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譚恒晝夜兼程趕到瑯琊前山,氣喘籲籲地敲響瞭客殿外的金鐘時,蕭平旌和林奚正好收拾瞭簡單的行裝準備下山。前殿後殿各有單獨的山道,不會中途撞見,這兩人的腳程又都不慢,出發不過半個時辰便到瞭山腰,這時方才聽見頂峰殿閣悠悠召返的清笛樂聲。
剛剛離開便叫他們回去,蕭平旌以為是侄兒出瞭什麼事,嚇得臉色發白,拖著林奚的手邁步如飛。直到在山道口看見等候的小刀,方才得知不關策兒的事,而是金陵來瞭一位信使,藺九和荀飛盞粗粗問過之後,都覺得他最好還是能回來聽上一聽。
進瞭蘭臺前廳,迎面便看見荀飛盞在裡頭來回走動,神情甚是激動。蕭平旌剛一進門,他便立即沖瞭過來,指著後方跪坐的譚恒大聲道:“這個人從金陵來,說蕭元啟跟自己的殺母仇人合謀,出賣國土,刺殺首輔,現在還要舉兵謀反,你信嗎?”
“他說誰?蕭元啟?”
“是啊!樁樁件件都是百死莫贖的大罪,可依據隻是一個剛陪嫁入府不過數月的丫頭的舉報,簡直是太荒謬!太荒謬瞭!”
譚恒一身奔波風塵,滿頭大汗,嗓子又十分幹渴,被他這樣指著,焦急地張開嘴欲待解說,哽瞭一下竟沒能發出聲音來。
蕭平旌抬手示意他不必著急,轉向荀飛盞問道:“荀大哥若是覺得太過荒謬並不可信,那你為何又要叫我回來?”
荀飛盞能執掌數萬禁軍,肯定有他的聰明之處,眼見蕭平旌並無多少驚詫之意,心頭頓時一沉,“莫、莫非你……你居然會相信嗎……”
蕭平旌曾精研東海之戰多日,若論疑心,自然是早就有的。但東境的機密軍情,兵部不止一個人可以拿到,戰場上的許多巧合,也並非絕對不可能發生,至於荀白水……他掌領朝堂這麼多年,想殺他的人更是不計其數,故而這份疑慮再重,他也隻能默默放在心裡,一直不願意認真朝著蕭元啟的身上想,以免冤屈瞭好人。
可是此時,有人千裡從京城來報,許多說法都印證瞭他心頭的猜疑,終究是不能夠再自己安慰自己,繼續心存僥幸……
陪坐的藺九遞瞭杯水給譚恒,問道:“其他的事情暫且不提。但在我剛才聽來,至少蕭元啟已經開始謀反這一條,應該全是你那個將軍自己推測的吧?萬一他錯瞭呢?”
“是啊!”荀飛盞隻覺背心一陣陣發冷,聞言也轉身看向譚恒,“你說是上山來求援兵的,可你走的時候京城什麼跡象都還沒有,萬一蕭元啟並沒有打算動手做什麼,你叫我們搬瞭一堆援兵過去,看起來反倒像是誰在謀反?”
譚恒哪裡想過這一類的問題,愣瞭片刻,語調肯定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啊……但我們將軍從來沒有料錯過什麼!真的沒有!”
荀飛盞跟他說不清楚,又想去問蕭平旌的意思,一回頭發現廳內沒瞭他的身影,忙四處看瞭看,隻見他已獨自一人走出殿外,迎著山風默默立於崖邊。
若是真的不信譚恒所言,不信京城即將生變,蕭平旌的思慮絕不可能這般沉重。荀飛盞站在窗邊看瞭他片刻,微微咬牙,“如果連平旌都相信這是真的,那我……我無論如何,也要趕回陛下身邊去……”
蒙淺雪眉尖一顫,轉頭看向林奚。
年輕的醫女面色蒼白,幽黑烏亮的眼珠掩在羽睫之下,凝而未動。
若論君臣,論恩義,長林王府退出京城那一年,似乎一切皆已瞭清。父王臨終前曾經說過,長嫂弱侄便是他今後最大的責任,蕭平旌本能地認為自己應該首先考慮策兒,應該先去蓬州。
可是此刻在金陵,他的故都金陵……元時將要面對的並非一個簡單的危局,那是生死,是存亡,是大梁傢國未來的走向。世間有能者本當有責,世間有情者理應有義,真能做到跳出紅塵袖手旁觀的人,要麼是心如寒石,要麼是大徹大悟,而蕭平旌,他顯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種。
林奚的軟佈鞋底輕踏於粗石蒼苔之上,緩緩來到崖邊停瞭下來。雖然步履無聲,呼吸輕淺,但蕭平旌還是立即感覺到瞭她的靠近,轉過身,默默地看著她的眼睛。
“扶風堂在東境有許多靠得住的朋友,我更是常年行走在外。前往蓬州給策兒取藥,有我和蒙姐姐就已經足夠,並不是非你不可。”
蕭平旌的嘴唇輕抖,“我以為你不想我管……”
林奚淡淡地笑瞭一下,“我是不想,我很不想。但應該告訴你的實情,還是必須要告訴你。當年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蒙淺雪也從後方走瞭過來,眸色沉靜,“你大哥當年面臨困局之時,誰也幫不上他的忙,他是真的隻能一個人獨自承受。可是你……你現在不同。你所面臨的遠遠不是他那樣的絕境,又何必非要讓自己將來後悔呢?”
蕭平旌低下頭,眸中微微有淚,“大嫂……”
“身為傢人,最值得欣慰之處莫過於彼此分擔。當年對你大哥我隻能陪伴,幸好今日,我可以為策兒做得更多。”
說完這句話,蒙淺雪伸手輕輕撫瞭撫林奚的背脊,轉身離開。
留在崖邊的兩條人影默默對立,山風吹拂不斷,袍角與裙角交纏在風中,獵獵作響。
曾經有過那麼多的許諾,去北燕,去西南,踏遍山水,相伴天涯,從此永不分離……
然而紅塵世事,總是這般不盡如人意。歸根結底,蕭平旌畢竟生於王府,畢竟是長林之子。
林奚壓住鬢邊散飛的碎發,慢慢開口,“我理解你的立場和你的做法,也從未有過要改變你的念頭。但是平旌,我同樣也沒有辦法為瞭你徹底改變自己……你心裡知道,我絕非能夠固守深宅的女子,如果將來京城是你的歸處,也許你我之間……”
蕭平旌不願意聽她說完,急切地抓住瞭那雙柔軟的素手,“不不,林奚,你聽我說。我明白自己沒有資格這樣要求你,但我隻是去做一件必須要做的事,京城非我久留之地,我一定會回來的。此生我隻想和你一起廝守,等我回來之後,我們仍然可以走天下、嘗百草……”
情意、愛戀、羈絆、緣分,這些都無可懷疑,但他是不是真的能回來,林奚並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的心會永遠等著他,可她的人生和腳步卻不能因為等待而停滯下來。
“平旌,不管將來我走到瞭哪裡,你若願意,都會來找我的,是不是?”
蕭平旌將她的手指拉到唇邊,從指尖親吻到掌心,用力點頭。
“即便你最終決定不來瞭,也要答應我,你一定會小心照顧自己,平安就好……”
溫柔的話語聲中,林奚邁前一步,第一次主動靠進瞭他的懷裡,感覺到他的手臂在腰間合攏,淚珠落在肩上。
有些事情,最艱難的部分隻在於決定,一旦定瞭主意,心神便會隨之平穩下來。回稟過老閣主之後,蕭平旌和荀飛盞大致又準備瞭一下,次日一早便帶著譚恒啟程下山。
眾人來到山道邊為他們兩人送行,蕭平旌擔心大嫂和林奚難過,先轉向藺九開瞭一句玩笑,“我這次下山,又是一場亂局,老閣主沒有錦囊相贈嗎?”
藺九聞言也不多說,挑瞭挑眉,居然真的從袖中取出瞭一隻紅絲纏口的繡囊,委實把大傢都嚇瞭一跳。
“真有?那什麼時候能打開?”
“現在就可以。”
蕭平旌驚訝地接過錦囊,解開系線,從裡面掏出瞭一個赤焰雲紋的銀環,拿在手中翻看一陣,疑惑不解地問道:“這是什麼?有什麼用處?”
“老閣主說,曾經戴過它的那個人……一生都沒有打過敗仗。今日以此相贈,是他對你的心意。”
蕭平旌的指尖輕輕撫過銀環環面上細小的字跡,辨認清楚之後,心中已有所悟,立即鄭重地將它戴在瞭腕間。
“朝堂之事,瑯琊閣一向不直接插手。但你可以去廊州鴿房,查看一下金陵最新的消息。”
蕭平旌養於瑯琊閣,自然知道這是多麼大的破例,忙神色肅然地抱拳謝過,又轉頭看瞭一眼林奚。
林奚淺淺笑瞭一下,將拿著的包裹遞給他,交接時手指相纏掌心相貼,彼此緊緊握瞭片刻,方才戀戀不舍地放開。
蜂腰小橋下澗水潺潺,滿山嫩綠,碧桃枝頭已經半開。荀飛盞跟在蕭平旌身後剛走開幾步,又停瞭下來,回頭看向師妹,“小雪……”
蒙淺雪認真地應道:“嗯?”
荀飛盞停頓許久,最後隻說瞭四個字:“你多保重。”
“我前去蓬州也許辛苦,但並無兇險,更應該多保重的是師兄你。”
荀飛盞的唇邊浮起一個笑容,突然覺得心中異常平靜,輕輕向她點瞭點頭。
餘生和未來自有上天安排,他願意守望,願意等待,也願意就像這樣,將一切都埋在心底,珍惜此刻那兄妹般的情意。
下山後,蕭平旌一行三人飛速疾行,趕在黃昏日暮前奔進瞭廊州府的城門。這裡設有距離瑯琊閣最近的一處鴿房,是一座兩縱三進的民居院落,青磚黛瓦,木梁白墻,修得堅固結實,表面看上去甚是普通。
鴿房主事之人名喚孔江,年近五十,瞧著便是個性子沉穩的人。他對蕭平旌顯然很熟悉,口中仍是舊日稱呼,見面後也不多問,先將三人請到客院休息用膳,把還未傳往閣中的京城消息抄錄一份,親自拿瞭過來。
蕭平旌起身道謝,又低聲在他耳邊說瞭些什麼,孔江垂眸聽畢,頷首答道:“我知道瞭,這就去安排,請二公子放心。”
荀飛盞一心掛著京城的動向,哪管得上他們兩個在說什麼,自行抓瞭那頁京城傳訊快速掃閱一遍,看不出有任何值得關註的內容,更加著急,忙將紙頁塞在蕭平旌的手裡,催他快看。
其實薄薄一頁,寥寥數行,與朝堂相關的內容極為有限,除瞭取消春獵後的些許餘波以外,金陵宮城近來似乎沒有一件足以記敘之事,安寧得如同一池靜水。
但是有的時候,沒有消息本身,反而就是一個最壞的消息。
“怎麼樣?你看出什麼瞭嗎?……平旌你說話啊!”
蕭平旌放下紙箋,輕輕嘆息,“廊州離京城少說也有十日路程,咱們想要在蕭元啟動手之前趕到,恐怕已經不可能瞭。”
荀飛盞蒼白著臉呆立一陣,突然起身握住佩劍,咬牙道:“既然已經晚瞭,那還在這裡耽擱什麼?多遲一刻陛下便會多一分危險,趕緊連夜走啊!”
“咱們這三個人,就算夙夜不停趕到瞭金陵,面對七萬皇傢羽林又能做什麼呢?”
“身為蒙氏門下,護衛陛下是我的職責……即便是死,我也得死在前面!”
蕭平旌的眸色微顯愴然,緩緩搖頭,“荀大哥,此地距離京城路途遙遙,就算你有死在前面的決心,隻怕也沒有這個機會。”
荀飛盞不由氣急,難以置信地瞪向他,“這就是你現在的想法?咱們已經無能為力,無法挽回,所以隻能放棄瞭?”
坐在角落的譚恒立即跳瞭起來,著急地道:“不能放棄啊!我們將軍還在城裡呢……”
天色此時已經全黑,燈臺下暗影深深,蕭平旌望著紗罩內跳動的焰頭,默然許久。
從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提前攔下這場變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下山途中一直在盤算的,就是蕭元啟動手之後,元時究竟還能有多久的生機……
“從目前我們知道的消息來看,蕭元啟手裡實打實的兵力最多八萬,就算他最終能以極小的代價拿下京城,可要達到登上大位的目的,終究還是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荀飛盞頻頻點頭,“是啊是啊,雖然有東海之敗,國運不順,但咱們大梁又不是當年的北燕,不是戰亂末世。四方將士,天下子民,依然是忠於君上的。”
蕭平旌無奈地看瞭他一眼,“你可不要忘瞭,蕭元啟還有一個最大的優勢。他是宗室近支,武靖爺的皇孫,日後若能登位,在天下人的眼中,蕭氏江山並未改動,與北燕的情形終歸是不一樣的。”
“你的意思是說……若為日後長久,他會想辦法抹去自己兵變作亂的罪名?”
“京城此刻正在發生什麼,外界暫時一無所知。若由陛下親自下詔罪己,退位給他,應該是對蕭元啟而言最好的結局瞭。”
荀飛盞憤怒地一拍桌案,“他想得美!這種出賣國土以謀私利的小人,還想要一手遮天竊取神器,真當我大梁就沒有男兒瞭嗎?”
蕭平旌面色平靜,慢慢道:“我倒很希望這就是他的計劃。如果他決定瞭要這樣做,那麼元時……至少還能多活一段時日……”
他與荀飛盞說話的時候,譚恒在一旁膽怯地聽著,不敢隨意插言,此刻見兩人的表情都甚是憂沉,心中又實在疑惑,忍不住小聲問道:“請問長林王爺……那蕭元啟真能這麼容易就擺佈瞭陛下,讓大傢都以為他是受讓登位的嗎?別的不說,我傢將軍可從一開始就沒有信過他!”
蕭平旌淡淡笑瞭一下,嘆道:“世間像你傢將軍那麼聰睿機敏的人能有多少呢?陛下少年登基,朝政常年由內閣主理,皇威尚顯不足,更何況還有東海之敗……蕭元啟隻要控制住瞭京城、宗室和朝臣,便已穩占上風,將來逼迫陛下公開退位,就算不能迷惑住天下所有人的耳目,至少也能瞞個七八分。他現在手裡有兵,這就是實力,單憑一腔熱血,多填幾條性命進去毫無用處,咱們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必須也得召起一支勤王之師,方才能夠與之抗衡。”
荀飛盞曾在中樞多年,自然知道他所言不虛,一時面色慘白,跺足道:“這不就是問題所在嗎?陛下在他甕中,你手無兵符,京城若是失陷肯定已無禁軍,咱們能到哪裡去找這支勤王之師?”
廊州地勢比之瑯琊山低平瞭許多,春氣和暖,庭中一株手掌來粗的百年老杏早是滿樹嬌艷繁花。天邊新月飄出雲層,正好斜斜懸於窗前,將這株花樹映照得如同一團緋霧。夜風吹過,開至極盛的少許花瓣離瞭枝頭,裊裊飄落。
蕭平旌站在西窗邊,視線隨著飄飛的淺紅碎瓣輕輕移動,低聲道:“荀大哥應該比誰都清楚,父王當年為瞭避嫌,從來不肯插手京畿周邊的軍務,連邊境兵符也是用後即還。可令叔父和許多朝臣,總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放心他,你覺得他們這些人在防備什麼呢?”
如果認真分析起來,蕭元啟之所以能這麼輕易地把握住皇傢羽林,荀白水的錯失與責任毫無疑問是最大的。這一點別人不知道,荀飛盞自然很是清楚,隻不過叔父已死,他總有種為逝者諱的感覺,此刻聽蕭平旌提瞭起來,頓時有些不自在,訕訕地道:“我知道你受過太多委屈,可眼下最要緊的是救出陛下,過去的事情暫時不用多提……怎麼突然……又說起這個瞭?”
蕭平旌一笑未答,反而問道:“荀大哥,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假如你我並未同行,假如你仍然手握重兵,某一天我突然找到你,告訴你陛下有難江山有危,但是沒有憑據沒有兵符,你會聽從我的號令,跟隨我走嗎?”
荀飛盞未加思索,立即答道:“應該會。”
“為什麼?”
“因為我相信你的能力,也不會懷疑你對陛下的忠心。”
“令叔父一直在防備的,其實就是你方才所答的那種情形。”蕭平旌凝視他片刻,視線緩緩又轉向瞭窗外花樹,語音雖低卻穩,“我長林府護衛北境,可謂一腔碧血,兩代忠骨。在天下人的心中,這份赤誠和信義自然會有它的分量。”
西窗下的桌案邊,正放著蕭平旌隨身帶來的小包裹。他伸手解開外袱,拿出一個清漆斑駁的烏木長盒,撥動銅皮搭扣,打開瞭盒蓋。
隻見淺黃的軟緞襯裡上,靜靜躺著那枚精鐵所鑄的軍令。
北境各營建制已除,邊城軍旗也早就改換。當年威名赫赫的大梁長城,已被荀白水竭盡所能地抹去瞭所有痕跡,唯一剩下的,似乎也隻有這枚蕭元時不願收回的長林舊令。
荀飛盞心頭一顫,漸漸有些明白,“你……你是想要……”
蕭平旌從盒中取出瞭這枚沉甸甸的軍令,握在掌心,月光下眸色幽沉,語調堅定,“從此地一路上京,我要單憑這長林之名,起兵勤王。還望父兄英靈在上,護佑平旌可以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