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剎那間頭也不回,另一隻手立掌如刀,對那人腕脈毫不留情一劈一叼!
雪白的手指在黑暗中漾開層疊的光影,快得令人反應不及,那人的手腕卻如遊魚,一滑便開,伴隨一聲低低的笑。
鳳知微聽見那聲笑,心顫瞭顫,一瞬間她背對那人的眼睛裡滑過一絲復雜的神色,隨即便縮瞭手。
當她終於回首時神色已經恢復正常,有點嗔怪的笑道:“殿下為瞭騙我下來,真是費盡心機,值得麼?”
烏篷船漏下絲絲縷縷的天光,寧弈在那樣細碎的光影裡微笑,“和你獨處太難,怎麼做都是值得的。”
“這有何難?”鳳知微在他對面坐下來,一邊探身對外面打個手勢示意無妨,一邊笑道,“您過來,隻要通知一聲,我必然親自迎出,請在大船上品茗賞景,何必要窩在這小船,玩出諸般花招?”
“我就是不要你那些虛張聲勢的招待,所有人眼睛看著,你揖我讓,做盡表面功夫。”寧弈悠悠道,“我要的是獨處,獨處。”
鳳知微探頭看看外面,道:“那個舟子呢?可不要為瞭誑我下來,你真的要瞭人傢的命吧?”
“可不是麼?”寧弈笑道,“我把他給推下去瞭。”
鳳知微瞟他一眼,笑笑,偏頭看外面的雨,她有點不敢回頭,怕寧弈能在她眼神裡看見更多東西,直到今日,她才驚心的發覺,寧弈對她的瞭解,隻怕已經超過瞭她以為的程度,今天小舟上騙她下來這一場戲,完全就是針對她的性格和遇事處理習慣而來,先以灑脫放歌的舟子,引起她的註意,再令舟子無辜被大船震落,使她不能旁觀,而岸上母子相攙呼喚更是神來之筆,逼得她內心不安,親自探看,而小舟始終擺出的陣勢是無害而安全的,使多疑的她,終下大船。
看起來很簡單近乎玩笑,卻必須是對步步小心的她徹骨瞭解,才能做到。
而因此引發的一個更關鍵的問題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躲他?他知道如果正式相送她不會和他單獨相處,不然何必花這麼大的心思,隻為孤舟相見?
鳳知微自認為自那夜之後,自己並沒有露出任何不對來,然而寧弈那人,又有誰能完全摸清?
她對著雨幕沉思也不過一霎,隨即伸手接瞭點雨水,縮回手來,笑道:“雨有點大瞭。”
一回身,卻見寧弈變戲法似的端出一方小桌,桌上幾個精致瓷碟,卻用銀絲鏤雕蓋子蓋著,隱約間有清淡誘人的香氣,從那些銀絲縫隙間,裊裊散發出來。
“這是什麼?”鳳知微揚起眉,“哪來的?”
寧弈靠著船艙,笑而不語,隻對她做瞭個請的手勢。
鳳知微笑吟吟掀開蓋子,立即“哦——”的一聲,尾音上揚,幾分驚異。
雪白的碟子裡,一方淺綠色的筍尖凍晶瑩如碧玉,四面襯著醃過的淡紫色的薑芽,色彩漂亮和諧得簡直可以直接入畫。
“南陽冬筍。”寧弈取出兩雙銀筷,用筷尖指瞭指那菜,有點遺憾的道,“可惜不是春天,不然直接用江淮第一場雨後的燕來筍,清脆鮮嫩,滋味更勝一籌。”
“南陽冬筍已經是筍中名品,冬天裡一兩銀子一兩。”鳳知微嘖嘖贊嘆,“你就不要要求太高瞭。”
“筍是好東西。”寧弈淡淡道,“千裹萬卷,層層外殼,不費盡心思一層層剝去,誰又知道內裡滋味無窮?”
鳳知微心中一震,總覺得他話裡有話,抬眼笑道:“世人貪口腹之欲,總愛琢磨著振弄美食,你瞧那筍采下時足有手臂粗,最後剝完能用的,卻隻有指尖大一點,想起來著實可憐。”
寧弈一笑,筷子一劃給她佈瞭一塊,道:“吃你的吧,連筍都可憐,那雞鴨魚肉你吃不吃?餓死算瞭。”
鳳知微眼看著那漂亮如藝術品的菜給他這麼橫筷一劃不復原樣,連呼可惜,寧弈瞟她一眼,幹脆把蓋子都掀開,頓時吸引瞭鳳知微的註意——一方淺紅魚形盤裡盛著幾條肉質細嫩的銀白蒸魚,擱著淡黃的薑絲和翠綠的蔥,湯色透明如鏡,寧弈道:“這叫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一盞天青琉璃盤裡,烤得金黃的脆皮肘子團成一個圓滿的圓,荷葉墊底,香氣撲鼻,四面散著潔白的蛋白,雲朵般環繞,寧弈又是一指,“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一方紫砂湯缽中,淡乳色的湯汁裡無數拇指大的丸子,潔白圓潤,點綴著微碧的紫菜和淺紅的蝦仁,那些色彩鮮艷的配料在湯水中盈盈浮遊,姿態曼妙,寧弈取過一個細瓷荷葉小碗,給鳳知微舀湯,道:“這叫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
“這哪裡吃的是菜,我看吃的是詩。”鳳知微聽著那些菜名,垂下眼睫,並不多問,卻岔開話題,“哪傢大廚?手藝這麼精美?”
寧弈笑而不答,鳳知微看來看去,震驚道:“難道是你做的?”
“我哪有這樣的手藝?”寧弈似在出神,隨即取出一個精致酒壺,道,“古月山酒,江淮名釀,你嘗嘗。”
鳳知微也不拒絕,卻笑道:“今兒你若醉瞭,我是不會背你上大船的,你便在這舟上順水漂流吧。”
“那也挺好。”寧弈酒盞擱在唇邊,看她的眼神也如酒色蕩漾閃爍,“若真能瞭無掛礙的隨水漂流,也未見得不是好事。”
鳳知微卷開船艙簾子,風頓時卷著細雨掠瞭進來,冬日江面微雨,四面一片蒙蒙的灰,遠處連綿的山在淡色的蒼穹裡抹出一道道靛色的虛影,斜風細雨裡,烏篷船悠悠漂流,青箬笠綠蓑衣在船頭鼓蕩,像一副靜止在時間裡的畫。
恍惚中似乎喝瞭很多酒,寧弈早就醉瞭,用手撐著頭,猶自一杯杯的飲,鳳知微也不勸,比他喝得還多,和著那馥鬱清甜的酒液下肚的,似乎有這夜江面的風,纏綿的雨,還有無數難以言說以為自己才知的心事,船艙裡各自身後都堆瞭一小堆那種精致的小酒壺,到得後來不像是小舟伴雨對酌,倒像是在拼酒。
夜將深,雨夜無月,唯有船的影子被橫波割碎,盈盈遊蕩,鳳知微將最後一個酒壺拼命的搖瞭搖,直著眼睛喃喃道:“咦,怎麼……就……沒瞭?”
對面寧弈伏在桌上,胳膊肘都快撐到菜盤裡瞭,菜其實沒怎麼動,酒倒灌瞭一肚子,這樣空腹喝酒,好酒量的鳳知微都快倒瞭,更別說本就沒酒量,靠解酒丸撐酒場的寧弈。
他私下和鳳知微喝酒,自然不會吃解酒丸,早已醉得天昏地暗,卻強撐著繼續陪鳳知微灌酒,聽見鳳知微這一句,勉強半抬起頭,道:,“……你……醉瞭……”
鳳知微定定的瞅著他,笑瞭起來,用手指指著他,笑道:“你才……醉瞭……還說……我……”
寧弈以手撐額,看著她,鳳知微常年微笑,但從未大笑,她的笑從來都是內斂而沉靜的,唇角微微一扯,溫和而敷衍的弧度,溫和誰都看得出,敷衍卻隻有他明白,看著那樣的笑總讓他從心底痛起,細細密密,像誰的指尖不客氣的在扯,扯住瞭這一生裡所有的無可奈何。
此刻她的笑,終於第一次放縱恣肆瞭一回,那眉是飛的,那眼角是微揚的,眸子微微的瞇起來,光芒流蕩,而唇微微張開,潤紅間貝齒潔白,眩人眼目,那樣的笑容,在他模糊昏眩的視野裡搖蕩,如這江面上煙光水光雨色連波,飛旋倒轉,撲入胸臆。
他在那樣的飛旋中失卻自己,恍惚中要伸出手,胳膊卻一軟,眼看著便要撞進湯碗裡,鳳知微卻還保留著一分神智清明,伸手一架,將他胳膊架住,自己卻也一軟,快要一起栽倒桌子上時,她一腳把飯桌給踢飛,踢出瞭烏篷船。
砰一聲飯桌入水,卻沒有人出來探看,烏篷船陷入瞭一陣動蕩,先是有些劇烈,隨即漸漸平靜瞭下來,卻也沒有完全靜止,一直那般微微的搖蕩著,在午夜細雨裡,和飄揚的雨幕一起輕顫。
四面很安靜,小舟停在大船裡暗影裡,沉靜的起伏,舟上燈火不知何時已經滅去,那一片蒙昧的黑暗裡,漸漸有低低的聲音響起。
屬於鳳知微的聲音,微帶幾分喘息和柔膩,在某種間隔裡,輕輕的問:“……那孩子……怎樣瞭……”
一句問出,四面似乎又靜瞭靜,連小舟都不動瞭,似乎很久以後,才有寧弈的聲音,在黑暗裡悠悠飄蕩。
“……沒事……送出去瞭……”
恍惚中不知誰“嗯”瞭一聲,雨聲被再次攪碎,烏篷船微微的動蕩卻已經漸漸平息,換瞭一片黑暗的沉靜,那暗處卻突然有烏光一閃。
屬於利器的沉斂的烏光,帶著不動聲色的寒氣,像這夜的雨隨風潛入,輕輕一閃。
像黑色閃電,穿越烏篷船裡那一方飄蕩著奇異氣息的天地,要將某些剛剛維系的溫情劈裂。
卻最終凝在半空,閃電寂滅。
很久很久之後。
小舟又動瞭動,船頭鉆出瞭步履有點踉蹌的鳳知微,她在船頭攏緊衣襟,默然凝立一刻,隨即無聲飛起,躍上大船。
大船也一片安靜,她正想悄悄回船艙,一個白衣人影卻緩緩自下方行瞭過來。
他看她的目光平靜而瞭然,那般上下一轉便似看盡一切,鳳知微一觸及他的眸子,卻有些狼狽的轉開眼光。
半晌她轉過身,手扶船頭,蒙蒙細雨裡看著那靜靜漂流的烏篷船,衣袂獵獵拍打在船舷,聲音單調而又悠長,她的眉梢濕漉漉的,眼神也泛著雨色一般的濕,像這夜江面上橫織豎斜的雨,將天地塗抹得蒼涼而淒清。
烏篷船近在咫尺,似乎伸手可及,她的目光卻很遠,遠到透過寧靜雨幕,看見將來的那些橫戈立馬,江山血舞,獵獵火紅裡銳器交擊鏗然一響,擊飛四射的燦爛的金光。
半晌她閉上眼睛,做瞭個開船的手勢。
大船悄然橫行於江面,將自己笨重的身影拔離那安靜的烏篷船,那一片流離的影子裡,水光盈盈的蕩著,送大船越行越遠,化為天際深色一點。
四面的風呼嘯鼓蕩,鳳知微始終沒有回頭,宗宸在她身後靜靜問:“可是著瞭寒?給你熬點……湯藥來可好?”
一陣沉默之後,鳳知微緩緩答:“好,拜托瞭。”
···
長熙十七年初,在鳳知微走馬上任江淮道佈政使之後不過數月,長寧藩聯合西涼,對天盛探出瞭蓄勢已久的利爪——長熙十七年三月,長寧在普州誓師,兵鋒直下隴北閩南七州十三縣,與此同時,西涼陳兵於邊界,也做出瞭欲對閩南動兵的架勢,天盛帝緊急調派南地大軍應戰,並以七皇子為監軍,親赴閩南隴北督戰,幾年前剛剛經歷戰火之劫的閩南,再次陷入血火之中。
其實長寧準備造反已有多年,長熙十五年和西涼結盟後,按計劃在十六年初便要動手,但西涼那邊因為政權更替,出現瞭延遲,這其實也是鳳知微的意思,是她在離開西涼前和呂瑞達成的不付諸於紙面的協議,畢竟當初天盛帝曾經要求她在出使西涼時註意長寧動向,至關重要的長寧西涼結盟她並沒有回報朝廷,如果在她回歸之後長寧立即起事,她免不瞭要被問責,呂瑞和路之彥也是聰明人物,從鳳知微知情不報的舉動中便猜出她另有心思,樂得渾水摸魚,一邊安安穩穩的麻痹著天盛,長寧那邊還在上表請求要讓小王爺進京覲見天盛帝,一邊悄悄擴軍備戰,等到時機成熟,一舉動手。
戰事一起,正當武將有為之時,任職閩南的華瓊自然脫穎而出,這位女將勇猛不下男子,經常在戰場上卸甲當先沖鋒,她麾下的女兵被主將熱血所激,殺起人來兇狠遠超男兵,閩南一地本就民風彪悍,偏偏女子地位極低,從軍的女子大多身世淒慘飽受踐踏,在戰場上便個個不要命的拼,以一當十所向披靡,火鳳軍迅速名揚天下,華瓊很快累積軍功升為三品揚威將軍。
而戰事一起,原先在西涼的一批火鳳散落老兵,紛紛偷越邊境回國要求報效國傢,閩南將軍將此事報知朝廷,天盛帝十分欣慰,未曾想到這些流落在外多年的天盛士兵,在關鍵時刻依舊熱血照丹心,當即允準這些火鳳舊部不論人數多寡,全部劃歸華瓊火鳳麾下,並破格任命甫一上戰場便屢立戰功的火鳳舊部後代齊少鈞為參將,老皇帝隻顧著開心,忘記問這些舊部到底有多少人——華瓊麾下,不斷有人投軍,男女兩營加起來,已過五萬,還在不斷壯大中,更重要的是,火鳳軍幾乎人人彪悍異常,尤其後進的男兵,簡直就像是天生的精兵,精戰陣,善騎射,單兵戰力和群體合作力都天下一流,根本不像是流亡他國多年丟下功夫很久的散失老兵,倒像是日日枕戈待旦時時拔營作戰的久經訓練的精英,這種彪悍的戰力是很引人註意的,好在華瓊並不愛搶功,火鳳軍畢竟以女子為主,容易受到男將的排擠,她也不生氣,和當年的鳳知微一樣,在局部戰場打野戰遊擊戰,撿些騷擾敵後誘敵入伏之類的不重要卻也有功的活計,她悠然自得,倒憋得麾下那些猛男猛女嗷嗷叫,每當此時,華將軍便會神秘的搖搖手指,道一聲:“不急不急,總有你們用武之地。”然後背手呵呵一笑,看前方天際雲卷雲舒。
當南方戰事如火如荼之時,鳳知微依舊悠哉悠哉當她的江淮道佈政使,上任頭件大事就是京淮運河疏浚,因為戰事方興未艾,大量庫銀充做軍費,富庶的江淮還承擔瞭大部分軍糧的征收任務,工程浩大的京淮運河頓時銀子有些吃緊,這個時候是不能和國傢伸手要錢的,鳳知微今年的考功司報的是卓異還是優良,全看能否辦好這差事瞭。
寧弈常常也下江淮,但是作為皇子,按照規矩,並不好直接插手各府道事務,他也一直很忙,並沒有住在江淮府,就近住在靠運河側的柏州,和鳳知微相隔約有百裡地,偶爾來見一面,也是匆匆來去,他似乎很有些心事,卻一直避而不談,鳳知微也不問,倒是跟屁蟲護衛寧澄有次有意無意的咕噥道:“七皇子剛添瞭一個兒子,朝中又有老臣替咱殿下操心瞭,沒道理到現在也不納正側妃,前幾日辛先生還說瞭殿下,說再不娶妻生子,這大位哪裡有他的份?人傢一句‘楚王體弱,恐絕後嗣’,就能絕瞭他的太子位分……唉……皇帝不急太監急啊……”說著寧太監便悠悠的背著手走瞭,隻留下鳳知微立在前門暗影裡,擺出一個相送的姿勢,怔然良久。
但有些事,是操心不來的,寧弈不說,鳳知微也隻能當不知道,她忙於四處找錢,自己坐鎮佈政使衙門,手下參政參議發文各府州縣,江淮富庶,大戶雲集,這些商傢大戶手指縫裡漏點銀子,加起來便是可觀的數字,不過向來能發傢的多半更能守財,“樂捐”名目下去,各府縣知府知州知縣頻頻請客喝茶,那些人滿口報效國傢慷慨解囊,到頭來湊齊瞭不過幾十萬兩,杯水車薪而已,數目報上來,鳳知微笑瞭。
她一笑,別人還不怎麼,幾個早先聽說過她名聲的參政參議都縮瞭脖子——據說魏大人一笑,就有人要倒黴瞭。
“我上次叫你們拿我帖子去請他們,商量下樂捐的事,辦瞭沒有?”鳳知微閑閑喝茶。
幾位參議面面相覷,都露出尷尬神色,鳳知微將茶碗一擱,“嗯?”瞭一聲,立即有個參議趕緊道,“……請瞭……但是,李傢首先就派人來說,李老爺老寒腿發瞭,動不得,謝瞭大人賞臉,之後首富劉傢說劉老爺上京給吏部侍郎劉大人賀壽去瞭,也謝謝大人賞臉……之後各傢都回瞭話……這個……那個……”
“回話的理由五花八門。”新做瞭她參政的錢彥突然冷笑一聲,“有說發病瞭的,有說出塞采買的,還有個更稀奇的,說忙著娶小!還有那個李傢,回絕就回絕,居然還遞瞭正式回函,裡面夾瞭三千兩銀票——打發叫花子麼!”
“哦?是嗎?”鳳知微並不動氣,瞇著眼睛聽著,唇角一抹淺淺笑意,吩咐:“把整個江淮道數得上號的富戶名單給我。”立即便有人遞上來,看完後她笑瞭笑,道,“果然朝中無人不發傢啊,排在前面的幾位,似乎和朝中幾位大佬都有關聯啊。”
“江淮地廣民豐物產豐富,水陸交通發達,上接北疆下連南域,最是生財的好地方。”錢彥道,“朝中很多大員,在江淮都有田莊,分支手弟多在江淮,江淮田地幾乎都被各大傢族瓜分,此地關系網最為緊密復雜,歷來在江淮做佈政使,肥也肥,煩也煩,單是處理好這各方關系,便夠佈政使們一任忙到頭瞭。”
“排第二的,最先回絕的這個李傢。”鳳知微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怔瞭怔,“是德照殿李大學士的什麼人?”
“就是李傢的人,李傢本就是江淮望族,世代居住在此,江淮一地到處可見的‘李記’綢緞莊便是他傢的,目前是李傢堂房侄子主事,不過李傢那位大房嫡孫據說因為無心仕途,出門遊歷幾年後也回瞭江淮,依照李大學士的意思,保不準下一代的李傢主事人便是他。”
鳳知微將手中名單一擱,露出一抹曖昧的笑意——這位李傢大房嫡孫,熟悉得很哪。
當年蘭香院小廝後花園救美,一出手便讓人傢子蛋飛,還敲詐瞭白銀三千兩,逼人傢出京遊學,未曾想兜兜轉轉,竟然有朝一日又碰在瞭一起。
也難怪他無心仕途,是個男人遇見這種事,這輩子的雄心壯志都會煙消灰滅的。
鳳知微突然又想起,似乎秋府二小姐,舅舅的小女兒秋玉落,結親的便是這位李公子?算算時間,秋玉落應該早就嫁過去瞭吧?
她有些失神——秋府自從秋尚奇死於戰場,秋夫人在長熙十三年年末突然中風失語,之後一直纏綿病榻,偌大的鐘鳴鼎食的秋府,敗落起來也就是一夕間的事,鳳知微對於秋府,無心照拂,卻也沒有死纏著追打的欲望,秋府那些人,早已不在她的眼界中,此時才隱約想起秋玉落是在秋夫人病倒後的第二年嫁過去的,當時自己還在草原作戰,赫連錚以順義大妃的身份送過賀禮,之後隨口提過一句,她事務繁雜也便忘記瞭,如今可不是遇上瞭?
她這裡思潮起伏神色不定,那邊錢彥盯著她十分奇怪——魏侯怎麼表情這麼奇怪,一會兒猥瑣一會兒悵惘的?
鳳知微回神,將帖子一拍,道:“不肯掏錢是麼?你給我放個風聲出去,就說我已經上書朝廷,要求廢除士紳納糧豁免制度,改為一體納糧,攤丁入畝,按田地多寡而收納賦稅,請先在江淮施行,然後一體推廣天下。”
“一體納糧?”錢彥嚇瞭一跳,倒不是驚訝於這制度本身,這本就是大成當年的賦稅制度,但天盛建國後予以廢除,改為人丁稅,如今魏侯突然要把當年陛下否決的東西再翻出來,豈不是找罵?
“當初大成這一項賦稅制度明明是良法美政嘛,偏偏後來被一群老頭子搞壞瞭。”鳳知微瞟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是好東西,就不要怕阻力和幹擾嘛,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人臣子為國為民便拋卻此身也是應當,你不要管,就這麼先放出風去再說。”
錢彥看她神情,若有所悟,小心翼翼試探道:“那……折子要不要寫?”
“等我斟酌好瞭再說。”鳳知微一揮手。
錢彥頓時明白瞭魏侯的意思——所謂上書朝廷士紳一體納糧,取消士紳特權都是虛幌子,魏侯是要逼一逼江淮鐵公雞瞭!
天盛等級森嚴,士紳享有多方特權,一旦有人說要取消,必然掀動他們的巨大利益,哪怕隻是一個風聲,這些鐵公雞也得惶惶不安,何況放出這風來的不是等閑佈政使,是朝堂異數常勝大臣魏知,他要做什麼,可從來沒有做不成過。
江淮一瞬間便熱鬧瞭起來,各傢大戶交流頻繁車馬不息探聽消息,佈政使衙門自然是最受關註,可惜鳳知微自放出那個消息後便閉門謝客,也嚴禁衙門裡各級官吏和當地大戶私下交往,她手段足暗樁多,有個參議偷偷收瞭一位大戶一千兩銀子答應給他探聽消息,第二天便被她打發到瞭下面一個小縣裡去做獄官,自此再無任何人敢於交聯大戶,那些人捧著銀子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轉卻不得其門而入,有些人還是老習慣,去信帝京自己的關系戶請求打聽消息給予阻撓,那邊的回復卻一律是:魏侯有密折專奏之權,他是否上書陛下提出改制,陛下是否采納,等閑大員是幹涉不得的,末瞭還要十分鄭重提醒一句——靜觀其變,不可違拗,千萬不要和那位新任佈政使對著幹,不然小心死得很慘。
江淮這邊越發人心惶惶,此時才感覺到這位佈政使果然不是以往可比,以往大戶們抱成團,又有京中勢力支持,向來隻有佈政使巴結他們的份兒,哪有如今的不安淒惶,一個似真似幻的消息,便炸翻瞭整個江淮!
等到眾人的惶急到達最高峰,急於瞭解真實情況的情緒積累到頂點的時候,半個月後,佈政使衙門發函,在江淮府郊外水月山莊,宴請以劉、李二傢為首的諸江淮大戶。
這回老寒腿不發瞭,賀壽的也回來瞭,娶小的也不娶瞭,接到帖子立即迅速出動,直奔水月山莊瞭。
五月初九,一大早,離江淮首府十五裡的官府別業水月山莊門口,車馬如龍,停瞭足足有數裡長,一應士紳由江淮府和佈政使衙門的各級主事接應著,早早的在前廳喝茶等候。
這些車轎中,有一頂頗為顯眼——那是一頂翠蓋綠呢金頂車,所經之處香風四散,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傢的女眷用的車轎,平時倒也不稀奇,如今在這場合便顯得突兀,來往車馬經過,都有人忍不住掀簾看一眼。
有人認出車上有李傢的標記,漸漸便有人指指點點,眾人聽說李傢長房嫡孫媳婦,早先是五軍都督府的小姐,後來秋府敗落,嫁到江淮,這位秋小姐不愧是武將之後,作風很是潑辣,來瞭不多久,便得瞭李大學士的支持,架空瞭原先主事的堂叔老爺,接手瞭一大半的綢緞莊生意,聽說她那位丈夫不成器,對生意沒什麼興致,整日鬥雞走狗,李傢這位新姑奶奶也不在意,由瞭丈夫四處玩,自己內整傢務外奪財權,竟然擺出瞭要將江淮第二的李傢全數奪在手裡的意思,這原本是傳言,如今這個場合,李傢竟真的是她來參與,眾人便更多瞭幾分疑猜——難道傳言是真的?
宴席定在中午,半上午的時候,所有客人都已經來齊,正等得焦急,忽聽傳報聲悠悠響起。
“楚王殿下到——”
“一等侯,江淮佈政使魏大人到——”
兩聲傳報傳來,眾人一陣聳動,沒聽說在柏州督工的楚王殿下也會前來赴會啊,連忙趕出去參見,山莊門口黑壓壓跪瞭一地,便見兩頂八人抬大轎,在眾人擁衛中,一前一後迤邐而來。
後面一頂轎子裡的鳳知微,此時正微微皺眉,她也不知道寧弈今天會來,她在出衙門的半路上遇見寧弈,寧弈聽說瞭這場鴻門宴後,當即便說這事也算為他籌措,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一路相伴過來。
既然他來也沒什麼,有這位權勢煊赫的皇子坐鎮,想必要錢有事半功倍效果。
眼看著前方寧弈的轎子剛剛停下,忽然停在一旁車馬隊裡的那頂翠蓋車車簾一掀,一直呆在車裡沒出來的那位李傢姑奶奶,秋傢三小姐秋玉落,直著腰背走出來。
她薄施脂粉,容顏精致,衣著華麗卻不妖艷,顯見得精心打扮過。
鳳知微盯著她,瞇起瞭眼睛。
秋玉落自然不知道後面轎子裡的是她,她在眾目睽睽下,泰然自若的行到寧弈轎前,盈盈施下禮去,微帶羞澀而又落落大方的道:“民婦秋玉落,參見殿下,並謝殿下那日江上……援手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