和水上一大片屍體,跺跺腳,臉色一片鐵青。

水面上數道銀色波紋無聲劃向對岸,河正中浮出女子腦袋,得意洋洋舉起手,沖他揮揮手,又嘟起塗得鮮紅的唇,沖他一撅。

“muma!”

“嘿!”

那男子一怒拔劍,長劍擊在水面,激起丈高水花,那行人卻已遠遠去瞭。

···

等到渡河還不忘飛吻的神婆大妃被宗宸手下的擅水高手帶上岸,赫連錚已經在對岸嚴陣以待。

水下埋伏的人已經被清理幹凈,赫連錚沒理他那哭哭啼啼張開雙臂奔來的老媽,立即指揮自己的三百護衛上船,淳於猛帶來的三千送嫁護衛也隨後跟去。

對方想用大妃脅迫赫連錚的計劃失敗,卻也並沒有就此收手的打算,火光下皮甲騎士一字排開,嚴陣以待。

這是進入呼卓地盤的開始,也是草原王是否能立足腳跟的第一步,正如赫連錚必須要在這一戰立威一樣,金鵬部也打算在這一戰,將赫連錚的腳步,永遠的留在這裡。

草原男兒行事直接,既然彼此都不打算讓對方活著回去,那麼連廢話都沒有,直接短兵相接。

渡河而來無法立刻騎上馬,幾乎在船剛剛靠岸,對方的飛箭已經如雨罩落。

淳於猛早已指揮手下盾牌軍蹲在船頭擋著,長弓兵自盾牌後回射,赫連錚和八彪,手持盾牌居高臨下沖下船,一頭撞入敵陣。

宗宸手下擅水高手,溜滑如魚從水底爆出,防不勝防的出現在金鵬貔貅二部騎士的馬蹄之下,什麼都不做,專砍馬腿,瞬間倒瞭一堆,將後面的陣型沖亂,等到他們掙紮而起,赫連錚的人也已沖到。

心懷殺父仇恨的赫連錚自然不會手軟,殺人如同砍豆腐,帶領著名動草原的勇士八彪,像九道旋風卷進瞭敵軍中,所經之處,血光照亮夜色,將草原染紅。

貔貅部原本是十二部中最弱的一支,要不然也不會分在這草原外圍,能出動的力量有限,金鵬部因為還在和其餘各部爭奪王權,能拿來截殺赫連錚的人也註定不會是全部,原本金鵬部算準赫連錚護衛並不多,王妃送嫁護衛人數雖然可以,但是用船慢慢運過來,必然不能一次性壓入戰場,完會可以分批宰割,這主意打得是不錯,也是鳳知微和赫連錚不想趁夜渡河的原因。

但金鵬部再也沒想到,鳳知微有屬於她自己的力量,人數不多,卻涉及各方面的高手,其匯合力量,不下於一支訓練有素的小型軍隊。

何況還有個沒出手的顧南衣。

顧少爺用他抱著嬰兒閑庭漫步的造型,跟在赫連錚後面,手揮目送,便瞭結瞭一大批試圖從後方圍攻赫連錚的兇猛金鵬勇士,很多人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等到天快亮的時候,一場規模不大,卻註定影響深遠的戰役已經結束。

金鵬部那位中途追來的首領見勢不妙,率領殘餘部眾逃逸,貔貅部傢族就在這裡,沒地方逃,大多棄槭投降。

日光淺淡的照過來,碧草上濃膩的血液,此時才一滴滴滴落,將黑土浸潤得更加肥沃。

來年這裡的草場,想必更加茂盛。

赫連錚在一地死屍和焦煙中緩慢行走,微微泛著紫光的幽邃眼眸平靜無波,青金色長袍緩緩拂過一地鮮血,腳下瑟縮著他的戰俘。

“突查。”他突然在一人面前停住腳步,俯視著他,“我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小時候你贏過我的騎射,我們相約過,你的女兒,要嫁給我的兒子,現在我的兒子還沒出生,你便要將你女兒的未來公公,殺死在你的腳下嗎?”

突查抬起頭來,草原漢子滿面淚痕。

“因爾吉,是我的錯,是我被弘吉喇金鵬花言巧語蒙瞭心!我們……我們貔貅部這麼多年分不著好草場,原有的肥沃之地被火狐部漸漸占完,弘吉喇答應事成之後將南草原分一半給我們……因而吉,背叛兄弟的人該死!但是!看在我們自小一起的份上,不要罪及我的族人妻女!”

他身後,女人孩子哭成一片,連連向赫連錚磕頭。

赫連錚負手看著他,點點頭道:“你知道該怎麼做。”

突查咬咬牙,鏗然拔刀,一刀戳進心窩。

他身後貔貅部的漢子們,俱都無聲拔刀,數十柄雪亮的刀在草原藍天下劃出燦亮的白色弧線,再激著鮮紅的血泉在日光下騰起。

哭聲震天。

赫連錚始終平靜的看著,並不避開那些緩緩流到靴子下的血。

隨即他仰起頭,看著天際蒼鷹般變幻飛揚的白雲,輕描淡寫的道:

“都殺瞭。”

“嚓!”

刀光拉開殺戮,血虹橫貫天際。

哭叫聲戛然而止。

鳳知微遠遠的負手看著,並沒有前去阻止。

草原人有仇必報,恣意恩仇,這是他們選擇的生存方式,如果今日誰逞瞭婦人之仁,難保將來這些孩子們中的誰長成人,不會操刀殺入王帳為父報仇。

在草原,沒有不殺戰俘,隻有斬草除根。

突查的心裡,也許留存的是以往的那個赫連錚,大度而寬容的少年,一起射獵,會將最好的獵物留給兄弟。

但那前提是——還是兄弟。

其實早在昨夜,當大妃母子隔岸互相揭醜,所有人聽得津津有味時,這些人已經註定不能留下性命。

草原王庭的隱私和尊嚴,必須用血和生命來捍衛。

隻有死人,才不會傳播流言。

“呼卓十二部,目前隻刺下十一部瞭。”赫連錚仰起頭,似在喃喃自語,“誰會是下一個被抹去的部族呢?”

“兒子!”劉牡丹濕淋淋的奔來,看也不看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一眼,“克烈不要殺啊,長得很不錯啊……”

赫連錚一把將他色迷心竅的老娘推開,劉牡丹踉蹌退後幾步,被鳳知微一伸手扶住。

“你是誰?”正要撒潑的劉牡丹一回頭看見瞭鳳知微,偏頭,用一眼就能看穿你罩杯和臀圍的目光,將鳳知微上下打量瞭半晌,恍然大悟,道,”你不會是那個朝廷下旨賜婚的什麼英英郡主吧?我的天!你怎麼長得這麼營養不良?吉狗兒不會跟他爹一樣不曉得節制,每晚都要用你吧?”

“劉牡丹!”赫連錚怒喝,“你滾一邊去!”

“你才滾!”劉牡丹大步往帳前一坐,指瞭指自己鼻子,道,“大妃我正在訓你的妻妾,你男人插什麼嘴?你,”她對著鳳知微勾勾手指頭,“還不過來給你婆婆我磕頭?”

《凰權(天盛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