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悄悄出瞭驛館,寧弈把自己那匹越馬牽出來,鳳知微正要另找一匹馬,不防身後蹄聲一響黑影一閃,寧弈揚鞭策馬風一般的過來,經過她身邊時探腰兜臂一抄,輕輕巧巧便將她給擄上瞭馬。
鳳知微也不掙紮,老老實實坐在他身前,回眸笑道:“倒是第一次見你施展騎術,居然還不錯。”
“僅僅是不錯嗎?”寧弈在她耳邊輕笑,“你總是吝嗇用溢美之詞來贊我。”
“閣下這一生溢美之辭聽得還少嗎?”鳳知微輕輕一笑,“總得有那麼一兩個諍臣說點逆耳之言——比如我。”
“諍臣……”寧弈一聲輕笑,突然道,“倒是有人說你是弄臣。”
“是嗎?”鳳知微懶洋洋道,“做弄臣也比做直臣來得好——古往今來,弄臣多半活得長。”
寧弈低下頭,細細嗅她鬢邊淡香,笑聲輕輕淺淺,“你隻要在我身邊,我保證你隻會死在我後面。”
鳳知微默瞭一默,才道:“幹什麼呢,說這麼不吉利的話,也沒個忌諱。”
寧弈笑瞭笑,兩人都不再說話,夜風將衣袂和長發吹散,層層疊疊水波般漾開,彼此的氣息也溫存而纏綿的糅合在一起,一層層交織融合分不清你我,華艷清涼的王者之香裡氤氳出淡淡月下蘭花般的香氣,糾纏在一起讓人想起午夜裡在深宮中寂寞徜佯的風。
月色下寧弈微微低頭,鳳知微的長發就掠在他頰側,她難得肯改瞭女裝和他同行,松松挽髻淡淡梨妝,耳後一片肌膚精致雪白如明月,因為長久不戴耳飾,耳洞已經消失,耳垂玲瓏可愛洋圓若珠,月色淡淡照過來,看來晶瑩透明如上好荔枝蜜,讓人忍不住便想咬一口,嘗嘗那滋味是否真的甜蜜透心。
寧弈也便真的這麼做瞭。
他輕輕一偏頭,含住鳳知微耳垂,鳳知微“啊”的一聲,不敢生拉硬扯,隻覺得他含得雖輕,但隨著馬身顛簸,齒間在耳垂上起起落落,摩擦得心都似乎跟著一顫一顫,趕緊抬手護住耳朵笑道:“你省心點好不?這一起一伏的,你要害我變成豁耳?”
話說完才覺得不對勁,怎麼聽這話都帶點曖昧,趕緊訕訕的笑幾聲,想找話岔開話題,寧弈卻向來對這類話反應靈敏,立即低低一笑,道:“下次換個地方一起一伏……嗯……保證不會扯壞你耳朵……哎喲!”
鳳知微一個肘拳搗在瞭他腰眼,搗住瞭某人的無恥調笑……
當然那力道很輕,寧弈的呼痛也帶著笑意,戀戀不舍的又嗅瞭嗅她才放開,手滑下去攬住瞭始的腰,嘆息道:“好歹今日沒加幾層棉花,總算知道瞭你的真正尺寸。”
“帝京傳言,殿下閱遍花叢,看美人極其眼毒,”鳳知微悠悠道,“據說隔著冬日棉衣,也能看出美人身形尺寸,難道以往傳言,都是假的?”
寧弈突然一拍馬籠頭,十分扼腕的道:“哎呀,沒帶一簍好螃蟹來!”
鳳知微愕然回首看他,心想這是哪跟哪啊,再說這春天哪來的好螃蟹?
寧弈笑吟吟盯著她眼睛,慢吞吞道:“醋是現成的瞭,隻差好蟹啊……”
鳳知微瞬間回神——這混賬在拐彎抹角說自己吃醋!
她惱羞成怒直覺要反擊,一看寧弈眼神,很明顯不懷好意,沿著這話題再說下去八成要吃虧,她雖然自負伶牙俐齒,但是在這方面可沒有某人皮厚心黑,這是女人天生的弱勢,鬥不得。
於是遇事一向喜歡考慮再三的鳳姑娘,立即偃旗息鼓,一言不發唰的掉頭,若無其事的望向前方,眼神很正經,表情很自然,寧弈笑吟吟微偏著頭,饒有興致的看她的耳後,那裡微紅一片,忠實的暴露瞭某個裝淡定的人的內心思想,寧弈看得心情很好,眼神很蕩漾,表情很舒爽。
然後某一刻那馬自己停步,寧弈一抬頭,有點遺憾的嘆息:“這馬跑得太熟瞭,該牽頭驢來的。”
鳳知微:“……”
隨即她吸吸鼻子,翻身想迅速的下馬,不想被寧弈用力捺住,他自己先跳瞭下來,手一伸道:“來,讓我接鳳小姐下馬。”
鳳知微高踞馬上不動,斜眼睨他,問:“有必要這麼矯情麼?”
“有。”寧弈答得肯定,仰臉看她的眼神居然十分認真,“你曾說過,你想過最簡單最普通的生活,但你我的身份,註定瞭常人能做的很多事,我們都做不成,今晚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你我便放下一回架子,忘記自己,做世間普通男女該做的事,比如,這個時候,都應該男人扶女人下馬。”
鳳知微低臉看著他,想起那年南海自己說過的那個願望,想起臨去西涼前那夜藤蘿餅香氣裡他的告白,那段話當初說出是為瞭拒絕,然而他卻始終記得請楚,並在自己能夠做到的范圍內努力的接近。
做世間普通男女,可以縱情歡笑縱情哭。
多麼美好。
她的臉隱在夜色暗影裡,身後淡月梨花,斑駁零落,看不清眉目神情。
寧弈的手,平靜而執拗的伸著,似乎要天長地久的等下去。
鳳知微終於輕輕一笑,伸手握住瞭他的手,指尖相觸的一瞬間,兩個人都似乎極其輕微的顫瞭顫。
一顫之後寧弈微微用力,鳳知微從馬上利落跳下,她銀色的衣裙在半空中一閃,像天際傾瀉下來一抹明光。
寧弈順勢攬瞭她的腰,兩人靜靜看前方不遠處的建築,那是建在黎山腳下黎湖之畔的帝王行宮,並不大,和帝京宏偉壯闊的皇宮大相徑庭,十分精致玲瓏,遠遠望去,翠帶離披花木蔥鬱間露出淡金淺碧飛簷一角,像落在青山水色之間的一顆明珠。
行宮背靠景致秀麗的黎山,面對煙波浩淼的黎湖,進可攻退可守,水陸交通都十分方便,鳳知微從軍事和遊賞的角度仔細觀察瞭一會,都覺得十分完美,不禁贊嘆道:“真是絕妙好地。”
“內殿已成,外圍還沒完全竣工。”寧弈指瞭指宮殿外圍的一堆堆磚瓦木料,“行宮自從開始建造,便遷走瞭附近所有住戶,周圍三十裡以圍墻圈起不允許外人進入窺看,對外隻說是治理此處河道,馬上內殿竣工,外面還要再做園林,這一塊地,都會被圈起。”
“這行宮看來還挺機密。”鳳知微笑道,“陛下是什麼打算?”
“我也不知。”寧弈搖搖頭,“事實上我之所以帶你來看,就是因為這殿確實不是尋常行宮,內殿可以說是密殿,一半都在地下的。”
鳳知微怔瞭怔,內殿在地下?難道天盛帝真的想把這裡作為一個避難所?他好端端的要建造這樣的宮殿,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寧弈攬著她走瞭幾步,暗處立即有人喝問,在寧弈回答並出示腰牌之後便立即靜默無聲,鳳知微看看四周寂靜的黑暗,心想還在建造便這般森嚴,一旦落成,這其中用處,隻怕還真不是簡單的行宮。
一路過去,雖然寧弈並沒怎麼介紹,外圍也隻有雛形,但以鳳知微的眼光,還是看出這處行宮的不凡之處,佈局精妙,隱含陣法,有些地方設計得有些古怪,連她都看不出是拿來做什麼用的,而整個行宮雖然靠山,卻在後方挖瞭環水河,像護城河一樣環住整個宮殿,其上覆以活動吊橋,避免有人從後山潛入包抄給行宮帶來危險,而從地勢來看,這處行宮雖在湖邊,卻是湖邊最高的一塊地,所以若有人想炸湖淹宮,那也是不可能的,整個行宮設計周密,看起來當真是極好的避難所。
一路看著一路想著,沒留神一抬頭,一方宮殿已經巍然矗立眼前。
淡金簷角,飛龍舞鳳,十八廊柱新上明漆熠熠閃光,簷下金鈴在風中清脆有聲,四面梨樹花開得正好,風過梨花落如輕霜,在一色淡青鏤花地磚上輕盈起伏,滿地裡便似揚瞭碎雪,而月色皎潔,自玉階前溫柔鋪下,如一卷潔白長緞,直到腳邊。
“真美……”鳳知微近乎著迷的看著月色下玲瓏深殿,突然輕快的奔向前,銀色裙裾沸過月輝皎潔的地面,比月色更明更亮,因那輕盈步伐而旋起的大片燦銀的衣角,似一朵流光溢彩的花。
她笑吟吟的奔上臺階,扶住那廊柱,隨即睜大眼睛,驚喜的道:“雙層暗雕?這是江淮那邊絕頂匠人的技藝吧?每個角度看來的雕刻都不盡相同,卻又絕不混亂繁雜——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她以指輕觸那精致雕刻,扶著廊柱含笑回首,一瞬間梨花落鬢月色垂簾,她回眸的眼神溫軟,笑意恬然,也似一朵新綻的芬芳梨花。
寧弈在三步之外的階下,微微仰首看著她,一瞬間他眼神如這夜風蕩漾,華光明滅,那樣的眼神開放在滿院杏紅梨白中,璀璨葳蕤群芳失色。
他輕輕的笑著,道:“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鳳知微輕笑著,繞著那十八廊柱饒有興致的一一看過去,正看側看上看下看每個角度都有不同畫面,寧弈步上階來,很有耐心的含笑跟隨著她的腳步,卻不說什麼。
鳳知微也起瞭興趣,把每個廊柱的各個角度都要試一試,有心想找出更多的畫面來,當她突然將身子側扭轉頭去看一個廊柱時,突然“咦?”瞭一聲心
寧弈立定,靠著廊壁,泛起淡而神秘的笑意。
那些藏在最深處的玄機,等待她霍然回首發現,他永不會提前說破,破壞那一份乍然相逢的驚喜。
她果然還是發現瞭。
鳳知微已經蹲下身去,用一種有點別扭的姿勢,圍著那十八廊柱,轉瞭一圈。
她臉上的神色,從最初的驚訝,到疑惑,到瞭解,到漸漸沉靜,等到看完那十八個廊柱,她臉上神情,已經難辨悲喜,化作淡淡的沉寂和微微的蕭瑟。
那個不易被人發現的角度,不算大的一塊地方,那層雕刻之下的線條,另外述說瞭一個完整的故事。
他和她的故事。
秋府冰湖初遇、雪夜孤橋共飲、蘭香院花園對峙、青溟書院肅殺挽弓、落花樓頭相望、暴雨廢宮橋頭、金殿賦詩擲杯、暨陽孤崖相援、南海船頭戲官場、隴西府邸殺人頭、燕傢祠堂解圍、海上擊寇高舟……刑部大堂咆哮擊案、謹身殿內紅粉危局、漱玉山莊東池水暖、碧照崖下伸手相牽……
十八柱,十八畫,將他和她這一路相交的歷程如珠串起,歷歷在目,鳳知微不自覺的伸手緩緩去撫那層雕刻,恍惚間想,原來他和她,一起經歷瞭這麼多,這麼多。
寧弈在她身側輕輕蹲瞭下來,也伸手去撫摸那層暗雕,他的語聲悠長沉緩,讓人想起靜夜裡無聲翻開的發黃的舊書頁,歷歷沉香。
“……知微,你看,這些過往,我讓人仔仔細細的都刻在瞭這裡,百千年後所有的人都老去,唯殿堂長在,不論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江山更替、甚或人心遊移,隻有它們總在這裡,歷光陰不老,永不磨滅。”
鳳知微回首看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晶瑩的光,半晌輕輕“嗯”瞭一聲,卻道:“天下無不死的英雄,也沒有不毀的殿堂,終有一日,它們還是會湮沒於塵埃。”
“那便把它記在心裡,化為靈瑰也意識不滅。”寧弈輕輕握住瞭她的手。
鳳知微定定的看著他,半晌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突然回過頭,指著中間的一根廊柱,道:“大部分我都看出瞭畫的是什麼,唯有這根,我沒看懂。”
那根廊柱上的雕刻,很簡單,是兩座城門,兩座牌坊,兩座高臺,兩兩相錯,無聲矗立在飄落的大雪中。
“那一年大雪,我從南海追著你的腳步趕回帝京,”寧弈的聲音也像那畫上微雪沉涼,“緊趕慢趕,終究是遲瞭一步,那天你從正殿出,過九龍臺,經玉堂大街,越神水門,出永寧門,離京。而我,自長安門入,過神水門,經玉堂大街,入九龍臺,回京。”
他的手指,緩緩沿著那兩條相交相錯的路線遊移而過,畫出一個不交集的圓弧,“你看,隻差一步,隻差一處,便成不瞭一個圓滿的圓,生生錯出瞭一個斷層,卻不知道何年何月可以修補完整……知微,我隻但望,我們之間,不要再這般相遇而擦肩而錯。”
鳳知微的手指,也像他一般,無聲順著那條悵然的線路走過一遍,恍如那年,聖纓郡主遠嫁的隊伍,和南海欽差回京的隊伍,近在咫尺而錯身而過。
隨即她微微一笑,站起身,環視這十八廊柱,一瞬間她閉上眼睛,似乎想在這夜月色梨花下,將這一幕深深銘記。
等到寧弈站起身時,她已經睜開眼睛,依舊是那樣迷蒙而又清明的眼神,笑道:“看看內殿吧。”一轉身,當先進瞭殿。
殿內自然是錦繡帳幔,熏籠寶鼎,極盡華麗之能事,鳳知微得瞭提醒,並沒有太註意這些,目光在墻面一掃,又回憶瞭一下外面的地面,果然發覺層高有異,隻是被那階梯遮掩,不是精通此道的大師,絕不容易發現。
她正在尋找下到下一層殿內的機關,忽然面前整幅的墻一分為二,下半截緩緩沉落,那樣巨大的墻壁突然降落,聲勢驚人,她駭然回首,笑道:“險些以為地震。”
寧弈站在她身後,立在月色光影裡,含笑相望,他身邊四面不靠,也不知道是怎麼打開機關的,鳳知微也不問,隻對墻面降落後的地下看瞭一眼,道:“真是別有洞天。”
“我帶著你,不然隻怕有機關。”寧弈上前挽住瞭她的手,兩人步下階梯,階梯不過短短數截,迎面就是一座深紅色浮雕瑞獸的寬闊大門,寧弈輕輕推開,裡面的裝飾,竟然和上面一模一樣,隻是空曠些,還沒放什麼東西,巨大的繡著人物戰爭圖景的深紅明黃地毯,從門口一直鋪到殿壁,奇異的是四面的墻,上半截是鏤空的,並不如想象中的黑暗,還有淡淡的光線透入。
“這殿雖然半掩地下,但設計的時候采取瞭轉折取光的辦法,可以收到外面的光線,聽見外面的聲音,如果不想被打擾,把那些暗窗關上就可以瞭。”寧弈指指上端的一些小窗。
鳳知微看著這設計,心裡又奇怪的掠過一個想法,覺得這殿說是避難所也不合適,倒有點像是……地宮。
這麼一想忍不住笑起來,自己都覺得荒唐,天盛帝的陵寢是早已選好瞭,在臨近山北道燕滸關外的燕滸山,數百位堪輿大師選中的最佳龍脈地,動工也有數年,怎麼會改到這裡,再說看著也不像啊。
寧弈偏頭看著她,問:“笑什麼?”鳳知微搖搖頭,繞過地毯走上前去,大殿空曠,隻在盡頭側角垂著帳幔,她掀開帳幔,看見整面墻都是頂天立地的多寶格,上面什麼珍奇古玩都沒有,隻在正中,放瞭一壺酒,那酒酒壺精致奇異,看得出來是名品。
“這是我的私心瞭。”寧弈走過來,笑道,“這殿雖說造好瞭,什麼時候啟用卻還真是難說的事,我上次得瞭一壺好酒,先存在這地下,以後沒酒喝瞭可以過來取。”
“你怎麼會沒酒喝?再說你那酒量我看還是算瞭吧。”鳳知微笑笑,伸手去取那酒壺,寧弈笑道,“你饞瞭?那我們便現在喝瞭吧。”
“我看還是算瞭吧,你喝醉瞭我還得背你回去。”鳳知微手指觸及那酒壺,又收瞭回去,她修長的手指在紫檀的多寶格架上拂過,道,“這裡倒是幹凈,有人進來打掃麼?”
“我們看過後,就要封閉瞭。”寧弈道,“本來應該奉請陛下前來看看的,但是陛下畢竟有瞭年紀,懶得動,隻說知道瞭,這是皇傢禁地,完全竣工後,除非陛下下令啟用或專門派人來,否則任何人都不許進來瞭。”
“看來我還算好運,好歹趕上趟看一眼。”鳳知微笑笑,寧弈伸手撫撫她的發,道:“未必,以後啟用,以你的身份,想要看機會多的是。”
他似乎有點累瞭,在地毯上順勢坐瞭下來,仰頭看著鳳知微,道:“我倒有點渴瞭,幹脆咱們在這把酒給喝瞭吧。”
鳳知微靠著多寶格架,笑著搖頭,道:“怎麼這麼饞嘴?不行不行。”寧弈瞅著她,拍拍身側地毯,道:“那來坐坐,走瞭那半天不累麼?”
鳳知微忍不住翻翻白眼,心想走什麼路瞭?一路騎馬,也不過看瞭這個密殿,這人真懶,找理由都在敷衍。
她在地毯上坐下,小心的離寧弈兩尺安會距離,寧弈看她那一臉防備的神情,倒笑瞭,也不說破,雙手枕頭躺在臺階地毯上,道:“把西涼的事給我說說吧,寧澄那小子正事不管,盡說些有的沒的,看著他那密信,真是令人火冒三丈。”
“得瞭吧。”鳳知微靠著臺階,仰頭看金碧輝煌的藻井,簡單的將西涼殺王之事說瞭個大概,又道,“你那寶貝護衛,公然跟蹤也就罷瞭,還偷我的畫,哎,是不是在你那?還我還我。”
寧弈笑笑,悠悠道:“那畫啊?魏侯墨寶舉世難求,我給裱起來,掛我書房墻上瞭。”
鳳知微“啊”的一聲,愕然道:“不會吧?沒有人取笑你眼光有問題?”
“怎麼會?”寧弈伸手一刮她鼻子,“陛下上次到我書房,對著那畫看瞭半天,完瞭問我,這是哪一種寫意新流派,看著怪眼花的,辛子硯當時在,虧他一本正經的騙老爺子,說是三清山祖師老爺子丹陽子的墨寶,圈圈就是太極,一堆圈圈就是一堆太極,啥時候把圈圈太極都看懂瞭,也就證道成仙瞭。”
鳳知微撲哧一笑,“辛院首好大膽子!也不怕欺君之罪?”
“陛下對他向來愛重,也知他性格放縱文人習氣,並不和他計較。”寧弈道,“他在邊疆監軍一年多,很辛苦,回京來瘦瞭一圈,陛下的意思,等他手上的《天盛志》編完,就升他入內閣。”
鳳知微靜靜聽著,寧弈又道:“這次你出使西涼,不墮國威,朝中有批居心叵測的,趁勢說要升你的爵位,我給攔瞭,我說出使他國揚我國威本就是使節應為,身為使節卷入他國內政卻還算是罪,仔細算來應該降罪才是,當時朝堂上很是辯論瞭一陣,最後陛下折中瞭兩邊意思,說功過相抵,你才繼續做你這個一等侯。”
鳳知微目光閃動,聽得仔細,半晌嘆道:“還是你最懂陛下心思啊……以退為進,拿捏分寸毫無謬錯,恭喜殿下,放眼朝中,你再無敵手。”
“你錯瞭。”寧弈的回答讓鳳知微愕然回首,聽得他帶笑道,“配做我敵手的,還是有一個的。”
他似笑非笑,眼波流動,鳳知微轉開眼神,也沒有裝傻的去問是誰,輕描淡寫轉瞭話題,“這事算是殿下幫瞭我,我該怎麼謝你?”
“謝我啊……”寧弈拖長聲調,突然手一拍,驚聲道,“什麼東西!”
他手掌拍下的同時鳳知微也覺得身下一陣震動,地板似乎一斜,她身子不由自主傾向寧弈那邊,大驚之下她下意識去拔腰間的軟劍,手剛到腰間卻被一雙手驀然按住,隨即身子一沉,砰的撞在瞭一人的懷中。
她一撞上去便知道上當,翻身要躍開,寧弈已經動作很快的將她緊緊攬住,笑道:“……怎麼謝我?嗯……以身相許如何?”
他的手指掐在她腰間軟麻穴,鳳知微努力抗拒著不讓自己因為身體的軟而化在他身上,一邊用肘抵著他胸膛,一邊臉色微紅的恨恨道:“半年不見,越發無賴。”
寧弈突然嘆瞭口氣,道:“如果可以做君子便擄獲芳心,哪個男人願意做無賴?這不都是逼的麼?”
鳳知微氣極反笑,點頭道:“是,是,是我逼得你,真真是對不住。”
寧弈點點頭,“無妨無妨。”
鳳知微無可奈何就差以頭搶地,隻可惜身下是他的胸膛,撞上去他八成誣賴她投懷送抱,隻好恨恨的掙紮,寧弈卻不讓,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肩,揚眉笑道:“別氣別氣,其實我是為你好,你剛才坐錯地方瞭,那地方有機關,你坐一會沒關系,坐久瞭翻扳陷落,你會掉在陷阱裡的。”
鳳知微一回頭,果然發現半邊玉階塌瞭下去,這下更添幾分怒氣,“敢情你算著時辰算計我的!”
寧弈還是在笑,抓著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握在一起,鳳知微愕然看著他動作,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卻見寧弈將她的手小心的握成一個拳頭,然後往自己胸口一擊,道:“喏,給你打。”
鳳知微瞪著那拳頭,哭笑不得,半晌道:“殿下今兒真有玩興。”
寧弈卻突然斂瞭笑容,握住她的拳頭,淡淡道,“是嗎,那是因為你沒有玩興,因為你永遠那麼理智克制,在剛才那一刻,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如普通受騙女子一般,在被情人玩笑設計之後,含嗔帶怒,輕飄飄打情罵俏的揮拳相揍。”
鳳知微看著自己拳頭,目中流露過一絲迷茫之色,寧弈看著她神情,眼底掠過淡淡嘆息,“我但望你我今夜做一對普通男女,可惜你好像難以入戲。”
鳳知微勉強笑瞭笑,道:“資質愚鈍,不善做戲,奈何奈何。”
寧弈瞟她一眼,也不反駁,松瞭她拳頭,卻攬瞭她在身側,道:“躺一會吧……有東西我想和你一起看。”
鳳知微一仰頭,便低低“咦”瞭一聲山
此時她才發現,先前那個金碧輝煌,和上方一模一樣九龍戲珠藻井,此刻已經變瞭模樣,正中間那個碩大的“珠”,足有一丈方圓,此時都轉成瞭透明,透過這枚“珠子”,可以看見上方的大殿的殿頂,不知何時也慢慢出現一大片透明的穹頂,似乎還在旋轉著,月色星光被那旋轉的輪盤一轉,再透過雙層透明穹頂灑下來,整個地下宮殿原本不起眼的墻壁突然閃起無數的碎光,仔細看才發現壁上鑲嵌瞭無數同色寶石,和蒼穹之光交織映射,整個大殿頓時星彩閃爍,月色沉浮,四面交織的光穿梭縱橫,華彩氤氳,人在其中,如在天宮。
這一幕光彩流離,爍人眼目,連久閱江山國色的鳳知微都一時震驚得愣住,她近乎癡迷的仰起頭,細細看那光與光交錯而營造的迷離幻境,在那些流動的彩色煙光裡捕捉軌跡,連驚嘆都忘記。
寧弈微笑著攬著她,並沒有看那光怪陸離的人間天上奇景,隻是含笑偏頭看鳳知微臉上神情,她一貫神情平靜的容顏上,此刻終於如尋常女子一般,露出驚喜眩惑而至忘我的神色,斑嫻的星月寶石之光照得她眉目華美,她的喜悅亦如這光華明亮。
寧弈的眼底,卻湧出淡淡憐惜之色。
相遇數年,真正第一次在她臉上,看見驚喜這樣的神情。
不枉他尋遍名匠大師,親自下山北去請一位隱藏在山野的前輩高人,費時三月,趁夜加工,才成就這神話一般的星月大殿。
想要博她一喜,何其艱絕,便傾瞭江山,難換。
夜靜,夜已深。
大殿亦深深,身在地下卻攬星月之光浮沉其間,四面彩光如練,如浮波簇擁,光海之中,那對相擁而躺,仰首凝視這一暮奇景的人,在流動的靜默裡,各自笑意氤氳,如在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