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後世稱為“萊陽之亂”的這場兵變,對金陵朝堂的創傷之深前所未有。本該護衛京畿的皇傢羽林根基全毀、片骨不存;五萬禁軍折損瞭兩萬,校尉以上將官僅存數人;近百名朝臣中未死未叛者,唯有狄明一念之仁保下來的那二十來個,留下瞭一大片待補的空缺。就連抱著滿腔忠心而來的勤王大軍,也是這一團亂麻之中必須理順的部分,如何定功,如何行賞,如何遣散,都需要在短時間內做出決定,不能擱置拖延。
十六歲的少年皇帝意識到瞭將要面對的重重難關,他越想讓自己趕快堅強起來,就越感到難言的孤獨與虛弱。回到宮城之後的第一個夜晚,蕭元時選擇在咸安宮中跪靈度過。當沉重的未來呼嘯而至,絕不容許有更多優柔和逃避的時候,他需要先有一點安靜的時間,去哀悼專屬於自己的悲痛和損失,重新回想人生中最血腥混亂的那一天。
荀太後的屍身起初和其他死者一樣,都是被白佈包裹丟在宮城西角門外,等待最後拉運出去焚燒。有兩名老太監趁著無人註意,悄悄將她刨瞭出來,單獨抬進一間冷僻的宮室。初夏和暖,等平亂之後再去尋找收殮時,這具屍體自然已經腐壞,實在不好讓蕭元時看到,所以嶽銀川當場決定裝棺釘死,抬入咸安宮正殿停放,燃蠟掛幡予以補奠。
逆首伏誅代表瞭叛亂結束,但恢復整個京城的秩序仍需花費大量的精力。蕭平旌匆匆處理完宮城內的急務,天光早已全黑。他想想還是放心不下,連夜又趕來咸安宮中探看。
守在殿廊下的東青一看見他,急忙迎瞭過來,不待詢問便主動稟告道:“請王爺放心,陛下看上去還好,隻是晚祭之後就把身邊的人全都遣瞭出來,到現在已經有半個時辰沒聽見動靜瞭。”
蕭平旌聞言忙示意身後的親衛停步,自己解瞭佩劍與外袍,輕悄悄地走瞭進去。孝殿內果然一片空寂,隻有蕭元時獨自跪在靈柩之前,默默燒著紙草。
倉促之間找來裝殮的是一副普通的梨木板材,後方供案上的位牌也是臨時制出,散發著一股新漆的味道。蕭元時盯著銅盆中跳躍的火焰,等待它完全熄滅之後,方才低聲問道:“他們說母後做的那些事……她真的做過嗎?”
“根據逆賊心腹何成的招認,供書和旨意都不是假的……”蕭平旌在他身側跪坐下來,安慰道,“不過陛下當時並不知情,也不能由此責怪於您。”
“不知情,就真的可以當作無關,可以不放在心上嗎?”蕭元時眼眸紅腫,在餘燼帶起的黑煙裡半睜半閉,“母親和舅舅……他們所做的每一項決定都是因為我。因果相連,豈可分開?我恐怕不能心安理得地……說自己沒有罪責。”
蕭平旌並未反駁,頷首應道:“陛下說得不錯,有些事情,尤其是這樣的事情,確實不可能輕易抹去。但自怨自艾有何益處?陛下此刻更應該去做的,隻能是全力修補。”
“可是我覺得有些害怕,”蕭元時終於轉過身,用顫抖的手指抓住瞭堂兄的衣角,“我怕那個狄明說的對……既然有一半血脈承自母親,誰能保證將來不會變得像她那樣……”
“陛下!”蕭平旌眉間微起怒意,立即喝止,“您願意自省是對的,可胡思亂想就不應該瞭。遠的不說,就想想當年的老萊陽王吧。他與先帝同父同母,都曾由武靖爺親自教導長大,可他們兩個一樣嗎?陛下將來是什麼樣的人,隻在於從今日起……您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多日的惶恐傷痛仿佛是一團被薄膜包裹於胸中的火球,一旦破碎爆裂開來,霎時就能燃遍四肢百骸。蕭元時撲進堂兄的懷裡痛哭起來,發泄般地放任自己嗓音嘶啞,淚水奔流,就一如當年……那個尚不需要承擔重責的幼童。
因為他知道,這將是最後一晚的哭泣,最後一晚的脆弱。
到瞭明天,他必須成長。
次日清晨,年輕的皇帝陛下脫去孝服,下旨無須再多停靈,直接將太後棺木運葬於衛山腳下,正式鎖閉瞭咸安宮。
中樞內閣幸存的三名重臣裡以吏部尚書位階最高,蕭元時命其暫時總理政事。六部及各衙雖然大部分失瞭首官,但遞補料理實務的副職和屬吏勉強還能配齊。對於某些不缺才幹隻缺資歷的低階官員來說,眼下正是努力向上爭取前程的大好機會,十分力氣也要拼出十二分來,朝堂上下倒還真稱得上是齊心協力,停滯混亂的政務也由此開始運轉起來,逐漸邁向正軌。
荀飛盞重傷昏迷瞭兩日,一醒來便急著要起身出門,被黎騫之強行按回床上,責怪道:“不管大統領有多掛念那些禁軍,也不必急在這一兩天。老夫聽說,長林王已指派東青暫時替你代勞,放心吧沒事的。”
“我倒不是擔心整編禁軍的事,”荀飛盞嘆瞭口氣,臉色晦暗,“您也知道,舍妹安如是……我怕平旌太忙把她給忘瞭,就想趁著還沒有明旨下來,去求陛下給她一個恩赦。”
黎騫之這才想起他還不知道當晚宮城發生瞭什麼,終究不能瞞著,隻得拿來靠枕讓他坐好,慢慢告知瞭實情。
聽聞噩耗的荀飛盞呆坐瞭整整一天,眸中無淚,除瞭詢問棺木停放於何處以外,什麼話也不肯說。黎老堂主並未多勸,隻在次日請譚恒將佩兒帶瞭過來,讓她進去探視。侍女跪坐在榻前哀哀哭瞭許久,淚流滿面地問道:“我們姑娘一世柔善,未曾傷人,未曾害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局……難道就因為長輩錯配瞭姻緣嗎?”
荀飛盞想起瞭當年的長林世子,感到自己同為兄長,對妹妹實在是不夠上心不夠盡責,胸中疼痛難忍,終於也落下淚來,大哭瞭一場。
佩兒一個孤身弱女,留在扶風堂當然比跟著幾個軍漢來得妥當,譚恒沒有別的話好講,隻得戀戀不舍地向她告別,回到瞭嶽銀川臨時禦賜的府邸。
奉命對“萊陽之亂”進行收尾善後的嶽銀川,此時絕對是金陵城中最忙碌的幾個人之一。譚恒見他午膳隻胡亂吃瞭幾口,丟下碗又忙著要走,不由皺眉抱怨:“現在連頓飯都不能好好吃瞭,陛下加托這麼多重責,難道將軍要留在京城,不回芡州瞭嗎?”
嶽銀川一面匆匆向外走,一面安慰他道:“眼下朝政是有些繁雜,得一條一條慢慢梳理。可淮東三州還在東海手中,我是肯定會回去的。”
說話間他突然又想起瞭什麼,順手從袖中抽出一折文書,隨意地遞進譚恒的手中。
“這是什麼……”
“那位佩兒姑娘的奴籍,我剛從京兆府調瞭出來,她是荀府的丫頭,你拿去讓大統領簽銷吧。我相信他肯定會同意……”嶽銀川微帶笑意地瞟瞭自己的副將一眼,“至於接下來想怎麼辦,你自己打算好瞭再跟我明說,我可不會主動替你做主的。”
譚恒怔瞭怔方才反應過來,捏著文書美滋滋地偷笑瞭一陣,忙又加快腳步,追趕主將遠去的背影。
萊陽王的叛亂看上去聲勢浩大幾近功成,但細勘下來根基並不深厚,後期的許多人隻是被情勢裹挾,真心依附的並沒有幾個。嶽銀川經過近半個月的盤問審查,最終擬出附逆名單四十三人,寫成奏報,親自遞送進宮。
剛剛走進西華外門,迎面遇見蕭平旌從宮內出來,忙加快腳步迎上前去。這半個多月朝堂上下為修復傷損忙得團團亂轉,可這位平亂第一功臣卻借口自己不諳政務,隻肯處置與勤王大軍定賞安置相關的事務,除瞭禦前的小朝會以外,嶽銀川還是第一次在宮門之內看見他的身影。
“末將參見王爺。”行禮起身後,嶽銀川將袖中折本取出,雙手遞上,“末將奉命勘逆,大致結果已擬成文,請王爺指正。”
蕭平旌隨意瞟瞭一眼,並沒有伸手接閱的意思,微笑道:“你奉的是聖命,我能指正什麼?陛下正在朝陽東殿呢,快去吧。”
這時傷勢方愈的荀飛盞也出現在宮門外,正抬手向這邊招呼。嶽銀川猜他二人大概是約好瞭要一起去什麼地方,趕緊退到一邊,待蕭平旌離開之後,方才快步奔向後殿。
他如今已是皇帝禦前頂紅的人物,朝陽殿的司禮監哪敢怠慢,一面引領他入內,一面解釋道:“陛下跟前已經通報過瞭,隻是不巧還有人回話,但也耽擱不瞭多久,請將軍在偏廊下稍站站,瞧著裡頭的人出來瞭,您直接進去就是。”
這位內監的語速不快不慢,竟像是掐好瞭時辰似的,剛說完,就邁步進瞭偏廊,微指門柱旁側的位置,示意嶽銀川在此停候,自己低頭退開。
此時端陽早過,午後又最暑熱,朝陽東殿門窗皆開,用以通風透氣。嶽銀川在門邊剛剛站定,殿內說話的聲音便清晰地傳瞭出來,將他嚇瞭一跳,既不敢隨意離開,也不知自己這樣算不算是偷聽,一時間進退兩難。
“朕一直以為你是個能幹的人,這才特意瞞著長林王派你到他的府中去,現在卻給朕回話說不知道該如何辦差,到底是什麼意思?”
殿內皇帝的語調突然拔高,剛決定悄悄轉身的嶽銀川聽瞭不由一怔,眉心微微皺起。主君向臣下府裡暗中派人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可眼下大亂方平不過才半個多月,城外的勤王大軍發完恩賞才遣退瞭一半,蕭元時就開始心急火燎地安排這些事情,怎麼想都難免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他這邊正在胡亂糾結,殿中又傳來瞭回話的聲音,“請陛下恕罪,老臣接瞭旨意,想著封府三載沒有住人,要收拾成舊日模樣必不容易,所以早就在內廷司調齊瞭人手,就等著長林王開府,好悄悄進去打理。沒想到等來等去,這都十來天瞭,府邸依然緊鎖未開……陛下又吩咐過不得為這些瑣事去驚擾王爺,因此老臣未敢擅自詢問,隻能回宮稟奏,再請一個示下……”
片刻沉默之後,蕭元時的聲音變得虛軟瞭許多,“長林王還沒有開府嗎……那他這些時日住在何處?”
“回陛下,王爺隻開瞭東邊先長林世子的一個偏院暫住,隨身侍候的人隻有十來個而已。”
接下來是更長時間的一陣沉默,隨後再無語音。不多時,一名身穿內廷掌司紫袍的官員便退瞭出來,垂首沿著廊下離去。嶽銀川大概也知道自己有所誤會,忙定瞭定神,邁步進殿,來至禦座前行禮。
蕭元時的神情依然有些怔怔,盯著窗欞下的暗影發瞭好一陣呆,這才將視線轉回到嶽銀川的身上,低聲問道:“你剛才也聽見瞭,長林王並未開府……你說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並非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即便是機敏如嶽銀川也猶豫瞭一陣,“想是王爺軍務繁忙,一時間顧不上這些私事,又不知道陛下已有安排,索性先忙過這一陣再說?”
“嶽卿明知不是這樣,又何必虛言寬慰?”蕭元時搖瞭搖頭,眸中滿是失望之色,“朕知道,他連府門都不開,顯然就是不想回歸朝堂,沒有打算長居京城……”
金陵城中關註蕭平旌未來動向的人,當然不隻有宮城裡年少的小皇帝。荀飛盞在重新接管禁軍事務之後,也時不時會探探他的口風,希望他能夠留在朝中。今日兩人相約一起出城祭拜王陵,這位大統領覺得又算是一個勸說的機會,趁著過瞭山門下馬步行的時間,再次問道:“東境未復,金陵也傷瞭元氣,你就真的放心這樣把陛下給丟開?”
“我大梁朝堂的根骨,一向在於君明臣賢,上下齊心,就連父王當年也沒覺得京城離瞭他就不行,何況於我?”蕭平旌笑著瞟瞭他一眼,稍稍加快步伐,“禁軍隻要有荀大哥你在,就一定能夠重整旗鼓。陛下近來越發勤政,叛亂的損傷也開始慢慢起復。我早已想好瞭,一旦時機合適就請旨離京,請荀大哥不必多勸。”
“你急著離京,到底想去哪裡?”
“鴿房收到消息,策兒的藥已經備齊,接下來的調治由老閣主接手,想來林奚也不在瑯琊山上瞭。我答應過,要去北燕找她。”
見他一提起林奚便滿眸柔情,荀飛盞也不禁笑瞭笑,沒再多說。兩人並肩走過數列石坊,在祭殿行瞭拜禮,轉過半坡松林,來到東丘蕭平章的墓前。青巖所砌的墓簷下,一排素果已擺放得整整齊齊,居中一鼎香爐清煙微繞,白玉石臺上還安置好瞭一壺三杯的素酒。
蕭平旌停步整衣,在墓階前叩首,近前倒瞭一杯酒,灑在祭壇泥土中,再倒一杯,一飲而盡。
當年兄長離去之後,他的腦子裡完全沒有別的念頭,隻想著凡是逝者沒有做完的事情,那就應該由自己來做。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方才慢慢明白,一個人終究不可能完全活成另一個人的樣子。
“老閣主常說,英靈已去,就不要再想他。人世的思念皆為束縛,生者若不能釋然,亡者便不得安心。若是他割舍不下這一世紅塵,又如何早升天界,再世為人……”蕭平旌的手指拂過石碑邊沿,眼角微紅,“……我當然知道老閣主說的對,隻是有時候……真的很難做到……”
荀飛盞想起那年往事,也覺得胸中痛楚至今未平,重重地點瞭點頭,上前陪奠瞭一杯酒,同蕭平旌一起在墓前坐下。
數縷山風卷過,遠處松濤陣陣,在峰巒間起伏湧動。兩人仰首凝神靜聽,仿佛能聽到那青冥長天的另一端,有人呢喃低吟,如詩亦如歌。
祭過王陵之後,荀飛盞職責在身,當晚便回瞭城,蕭平旌又多住瞭幾日,將這些年積攢未言的話,如同以前那樣,事無巨細,絮絮地告知瞭兄長。
他那日離城前就已進宮告過假,這幾天無人攪擾,正好安安靜靜地認真思慮,更加拿定瞭主意。
回到暫居的長林東院之後,蕭平旌屏退親隨,獨自在書房裡寫好瞭兩封奏本,一封舉薦嶽銀川為平復東境的主將,另一封則請辭離京。
收到奏本的蕭元時雖不意外,心底終究十分難過,低下頭悶瞭許久,紅著眼睛問道:“蕭元啟臨死之前的話,朕知道你也聽見瞭……既然先帝對皇伯父曾經做到過心中無疑,那麼朕也一定可以。難道竟是長林王不肯相信嗎?”
他這句話問得極是傷感,蕭平旌也不由心中酸軟,輕聲答道:“臣自然相信陛下,隻是生性憊懶,難承父兄之志。陛下日後若真的需要微臣,就算臣身處於千山萬水之外,也自會如今日一般,盡忠效力。”
蕭元時心知勸留不住,抬袖拭瞭淚,轉頭看向殿側。隨侍在旁的內監明白他的意思,忙進廂廊捧瞭一封朱封黃卷進來,恭敬地遞上案頭。
“朕早就擬好瞭這道詔令,今日明發。無論將來何人為帥,我大梁北境軍永以長林為名。”
年少的天子能在蕭平旌已然辭朝之後頒下此詔,可見其心意之誠,並不隻為籠絡。雖說長林之風骨,向來隻在於抗擊邊境烽火,而並非主帥是誰,但此時此刻想起父王,想起先帝,想起長林初創時的先輩們,蕭平旌依然覺得心中寬慰,眼角不禁沁出潮意。
“陛下仁厚正如先帝,將來金陵朝堂之上,必定也能人才濟濟。微臣今日拜辭,唯願禦體長安,江山永固。”
蕭元時咬牙穩住自己,慢慢點瞭點頭,“也請長林王勿忘金陵故交,不論身在天下何處,亦能時時寄送書信,以慰離情。”
長林王請辭離京的消息並未刻意隱瞞,很快就四散傳開。宗室與朝臣們或是真心惋惜,或是覺得應該表明一個態度,但凡有點資格過來說話的,基本上都登門勸留過一次甚至兩次。到瞭最後,唯一既有身份卻又未曾就此開言的人,居然隻剩下瞭嶽銀川一個。
五月十七是蕭平旌自己預定離京的日子,天色剛剛大亮,他便靜悄悄獨自一人,牽著坐騎從東院側門走出,正要認鐙上馬,突見嶽銀川從門邊石獅後走瞭出來,不由一怔。
“王爺把蕭元啟記敘東海之事的冊本交給瞭我,又向陛下舉薦我為東境主將,如此賞識提攜,可謂恩情深重。”嶽銀川抬手抱拳,躬身行瞭一禮,神色凝肅地問道,“但自從您向陛下辭行以來,滿朝勸留,唯有末將一言不發,您知道這是因為什麼嗎?”
蕭平旌微微一笑,“大概是因為你很贊同我的決定吧。”
“是。末將很贊同。”嶽銀川坦然頷首,神色寧靜,“王爺下山起兵勤王,不過途經數州之地,便能以一枚已經廢除的長林舊令,召得十萬大軍。這世上最怕的就是有心人,您若是留在朝堂之上,必然位高權重,這樣的事情眼下雖沒什麼,誰知道日後會被人怎樣提起?”
“所以嶽將軍覺得我是為瞭避嫌?”
嶽銀川輕輕搖瞭搖頭,“從王爺當年離京守孝便可以看出,這些人心算計您不是應付不瞭,而是從心底裡覺得厭煩。既然原本就志不在此,那麼此時退步抽身,又何嘗不是一條上策?”
蕭平旌倒是沒料到他竟能看得這般通透,眸中不禁露出瞭贊賞之色,“既然嶽將軍如此坦誠,那我也問你一個問題。像你這麼聰明的人,利弊權衡,應該比任何人都算得清楚。為何京城危局之中,你卻敢帶著寥寥數人,站在數萬叛軍之前,做那些看起來毫無勝算的事情呢?”
嶽銀川抿著唇角思索瞭片刻,慢慢答道:“大概是因為……我其實也還不夠聰明吧。”
蕭平旌忍不住挑起雙眉,用力拍瞭拍他的肩膀,“將軍身上最難得的地方,也許正好就在於這點兒不聰明呢。”
兩人對視大笑,各自抱拳一禮,再無更多絮語。
告別舊府,打馬出城。夏日朝陽未上三竿便已灼灼似火,映照得城北官道一片白熾刺目。
蕭平旌揚鞭飛奔上高坡,回首再看帝京。城闕巍巍之處,仍是說不盡的煙霞繁華。他望過這最後一眼,撥轉馬頭正要催行,視線卻突然凝落於前方,怔怔地定住。
隻見高坡之上,長亭之下,濃綠飄拂的柳葉長枝間盈盈立著一個身影,裙袂輕飄,秀發及腰,如水的眼波間漾著花瓣般清甜的笑意。
蕭平旌又驚又喜,立時翻身下馬,步履如風般奔進長亭,一把將她攬進瞭懷中,“我還以為真的要趕到北燕,才能再見到你……”
“我原本確實是這麼打算的,”林奚的手指拉著他胸前衣襟,輕抿唇角,“但不知道為什麼,走著走著,莫名其妙就到瞭金陵……”
蕭平旌忍不住笑瞭起來,“你既然來瞭,為什麼不進城呢?”
“在這裡等你不是更好嗎?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因為不管怎麼樣,你都更加喜歡……”
林奚的臉頰邊湧上紅暈,沒有再說下去,但蕭平旌已經明白瞭她的意思。
“你說得不錯,我更喜歡城外的原野,更喜歡遠方的山水,更喜歡你……可是林奚,紅塵自有波瀾,將來未必能一世安穩。你真的想好瞭要與我此生相守,再不分離嗎?”
垂首詢問的同時,蕭平旌環繞在她腰間的手臂卻再次收緊,似乎已決定無論聽到什麼樣的答案,都不會再次將手放開。林奚靠在他胸前笑瞭一會兒,眸中微微泛起淚光,輕聲道:“別問這麼傻的話瞭。我若不願意,又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兩人耳鬢交接,緊緊相擁,柔情滿溢的同時,也念念珍惜著自己的幸運。
幸於萬千世間,可以相逢。
幸於不負傢國,亦不負彼此。
更幸於情深緣也深,歷經風雲之後,仍得餘生相伴。
半空中傳來振羽之聲,白鴿的翅影滑過天際。從北嶺山谷吹來的風回旋起伏,穿過長亭,吹起瞭年輕情侶交纏的衣角與發絲,又吹過碧玉萬千的楊柳枝條。
“老閣主曾經問我,可知世間何處風起,何時風息?”蕭平旌親吻著懷中姑娘如玉的額角,低聲笑道,“我今日方才明白,其實根本無須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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