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情深處

“爺爺你個屁啊!”赫連錚人還沒看清楚先一個巴掌煽瞭過去,“你的孩子你爹那是外祖!”

罵完瞭又覺不對勁,唰的一撩袍子向後便退,“什麼爺爺外公!娜塔我什麼時候睡過你瞭?滾你蛋的!”

水紅影子站定,張開雙臂,護在弘吉勒身前,尖聲道:“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就是你的!”

“在哪睡的!”

“甘州!”

“……甘州哪裡?”

“萬花樓!”

“……哪天?”

“八個月前,那天下著雨,你說熱,進門就叫我脫瞭衣服……”

“……放屁……我那是對歌女說的……”

“我就是那個歌女,我改裝跟瞭去的!”

“……”

鳳知微斜睨著赫連錚——從那句甘州開始,大王真是越問越心虛越問聲音越低啊……

再看看那個娜塔,長得不錯啊,就是鼻子上雀斑多瞭點,挺俏皮的。

“札因闌,我娘是漢女,你娘也是漢女,”娜塔把赫連錚問啞,立即便改瞭先前氣勢洶洶,溫柔的撫摸著自己碩大的肚皮,含情脈脈的道,“我們正是天生一對。”

“鬼才和你天生一對,”遇上女人赫連錚什麼霸氣狡猾都沒瞭,大罵,“老子娶漢女才叫天生一對,鬼知道你從哪搞瞭個種算在我頭上!”

“你可以殺我,可以不要我和孩子,但你不能辱我!”娜塔勃然變色,滿面深情一掃而光,“中原人有句話,士可殺不可辱,眾位叔叔你們看見瞭,是札因闌逼我的!”

她嘿呀一聲跳起來,一頭撞向桌案,力道之大竟然絲毫沒留餘地,她身後弘吉勒驚呼“我的女兒!”,伸手要拉她,忽然踩著瞭地上一塊肉,狼狽跌倒,娜塔便以雷同萬鈞之勢轟隆隆奔向桌角而去。

“嘩啦。”

桌案突然向後一退數尺,娜塔尋死目標物失去,收勢不住,一頭撞在一人懷裡。

那人一伸手將她攬住,溫和的笑道:“莫激動,小心動瞭胎氣。”

娜塔一抬頭,便看見鳳知微迷蒙而又深沉的特別眼眸,一瞬間有些不自在,隨即嘴角一撇,掙脫她的攙扶,並不謝她的救命之恩,冷冷道:“離我遠點!我娘說瞭,中原女人,最會爭寵使壞害別人!”

“她用不著和你爭寵!”赫連錚呸的一聲,“你沒資格去我的王庭爭寵!”

“札因闌我以死明志你都不要我?”娜塔尖叫,轉向帳中各人,“叔叔們,咱們草原女人是不算什麼,但是孩子是骨是血是寶,誰也不能踐踏,札因闌做瞭王,便要壞瞭咱們草原規矩麼?”

眾人臉上露出贊同神色,對於人丁一直不旺的草原各族來說,孩子確實相當重要,拋妻可以,棄子卻是不可能的。

“王。”扈特加皺眉道,“娜塔既然懷瞭你的孩子,看在她為你因吉爾氏承續血脈的份上,就對弘吉勒網開一面吧,當初你父王殺瞭弘吉勒的親人,他也算是報仇,咱們草原男子,年年互相爭奪,不是砍死別人就是被別人砍死,沒那麼多計較,真要報起仇來早死絕瞭。”

“是啊。”也頁也道,“王,做哥哥的托大勸你一句,既然娜塔有瞭你的孩子,你也不希望將來你的兒子為他外公報仇吧?你放心,今日這決議,是咱們的共同意思,弘吉勒敢不遵守,不用你動手,我們替你動手!”

“我看這樣好瞭,弘吉勒犯下的罪,用他的領地和金錢來贖。”胡恩道,“每年供奉王庭羊萬頭,金錢若幹,並退出青卓山脈以東的草場,遷到……昌河之北吧。”

昌河以北,正是已經被滅族的貔貅部原先的領地,最貧瘠的一塊。

族長們紛紛點頭,都覺得這個主意最好,保存實力又得瞭實惠,何必一定要和金鵬部鬧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都七嘴八舌勸赫連錚。

赫連錚立在當地,負手默然不語,臉色森冷,一瞬間王者威儀天生,令聒噪的族長們不由自主漸漸消瞭聲,互相看看有些尷尬,幾個剛才開口的大族長,臉色都有點不好看起來。

鳳知微看著,心中嘆瞭口氣,現在這個情勢,想要殺弘吉勒已經不可能,赫連錚雖然在金盟大會反敗為勝,但是王庭那邊情勢還沒穩定,又剛剛才獲得族長們的支持,此刻如果他堅決不采納族長們的意見,堅持不顧族長們反對當面殺弘吉勒,隻怕難免事情會又有變化。

赫連錚並不適合在此刻和金鵬部擺開架勢拼死一戰,那是肯定的。

隻是他之前在王軍面前慷慨激昂,勢必要報仇,如今弘吉勒沒殺,還收瞭弘吉勒女兒,這實在有些無法交代。

看樣子……她老人傢又得出面擔當瞭。

眼光投過去,赫連錚正悄悄看過來,那眼神,鬼鬼祟祟的。

又嘆瞭口氣,鳳知微心想這個大妃真是不好做啊……

不過她心中還是有幾分疑惑,先留下弘吉勒父女的命,也無所謂。

“各位大人說的是。”她微笑開口,“你們放心,大王不過是顧忌對我的尊重而已,金鵬部如何賠償我管不著,不過娜塔小姐的歸宿,我卻是可以做主的。”

族長們眼睛一亮,覺得這女子雖然醜瞭點,但是有膽有識,又知情識趣,確實,收誰不收誰,大妃就可以做主。

“知微。”赫連錚“著急不忿”的插話,“怎麼能要你受這個委屈!”

裝,叫你裝!鳳知微恨不得瞪他一眼,臉上卻隻好繼續和藹微笑,“嫁到草原就要遵守草原規矩,不委屈,不委屈的。”

“就是,哪有什麼委屈嘛。”頓時有人不以為然,“咱們哪傢帳篷不是三妻四妾,王你還當真隻要大妃一個?她吃得消你天天要嗎?”

“本王怎麼能收殺父仇人之女!”赫連錚怒氣錚錚,橫眉豎目。

“父親有罪,無關兒女,更無關王嗣。”鳳知微勤勤懇懇扮演“來自中原通情達理深明大義大妃”角色,“王,您受委屈瞭。”

“本王曾對王軍發誓要取仇人頭顱!”赫連王爺“寸步不讓”,彈劍作鳴。

“大王可以將金鵬部的賠償拿來撫恤將士。”鳳大妃“婉言相勸”,“事關王嗣,因爾吉勇士們會理解的。”

“是啊是啊,大妃深明大義,王還是退上一步吧,畢竟子民安定才是草原興旺之道啊……”族長們充滿對大妃的贊賞,頻頻點頭。

“王。”鳳知微深情款款的握住赫連錚的手,“金鵬之罪可以稍後再議,事關您的後代,請允許妾身必須要擅自做主瞭。”

赫連錚垂下眼睛,望著那雙雪色柔荑,這是鳳知微第一次主動握他的手,還是因為必須做戲的眾目睽睽的場合,雖然明知是做戲,可一霎間心中熱潮一湧,險些一反手握住她的手,把握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這最接近她的心的距離裡,將許多壓在心底的話都說給她聽。

他的手一緊,鳳知微立即察覺,淡淡笑著,不動聲色將手抽瞭出去,赫連錚望著那雙一觸即離的手,隱約間有個挽留的動作,隨即戀戀不舍的放手,他用手指摩挲著自己的掌心,神情一瞬間有點遠有點迷茫,似乎還在慢慢回味著剛才那一刻細膩溫柔的觸感,回味著屬於看似溫柔實則冷淡的鳳知微,難得的主動接近。

鳳知微卻已經走瞭開去,扶住娜塔,笑道:“歡迎你來到王庭。”

娜塔望著她,眼神裡沒有歡喜,倒有些奇怪的意味,弘吉勒冷著臉站在一邊,目光閃動。

赫連錚沒有看見這父女表情,他訕訕搓著手,給鳳知微遞眼色,眼色中寫滿瞭“小姨姑奶奶謝謝你委屈你幫我遞瞭個臺階以後你要什麼我爬也要給你送來”的意思。

鳳知微瞟他一眼,露出“大侄子其實也沒啥大不瞭的反正我當便宜老媽也不是第一次”的神情。

族長們不知道這兩人眼色機鋒,都松瞭一口氣皆大歡喜,金鵬財力雄厚,這番退出草場送上賠償,今日在場各傢部族都會沾到點好處,比起殺瞭弘吉勒引發草原混戰,對他們要上算得多。

大王肯退步,都是大妃做主的功勞,扈特加首先笑道:“恭賀大王,大妃真是賢明聰敏,草原有福!”

“是啊”,赫連錚立即十分感嘆的接上,“但望我這福氣永恒綿長!”

鳳知微笑笑,轉移話題:“王,金盟這事已罷,還是商量下下步事務吧。”

“既如此”,赫連錚笑道,“弘吉勒大人和祿贊大人請留在丙谷,出手令安排貴部遷移事務,諸位大人還是順路和我同行去王庭吧,正好出席我的即位儀式,順便商議下金鵬部遷地之後的草場賠償分配。”

族長們喜動顏色,赫連錚這話,明擺著金鵬部吐出的東西會有他們一部分瞭,弘吉勒和祿贊臉色死灰,一言不發,雙拳難敵四手,今日在札答闌手下一敗塗地,族長們利益當前紛紛倒戈,想要掙紮,也不是時候。

兩人對望一眼,眼神陰鷙。

“怎麼走?”祿贊突然冷笑,“你不是已經炸瞭山道,將咱們都堵在瞭谷裡?”

眾人一愣,這才想起赫連錚先聲奪人的炸山出場,臉色都變瞭變。

“嘎嘎嘎嘎”,一流女龍套劉牡丹太後再次準時冒出來,伸手一引笑道,“蒼狼就是個傻子,長著個眼睛也不曉得看清楚,炸炸炸炸個啥啊。”

眾人先前一直都緊張對峙,沒註意到山口,此時被她一指引看過去,都呆瞭呆。

那個狹窄的出口,確實壘瞭挺高的石頭,但是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堵得死死,完全可以爬過去,而且原以為定然被炸毀的山梁,似乎也並沒有想象中炸得那麼淒慘。

“炸個啥啊嘎嘎。”劉牡丹笑得滿臉脂粉簌簌往下掉,“哄你們咧。”

先前那聲炸響得驚天動地,其實隻不過是擱在崖邊的空炮,隻炸落瞭一部分山石,卻故意弄出好大的聲響和動靜,又由赫連錚的護衛和淳於猛手下在濃煙中,搬瞭石塊往下擲,劉牡丹撩開帳簾那刻,正是擲得最兇猛的時候,看起來嚇人,其實是騙人。

族長們哭笑不得,卻也松瞭口氣,胡恩臉上泛出淡淡笑意,道:“王有勇有謀,胡恩佩服!”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王”,桀驁的鐵豹部終於正式表態,赫連錚望他一眼,含笑點頭。

九傢族長留下自己的護衛看守弘吉勒和祿贊,隨赫連錚步出帳外,赫連錚目光一轉,要找克烈,牡丹花兒湊過來悄悄道:“別找,人跑瞭。”

赫連錚眉一皺,牡丹花兒捏捏他的手,“你別在這鬧起來,克烈這人表面工夫做的好,族長們很喜歡他,他是奸細隻是我的懷疑,那晚昌水邊我怕自己活不瞭,才那樣通知瞭你,現在說這個不是時候,等回瞭王庭,整死他!”

鳳知微一旁聽見,這才明白為什麼牡丹花兒一開始就把克烈給哄瞭出去,原來就是不想赫連錚打草驚蛇。

“父親……”娜塔頂著個大肚子和弘吉勒告別,並沒有流淚,隻是將父親的手握瞭握,便毅然轉身而去,鳳知微負手一邊看著,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眾人出帳,行到山口,看著堆得危危險險的石頭堆有點皺眉,顧少爺早已抱著孩子飄瞭上去,誰過來,他就輕輕巧巧把人給拎過去,族長們隻覺得風聲一響眼前一花,已經過瞭高高的山口。

“這位兄弟好功夫!”土獾部族長也頁忍不住誇贊,“不知道是否有空去我們那裡教教兒郎們?”

眾人都將目光灼灼投過來,草原漢子好武,看見高手個個心動。

鳳知微原以為顧少爺定然是不理的,打圓場的詞都想好瞭,誰知道顧少爺低頭看瞭看懷中顧知曉,很認真的思考瞭下,問:“你有奶麼?”

“……”

也頁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石堆上。

鳳知微也險些被震倒,然而她聽得出顧少爺語氣裡的認真,他並不是開玩笑,也並不會開玩笑,很明顯,他是最近被牡丹花兒搞怕瞭,現在隻有牡丹花兒有奶,偏偏花兒好奇心特重,對顧少爺興趣非常之大,整天思考著如何玩弄少爺及掀開他的面紗,並不斷以奶威脅之,少爺煩不勝煩,生平第一次對人產生畏懼,這是想另找一個奶娘擺脫牡丹花兒魔爪瞭。

隻要能擺脫牡丹花兒蹂躪,叫他教武功也成。

“他是說,需要一個奶娘。”鳳知微趕緊給族長們解釋,指指顧少爺懷中的顧知曉。

族長們“哦——”瞭一聲,對顧少爺奶爸造型實在有點適應不良,再沒人敢對他表示興趣,齊齊狼奔而下。

谷外,三萬族長護衛正和一萬王軍對峙,山口崩塌早已驚動眾人,但是金盟神聖,沒有大人們的命令,誰傢也不敢進入,此時見族長們出來,都松瞭口氣。

王軍看見赫連錚安然無恙出來,還和藍熊鐵豹族長手挽著手,頓時明白金盟之危已去,轟然一聲齊齊拔刀下馬,嚓聲一響間刀光如日光飛濺開去,齊齊高呼:“王!”

聲音震得石山上碎石簌簌而下,族長們相顧失色,都沒想到年輕的王,竟然也已收服瞭桀鶩的王軍。

“我的勇士們!”赫連錚爬上山石,振臂高呼,“暴風雷雨阻不瞭高飛的蒼鷹,弘吉勒的陰謀註定湮滅灰飛!你們的王還是你們的王,從今天開始,金鵬收起利爪,退出青卓山脈以東的肥美草場,黃金獅子榮光永存!”

“黃金獅子榮光永存!”王軍聽見那句“退出草場”,頓時目光發亮熱血沸騰,以鐵刀猛擊地面,地面砰然震抖。

“金鵬部的那些土地,那些牛羊,那些在邊境買賣得來的銀錢!”赫連錚手臂用力在半空一抓一撒,一個悍然而有煽動性的手勢,“大傢分!”

歡呼聲更響,震得鳳知微耳膜都在發痛。

“讓弘吉勒多活幾天,好給我們老實操辦遷居賠償事務,”赫連錚惡狠狠的道,“陣亡的將士,孤寡的遺孀,多拿一份!”

“我王萬歲!”

“老子說過要操弘吉勒的娘!”赫連錚仰頭,線條英朗的下頜在日光燦爛流金,鍍在日光裡的身形頎長雄健,天神般英武耀目的氣概,“他娘太老,老子決定,操他女兒!”

“操他女兒!”歡呼聲掀翻瞭巍巍石山,歡呼聲裡眾族長面面相覷,又笑又佩服,歡呼聲裡娜塔臉色慘白。

歡呼聲裡,鳳知微一個踉蹌扶住顧少爺……這說的是啥話啊……

不過不得不承認,赫連錚這傢夥確實厲害,先拋出實惠吸引王軍,隨即輕描淡寫一句帶過不殺弘吉勒的原因,解釋成需要操辦賠償,從最讓人接受的角度安撫瞭王軍,最後呼應那句操他老娘,轉折得漂亮幹凈,從頭到尾不墮聲威,不減熱血,明明是他違背誓言被迫不殺老丈人還娶一帶一,最後卻變成瞭他收服瞭金鵬部要到瞭賠償還睡瞭人傢囡。

正用欣賞的眼光打量著赫連錚,那傢夥從石頭上跳下來,大步行到她身側,在她耳邊悄悄低笑:“其實我絕不真的操……”

鳳知微唰的一下轉身走開,留下表白被梗在肚子裡的新任草原王……

那邊傳來牡丹太後興奮的嘎嘎笑:“也頁!來給老娘摸摸,看你的江蘇蒜苗長成山東大蔥沒!”

……

快馬驅馳三日,將到王庭。

此次赫連錚回王庭,已經不是最初從帝京回來帶三百護衛的規模,一萬王軍前引,八大族長簇擁——最起碼表面看來是如此。

赫連錚以瓜分戰利品為名,邀請族長們同赴王庭的提議,此時便見瞭效果,在王軍事先派出先期護衛回王庭通知後,青鳥白鹿火狐三族族長立即帶三千護衛迎出十裡,一路上旌旗招展,鐵騎如流,匯合起來的數萬大軍,將一些人蠢蠢欲動的心思,鎮得不敢發作。

長熙十六年二月十六,順義王偕大妃抵達王庭,因為老王暴斃人心惶惶的因爾吉部,不僅迎來瞭他們的新王,還迎來瞭金鵬部被鎮服即將遷居的消息,草原一路因此載歌載舞歡聲笑語。

鳳知微騎馬伴在赫連錚身邊,看著路邊跳著舞的彩裙女子們,不斷有人沖過護衛的攔截,將自己的荷包腰帶扔到赫連錚的懷裡,笑道:“咱們的王爺真受歡迎。”

“我也受歡迎啊。”牡丹花兒立即不甘示弱的對著人群揮手,大聲嚷,“因爾吉部的美男子們,你們大妃我——終——於——自——由——啦——快來追我啊——”

呼啦啦四面扔下來一堆臭靴子爛襪子,一部分是美男子自己扔的,一部分是美男子們的老婆們扔的。

鳳知微同情的望著牡丹太後,那神情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牡丹太後毫不臉紅,表示:“男人臉皮薄嘛,心裡還是很想的,我懂的。”

是啊,跟你老比起來,全天下人臉皮都薄。

奶爸造型顧少爺竟然也收瞭不少荷包腰帶,蓋因為衣袂飄飄白紗微拂的漢人男子,自有一份不同於草原粗擴男子的精致雅美,那種玉雕般的光潤氣質是十分吸引人的。

顧少爺對著那一堆香噴噴的東西望瞭半晌,理解為是送給他傢顧知曉的,全部掛在顧知曉的小被子上,把娃娃熏得直打噴嚏,還是華瓊趕上來趕緊全部解瞭,結果被草原美人們怒目而視。

赫連錚心情正好,正要俯身和鳳知微說什麼,忽有宛轉帶笑的一聲。

“阿札!”

平地起瞭一道紫金色的旋風,團團飛旋奔近,那紫金色身影輕俏如百靈,靈便如麋鹿,半空裡唰的一個倒仰,倒翻上瞭赫連錚的馬,衣裙展開如一朵絢麗的大花,轉眼已經輕輕巧巧坐到瞭赫連錚的背後,抬手自自然然抱住瞭他的腰。

她臉貼著赫連錚的背,嬌笑道:“你可回來瞭!”

四周衛隊對這突然闖進來,倒翻上王坐騎的女子毫無敵意,都笑看著她,四面百姓對她精妙的身法轟然道聲好,連女子看她的眼光,都毫無妒意充滿佩服。

赫連錚在馬上驚喜的轉身,道:“梅朵姨,你在王庭!”

“什麼姨不姨,難聽!”梅朵一笑,捧著赫連錚的臉細細端詳,“我看看我的阿札,瘦瞭!”

“什麼阿札不阿札,難聽!”赫連錚大笑,“我不是瘦,是精神好。”

“就是我的阿札,我的。”梅朵眉毛一揚,英氣四溢,“從你三歲起,我就這麼叫著瞭,你今天叫我改?”

“好好,依你。”赫連錚看見這女子,似乎一直都很歡喜,神采飛揚,神情容讓。

兩人談得歡快,看得出極其熟悉自如,鳳知微被冷落一旁,她倒沒什麼感覺,饒有興致的看著這兩人,並隱隱感覺到,這個被赫連錚稱做姨的女子,對自己,似乎有點隱隱排斥,從她一出現就緊盯著赫連錚說話,卻看也不看她一眼便知道瞭。

赫連錚卻不會忘記她,突然牽瞭梅朵的衣袖,得意洋洋的轉向鳳知微,道:“梅朵,這是我的大妃,中原的聖纓郡主,你見見。”

梅朵轉過臉來。

她有一張秀麗而英氣的臉,眉宇間的神情乍一看和華瓊有些相似,細看來相差卻遠,華瓊與生俱來的朗闊大氣如海蘊藏,她卻是一種鋒利逼人的嶙峋凌厲,一照面便試圖用目光逼人。

她灼灼盯著鳳知微的臉,絲毫不掩飾眼神裡的敵意和審視,她沉默盯視的時間太長,導致赫連錚也已發覺,臉色一沉正要發話,梅朵卻已轉開眼,坐在赫連錚馬後,帶幾分傲然的微笑,淡淡道:“是大妃嗎?真是失禮。”

也不知道是說她自己失禮還是鳳知微失禮。

“嗯。”鳳知微淺淺頷首,一笑,“你是失禮瞭點,應該下馬見我的,不過看在你是赫連錚姨媽的份上,本大妃尊重長輩,就罷瞭吧。”

“你……”梅朵氣得俏臉煞白,赫連錚一看風頭不對,含笑攬住她的腰,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她往地下一放,大聲道,“梅朵姨,改日好好和你說話,我們先走瞭。”

二話不說一拍馬便跑,鳳知微望著恨恨站在原地吃著馬屁股灰的梅朵,似笑非笑,“你真是太不憐香惜玉瞭。”

“錯,我那是救她一命。”赫連錚嗤之以鼻,“和你鬥才是找死。”

“你姨嘛……”鳳知微漫不經心,“不是親姨媽吧?”

“當然不是。”赫連錚笑道,“我兩歲時大越來犯,我父王領兵出征,牡丹花兒當時正在坐月子,梅朵是她的婢子,我堂叔叔勾結人潛進草原想把我給擄出去賣到中原,是梅朵無意中發現,拼死追出去救下瞭我,她把我藏在草堆裡,自己跳瞭冬天裡的冰湖,我那堂叔叔以為我們都死瞭隻好罷手,那冰湖很冷,梅朵留下瞭病根,牡丹花兒為瞭感謝她,認瞭她做妹妹,對她一直都不錯。”

是很不錯,一個婢子已經把自己慣成太後瞭。

“牡丹花兒。”鳳知微落後一個馬身,問她傢婆婆,“你得罪人瞭你知不知道?”

“你才得罪人瞭。”劉牡丹就在他們身邊,自然看得清楚,翻瞭個白眼。

鳳知微笑而不語,牡丹花兒半晌悻悻嘆口氣,給鳳知微咬耳朵,“你這滑頭孩子……是,我是故意認她做妹妹的,我知道她想要的不是這個,但是不能……梅朵在湖裡留瞭病,以後再不能生孩手瞭!”

鳳知微默然,想著那女子剛才的驕傲凌厲,心裡隱隱有點不安,半晌道:“她多大瞭?”

“比吉狗兒大六歲。”

“中原有些傢產富裕,已經兒女成群,需要續弦的人傢。”鳳知微把玩著韁繩,悠悠道,“牡丹花兒你不妨考慮一下。”

“我也知道女子留來留去留成仇,我這些年不知道給她找瞭多少人傢,”牡丹花兒皺著眉,“可是你也發現瞭,梅朵心高氣傲,這麼多年王庭像對公主一樣對待她,她哪裡看得上那種人傢。”

“哪來的公主?”鳳知微淡淡道,“這個年紀留在這裡,等的是什麼想必你清楚,做不到,就不要給人任何希望,否則將來隻怕為禍深遠,女子的青春,是耽誤不起的。”

牡丹花兒咬著牙,怔怔不語,半晌一拍手,決然道:“好!嫁!”

“嫁什麼?”前方赫連錚沒聽清楚,回頭來問。

牡丹太後一馬鞭抽在他馬屁股上,把他遠遠的送瞭出去,“駕!”

···

遠遠的望見呼卓王庭時,鳳知微倒怔瞭怔,原以為草原王庭,不過就是分外華麗龐大的帳篷群,而前方地平線上,竟赫然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築。

碧草高坡之上,方正寬闊的白石王宮巍然矗立,綿延數裡,王宮深處的塔樓刺向分外高藍的天空,像一柄潔白的玉劍。

“多麼巍峨的建築啊……””牡丹花兒難得文縐縐的發思古之幽情,“集合瞭故宮白宮白金漢宮羅浮宮佈達拉宮所有的建築優勢,精美、大氣、華貴、儀態萬方、展現瞭古今中外人類藝術的高智慧結晶……”

“是不錯,有名字嗎?”鳳知微仔細的思索著那一堆宮殿名字,心想怎麼自己一個都沒見識過,在海外嗎?

“佈達拉第二宮。”牡丹花兒正色道。

這什麼古怪名字?

一瞬間鳳知微聽出劉牡丹語氣裡的異常,偏頭看見那女子正仰首望著遠處的宮殿群,眼神裡光芒閃爍,流動著一種奇異的情緒。

追憶、悵惘、懷念、憂傷、寂寞、滿足……復雜至不可盡敘。

“以前我們住的是帳篷。”牡丹花兒悠悠道,“後來我和庫庫說,我的傢鄉和這裡很像,也有天一般廣闊的草原和雲朵般潔白的羊群,還有所有族民心目中的聖地佈達拉宮,庫庫問我去過沒有,我說我再沒有機會去瞭,庫庫就說,在這裡為我造一座,我住的地方,以後世世代代就是呼卓部的佈達拉聖地,我說不能褻瀆聖地,就叫佈達拉第二宮好瞭……”

她說著說著,漸漸羞澀起來,紅暈透過厚厚的脂粉,像一抹嬌艷的晚霞,眼神清亮,陽光下笑容如少女,葳蕤綻放。

鳳知微心中一動,心想那位庫庫老王和牡丹花兒的愛情,是怎樣的與眾不同而又綿遠悠長。

他和她戰場相遇,他和她草原定情,他和她一起走過三十年風風雨雨,他也許沒對她說過愛字,卻為她建造瞭心目中的聖地第二;她也許每日都罵他殺千刀,但當他真的中刀而亡,她不落淚,卻悍然挑起一個部落的未來。

有一種愛情,無需說出口,日月見證,草原見證,佈達拉第二見證。

而此時,就在他和她的王宮前,人潮如鋼鐵之龍,蜿蜒無際散佈於無涯草原,日光反射著鋼鐵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的厚重烏金之色。

高原春色,蒼翠如洗,獵獵塞上風中,新一代草原王和他的母親妻子,沐浴在四射的金光下,以萬丈霞彩為披風,以光耀烈日為冠冕,飛馳渡越,停韁勒馬於高崗之上。萬眾屏息,仰首怔怔看著他們英姿勃發的王。

一片寂靜裡赫連錚俯首看著下方人群,長眉飛揚,泛著紫光的琥珀色眼眸,濃鬱如塞外美酒。

他突然大笑。

“知微!知微!此刻有你在身邊,我好快活!”

他伸手,一把抱過瞭鳳知微!

鳳知微來不及驚呼,便已經落入瞭赫連錚的懷抱,百忙中隻來得及用手抵在他胸膛,並故作“羞澀”,乖順的伏下臉去。

赫連錚已經大笑著,抱著她飛馳而下。

一騎騰雲,飛馬而落,如一柄黑色神劍颯然霹靂穿越長草,直奔向他的子民,他的銀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擊狂猛飛舞,在炫目的陽光下利出一道流麗的弧影。

數萬人轟然跪下,高呼匯聚成強而有力驚動天地的颶風。

“王!”

在那樣的激昂和曠遠的歡呼裡,鳳知微清晰的聽見赫連錚心跳奔騰激越,聽見草原的風聲無邊無際傳過山海去,聽見身後跟隨的牡丹花兒,仰首向天,微笑呼喚。

“庫庫!”

···

草原上意氣風發的新王攜著自己的大妃,同享萬眾中央的榮光,帝京內尊嚴華貴的楚王府,卻陷在沉凝而肅殺的氣氛裡。

府中下人來去匆匆,卻無人敢於發出任何聲音,更無人敢於打擾房門緊閉的書房——殿下每日下朝後,便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那兩扇緊閉的黑色大門內毫無聲音,經常讓人覺得裡面沒有人。

雖然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是每個人都覺得氣氛壓抑,隻是卻也不明白那壓抑何來——自從殿下征南大勝,閩南常傢勢力已經基本拔除,攜征南大勝之威,一直難以插手軍中的楚王府,正好借這個機會在軍中安插瞭好些親信,連同青溟書院那批隨著當初楚王和魏知歷練的二世祖學生,都先後在各部各司安排瞭職務,陛下在對魏知失蹤表達瞭一番唏噓惋惜之後,也對殿下多加褒獎,最近他的本子,保一本奏一本,朝中上下,更是眾口贊譽,誰都能看出,目前殿下是皇上駕前第一人。

苦熬這麼多年,終於一步步熬到這一日,殿下卻沒有任何歡喜之色,這是怎麼瞭?

書房裡垂著厚厚的臧藍金絲帳幕,幾乎擋住瞭外間所有的日光,自從寧弈從閩南回來,眼睛似乎就有些不太好,怕光怕風,原本淺綠色的簾幕,現在都換成瞭深色調的。

書房裡有輕微的紙張翻動之聲,淡淡的煙氣是珍貴的龍誕香味道。

“工部那個烏侍郎,是早先太子的奶哥哥,”座上寧弈無聲翻看一本厚厚的案檔,語氣淡漠而幹脆,“換掉。”

“是。”座下是辛子硯,眼觀鼻鼻觀心,並無嬉笑之態,“從何入手?”

“他不是愛好收集金石和絕版古書麼?”寧弈淡淡道,“你掌管著《天盛志》編纂,要想給他安個罪名,還不容易?”

辛子硯眉毛挑瞭挑,從這句話語氣裡聽出淺淺諷刺。

“殿下。”他抬頭直視寧弈,“那件事我——”

“我累瞭。”寧弈抬起頭來,依舊是清雅無雙眉目,神情間卻有些憔悴,他微閉眼睛,輕輕揉著眉心,並不給辛子硯把話說完的機會,“就這樣吧。”

隨即他閉上眼,向後一靠,做出完全拒絕交談的姿態。

辛子硯卻不打算接受他的拒絕,從回帝京到現在,他就被這陰陽怪氣的寧弈給折騰夠瞭,這人像是有點不正常,日夜不分拼命做事,費盡心機暗動朝局,幾乎不給自己休息的機會,整天歇在書房,也完全拒絕和他們交流一分關於朝務以外的事情,他今天這個話頭,已經是第十次被打斷。

他記得寧弈初回帝京,在金殿之上,陛下說起可惜他和順義王一行擦肩而過,不然倒可以相送一程,當陛下說清楚順義王和大妃是誰之後,當時寧弈晃瞭一晃,一瞬間臉色慘白。

他記得下朝後寧弈在太和門外隨手搶瞭一匹馬便狂奔而去,卻在城門前黯然住馬,佇立久久,最終無聲無息撥轉馬頭。

再之後,他便沒有瞭任何異常,隻有他們幾個近臣才知道,沒有異常才是最大的異常。

辛子硯目光復雜,想著回閩南後,寧弈寧澄都在某件事情上躲著他,寧弈回來後立刻將他代管的金羽衛拿瞭回來,不用說,就是為瞭鳳傢,可是無論如何,他沒有做錯,陛下將金羽衛交給寧弈,唯一的任務就是找到大成遺孤,這本就帶有幾分考察的意思,已經有瞭明確線索,卻還在這件事中猶豫遲疑,其後果不堪設想。

隻是誰也沒想到,遺孤竟然不是鳳知微?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辛子硯閉上眼,暗嘆:陰錯陽差,陰錯陽差啊……

看著對面寧弈疲倦神色,辛子硯的心火不由騰騰升起。

“你累瞭你可以閉著眼睛聽我說話!”他突然向前一沖,雙手支在寧弈書案前,目光灼灼盯著他,“你今天必須聽完我的話!”

“不用聽。”寧弈還是不睜眼看他,“你是天盛第一才子,你是陛下最為愛重的能臣,多年前你在眾皇子中挑中我輔佐,從此一心一意嘔心瀝血,你所做的,你要做的,從來就沒有錯,你沒什麼必須要和我解釋的,我也沒什麼要挑剔你的,就這樣。”

“那我要挑剔你。”辛子硯冷笑,“你趕走寧澄做什麼?他整天爬墻打瓦的圍著王府轉你看著不難受?你不難受我被他天天攔轎子哭我難受,讓他回來。”

寧弈睜開眼,眼神冷酷。

“你不是我的手下,是我的師友,我不動你,不幹涉你要做的事。”他淡淡道,“寧澄是我手下,我有權動他,請你也別幹涉我。”

“如果我是你手下,你是不是也打算趕走我?”辛子硯冷笑。

寧弈默然不語。

辛子硯定定註視他半晌,眼神失望,良久道:“你如果打算為瞭一個女人整垮自己,讓這十多年苦心綢繆功虧一簣,那也由得你,隻算我瞎瞭眼。”

“怎麼會?”寧弈微微抬起長睫,笑瞭笑,那笑容沉在淡金色的煙氣裡,看起來不像笑,倒有點令人森然,“世間事很奇怪,在其位,或者不在其位,都會有很多事迫不得已,既然如此,我更想試試那唯一的一個位置,是不是就能讓我活得,隨心所欲些。”

他說得清淡,辛子硯卻聽出瞭其中的蒼涼,默然半晌,輕嘆道:“我倒想勸你收收心……有些人註定是敵,到得如今這個地步,你看不開,隻會害瞭你自己。”

“我怎麼會看不開?”寧弈一笑,微微上挑的眼角飛出流逸的弧度,美如眩夢,卻也是令人沉溺森涼的夢,“你沒見我正準備著給順義王的禮物?”他指瞭指桌上一個精致的禮籃。

籃子很精致,裹得很細密,看不出裡面裝瞭些什麼。

“我還準備親手致信順義王及大妃作賀,以全親王禮數。”寧弈笑笑,鋪紙濡墨,提筆要寫,卻又停下,淡笑註視辛子硯不語。

辛子硯嘆口氣,隻得退下,帶上門。

最後一點光影也被合起的門扇拒之門外,簾幕重重,不見微光,那人沉在淡金煙氣裡,舉著筆,對著雪白的熟羅壓金紙,以一個恒定的姿勢。

沉默,久久。

《凰權(天盛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