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藍光一閃,像夜色裡幽藍鬼火閃爍,帶著欲待攫人性命的殺氣。
那步伐輕快的人卻已經快步走近來,一眼看見瞭晉思羽,有點詫異他在這裡,卻裝作不認識,伸手去拍他肩頭,道:“這位兄臺好會選地方,這裡就清風明月喝酒真是再不錯瞭……咦,這位怎麼——”
他這一拍,震得晉思羽肩膀一抖,原本凝定在半空指向鳳知微咽喉的指尖一顫,那點藍芒頓時飛射而出!
晉思羽一驚,下意識伸手就去擋,卻哪裡還來得及,他的指尖本就離鳳知微咽喉極近,這一下追光躡電隻在瞬間,大羅金仙也救不及。
一霎那間晉思羽眼神中掠過震驚、懊悔、慶幸、失落、遺憾、疼痛……種種般般復雜情緒。
隨即他閉上眼睛。
“叮。”
晉思羽眉梢顫瞭顫。
他突然害怕睜眼,害怕睜開眼,看見那自己深恨於心,無數次暗夜發誓要將之碎屍萬段不死不休的女人,當真臉色發青毫無生氣的軟垂在欄桿上,留給他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想過無數次的畫面,一旦成真,為什麼心中沒有一點歡喜?
他到底是願意決然復仇的讓她死,還是寧願帶著深恨在天涯的各一方,用一生漫長的時間,輾轉相鬥的活?
那一聲鐵器交擊的聲音低微,卻如黃鐘大呂,敲得他激蕩無休,連衣袖都似在微微顫抖。
鐵器交擊……
先前那一霎掠過的一個念頭突然一閃,他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毒針以鐵做成,入肉怎麼會有交擊之聲?
隨即他聽見身側有人笑道:“咦,這是個什麼玩意?做得真是精巧。”
晉思羽霍然睜眼。
第一眼,看見鳳知微還是那個姿勢在他身下,也帶幾分驚瑰未定的姿態,看著他身側。
他心中剎那滾滾流迂如長河般的歡喜,這般歡喜沖得他自己也是一怔,隨即皺眉轉頭,看著身邊那男子。
那少年正帶點疑問,玩著自己的扳指,那扳指不是尋常扳指的的玉質,黑沉沉的竟像是金鐵之屬,那枚藍汪汪的細小毒針正緊緊吸附在扳指上。
晉思羽恍然——那人的扳指竟然是磁鐵做的,毒針飛出,他一驚之下手一伸,細小的毒針抗拒不瞭磁鐵的吸力,瞬間被吸附過去。
一般人誰會拿難看的磁鐵做扳指,唯獨這人會,玉堂金馬的長寧小王爺,早膩瞭金銀珠玉,他身上的飾品,都是古裡古怪的玩意。
誤打誤撞倒救瞭鳳知微一命。
那少年玩瞭一下扳指上的毒針,對那東西的毒性很感興趣,小心翼翼取下來找瞭個帕子包起來塞進袖囊裡,也不提還給晉思羽,就這麼自說自話的收瞭,晉思羽也隻有苦笑而已。
收完寶貝,那少年才顧得上低頭去看被他救瞭一命的被壓在晉思羽身下的那個倒黴蛋。
此時晉思羽已經讓開。
這少年正站在鳳知微身前。
他頭一低。
鳳知微突然腳一勾,一挑。
一聲悶響。
“砰。”
一條人影唰的飛起,偌大身子越過鳳知微頭頂,砰一下栽進瞭湖裡。
水花四濺,好大一個秤砣。
晉思羽目瞪口呆的看著鳳知微將自己的救命恩人踢進瞭湖裡,若無其事理理衣襟,一邊很隨意的道:“麻煩閣下善後。”一邊頭也不回的快步走開。
她的挺直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露臺後,晉思羽猶自愣在那裡沒回過神——這人行事實在太超乎常規瞭!
恢復行動逃離死亡之後第一個動作竟然不是感謝,而是踢人!
“嘩啦”一聲,湖面上濕淋淋冒出個人頭,那傢夥一手捂住撞出血的鼻子一手胡亂的抹水淋淋的臉,一邊怒火滔天的大叫:“怎麼回事?誰踢我下水?人呢?混賬!混賬!”
一抬眼看見晉思羽,長寧小王爺站在齊腰深的水裡,滿臉血跡和水花,狼狽的怒吼:“剛才那混賬是誰?有這麼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告訴我,我殺瞭他!”
晉思羽看著他,這才明白鳳知微為什麼要踢他下水,先前鳳知微身子大幅度後仰貼近湖面,長寧小王爺註意力又在他身上,後來又被毒針分瞭神,始終沒有看清楚鳳知微的臉,鳳知微不想被他發現自己身份和這番劍纏,幹脆踢飛瞭他。
晉思羽唇角露出一絲苦笑,這女人,當真狠辣決斷,常人難及。
他盯著水裡倒黴的長寧小王爺,突然心中滾過一絲快意——在她手下折戟的男人,可不止我一個。
“之彥。”他慢慢叫著長寧小王爺的名字,慢吞吞道,“剛才我看見有人背靠欄桿站立不住即將落水,沖過來一把抓住,還沒來得及看是誰,你便過來瞭,之後便這樣瞭,到底是什麼人,我也不知。”
“混賬!”路之彥狠狠抹一把混著血的湖水,一邊趟水上來一邊怒罵,“別給我再遇見你!”
晉思羽背靠著欄桿,看著鳳知微離去的方向,唇角扯出一抹溫和而又冷沉的笑意。
淡淡道:“是啊,可別遇見。”
···
鳳知微抬腳踢瞭救命恩人下水,絲毫不覺虧欠的揚長而去,回到大殿坐下來,那群人還在放浪形骸,沒人註意到她的離開。
她看見顧南衣竟然還沒回來,不由皺皺眉,有些不安,正想起身再去尋,忽聽得大殿之外一陣喧鬧,隨即一個不過六七歲的小胖子連滾帶爬的沖瞭進來,後面跟著一大群神色慌張的宮女嬤嬤,那小胖子進門就直撲攝政王座位,一看人不在,吼一下又撲向呂瑞,大叫道:“打瞭!打瞭!打打打打打——”
“好好說話!”呂瑞一聲低喝,那麼有氣無力的一個人,正色起來,立時人人噤聲,小胖子嚇得渾身一抖,立刻安靜瞭,抽抽噎噎道:“被打瞭……”
呂瑞神色一緊,道:“怎麼回事?你們怎麼在這裡?你偷偷帶出來的?”
小胖子神色一緊,慌忙道:“沒有沒有,不是我不是我,是……哎呀先別問啦,被打啦!”說著拽著呂瑞就走。
“誰被打瞭?”屏風後傳出攝政王的聲音,已經換瞭便袍出來,一眼看見小胖子,臉色一變,什麼也沒問,立即道,“在哪?帶我去!”
一邊抱歉的對鳳知微點點頭,一邊由小胖子帶路奔出去,西涼眾臣似乎都認識那小胖子,神色緊張的呼啦啦都跟瞭出去,鳳知微看著那群人的背影,皺皺眉,心中掠過一個不好的念頭,趕緊也跟瞭過去。
轉過回廊,過瞭幾方照壁,小胖子把眾人帶到一個小小的花圃,那裡正“兩軍對立壁壘森嚴”,兩軍一邊是一個兩三歲的灰頭土臉的錦袍孩子,後面圍著一大群侍衛內侍,一邊是也灰頭土臉的顧知曉,後面就一個光桿司令,她爹。
人多的那方刀出鞘箭上弦,齊刷刷指著那邊孤零零兩個人,那邊那兩個淡定得卻好像自己才是坐擁千軍的那一方,顧知曉正跳著腳指著那一大群,囊天括地的比瞭一個包圍的姿勢,不容置疑的道:“爹!包圓瞭!滅瞭!”
趕過來的西涼群臣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用一種“小娃娃很有勇氣可惜你死定瞭”的表情打量著她。
鳳知微卻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嘆瞭口氣,那娃一向覺得擁有她爹便擁有天下,想讓她怯場是不容易的,不過……難怪少爺給絆在這裡,確實麻煩,麻煩。
這邊人一過來,這邊這孩子立即像看見瞭救星,哇的一聲就哭出來,從嬤嬤懷裡掙紮而出,跌跌撞撞奔向攝政王,滿眼淚花的道:“打我……打我……”
攝政王看看場中情形,再看看那孩子額頭一塊青腫,皺皺眉,吸一口氣,連忙躬身,道:“微臣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後面官員早已齊刷刷跪瞭一地。
鳳知微又嘆瞭口氣。
果然運氣很好,隨隨便便就碰個皇帝。
對面顧少爺自然是巋然不動的,皇帝他又不是沒見過,哪種皇帝都一樣,大的,小的,誰都不能欺負他女兒的。
顧知曉則愣瞭愣,偏頭看看那娃娃,突然嘻嘻一笑,道:“皇帝?哈哈,皇帝架都不會打!”
那孩子在攝政王懷裡霍然扭頭,膽氣更壯幾分,兇狠的道:“拿下!拿下!拖出去!殺!”
攝政王沉吟瞭一下,要過巾帕,將那孩子臉擦凈,隨即溫和的道:“陛下,您既然來瞭,正好天盛使臣也在這裡,去正殿接見一下如何?這邊的事情,微臣會替您處理。”
“不要!”那孩子看也不看鳳知微一眼,立即就否決瞭攝政王意圖轉移註意力的提議,在攝政王懷裡拳打腳踢,“殺瞭她殺瞭她!”
鳳知微饒有興趣的看著那孩子,喂,嬌縱太過瞭吧?普通得很,還不如她傢顧知曉有王霸之氣呢。
“到底怎麼回事?”那邊呂瑞見拉不走西涼皇帝,便問小胖子。
“沒有啦……我們看她好玩,找她玩,後來,後來她學陛下說話……”小胖子第一句出來,眾人都露出想笑不敢笑的表情——西涼幼帝口齒有點不伶俐,平常最恨人學他說話,難怪。
“……陛下生氣,就去踩她的手……”小胖子老實,倒是一個字沒摻假,西涼小皇帝大聲道:“就踩一下!”
顧知曉立即“呸”的一聲,“你過來,給我踩,就踩一下!”
西涼小皇帝漲紅瞭臉又要沖過去,被攝政王給抱住,小胖子怯怯的道:“……沒踩著啦,她手快,抓著陛下靴子一拖,陛下站不穩,自己跌倒瞭……”
小皇帝立即兇狠的瞪過來,小胖子聲音越說越低,結巴瞭半天吃吃道:“呃,是她拖倒的……”
“她推我!”小皇帝大聲指著顧知曉。
顧知曉皺皺小鼻子,翻白眼望天,不睬。
“後來他來瞭……”小胖子指指顧南衣,眼神很崇拜的樣子,“哇,飛過來的,突然一下就把她帶到對面瞭……陛下想拽他衣角的,沒拽著,又跌瞭一跤……”
說到這裡也就完瞭,很簡單的孩子紛爭,那小皇帝揉著額頭不住跳腳,連聲嚷著要殺,所有侍衛卻都看著攝政王。
鳳知微笑吟吟也不說話,眼角瞟著那孩子,心想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啊……
“陛下。”攝政王看起來對孩子耐心很好,輕言細語的哄,“這是天盛使臣的女兒啊,是他國來使,您記得微臣給您說過的故事嗎,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再說您是皇帝,怎麼能和平頭百姓計較,那多失我大國皇帝風范……”一邊給他擦著臉一邊道,“要不讓小姑娘給你賠個不是……”
“休想!”顧知曉耳朵尖,立即大聲回絕。
“沒門!”顧少爺終於發表瞭個人意見——賠禮?要不是鳳知微教育他,女兒老者和小孩不能揍,他早就打得那嬌縱小孩滿臉開花。
攝政王“呃”的一聲,沒想到使臣有個性,使臣隨員竟然更有個性,西涼小皇帝卻已經暴怒起來,唰的一蹦蹦上他膝頭,大叫:“禦林軍,射!射!”
禦林軍雖然不敢立即執行皇帝命令,但是也不敢完全聽而不聞,前排箭手齊刷刷一跪,人人張弓拉弦,滿弓如月,吱吱嘎嘎的拉弦聲響沖破這一刻寂靜,四面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顧南衣將女兒淡定的抱到瞭自己背上,冷冷的看著那些箭手。
西涼小皇帝唇角露出一絲興奮而得意的笑意。
攝政王卻皺瞭眉,正要做一個手勢,忽聽一人道:“賠禮嘛,好辦。”
說話的自然是鳳知微,她好像沒看見那些劍拔弩張的箭手,施施然上前來,行到西涼小皇帝面前,微微彎身打量著他。
她那姿勢很有些奇怪,說行齊吧,不像,倒像是大人打量孩子的居高臨下神情,攝政王眉頭一皺,正要提醒使臣無禮,鳳知微卻已經一個好大的躬彎瞭下去,“天盛使臣魏知,見過西涼皇帝陛下。”
那孩子抬起頭,迎上鳳知微目光,隻覺得那目光水汽幽幽,似含笑卻又似陰冷,突然生出點緊張,下意識往攝政王懷裡縮瞭縮,又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有點畏縮的抬頭看攝政王。
攝政王在他耳邊悄悄道:“說使臣遠來辛苦,免禮”
那孩子還沒來得及學舌,鳳知微已經笑道:“陛下應該說。使臣遠來辛苦,免禮。”
“使臣遠來辛苦,免禮……”那孩子呆瞭呆,跟著說瞭,說完又覺得不對勁,再次扭頭看攝政王,鳳知微根本不給他詢問的機會,笑道:“按說本不該今日在這場合陛見的,禮節粗疏之處,請陛下諒解,三日後陛見,再容我等從容禮拜——剛才那事,小女年幼無知,誤傷陛下,還請陛下恕罪。”
那孩子似懂非懂的聽瞭,隱約聽懂是在賠禮,嘴一撇,道:“她打我!我殺她!”
“她是打你瞭……”鳳知微微笑湊近一步,“但是何必非要殺人解氣呢?陛下身邊本就沒幾個孩子,殺瞭多可惜?殺瞭有什麼意思?您要真生氣,我看還不如讓她做您幾天伴當,要打便打,要罵便罵,想怎麼處罰就怎麼處罰,不是更痛快?”
西涼小皇帝怔在那裡,慢吞吞的理解著鳳知微的意思,覺得這個提議聽起來比殺人要好,這麼兇的丫頭,以前從來沒見過,要是自己想罵就罵,想打就打,多好玩!
攝政王聽見這一句,怔瞭怔,萬萬沒想到鳳知微竟然是這麼個提議,可轉念一想這也不失一個好辦法,小孩子氣性雖然大,也不過一陣子的事,一刻鐘前要死要活,一刻鐘後喜笑顏開的多瞭是,先把眼前的緊張局面緩解,然後再相處相處,那一點小摩擦自然不算什麼。
他瞭解小皇帝,也就是地位崇高的孩子慣有的嬌縱,今天難得吃瞭這麼大虧,孩子的犟性子上來,硬要阻止反而不可收拾,畢竟皇帝的身份在那裡,如今魏知自願將養女送進宮暫且陪伴陛下,自然再好不過。
他心裡還別有一層想法——他的壽辰還有半個月,八月的時候是皇帝誕辰,到時天盛使臣應該還會滯留,最起碼天盛這批人要在這裡呆一兩個月,如今大越安王和長寧藩王都在,這個魏知留在這裡,如果能自願將養女送進宮暫住,等於交瞭個把柄在他手裡,何樂不為?至於那孩子性子倔傲,小皇帝未必能占上風,他可不管。
“既然如此。”他笑道,“隻是委屈令愛瞭,魏侯放心,令愛在宮中絕不會少瞭一根毫毛去,若有人敢動她一分,魏侯盡管找本王問罪。”
“有攝政王這句話便成瞭,能相伴陛下,是小女的福分,何來委屈?”鳳知微笑笑,到瞭顧知曉身邊,顧知曉盯著她,道:“你剛才說什麼?”
“剛才生氣不生氣?”鳳知微在她耳側問。
“很生氣。”顧知曉語氣嚴肅,重重點頭以表示程度嚴重。
“我給你個解氣的辦法。”鳳知微悄悄道,“哪,你去陪那個小混賬,先別發火,聽我說完,我會安排人保護你,不用怕誰會欺負你,你可著勁欺負他就是,真是的,踩我傢顧知曉,不想活瞭麼!”
無良的姨娘無恥的教唆三歲孩子,三歲孩子聽得兩眼生光,也悄悄道:,我籠子可以帶去不?”
“猴子不要帶,籠子和你的貓頭鷹小七可以帶。”鳳知微道,“籠子我和你一起改造的,你該知道哪些是殺手哪些隻是嚇人,你記住,嚇人可以,殺手絕對不可以,你出事,會害瞭你爹,明白?”
“明白。”顧知曉立刻嚴肅的大力點頭,“不會害爹爹。”
“不行。”這回說話的是顧南衣,“不能她一個人。”
鳳知微踮起腳尖,悄悄在他耳邊說瞭一句話,顧少爺皺皺眉,狐疑的看看鳳知微,不說話瞭。
這邊顧知曉聽見她爹不能留下來,立即改瞭主意,“不去,要和爹一起。”
鳳知微彎下身,也悄悄在她耳邊說瞭一句話,顧知曉眨巴眨巴眼睛,居然也閉上嘴。
父女倆對望望,都在想鳳知微給對方說瞭什麼,怎麼一下子這麼好說話瞭,還沒來得及通氣,鳳知微已經把顧知曉抱瞭過去,幹脆利落往皇帝身後的嬤嬤懷裡一塞。
那嬤嬤便是先前抱著皇帝的那個,一直站在角落裡,不錯眼珠的看著顧知曉,此刻鳳知微突然將顧知曉塞給她,她愣瞭一愣,久經歷練的宮廷嬤嬤,一瞬間竟有點手足無措感覺,鳳知微已經沖她笑瞭笑,又指指顧知曉,道:“拜托嬤嬤瞭。”
那嬤嬤手一伸,將有點別扭的顧知曉抱住,下意識點點頭,鳳知微已經帶著使臣們向攝政王告辭,攝政王一路送出昌平宮外,到得門口,各自上瞭車馬,轆轆車聲裡鳳知微掀開車簾,果然看見大司馬呂瑞的車子,和自己同路。
她隔簾對呂瑞笑瞭笑,道:“大司馬,剛才殿上鬥酒,您的酒量可真是讓本侯大開眼界,看您那模樣,怕是再鬥酒詩百篇也不在話下,在下鬥膽,可否請大司馬再賜教一二?”
“有什麼不成?”呂瑞的眼睛斜斜飛過來,如女子一般細致婉轉,“前方不遠,便是在下府邸,便請侯爺移步,再續前席?”
兩人隔著各自馬車車簾,呵呵一笑,一副有種繼續的樣子,隨即放下簾子,一前一後,相跟著往大司馬府而去。
下車入府,行到內三進,呂瑞的神情做派,已經和昌平宮中截然不同,一改懶散冷傲面貌,神色凝重急匆匆前行,四面不斷有人出面施禮,再在他手勢下無聲退去,看得出呂府氣度極為森嚴。
一直進瞭內書房,又進瞭內書房密室,呂瑞才施禮讓座,深深一揖道:“魏侯,先前得罪瞭。”
鳳知微回禮,笑道:“大司馬何故前倨而後恭也?”
“前倨者,不得已也。”呂瑞笑道,“後恭者,魏侯當受也。”
“哦?”鳳知微一笑,“大司馬為攝政王左膀右臂,西涼第一重臣,為何還需要這麼謹小慎微,當堂做戲?在下又有何功勞,當得大司馬一躬?”
“魏侯大概不願信我。”呂瑞苦笑,“也是,我知道我的名聲,不外乎奸臣之名,隻是身外之名,倒也不必計較那麼多,此事不提也罷,今日鬥膽相邀魏侯來此,實在隻為問一句話。”
“請講。”
“據聞魏侯養女,當初是在南海境內一處碼頭無意中拾得?”呂瑞神情隱隱幾分急切,“魏侯可否告知,令愛撿於何處?當時何等情狀?可有什麼隨身印記?”
一直沉默坐在一邊喝茶的顧南衣突然抬頭,鳳知微卻隻無所謂的笑笑,道:“大司馬何有此問?”
呂瑞凝視她半晌,苦澀的點點頭,道:“我不說個清楚,想來魏侯無論如何也不會對我實言相告,既如此,我也不怕將我這西涼一場宮闈秘事,和魏侯全怕托出,想來以魏侯為人,定然不會宣之於第四人之口。”
鳳知微笑瞇瞇答:“大司馬看人自然是不會錯的s”
呂瑞無可奈何的看瞭這個琉璃蛋兒一般滑溜的十八歲侯爺一眼,慢慢的喝瞭口茶,又將四面門窗重新檢查瞭一遍,才坐瞭下來。
暗室內燭火幽幽,明滅顫抖,將那人皎若女子的容顏照得沉黯不定,而眼神閃爍,漾起細碎而悵然的光。
他似乎是在思考措辭,又似乎在平息內心起伏的情緒,半晌緩緩開口道:“事情要從我西涼聖武十七年年末說起……”
···
西涼大司馬府密室裡燈火幽幽,三個人圍坐聽一段秘不外宣的西涼秘聞,天盛楚王府書房內燈火通明,楚王殿下入夜已深,猶自伏案批文。
來往小廝都躡手躡足,生怕驚擾瞭殿下思考國傢大事。
殿下確實是在思考大事,不過不是國傢的。
案頭五辮蓮宮燈明亮,照著一個薄薄的加瞭七道火漆的錦囊,包裹得嚴嚴實實,單看這東西的密封程度和加緊程度,是個人都得以為那是關系國傢興衰的絕頂機密軍國要務。
燈下寧弈單手支額,淡淡註視那錦囊,心想寧澄那東西越發混賬瞭,就算和鳳知微有關的事需要嚴加密封從專門渠道八百裡加急,也不用上七道火漆吧?這要萬一被哪國探子當成軍國要件拼命搶去怎麼辦?
楚王殿下腹誹瞭半天,伸手掂瞭掂錦囊,頓時又皺瞭眉——這麼重?不過是叫他將鳳知微近況揀要緊的回報,他以為是寫章回體小說?
心裡直覺的有些不好的預感,他也起身,關好門窗,才坐回去打開錦囊。
錦囊打開,啪的掉出一個本子,釘得整整齊齊的紙,還用麻紙做瞭封面,封面上還作瞭畫,著色新鮮大膽,筆意鬼斧神工,寧弈辨認瞭半天才認出來——春宮。
狀如鬥雞毫無風情的春宮圖下,是寧澄歪歪扭扭題寫的書名《西涼夢華錄》。
寧弈盯著那封面和題目,險些便沒將這部神作給摜到地上,看瞭半天,才耐住性子翻開。
第一頁赫然是“顧南衣和萬花樓頭牌纖纖之蓮花秘史”。
擂圖:一朵畫得更像南瓜的蓮花。
寧弈本來在喝茶,看著看著便趕緊咽下口中的茶,把茶盞迅速放下拿開一邊,擱得遠遠的。
他看著那一堆“個人看法”,看著寧澄那些“某人不知道有沒吃醋、顧南衣開竅瞭”之類的不懷好意的見解,眼睛微微的瞇瞭瞇,並無寧澄希望看見的怒色,卻有種針尖般的尖銳之意,微微的冷,也有淡淡的睥睨。
第二頁,“顧南衣迅雷不及掩耳之襲胸事件”。
插圖:一對站在門檻上紮胸的男女。
寧護衛的畫藝十分瞭得,所有的人物圖,不管什麼姿勢什麼神態,看起來都像鬥雞。
寧弈抓著神作,把事件和個人看法看瞭三遍,開始咳嗽。
雖然那畫畫得很神奇很不在狀態,他似乎也不想多看,但偏偏就忍不住還是看瞭兩遍,然後將臉掉開。
掉開的瞬間,他眼神裡有極細微的異光一閃而過,有點像怒氣,又有點像在思索。
宮燈下那歪歪扭扭的畫光影變幻,恍惚中似乎那一幕鮮活在眼前,寧弈皺皺眉,立即唰的翻過那一頁。
第三頁,字體尤其大些,用瞭紅色顏料寫的,血淋淋的漲眼睛,題目也很驚悚,“惡護衛誘人轉山,忠寧澄慘遭滅頂!”
插圖:好大一攤紅色的爛泥坑。
寧弈對某護衛悍然要求不幹的訴求理也不理,倒是將目光著重在有些字眼上落瞭落,他這回的神情微微凝重瞭些,撐著額頭仔細思索瞭一陣,半晌,閉上眼睛,微微嘆息一聲。
他眼神裡一瞬間有種悵然無奈的意味,很深,很遠。
第四頁,“西涼龍江驛最是那一舔的風情”。
插圖……這回不是寧澄大畫傢那振聾發聵的畫技,換瞭另一種振聾發聵——寧澄貼瞭好大的一張紙,屬於鳳知微的親筆作畫。
他還是很有毅力的把那幅魏侯至今唯一的名作給偷瞭出來。
畫紙好好封著,他在上面寫:殿下,這是鳳知微的畫,這是鳳知微的畫哦,我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偷出來的,你看完還得還回來給我,不然顧南衣發覺我偷瞭一定會閹瞭我,我冒瞭這麼大險,就是為瞭給你一個驚喜,可憐見的前面幾封信你一定被打擊摧殘得厲害,這哥畫一定可以讓你開懷,我絕對相信你會被這畫振聾發聵,對瞭,看信時有在喝茶嗎?請一定把茶盞挪開,弄臟瞭畫我還是會被閹的。
寧弈看著這一堆羅哩羅嗦的,眼神裡透出笑意,心想鳳知微的畫還確實沒見識過,她棋藝不錯,每次和陛下對弈都能保持三輸一贏,字也不錯,在朝中可保持中流水準,想來畫也是一樣,控制在一個不絕頂卻也不寒磣的范圍內,或者比自己想象得更漂亮些?
這麼想著便帶瞭幾分喜悅,小心的去拆那疊起來的畫。
畫一點點鋪開……
隨即……
尊貴深沉喜怒很少形於色的楚王殿下,生平第一次的呆在瞭那裡……
窗縫裡漏進秋夜的風,“絕世名畫”在風中瑟瑟顫抖,畫上那一堆大圓圈中圓圈小圓圈,像一團亂冒的金星在眼前飛舞。
半晌寧弈才狠狠吸瞭口氣,也不知道是吸進午夜涼風還是別的原因,突然開始不斷的咳嗽。
一邊咳一邊顫抖著肩。
一邊顫抖著肩一邊將那精彩萬分的《西涼夢華錄》趕緊推開。
一邊趕緊推開那讓人想死的“個人看法”,一邊迅速的鋪紙磨墨。
準備給混賬護衛,就這本《夢華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