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彼岸如花

定和二年,春。

正當播種春耕好時節,日光爛漫而清越,田間農人拄鋤而立,熱烈討論著今年的減稅國策,希冀秋後好收成。

曾經歷過漫長戰爭時期的天盛,如這土壤肥沃的田野一般,並沒有顯示出頹敗凋零的氣象,當初鳳翔帝接位時,江山飄搖,四面告急,八方風雨皆志在顛覆王座,但鳳翔帝並無新帝常有的躁進求全之風,撫民安境,廓清吏治,農商並進,教育為先,雖隻在位短短五年,卻鎮大越、收大成、定草原、並長寧,天盛健馬驅馳之處,浩浩疆域,金甌無缺。

所以這位皇帝在位時間雖短,在天盛史書上卻自有其濃墨重彩的一筆,史稱英主。

自然,也有愛在故紙堆裡掏摸秘史的史學傢們說,鳳翔年間,之所以能在長熙帝留下的那個風雨飄搖的亂攤子上,那麼迅速的穩定局勢,國力不減,民生也未受太大內損,實在是因為大成那場“起義建國”,內有蹊蹺。

在史學傢們浩浩蕩蕩的考證文卷裡,對“大成建國”這一事件提出瞭太多疑問,第一條就是,大成建國是百分百謀朝篡位,最盛時期竟占天盛國土的一半,為歷朝歷代不可容忍之大逆,但鳳翔帝對這件事的態度,一直令人捉摸不定,在很多人看來,甚至近乎過分寬和——比如天盛史書裡,竟然如實記上瞭這一筆,而記上的這一筆,竟然白紙黑字態度平和地定位為“大成復國事件”,政治的排他性到瞭鳳翔帝時代便不復存在,當權者以一種博大寬容的態度,將這一足可以掀起腥風血雨和十年清算的大事件,做瞭最含蓄美好的論定。

也因此,一群原本罪無可恕的“逆犯叛將”,也並沒有受到株連血洗的追責,大成舊將,竟無一人死於當朝之手,第一女將華瓊掛冠而去,和燕氏當代傢主逍遙海外,據說這位女霸王在海外也不改其風,占島為王,生生做瞭一地霸主。呼卓諸將退回草原,仍為天盛永鎮北疆,察木圖即位為第三代順義王,鳳翔四年,草原之母劉牡丹病逝,臨終前留下古怪遺書:“把我葬在庫庫身旁,下一世我們說好,一起去看看雅魯藏佈江。

鳳翔帝追封其為“賢慶仁德大妃”,與第一代順義王庫庫合葬,同時追封英年早薨的二代順義王札答闌為“誠義親王”,牌位入功臣祠第一,永享皇族供奉。鳳翔帝對草原恩厚,對其佘大成降將也並無追索,齊氏父子不願在天盛為官,西涼女皇殷知曉親自修書向鳳翔帝求索這兩人,鳳翔帝也便任他們自去。杭銘本是天盛治下長寧藩名將,長寧歸順後,鳳翔帝令他去長寧相鄰的隴西為按察使,暗中挾制長寧。與此同時,朝廷撥放大批金銀,撫恤陣亡將士和戰區受災百姓,一番舉措有條不紊,在大咸歸降後原太有些紛亂的人心,因鳳翔帝平和而又大度的處置態度而迅速安定。而鳳翔帝駕崩後,即位的定和帝蕭規曹隨,秉承兄長的為政國策,行事風格依如前,雖無建樹但勝在平穩,令原本擔心定和帝無力承擔國務的老臣們,由此也放下心來,無論如何,天盛最艱難的時期,已經過去瞭。

自然也有些正統人士,認為陛下對大成叛逆們處置過輕,連連上書諫言,表示反賊無德,未必甘心歸於教化,為我皇朝萬年江山穩固計,還是斬草除根除惡務盡葭好。鳳翔帝接書,不置可否,隻淡淡道:“既如此,擒賊先擒王,大成首將華瓊目前正在海外琉璃島占地為王,麾下有精兵二十萬,如此孤懸海外的心腹大敵,酣睡於朕臥榻之側,真是令朕寤寐不安,卿既然如此忠心為國,想必定不忍見如此大逆之事,必然是要請纓的,且封卿為征海將軍,率水軍十萬,去斬草除根,如何?”上書者當即白瞭臉——先不說會不會海戰,也不說華瓊是天盛第—女勇將自己是否是她對手,單說這琉璃島,誰知道在哪裡?海外萬裡,盲目尋找,找不到回不來,豈不是永生放逐?趕緊連連磕頭,從此閉嘴。

大成餘孽的處置透著奇怪,但大咸真正的首惡,那位女帝,據說中規中矩地死瞭皇城之巔,也正因此,大咸政權才那麼快地四分五裂,在天盛朝廷的寬容態度指下,史學傢們對女帝的評價向來公允,認為雖然亂由女帝起,但破壞並不劇烈,若她最大限度地保全百姓和城池,並在執政後期平穩收縮戰線,天盛最起碼還要多亂二幾年。不過提到女帝的終局,人們就要皺眉毛撓腦袋——死亡是應該的,但是據說蘭時沒找到屍體?也無人知道她葬在哪裡。而女帝死後不過一年,鳳翔帝便駕崩,這真中有什麼關聯?

史學傢吃飽瞭撐的不拿薪俸閑著研究人傢八卦,百姓們卻沒興趣挖掘貴人們的瓦史,在天盛南半部、曾經建立大成疆域,在百姓樸素的認識裡,大成女帝不是官方所訌的首惡大逆,她是德被治下的一代女帝,她政務嫻熟,待下寬和,勤政愛民,她以一介女子之身,收服天下名將,率眾決然起義,於敵國腹心不可能處締造帝國,最終又毅然收手,未曾貪戀人間巔峰無上尊榮,將劃定的江山拱手交付,這樣的女子,是百姓心目中最為神秘和華艷的傳奇。

一代紅顏,魂歸何處?四月清明將至,耕種間歇休息的田頭百姓,取下草帽扇風,一邊叨叨著幾年前女帝在時會親自視察農耕,一邊看著扛柳條上山掃墓的人流,瞇眼嘆息,“天壽哦,年紀輕輕死在皇城,連上墳祭祀都不知去哪裡拜拜。”

“怕是屍骨無存哪,那樣的大罪。”

“什麼罪咱們不懂,隻是天盛皇帝在時,咱們米沒少吃,地沒被占。”

“沒地兒拜,這裡拜拜也是心意到瞭。”一個老漢折下一支柳條,撿起地上掉落的紙錢,插在田埂上,拜瞭拜。

更多的人圍上來,有人在田埂上擱上帶來的面餅子,有人取火點燃瞭柳條。

“天享皇帝,來收供食,別嫌棄,一點心意,下輩子記得投個男胎,還做皇帝”

不遠處柳樹下有人合上書,動作很有點控制不住。

書封面畫著俗艷的美女圖,標題赫然是《芳魂何處?此心悠悠——大咸艷帝秘史》

“怎麼瞭?”有人懶懶地問,聲音帶笑。

說話的那人躺在柳蔭下,姿態閑散,日光透過樹蔭斑駁地落在臉上,他用手肘擋住眼睛,衣袖滑落一截,腕骨精致如玉。

“沒怎麼。”合上書的那位已經迅速平復下來,認認真真盯著書面上那渾身金光燦爛、披掛著無數首飾像個移動碉堡的女子,嘆息,“這就叫女帝麼?倒像街邊賣首飾的。”

“我看看。”男子拿過書,認真盯瞭半晌,

“比你醜多瞭。”

又仔細看瞭看畫上女子裝扮,滿意地點點頭,“還行,衣飾莊重,並不暴露。”“畫成那些《海棠夜睡媚女》之類的首飾當衣服用、衣服當背景用的封面怎麼辦?”

“沒什麼。”男子淡淡答,

“修書給老十,叫金鑰衛查是誰畫的,找出來,處死。”

一陣沉默後,女子迅速將書收起,塞到行李最下面的角落裡,善良地試圖挽救某個無名三流畫手一命——那書封面規矩,但裡面還有張“首飾當衣服用、衣服當背景用”的風格大膽的插圖咧!

她收拾包袱的手指穩定細心,眼神濠濠如秋水,倒映萬裡江山春光水色,煙柳人傢。

身側的男子放下手肘,露出一雙靜若明淵的眼眸處,如今隻滿滿倒映她的身影。

鳳知微,寧弈。

傳奇中死去的人物,走出發黃的史卷,在隴北鄉下田間壟頭,讀自己的野史,口味向往已久的歸隱和超脫。

鳳翔五年的冬,從不使詐的顧南衣被失蹤的鳳知微逼出瞭人生巔峰的心計——和寧弈演雙簧,導演瞭一出“弒君”。

洛縣行宮前顧南衣守得她聞訊遠歸,終含笑灑然而去,而行宮裡的九龍棺前,歷經十三年分合磨折,顛覆血火之後,他終於握緊瞭她的手。

後來便在京郊結廬而居,之所以還留在離帝京很近的地方,實在是因為拗不過寧霽苦芾哀求。自幼在兄長照拂下長大的寧霽,一直遠離政爭中心,他天性淡泊,不喜權欲,不想到最後,這天下最尊榮卻也最難的活計還是落在瞭他頭上。寧霽苦辭滅咸,最後隻得提出要求,求寧弈不要遠離帝京,以便他遇到重大國事時隨時請教。寧弈自己也不太放心這個幼弟,最起碼在他主政前幾年,還是就近照顧的好,寧霽由之歡欣鼓舞———個寧弈,一個鳳知微,都是足可翻覆江山的帝王級人物,有他們在,還擔心啥?為此堅持親自督造寧弈和鳳知微的退隱之所,生生將鳳知微夢想中的“煙霞,溯清流,芳草落日人傢”的草廬,給搞咸瞭精致華貴儀態萬方的小型皇傢另業,要不是鳳知微死命攔著,怕是會咸為第二個洛縣行宮。

“說到老十我就得為他掬一把辛酸淚。”鳳知微微笑,“你說他發現咱們失蹤瞭,會不會—夜白頭?”

“讓他白頭去吧。”寧弈毫無同情心地答,“芝麻大一點事也要來‘求教哥哥意’,當我很閑麼?”

寧皇帝語氣閑淡,表情卻很不是那麼回事,鳳知微笑而不語——你難道不閑嗎。那是誰昨兒閑到無聊非要和我“床上多嘮嗑”的?

“老十現在不是不能掌管國務,但是隻要我在,他便有理由偷懶。”寧弈繼續振振有詞,“不能給他形成這樣的依靠,他是天子,自當肩負天下重任,他要靠過夾:咱們便走。”

鳳知微還是笑而不語——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過夫人我性子好,就不拆穿瞭。說到底,問題還是出在寧霽身上,老實孩子寧霽,大事小事都要來求教哥哥迮丟瞭,關鍵是白天黑夜也不分就不大好瞭,人傢正要“被翻紅浪戲鴛鴦”,他偏要跑乒去“傢國大事夜未央”——這不是逼人私奔嘛。

所以,在某個再次被驚擾的夜晚之後,第二天—大清早,寧弈坐起身,發瞭議一會呆,突然道:“我們私奔吧。”然後把還沒睡醒的鳳知微掏出被窩,二話不說給穿戴完畢,隨手收拾瞭點細軟,連寧澄都沒通知,落荒而逃般就出瞭山應。兩個人現在無事一身輕,也沒什麼目的地,商量好瞭要去慶知曉十六歲壽辰,但是日子還早,便決定要走走當初南海那一路——當年曾經承諾過要一起走過的路,結果她走瞭一遍,他又走瞭一遍,卻從未攜手同行過。如今可算有機會瞭。

“走吧。”鳳知微站起身來,拉寧弈,“剛才你說日頭大不走,現在太陽都怏下山瞭,再等會兒,隻怕你又要說晚瞭該睡覺瞭。”

“知我者,我妻知微也。”寧弈任她拉起身,突然附在她耳邊悄悄道,“要麼給你起個字,叫知弈?”

“知易?我看不如叫行難。”鳳知微慢吞吞答,“和寧先生一起,行路甚難。”

寧弈哈哈一笑,撫瞭撫她的臉,心想走慢點有什麼關系?這漫長時光,都是我們的……

兩人路過田埂,鳳知微看見一隊農人正在向一堆爛餅子破柳條拜拜,愕然道:

“諸位父老這是在幹什麼?”

“我們在給天享皇帝上供。”一位老農答,“看客人年紀,也該知道天享皇帝,那是個好人哪,—起來拜拜吧。”

鳳知微迅速後退一步,指著地上破餅子問:“供食?”

老農虔誠點頭,寧弈在一邊微笑。

雍容自如的大成女帝露出古怪的表情,半晌喃喃道:“好飽!”

寧弈含笑上前,攬瞭她離開,老農望著這對神仙般的璧人相攜而去,恍惚間想起數年前,曾經在萬縣,遠遠見過的—個相似的背影。

那個背影,現在化在青煙裡。

老農低頭,滿頰皺紋承載淡淡嘆息。

前方,那恍若相識的女子,忽然回首,迎著這些淳樸的農人疑惑的目光,伸手執住那男子扶住她肩的手,淡淡笑道:“天享皇帝,現在,很好。”

四月中,鳳尾縣。

一進城門鳳知微就“啊”的—聲驚嘆。

街道兩側都種滿一種冠蓋奇特的樹木,形如鳳尾,在日光下自如舒展,風過時萬幅尾葉翻舞,碎鉆般的日光被旋得四散飛濺,當真如無數鳳尾浮沉日月,漫空搖曳。

而那些樹軀幹筆直,木紋精密,呈一種美麗的淡綠色,色澤清雅。鳳知微撫著樹幹,仰頭喃喃道:“原來這就是鳳尾木,原來這許多鳳尾木一字排開,當真美得驚人。

“鳳翔元年,我命鳳尾知縣在境內大種鳳尾木。”寧弈滿意地欣賞著愛妻臉上的神情,唇角微微笑意,

“看來這位知縣做得很好,回去告訴老十,升知府。”

鳳知微哭笑不得地盯瞭寧弈一眼,見他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隻好喃喃道:“位時倒還一本正經,不做皇帝反倒成瞭無道昏君。“野史說你是禍國艷帝,正好配無道昏君。”寧弈拉起她的手,

“走,我記得蘭年看見一傢小客棧,最是安靜清雅不過,去住一住。”這一找就是半天,半天之後鳳知微抱著樹耍賴不走,

“你到底記不記得那地方在哪兒?這都半天瞭還沒找著,咱們都錯過十傢大客棧瞭!”

“明明就在這附近的。”寧弈很有決心,“不行,客棧多的是,有情致的卻可逞而不可求,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找。”

鳳知微一指側前方不遠處一座掩映在鳳尾木之間的大客棧,

“那不是很好?”

寧弈也看見瞭,卻覺得和印象中那客棧不同,不過是個富麗堂皇的俗氣客棧而已。多年前他在鳳尾縣路過這裡,那時鳳尾木還沒這麼多,那傢小小客棧四周卻種活瞭樹木,掩映在繽紛樹影裡,清涼雅致,客棧後還有—方池塘,靠著一座小小的矮山,有幾間房推開後窗便是池塘,店傢很有心思,種瞭菱角藕荷,各瞭大木盆,方便

客人去采,當時他便想,若有一日同知微來這裡,坐瞭木盆去采菱,蓮葉何田田,采菱碧波間,闊大的荷葉間露出知微的臉……

多美好。

為瞭這在心中掛記多年的美好,寧皇帝決定不管如何艱難辛苦都要圓夢,讓鳳知微在路邊等他,他去問路。

“老丈,請問當初這裡—傢小客棧……”寧弈口說手比,向—位當地老人描述當初那客棧的景致,可憐寧皇帝精於權術,卻向來不擅長和基層打交道,以前之類交涉事務都是寧澄的活計,好半天才說清楚。

“那不就是?”老頭一指,赫然就是鳳知微先前指的那個大客棧。

寧弈愕然,喃喃道:“鳳尾木林呢?池塘呢?川山呢?”

“這傢有福氣哇。”老頭一拍大腿,

“長熙十六年鳳翔皇帝還做王爺的時候,路過咱鳳尾縣,當時指著這傢說景致好,將來若有機會會來住一住。咱們縣大老爺一聽那還得瞭,當即撥瞭銀子給這傢老板,讓他把整個客棧都翻修瞭一遍,這是莫大的榮耀,誰敢怠慢?客棧擴大瞭三倍,地方不夠,砍瞭不少樹,屋後原來還有池塘,怕王爺嫌鄉野氣給填平瞭,小山包也給鏟瞭,怕擋瞭貴人看景,還做瞭許多彩棚佈景,仿造京城式樣,搞得花團錦簇,就等著王爺駕臨瞭。誰知道人傢貴人口風,不過說說而已,再也沒來過,倒是便宜瞭李老板,鳳翔皇帝登基後,靠這傳說,更是生意興隆,日進鬥金哇。”向來泰山崩於前不改顏色的寧皇帝,露出被雷劈瞭般的表情。

過來聽消息的鳳知微,抱著棵樹笑彎瞭腰。

好半晌,笑夠瞭的鳳知微來拉寧弈,“你們貴人,不去住一住人傢特意為你翻修的漂亮客棧嗎?”

“暴殄天物,鄉野愚夫!”寧弈憤然一擲衣袖,“不住,換一傢!”

鳳知微又要笑,看夫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表情又覺得再笑實在不厚道,隻好彎著腰跟他走。寧弈隨便找瞭傢客棧要瞭間上房,神色才漸漸恢復過來,不過還是有點悻悻的。

鳳知微大致也猜著瞭這人原先的心思,好笑之餘也有些感動,過來趴在他肩上,故意轉瞭話題,“當年你叫寧澄給我做的盒子,是哪棵樹的材料?”

純粹是轉移話題胡亂問,不想寧弈競然偏瞭頭,溫柔地吻瞭吻她的發絲,道:“我讓寧澄在紮營的地方選瞭最美的一棵樹,自己敲瞭敲樹身,覺得聲音也好,才命人伐瞭去做盒子的。那地方叫十裡甸,你要願意,大概現在去還能看個樹樁。”想瞭想又憤然道,“保不準那樹樁也被金絲圍裹起來,掛瞭塊牌子,上書‘鳳翔皇帝砍樹處’。”

鳳知微撲哧一笑,笑到一半卻又停住,默然半晌,眼底漸漸泛上水汽。寧弈沒有回頭,伸手過去,輕輕按住瞭肩上她的手。

他玩著鳳知微的手指,低低笑道:“我今天受瞭打擊,你打算怎麼安慰我?”

鳳知微一笑,突然一偏頭,含住瞭寧弈的耳垂,輕輕道:“嗯……”

她那絲聲音自喉間發出,輕柔蕩漾,似一泊春水銷魂旖旎,寧弈的耳朵迅速紅瞭起來,身子輕輕一顫。

鳳知微暗笑——某人的敏感處還是萬年不變啊,當初在青溟書院大榕樹下那癲狂一咬,她便知道瞭。知道歸知道,用卻是不能常用的——某人經不起撩撥,引火燒身這種事,睿智的

大咸女帝是萬萬不肯的。

不過今天……嗯,她心情好。

她含住寧弈耳垂,輕輕往外一拽,寧弈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扶住她的肩,鳳知微微笑,含著他耳垂,一步步慢慢向床邊去她微微偏頭,攬住寧弈的腰,含住他的耳垂,眼睛含笑向上看著,從寧弈的角度俯看下去,那雙水汽濠濠的眼眸如同包裹著一層琉璃,溫柔而又華光四射。他輕輕喘息起來,抵不住鳳知微難得的嬌媚邀請,耐不住耳垂酥麻微癢直入心底,更耐不住這般一步步往床邊挪移,情調是有瞭,身體卻開始不聽使喚,那點耳垂上的濕潤像澆在體內熱火上的油,嘭的一下便燒瞭個內外通明。他忽然低下頭,重重扶住鳳知微的肩,火熱的胸膛靠上去,她被燙得一縮,松瞭口,腳一軟已經碰到床邊,寧弈低笑著翻身上來,鳳知微抿著唇,掙紮著拉下瞭帳鉤,衣袖滑落在肘彎,玉臂如雪,被他順勢捋瞭上去。

重重簾幕低垂,誰解心字羅衣。

此刻天地明光洞徹,共做瞭那踏雲的散仙,在—懷極樂裡,飛升。

四月中,安瀾峪。

原本應該先經過當年看蘆葦的溪塔鎮,但寧弈說季節未到,現在看也看不著,倒不如等給知曉慶壽完後回程再去,兩人幹脆繞瞭道,從上野那邊過海,舟行一日夜,

經過安瀾峪。

許是因為地勢的原因,安瀾峪的海聲確實分外空明寂靜,海面平靜,星光灑落灩灩幹萬裡,像—匹綴瞭碎鉆的靛藍錦,再被鋒利的船頭無聲割裂,裂開處浪花雪白,精美如刺繡花邊。

寧弈和鳳知微憑欄臨風喝小酒,海潮聲裡憶生平,並不談那些天下大事國務民生,隻說些野史古記八卦風流。

曾簪花策馬,曾逐鹿天下,曾二分國土,曾決戰皇城,驚才絕艷的一對帝侶,到如今塵埃落定,返璞歸真。

由來熱愛指點天下的,都是未曾獲得天下的野心者,而在踏過紅塵巔峰的豪雄眼中,天下之大也不過曾是掌中一芥籽,隻有相愛的那個人,才是無限廣闊,天地須彌。隻是鳳知微似乎有點心不在焉,頻頻往船艙裡看——自從上船後,她總覺得似平哪裡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她,但要回頭去找,卻又沒有。

以她和寧弈的武功,若是有高手潛伏意圖偷襲,必然能提前發覺那殺氣,鳳知微感覺得到似乎有人,卻感覺不到殺氣,想和寧弈說,話到嘴邊又忍住,心想也許自己多疑瞭呢。

寧弈默默喝酒,想起多年前,眼盲,遠戰,離開病弱的她,那時一切變故還沒發生,他曾默坐船頭,在空明海聲中回想南海祠堂那一日的呼嘯若海浪,那時想,她在身側多好,那麼博大空靈的聲音、那麼美好的星光J若她坐在他身側,海風—定會將她的長發拂到自己懷裡,可以嗅見她溫暖而深幽的發香,突然便那般想念她的香氣,

想念笑起來還淡淡虛弱的她。

時隔多年,終償所願,她在他對面含笑,眼神若星光欲流,瞭模樣。

寧弈心中突然滿懷感激——經歷瞭那麼多翻天覆地的變故,跨越瞭那許多似乎永不能越過的鴻溝,遇見那麼多近乎絕望的時刻,無數次以為此生此世縱死不能相守,不想終有一日跨越生死,看見曙光。

他突然想握握她的手。

與此同時她突然也伸出手來,指尖同時相碰在一起。一切毋庸多言,不過相視一笑而已。

脈脈,如海風。

無聲也沉醉,兩人未盡酒興,卻已熏然,一時都不願打破此刻溫存默契。半晌寧弈才低低問:“當年給你那珊瑚呢?沒扔瞭吧?”

鳳知微笑瞭笑,伸手在袖囊裡摸瞭摸,變戲法似的摸出—個墜子,正是那珊瑚牡丹,用打磨精細的銀鏈子綴著。“隻有一枚,所以我鑲瞭墜子。”她嫣然道,“配瞭個軟銀的鏈子,你看好不好看?”

掌心潔白,珊瑚鮮紅,鏈子的銀光和星光呼應,一切的色彩都鮮亮分明,寧弈的眸色也那般晶瑩分明著,輕輕取過鏈子,笑道:“我給你戴上。”

他傾過身,鳳知微解開領口一顆扣子,寧弈溫柔地將她領口處的長、發拉出來,用手指梳理整齊放好,以免墜子勾著長發。鳳知微頸項纖長,肌膚如雪,鏈子的微銀之光在其間閃爍流動,像雪地裡一澗極細的冰河,而珊瑚鏈墜卻又鮮紅如火,色澤純正,像胸前多瞭顆相思朱砂痣。

鏈子有些長,鳳知微要收緊,寧弈卻笑道:“別,還沒到最佳位置呢。”鳳知微正想這什麼意思,寧弈已經抬手去解她領口的扣子,一顆、二顆……“登徒子!”鳳知微低呼一聲,握住他的手,笑罵,“這是在甲板上!”

她衣襟半開,露出一大片雪色肌膚,和半邊銀紅褻衣,兩雪色高聳,締就一線可愛深溝,那鮮紅的珊瑚鏈墜正悠然晃蕩其間,如雪上怒放紅梅,鮮明漂亮得令人眼目青發月長。

寧弈於是也脹瞭,不僅眼睛,連咽喉和某些重要部位都有點控制不住的趨勢,他一抬手撈過鳳知微膝彎將她打橫抱起,笑道:

“甲板上不合適?那就船艙好瞭!”

鳳知微大駭,低叫:“你昨晚才……”話到一半實在說不出口,臉紅紅地住口,暗暗揉瞭揉自己還在發酸的腰,心想這人自“私奔”後就好像終於開閘的水,“勤奮”得令人發指,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屢戰屢勝,窮兵黷武……

“不多努力點,我傢小五怎麼欺負他傢老大?”寧弈在她耳邊低笑。什麼小五老大?哪兒來的小五老大?鳳知微怔瞭怔才反應過來,敢情這人拐彎抹角毛病又犯瞭,這是在說要生五個孩子呢。

鳳知微的眼神黯瞭黯,咸親已有一年多,寧弈一直也很努力,但她卻沒什麼動靜,心裡懷疑當年耗損心神太過,傷瞭根本,又或者那些年受傷中蠱之類的事兒多,藥吃多瞭,如今年紀已經不小,換別人這年紀隻怕都怏做奶奶瞭,再沒個消息,本就人丁凋零的寧傢,隻怕就隻能指望寧霽開枝散葉瞭。

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湧起愧疚,想要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瞭,隻好抓緊時間慢慢揉酸脹的腰,我揉我揉我揉揉揉,你上你上你上上上……

被抱進艙門的那一霎,她隱約覺得那種被盯視的感覺又來瞭,驀然回首,卻隻見星月海光,船上的一切掩在幢幢陰影裡,不辨形狀,還想再看,寧弈已笑道:“不專心,該罰!”一抬手將她輕輕一拋,拋出時手指巧妙一拉,鳳知微一聲驚呼,飛到床上的同時,裙帶已經被解開,人在半空,長裙已經悠悠落地。

黑暗的艙房裡雪光—閃,像一朵雪蓮花乍然在夜色中怒放,鳳知微被這奇異的脫衣方式驚得呆瞭一呆,砰然落在床上,張開的紅唇也似一朵羞澀半綻的玫瑰花。

“看你這神情真是令人受不住的……”寧弈低笑,一翻身覆瞭上來,迫人的熱力傳來,本就渾身酸軟的鳳知微頓時覺得自己可以化進床褥裡,濕潤每一寸佈絲,寧弈的手指熟練靈巧地在她胸前幾番撥弄,衣衫便不見瞭,大片雪光耀眼,溫軟潔白如起伏的雪山,生根於大地,隻為等待被浩浩莽莽的蒼穹,覆蓋,契合。

寧弈呻吟—聲,將臉埋瞭下去,迎面一片滾燙的柔軟,像是冬日裡在火爐邊靠著寧弈呻吟聲,將臉埋瞭下去,迎面片滾燙的柔軟,像是冬日裡在火爐邊靠著羽絨的寢衣,溫暖柔適到令人渾身微顫,寧弈發出—聲悠長而情動的嘆息——她是他的戰栗,巍巍山嶽因瞭她才有瞭匐然中開。

鳳知微輕輕仰起頭——他是她的蕩漾,—泊湖水因瞭他才有瞭漣漪不休,雖已咸親一年多,但此刻遇上寧弈這般的眼神動作,她仍是難免羞赧,下意識雙手抱緊胸前,卻不知這個動作,隻能將本就盛放的雪色蓮花擁簇得更為飽滿,手臂下壓出一彎隆起的玉坡,隱隱可見嫣紅一點如海棠果,和悠悠垂落的珊瑚牡丹交相呼應,一般的精致,別樣的鮮活,寧弈的烏發垂下來,微亂的發後眼神迷離,一偏頭叼住瞭那點小小的海棠,換來鳳知微一聲窘迫而戰栗的呻吟。

寧弈手在她腰下一抄,一陣天旋地轉,鳳知微已經翻瞭個個兒,驚呼聲裡聽得寧弈在她耳側柔聲道:“嗯……今兒想不想換個花樣……”

鳳知微本就腰酸,哪裡支持得住,軟軟伏在他身上,咬唇隻是笑。寧弈一抽她的發簪,烏緞般的發一瀉如流水,幾縷額發被汗濕瞭粘在額上,鳳知微半羞半嗔的眼神從長發間瞟瞭出來,平日裡那麼莊重的人此刻看來竟也媚眼如絲,看得寧弈心神又是一蕩。他輕輕附耳說瞭幾句。

鳳知微臉色大紅,哪裡肯,掙紮著要下來,寧弈微微動瞭動腰,鳳知微手指一滑,不知怎的便觸到他身上凸凹不平的某處。

那是一處傷疤,看不出什麼形狀,但是鳳知微知道,那裡原先是一個字,烙鐵烙出的字,後來被秘藥處理,試圖燒去未能成功,便幹脆又用匕首除去那片肌膚,幾番折騰,傷疤猙獰,便是最好的金創藥也未能平復。

寧弈天潢貴胄,富有天下,向來沒吃過什麼苦也不會有讓他吃苦的機會,他身上會有這樣的傷疤自然是異事,這疤的來源兩人心知肚明,卻從未提起,隻是鳳知微每次無意中觸及這傷疤,便要心中一顫,有綿綿密密的不安和惆悵泛上來。心一軟,動作便無力,那翻身下來的動作便半途收場,反而軟軟地伏在瞭他胸上。

寧弈心中暗笑——平日裡他並不願讓知微察覺這道傷疤,但是在某些需要引起某人愧疚從而讓慕人放開的特殊場合,這道疤簡直是百試百靈。

“來試試……”他像一隻賊兮兮的大灰狼一般誘哄著白兔子鳳知微,抓住她的手,慢慢往下引去……室內漸漸漾起低喘輕笑之聲,她在他身前一壞軟飴糖般被揉來搓去,那些細碎卻長久的震動頻率伴隨這船身搖晃,如海潮綿綿密密一波一波來去,他不斷地兇猛沖上她濕潤的沙灘,席卷她歸入海墟深處,助她星光炸裂上掠高空四海騰雲天地玄黃……一忽兒又欲進還出地在她的海洋裡徘徊進退,換得她難耐的呻吟,不得不將自己的天地更為忘情地打開,渴盼更多的長驅直入徹底掠奪,這一刻要他做自己的王,把每寸肌膚都作為圖騰膜拜,誰在誰的身體裡打上永不可消除的烙印,同這星光大海,一起震顫起伏。

海上迷濠的水光霧氣自半掩的小窗撲進來,觸及散發高熱的赤裸肌膚瞬間消逝,叮叮當當的帳上金鉤在響,也不知道是因為這船身搖晃還是床在搖晃,地上橫陳凌亂的衣物,沽染著情欲的迷離的氣息,梳妝臺上殘留著肌膚的熱氣,大幅的明光玻璃鏡上印著玲瓏的體印,起伏的弧線美麗,再在空氣中慢慢散去無痕,隻有鏡邊夾著的幾根長發昭示有人曾經赤身緊緊背靠鏡子……各式妝盒被揮落在地,珍珠琉璃玳瑁晶玉流光閃爍,傾著月白的粉和淡紅的胭脂,香氣幽幽,那些鋪開的薄薄粉末間,拓出幾個小巧的赤裸的腳印。

情最熱的時候,她在某個彎折極限的角度中眩暈飛翔,聽得他喃喃低語,“……當年船上被你給糊弄瞭采瞭陽,如今可得給我扳回本兒來……”

她聽不清,嫵媚地將耳朵偏瞭過去,卻被他輕輕咬住頸項,舌尖舔過汗濕的肌膚,一陣觸心的麻癢,她嚶嚀一聲,更柔軟地彎傾下去……

這海上高船,夜色掩蓋下的絕艷風流。

《凰權(天盛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