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載歲月如水流逝,長林世子亡故周年祭的第二天,帝都金陵下瞭近五年來最大的一場雪。護城河冰面白茫茫一片,猶如玉帶環繞,宮墻腳下雪勢深漫過膝,禦苑池邊皇帝最愛的一樹紅梅,竟要靠宮娥們搭梯拂去瓣上積雪,才能重現灼灼艷光。
荀白水穿過內監們加急清掃出的一條甬道,在前殿值房外的廊下跺去裹在靴底的雪泥。雖然腳趾已經凍得有些發麻,但他卻沒有立即進入燒著火盆的朝房內取暖,反而在風口上停瞭片刻,向著養居殿的方向張望。
梁帝蕭歆的病情已經纏綿不絕瞭一年多,隻在初秋最舒爽的那段時節稍稍好轉瞭些許,入冬後又漸漸轉沉,直到最終不能臨朝理事。禦醫們並不敢把忌諱的話語說得太清楚,可東宮奉召留宿養居殿親侍湯藥之舉,多多少少已經向外界透露瞭一絲不祥的信息,讓人心中忐忑不安。隻不過蕭歆向來多病,以前也有過看似危急最終又好轉的時候,所以無論私下或心底怎麼準備,至少在言語和行動上,朝臣們還在努力表現著自己的謹慎與安靜。
今日一早,暴雪方停,養居殿的一名內監匆匆出瞭宮,未經內閣中轉,直接將兵部尚書晉勛召往禦駕之前。荀白水聞訊後十分疑惑,但又不敢無由探窺,隻能在前殿等著晉勛出來,看能不能尋隙打聽出些什麼。
大概是上天不忍他一直在這風口上凍著,沒等多久晉勛的身影就在折廊門下出現。因雪深路滑,這位老尚書又是年過半百的人,兩名小太監左右攙扶著走得十分小心緩慢。荀白水心裡再著急,也知道迎上前去太著痕跡,索性進到屋裡烤瞭會兒火,估摸著差不多的時候方才邁步而出,做出一副迎面巧遇的樣子,拱手為禮,“晉大人。”
晉勛忙松開扶著小太監的手,欠身還禮,“首輔大人。”
“陛下臥病在床還要召大人您進宮面見,想來是十分緊要的事情。”荀白水笑瞭一下,口氣相當隨意,“老夫還以為要商議許久呢,怎麼這麼快就出宮瞭?”
晉勛倒沒有絲毫隱瞞之意,應道:“陛下精神不太好,隻吩咐瞭我一件事,自然耽擱不瞭太久。”
“隻有一件事?不知是什麼事情如此要緊?”
“陛下欽令,正式賜加長林府蕭平旌三品懷化將軍之銜,領甘州營主將,命兵部加緊準備相關書印留檔,要在後日之前安排妥當,擇定欽使,攜陛下的詔令一同出京。”
“守邊一年就升瞭三品?還要特意遣派官員出京賜印?”荀白水不由眉睫一跳,“這也升得太快瞭!大人身為兵部尚書……難道就沒有異議嗎?”
晉尚書一臉的無所謂,“陛下賜封,兵部為什麼要有異議?”說完縮起脖頸打瞭個寒戰,搓著手跨過門檻,直奔火盆而去。
軍中父子兄弟相襲,在各國都是慣例,所謂將門一說便是由此而來。蕭平旌雖然領軍職不久,但畢竟不是普通的白衣,軍中朝中都默認他承襲瞭父兄之蔭,升得快是快瞭些,終究也不算是走瞭大轍。如若皇帝陛下禦體康健,內閣還能以物議為由爭上一爭,但眼下蕭歆病重,怎麼都不可能拿這些細枝末節去惹他不快。荀白水站在值房門口思忖瞭半晌,發現自己居然無話可說。
與這位想得過多的內閣首輔相比,晉勛倒是真沒覺得身為王府繼承人的蕭平旌領個三品將軍算什麼大事,加上又是蕭歆病榻前親傳給他的旨令,更加不敢有所延遲,在朝房烤暖瞭身子後便匆忙趕回兵部官衙,辦好瞭一應手續,遞吏部和內閣報備,果然沒有誤瞭欽使出京。
蕭歆的這次加封辦得疾如雷霆,不僅沒有知會內閣,就連蕭庭生都是在欽使離開之後才得到消息,多少覺得有些意外,進宮探病時不免埋怨瞭一句。
“平旌這孩子確實有天分,這一年在甘州營也做得不錯,但是陛下決定賜封,事先還是應該跟老臣說一聲才是。”
蕭歆每日都是上午精神最好,半坐起身,靠在枕上哼瞭一聲,“說什麼?就是不能先跟你說。”
“孩子畢竟年輕,他大哥當年升遷也沒有如此冒進,陛下這是著的什麼急?”
“平章那時候不一樣,王兄尚在壯年,朕更是不老……”蕭歆抬手按瞭按前額,眸中微現哀色,嘆瞭口氣,“如今為什麼著急,你心裡難道不清楚?”
他病瞭一年多,這是第一次當面觸及目前情況最微妙的部分,蕭庭生的心中頓時絞痛難忍,本能地就想要搖頭。
“王兄……”蕭歆壓住他的手背,掌心滾燙,指下力度之大竟不似是個沉疴難起的病人,“有些話遲早要說,總這麼忌諱著,於國於民何益?王兄若是信得過,就不要多想,聽從朕的安排吧……”
太醫院診治禦體的脈案,蕭庭生曾經拿給老堂主看過,黎騫之當時沒有多言,隻說“年前沒有妨礙”,他不敢追問,隻能自己安慰自己,企盼著還有挽回的餘地。此刻聽瞭蕭歆這樣語意不祥的一句話,心裡實在有些受不瞭,緊緊攥住瞭他的手,半日無言。
這時殿門微響,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太子蕭元時奔瞭進來。他如今已是十三歲的少年,身量抽高瞭不少,不再是矮團團的孩童模樣。蕭歆讓他留在養居偏殿侍疾,卻不許他喂藥端茶搶內侍們的活計,專命其每日整理節略,代批折子,存的是歷練之心。今兒他剛剛做完早課便聽說長林王進宮,忙換瞭衣裳從偏殿趕過來。
蕭庭生穩住有些散亂的心神,上前請安,“老臣參見太子殿下。殿下這一向跟著內閣學習理政,沒有偷懶淘氣吧?”
“元時早就不是小孩子瞭,”蕭元時扶瞭皇伯父起身,小小撇瞭一下嘴,為自己辯解道,“以前確實有些貪玩,但是現在隻想能快些進益,免得父皇病中還要操勞國事。”
蕭歆坐瞭這半個時辰,面色已經有幾分困倦。蕭庭生怕他勞累,便換瞭個輕松些的話題,聊起瑯琊山上的小孫子。
蒙淺雪去年被送出京城之後,大約真是因為山中清靜有助於舒散心胸,胎象漸漸穩住,足月產下一名八斤多重的男嬰,甚是健康可愛。蕭庭生特意趕去探望瞭幾日,愛如掌上珍寶,取名為“策”。臨走時真是百般不舍,可又覺得讓母子倆在山上多住幾年更有好處,故而沒有帶回京城。
聽他提起這個愛孫,蕭歆臉上露出微笑,太子也嚷著說自己現在總算是個長輩瞭,已經備下好些禮物,殿中氣氛頓時輕松起來。三人又閑談瞭一陣,到瞭禦醫進來每日例診的時辰,蕭庭生便請旨退出,太子送到殿門外,返身再回來時見禦醫還按著脈,父皇卻已沉沉睡去,忙放輕動作,依在榻前坐下。他從小常見父親生病,又沒有人敢和他說得過深,倒是心思單純地隻想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示意左右移來案幾,安靜地替父皇整理新遞進來的節略。
入冬後梁帝咳喘加劇,服用的藥餌和殿內的熏香中都添瞭鎮肺安眠之物,故而這一睡就是兩個時辰,醒來後覺得頭腦還算清爽,坐起身來考問太子的功課,發現他確實進益不少,心下稍安。掌燈後荀皇後請見,他不欲勞神,便打發元時去瞭正陽宮,自己在枕間舒展瞭一下僵硬的肩臂,沉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床榻的另一端。
皇帝禦榻朝南而設,西窗下有一面香檀嵌制的博古架,陳設著紅珊盆景、透玉碗、金紋鼎等珍玩,唯有最頂上一層別無他物,隻放瞭一隻線條硬朗平直的木盒。
荀飛盞直至長林世子落葬之後,方才將這隻盛置先帝禦令的木盒呈遞上來,同時附有平章臨出征前親寫的一封折本。奏折中除瞭請罪以外,隻說沙場兇險,萬一不能父子同歸,請求皇帝陛下勸慰照料他的父王。
蕭歆那時猶在傷心難過的關口,看過書折後痛哭瞭一場,並未想得太多,隨手指瞭床尾的博古架,命內侍將木盒擺放上去。之後他再也沒有對這枚禦令下過任何旨意,自然無人敢去移動它,便一直這麼靜悄悄地放著。今歲入冬後病勢轉沉,蕭歆經常一連數日臥床不起,身體雖然虛弱,頭腦卻依舊清醒,看著高架頂端的這個木盒,漸漸品出瞭不太一樣的況味。
蕭平章簡短的留書之中,字字句句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父王,可長林王位高權重,孩子這份牽掛之外的憂懼之心,究竟從何而來?再者,他當時調用皇傢翠豐羽林,原是情勢所逼的無奈之舉,並未受到責怪,卻依然立即呈還禦令,留書請罪,這份謹慎小心又到底是因何而生成?
蕭歆翻身向外,手掌握住床榻的木質邊沿,用力捏住。賜封平旌是他試圖應對心頭憂慮的第一步,但這顯然不夠……很是不夠……
“來人。”
貼身內侍慌忙近前拜下,“奴婢在。”
“明日一早出宮傳詔,宣請寧王爺養居殿見駕。”
九十多歲高齡的寧王早已是發疏齒搖,滿頭雪白,安養府中不問外事,一年出門最多不過兩三趟。他大概是幾個兄弟中唯一有幸承繼瞭曾祖母長壽血統的人,年齒如此之高,身體卻一向不錯,隻是天生腿腳有疾,由兩個內監扶著行禮時顯得有些顫顫巍巍。
蕭歆剛剛坐起,見狀趕緊免瞭他的拜禮,命左右扶至榻前坐下,溫言致歉:“王叔如此年邁,還要勞您親自進宮,朕心中實在不安。”
“老臣也早就想來看看陛下瞭。”寧王仔細瞧瞭梁帝的氣色,忍住嘆息,“陛下小我三十來歲呢,不妨事,這病養養就好瞭。”
“這些時日躺著不能起身,朕想瞭許多以前根本沒有想到的問題……”蕭歆淡淡笑瞭笑,示意左右退下,“宗室之中,王叔的輩分最尊,有些話朕隻能說給王叔聽,有些事……也隻有王叔能為朕解憂……”
寧王素來閑散,且不說當今朝堂,便是先帝在時也隻辦過幾件與宗室相關的事務,聞言不由有些疑惑,“陛下言重瞭。但有吩咐,請陛下盡管開口就是。”
蕭歆定定地盯住他因蒼老而有些混濁的眼眸,“朕這個病,即便是拖,隻怕也拖不瞭太久。不瞞王叔說,將來一旦不豫,朕的心裡……有些不放心長林王兄……”
“陛下何出此言?”寧王可謂紮紮實實地吃瞭一驚,整個身體都後仰瞭一下。他這個歲數輩分,說話不必太多顧慮,當下皺起眉頭道,“老臣雖然這些年恩養在府,大小場合也不出來瞭,但這雙眼睛卻還能看得清楚。長林王對陛下、對太子……那是絕無二心啊!”
蕭歆扶枕未動,靜靜地看著他。
半晌後,寧王自己總算反應瞭過來,“呃……老臣……是不是剛好想反瞭?”
“外頭看著,長林王府高不可攀。但朕最清楚,王兄這幾十年戎馬未歇,又有武臣不參政的規矩,對於京城的朝局他其實並不怎麼明白。”蕭歆微覺目眩,停下來歇瞭口氣,“以前有平章在朝,那孩子敏銳周全,替他父王照看著,感覺若有什麼不對,也能立加處置。可是如今……王兄失瞭臂膀,那是蝕心之痛,瞧著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唯一的孩子還在邊境……”
寧王怔怔呆坐片刻,低聲道:“陛下這麼一說,想著還真是難受啊。”
“待朕撒手而去之後,這金陵朝局會變成什麼樣子,太子以後的心性又會變成什麼樣子,誰又能說得準呢?”蕭歆攥住寧王的手,身體向他微微傾斜,“也許有些人覺得,少主臨朝,最應該擔心的是太子。但朕知道,最不能放心的是王兄。他生於憂患之中,一生為國征戰,如今到瞭暮年……若是將來不得善終,朕拿什麼臉到九泉之下去見先帝……”
寧王見他情緒激動,捂著嘴咳成一團,忙上前為其拍撫胸口,徐徐勸道:“老臣自打年輕時就不是聰慧之人,素來都沒有什麼高人一等的見識,若說有哪一點能比別人強,那就是活的時日更久,見過的人心更多。長林王位高德重,這就是擺在那裡的事實,再怎麼讓他謙遜退讓,不招人忌絕不可能。”
“朝局難控,人心多變。朕跟你想的一樣,王兄已經在這個位子上瞭,能怎麼退?”蕭歆眸光閃動,看向寧王的眼底,“唯今之計,還不如以進為退,也算是朕為他……做的最後一項安排……”
寧王瞇起老邁昏花的雙眼,仿佛是想要穿透漫長歲月的風霜,用自己平生積存的智慧評判他的真誠與否。片刻之後,這位歷事三朝的老王叔用力挺瞭挺腰身,鄭重點頭,“陛下放心,老臣已經明白瞭。”
蕭歆與寧王私下促膝密談的數天之後,日夜兼程的欽使一行終於趕到瞭甘州城下。此次奉旨出京賜印的乃是兵部從四品左丞蔡濟,他擔任京職前曾做過長林主營所在地寧州的通判,算是與北境軍有些淵源,為人十分低調沉穩,入城時隻出示瞭兵部公文,並未亮出欽使身份招搖。
城門參領驗過符節,不敢怠慢,一面派人先趕往軍衙通報,一面親自陪同緩行。剛前行不足一裡路,前方便有數騎迎面奔來,當先一人勒停韁繩,笑著招呼道:“這不是蔡大人嗎?”
蔡濟雖未亮出欽使身份,到底也是兵部高官,按說甘州營中除瞭主將外都該跟他先見個禮,可是此人的語氣一聽,便是未以低位自居。
“……呃……原來是小侯爺!”蔡濟凝神認瞭半日,一擊馬鞍笑瞭起來。他與蕭元啟原本就隻是見過面而已,眼前這個身穿半舊戰袍的年輕人早已不是往日錦衣香車的皇族子弟模樣,最後還能認得出來已經算是很不錯瞭,“您準入甘州營履職的文書還是下官擬寫的呢,怎麼就忘瞭!小侯爺一向可好?”
蕭元啟微笑著點頭應瞭個“好”字,示意城門參領回返,自己引著蔡濟一行直奔軍衙,路上隻問瞭問帝都近況,一個字也沒有打聽他的來意。
甘州乃是邊城,半城軍籍,入城以來連街面行人走動之間都帶著些虎虎生風的氣勢,軍衙外執戟守衛的兵士們更是一個個容色整肅,身形筆挺。衙內諸將此時顯然已經得瞭消息,蔡濟在正門前下馬時,已有四五名將領迎候在此,當先一人年約六十,鬢邊斑白但精神矍鑠,邁前一步抱拳道:“大人自京城千裡而來,一路辛苦。我們二公子剛好出城去瞭,東青將軍已經趕去通報,大約半個時辰就能回來,還請大人勿怪,先喝杯茶洗洗風塵如何?”
從他的年貌和對蕭平旌的稱呼來看,蔡濟判斷此人一定是甘州營四品參將魏廣。這位魏老將軍世代軍籍,長林初創時便在老王爺的麾下,幾十年以軍中為傢,若說帥才嘛確實欠缺,但卻是名經驗豐富的勇將,以前蕭平章不在甘州時,營中日常軍務都是由他代理。蕭平旌來到北境後雖然實際上執主將事,卻暫時未領主將實銜,魏廣便依舊用以前軍中長輩的身份稱呼他,這樣既不算失禮,又顯得更加親切和睦。
“本官來得匆忙,未遣前哨通報,難免有不巧的時候。”蔡濟欠身回瞭禮,笑道,“魏將軍不必客氣,你我廳上等候便是。”
魏廣忙側身讓開,陪同他到衙中正廳上落座,又將其餘幾人介紹給他。
長林軍中但凡得瞭將位的人,哪一個不是沙場血戰廝殺出來的,對於蔡濟這樣的兵部高官雖說不上有什麼惡感,但也不至於要追捧,聽召過來盡瞭禮數,很快就有人提出有事要告退。
“不是說二公子半個時辰就能回來嗎?”蔡濟放下茶杯笑瞭笑,“能否請幾位將軍再耐心些,免得到時又得召喚,白添許多麻煩。”
此言一出,連同魏廣在內的廳上眾人都是神色微動。兵部來人通傳公文,即使是再要緊的事也沒必要召齊瞭眾將官同領,蔡濟的言下之意已經很是清楚,他的身上帶有聖命。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稍有嘈雜的前廳頓時安靜瞭下來。好在蕭平旌確實沒在城外耽擱,還不到兩刻鐘,便已有穩健的腳步聲響起,蔡濟急忙站瞭起來。
也許是邊城風霜的吹打,也許是一營重責的壓力,蕭平旌往日生氣勃勃眉目鮮活的氣息在這短短一年裡已經完全褪去,即便走動時也是眼簾低垂,唇角習慣性地抿著,再加上現在黝黑粗糲的皮膚與強健柔韌的身段,整個人仿若一柄被淬制而出的鐵劍,鋒利卻又沉重。
這位長林二公子在帝都的聲名肯定不比父兄,但他既然曾被稱為“小林殊”,至少朝臣們對他還算熟悉,蔡濟更是在他十三四歲時便見過第一面,腦中還留有那個飛揚跳脫的少年形象,一時間對於眼前這位微顯鬱沉的年青將軍感到有些不習慣,怔瞭怔方才抬起一隻手,揚聲道:“蕭平旌聽旨。”
加將軍銜,正式轄領甘州營,都不是令人意外的消息。不過皇帝親旨賜印的榮光還是令在場的眾將有些興奮,個個喜笑顏開,唯有蕭元啟在隨著大流勉強擠出笑紋時,心頭湧上瞭一團濃濃的苦澀。同是武靖帝皇孫,同在邊城一年,可在皇帝陛下的心裡,顯然半分也沒有想到過他。
“恭喜懷化將軍。”蔡濟將聖旨遞到蕭平旌手中,待他叩拜起身後方才上前重新見過禮。
一領黃絹卷軸,拿在手中輕飄飄的毫無重量,但蕭平旌雙手抬接的動作卻顯出瞭幾分緩沉,轉身交給貼身親將魯昭收存時,視線不知為何向站在魏廣身邊的東青瞟瞭一眼。
正如元叔所勸說的,東青送瞭蒙淺雪上山之後,終究不忍心完全割斷自己與甘州營之間的牽絆,還是聽從瞭老王爺的安排。蕭平旌初到北境,人事、軍務都有許多需要瞭解之處,全靠他全力相助方才一一理順。但在公務上的相處大大增加的同時,兩人私下的關系卻漸漸疏遠,他們都把對方當作是一道深重傷口的提醒者,彼此互相逃避,不願深談,不願觸及。
“請問蔡大人,陛下和父王身體安好?”定神迎客上座後,蕭平旌首先問道。
“老王爺這一年白發漸疏,不過精神很好,身體安康。”
問瞭兩人,卻隻答一個,蕭平旌哪能聽不出他的意思,心頭頓時沉瞭下去,隻是眾將未散,不好追問,便命魯昭去安排接風宴席,自己請欽使進到後院茶廳。
蔡濟能被欽點出京傳旨,對於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自然有數,喝著茶聊瞭不到一個時辰,蕭平旌已對京中情勢瞭然於心。
晚上的宴席名為接風,其實也算對懷化將軍的慶賀之宴,前來赴會的將領們都是興致高昂,大碗敬著酒,氣氛甚是熱烈。蔡濟經過下午的茶敘,自然知道蕭平旌此刻胸中必定掛著沉沉心事,可見他在席面上言談自如,內心情緒絲毫也不展現在臉上,一時間竟然恍惚瞭片刻,不由自主地想起瞭他那位芝蘭玉樹般的兄長。
邊城軍中沒有入夜作樂的習慣,再熱烈的酒宴在起更前都會戛然而止。蕭平旌命魯昭護送欽使大人入館驛歇息,自己仍然如往常一般,來到城樓上做最後的巡查。
主城樓上方崗哨嚴密,四角高臺的火把在夜風中吐著紅焰。蕭平旌手扶墻垛,看著蒼茫黑沉的遠方,眸中浮起深深的憂慮之色。
蕭元啟從後方走過來,默默陪他站瞭一會兒,問道:“你是擔心陛下這一次……恐怕撐不過去瞭?”
蕭平旌垂下眼簾,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否認。
“眼下邊境還算安寧,既然擔憂,為什麼不回去一趟呢?你的身份不一樣,隻帶隨行護衛回京問安,倒也不用事先請準的。”
“不,”蕭平旌目光堅穩地搖瞭搖頭,“正因為是這種時候,不管有多擔心,我都應該留在這裡。”
蕭元啟挑著眉尖思忖瞭片刻,自以為已經明白瞭他的意思,低聲道:“這倒也是。陛下沉疴難起,京城自然人心動蕩。你統兵在外,對大伯父而言的確比回去更好。”
“你看看這周邊,強鄰環伺,危機未平。在他們眼中,我大梁君權交遞之時就是最佳的可乘之機。”蕭平旌顯然沒有在聽他說話,沿著城墻登上瞭更高的瞭望臺,“長林身為守土之軍,越是此時,越不能有絲毫懈怠。”
新任懷化將軍的話與蕭元啟自己揣摩的想法差得實在太遠,倒讓這位小侯爺呆愣瞭好半天,最後方才自嘲地笑瞭笑,嘆道:“是啊……咱們兩個現在所說的,還真是同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