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裡,殘樹枯枝,死水一灘,慘不忍睹。一層薄靄像水蒸氣一樣飄散在荒涼陰森的宅院裡,池塘上面鋪瞭厚厚一層綠『色』的青苔,像一床破棉絮,腐敗不堪。
“對不起,我們報社真沒有叫資歷平的人。”一個戴寬邊眼鏡的先生很認真地對林副官說。
可憐林副官站在“繁星報社”社長的辦公室裡,一個勁兒地跟社長解釋,連比帶劃地說明,他幾乎是從未有過的耐著『性』子,壓著心火,態度誠懇地說:“我們昨兒,昨天中午打電話過來問的,就是打的你們繁星報社編輯部的電話。你們的記者同事,告訴我們,說資歷平下午不上班,要去風行鋼琴社調琴……”林副官的頭很沉重地點著,手指很用力地點著社長桌上的電話機,“就是你們這裡的人,告訴我說,資歷平他就在這裡上班。”
“那麼,請問,那個接電話的記者,叫什麼名字?”社長不溫不火地問。
“叫……”林副官陷入僵局,“我要知道他名字,我還問你幹嗎,我直接就去問他瞭。對不,社長?”
“那我真的是無能為力瞭。”社長說,“我們這個繁星編輯部是和明星雜志社合租的一套房子,來來往往、上上下下什麼人都有,來發廣告的,經紀人買明星版面的,結婚、離婚來登報的,哦,還有,傢裡走丟瞭老人、孩子來登尋人啟事的,事多人雜,你說,我到哪裡去給你找這個接電話的人?你說的那個,資歷,資歷什麼來著?”
“資歷平。”
“對,我管他資歷深資歷淺,說不準他用的是筆名呢?”
“筆名?”林副官好像看到一線曙光瞭,“那您這裡是不是有一個年輕、俊朗、修長的年輕男記者呢?”
“你朝外瞅瞅。”社長口氣很淡,“外面跑娛記的好多都是你說的,年輕、俊朗,長不長的我不清楚,都是喜歡泡女明星,寫花邊新聞的。”
林副官朝外一看,忙忙碌碌的男娛記們,果然個個都很精神、帥氣,一個個西裝革履,打扮時尚,比起資歷平來,多瞭份浮華,少瞭份清雅。
“我勸你啊,還是去風行鋼琴社問問吧。”社長說,“說不準,他在這裡用的筆名,在鋼琴社用的真名。”
“你怎麼知道,我沒去呢。”林副官沒好氣地堵瞭社長一句。社長也沒怎麼明白,他推瞭推眼鏡,很無辜地看著林副官。
“長官,你打算一直在報社等著嗎?”
“我等著,我等得到嗎?”林副官氣哼哼地摔門走出去。
“長官,長官。”社長追出來。
林副官在走廊上站住瞭。
社長說:“還有一個法子,你有那個資歷深、淺的照片嗎?”
“照片?”
“對啊,有照片,不就一目瞭然瞭嗎?”
“對啊。”林副官也是這樣想的。他想到貴翼和小資的那張合影。“謝謝社長,我有瞭照片,再來麻煩您。”
林副官帶著他的兩名手下,匆匆離去。
林副官真的很鬱悶。
他已經找瞭資歷平一整天瞭。從上午十一點找到瞭晚上七點半,林副官水米未進,嘴唇都幹瞭,嗓子也冒瞭煙。他翻遍瞭所有跟小資有關系的工作地點,一無所獲。
他最先去的地方,是風行鋼琴社,一番詢問後,鋼琴社的人都說不認識資歷平,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至於昨天下午,誰接瞭林副官打來的找人電話,大傢都不知道,總之一句話,一問三不知。
林副官趕去工部局聯辦中學,學校的莫校長親自接待瞭林副官。
問起資歷平來,莫校長想瞭想,說:“有。”林副官就像天上落寶貝一樣,踏實瞭。莫校長說,資歷平老師,年輕,有活力,活潑,愛笑,渾身上下充滿瞭朝氣。
林副官問:“資歷平今天有沒有返回過學校?”
莫校長嘆瞭口氣,說:“資歷平老師,去年就去世瞭。死於產褥熱。”
林副官當時就傻眼瞭,問:“產褥熱?生孩子?”
“是啊。”莫校長說。
“女的啊?”林副官怪叫瞭一聲。
莫校長不解地盯著他看:“你以為呢?”
“我說的資歷平是男的。”林副官聲音略大。
“男的?”
“對。”
“叫資歷平?”
“對。”
“沒有,從來沒有過。”莫校長說。
“我能看一下資歷平老師的照片嗎?”林副官不死心。
“沒有。”
“沒有教師檔案嗎?”
“有。但是,資歷平老師去世後,檔案就自動作廢瞭。”
“作廢瞭?”
“對,銷毀瞭。”
林副官徹底被打敗瞭,怏怏地告辭而去。
林副官到“繁星報社”的時候,他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一定會有眉目的,一定會的。結果,報社根本就沒有這個叫“資歷平”的記者。
林副官開車前往西門蓬萊路十九號,資歷平的傢。林副官想,跑瞭和尚跑不瞭廟,資歷平再有本事,總不會把自己的老宅給弄得憑空消失吧。
資歷平的傢,是林副官找到資歷平的最後一線希望。
林副官的車停在瞭西門蓬萊路十九號。
林副官感覺有點異樣。安靜,特別的安靜。
林副官記得,昨天清晨,他就是在這裡找到如意嬸的。當時,資傢的兩扇大門虛掩著,但是,有兩個仆役提水掃階,一看就是大戶人傢的光景。巷子前面還有小販賣早點,熱騰騰的蒸籠冒著白煙,有買有賣,有吆喝,一片生活氣息。
如意嬸從門裡走出來的時候,還吩咐仆役去花園修枝,說大太太要請客人來吃飯,林副官一眼就能看出如意嬸是資傢的資深傭人,所以立即就把“如意嬸”請走瞭。通過如意嬸提供的資歷平上班地點的電話號碼,林副官才順利地“找到”瞭資歷平。現在,林副官就站在資傢大門口,可就是覺得怪怪的,整個一片大宅子,一點聲音也沒有。
不應該啊。
林副官推開資歷平傢的大門,“嘎吱”一聲,門打開瞭,林副官徹底傻瞭。
荒涼。
一片荒涼。
陰森森的一片荒涼。
林副官情不自禁地“嗷”瞭一聲,他自己也納悶,怎麼發出這麼怪異的一聲“嗷”。見鬼瞭,活見鬼瞭。
昨天的高門華府還歷歷在目,今天就變成荒涼山莊瞭?
林副官是上過戰場,打過仗的軍人,素來不信鬼神之說,可是,這不信鬼的人偏偏喜歡聽鬼故事,在客棧、書場,也聽過聊齋,一肚子的畫皮花妖。
林副官的兩個手下也是惶惶不安的,問林副官還要不要進去。林副官想,再怎麼也得查查清楚,便吩咐手下進去四處看看。
兩個手下都把手槍給掏出來瞭,仿佛提著槍,膽子也粗壯瞭一倍,一個左,一個右,繞著回廊去踏勘瞭。
林副官一個人在空曠的庭院裡走著。月華初生,秋『露』漸涼。林副官抿瞭抿幹裂的嘴唇,沿著雜草叢生的小徑,朝花園走去。
花園裡,殘樹枯枝,死水一灘,慘不忍睹。一層薄靄像水蒸氣一樣飄散在荒涼陰森的宅院裡,池塘上面鋪瞭厚厚一層綠『色』的青苔,像一床破棉絮,腐敗不堪。
有一種憂傷哀婉的聲音在花園深處飄逸,林副官禁不住打瞭個寒戰。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一個穿著黑『色』褂子的老女人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瞭他的身後,一隻幹癟癟的手向林副官伸來……
……林副官突然看見月光投『射』在樹上的女人影子,他大叫一聲,轉身拔槍,動作迅猛,大有戾氣『逼』鬼鬼欲退的勇氣。
老女人朝林副官笑瞭。
林副官拉響槍栓。
“長官,你是誰?”穿黑褂子的老女人問。
林副官喘著氣,拿著槍,說:“靠後,往後退。”
老女人沒有動。
“林副官。林副官……”兩個手下大約聽到林副官的叫聲,從不同的方向跑瞭過來,這一下,林副官就膽粗瞭十倍。
“你是誰?”林副官欺身近前,態度很兇。
“我是看園子的,長官。你是誰?為什麼私自闖到別人傢裡來?”老女人說。
“傢?這也算得上是傢?”
“這傢的確荒涼瞭,不過,再荒涼也是別人的老宅。”
林副官算是徹底穩住心神瞭,他把槍收回去,再長出瞭一口氣,問:“這是誰的傢?”
“資傢。”
“對,資傢。”林副官重復瞭一句,“資歷平住在這裡嗎?”
“三少爺?”老女人很詫異。
“對,我找資歷平。”
“三少爺已經一年多沒有回過老宅瞭。”
林副官盯著老女人看,問:“如意嬸呢?我找如意嬸。”
老女人更驚詫瞭,張大瞭嘴,說:“如意嬸?”
“對,大太太的陪房。”林副官故意這樣說,顯得自己對資傢知根知底。
“她,她……”
“她什麼她?”
“她死瞭有三年瞭。”
林副官暈眩瞭。
“什麼?誰?誰死瞭三年瞭?”
“如意嬸啊。”
林副官看瞭看眼前的老女人,再看看自己的兩個手下,感覺匪夷所思。
“你是看園子的?”
“是。”
“老媽媽貴姓?”
“我還沒嫁人呢。”老女人一下就扭捏起來。
林副官是多聰慧伶俐的人,立即改口。
“老姐姐貴姓?”
“我叫桂花。”老女人說,怕林副官沒聽清,又重復瞭一句,“跟主人姓,資桂花。”
“你昨天在哪裡?”
“半個月前我去鄉下看大太太瞭。今天下午才回來。”
“大太太在鄉下?”
“是的。”
“那麼說,這宅子有半個月沒人住瞭……”
“是的。”
“那昨天……”林副官說到這裡,自己先卡住瞭,在心底罵瞭自己一句,蠢材,蠢材,昨天擺明瞭被資歷平給耍瞭。
“大太太身體怎麼樣?”林副官瞬間就轉圜過來。
“不好。”資桂花說。
“你傢姨太太,還好嗎?”
“姨太太一年前就失蹤瞭。”
“失蹤瞭?”林副官心裡又“咯噔”一下,“你傢三少爺,也是一年前走的?”
“是的。”桂花點頭。
“為什麼呢?一年前發生瞭什麼事嗎?”
“一年前,老爺去世瞭,姨太太大約是不肯守寡,老爺死的第二天,姨太太就不見瞭。也有人說,是老爺喜歡姨太太,舍不得姨太太,勾瞭姨太太的魂魄,兩個人做鬼夫妻去瞭。”
“……”林副官無語。
“那三少爺?”終究還得再問問。
“三少爺偷瞭大太太的金條,被二少爺給打瞭一頓,攆瞭出去,從此,就再也沒回來。”
“你傢二少爺,他身體怎麼樣?”林副官記得資歷平說他二哥有嚴重的心臟病。
“二少爺身體很好,在市府裡做大官。”
林副官聽瞭這話,眼睛又瞪圓瞭。心想:資歷平昨天到底說瞭多少謊話?他說謊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傢大少爺呢?”
“大少爺……”桂花有些作難,還是說瞭,“在提籃橋監獄。”
僅有這一件事,小資是說瞭真話的。同時,也證明瞭這個桂花的話十有八九是可信的。
“你知道你傢大少爺犯的什麼事嗎?”
桂花說:“聽說,是誤殺瞭人。不是故意的。”她把“不是故意”這幾個字說得很有力。林副官明白她的意思。
桂花問:“長官是我傢三少爺的朋友嗎?”
“是,算是吧。”林副官敷衍地笑笑。
“三少爺還好嗎?”
“還,算好吧。”林副官不想就“三少爺”的話題深談,一個離開傢庭一年多的孩子,估計談也談不出什麼名堂。他看瞭看荒涼的院子,問:“這麼好的宅子,怎麼就荒瞭呢?”
桂花說:“老爺死瞭,姨太太失蹤瞭,還有丫鬟莫名其妙地上吊瞭,到瞭半夜,總有人聽見鬼哭,好多仆人都辭職不幹瞭,主人們也覺得不吉利,就搬出去瞭。原想把這個宅子分成幾份租出去,但是,總有人搗『亂』說這裡是兇宅,也沒人敢來住,就荒瞭。”
“你傢老爺怎麼死的?”
“病死的。”桂花說。
“老宅裡有沒有三少爺的照片呢?”
“三少爺的照片?”桂花想想,搖搖頭,“三少爺的沒有,好像有一張全傢福,鑲在大相框裡。”
“全傢福。”林副官終於有瞭一絲驚喜瞭。
“不過,資傢的全傢福裡,沒有小資少爺。”
“為、為什麼?”林副官怪叫瞭一聲。
“大太太不準小資少爺拍進全傢福。”
“為什麼?!”林副官有點替小資少爺抱屈。全傢福都不準照,他算哪門子資傢的少爺?
“我們做下人的,不好議論主人的是非。”桂花說瞭這一句,林副官也就明白兩三分瞭。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不怕麼?”林副官問。
“我不怕,我住在最後面的小雜院,開瞭一個後門,對面就是三鑫百貨公司,熱鬧著呢。我也就是得瞭閑過來散散步。”
“您真膽大。”林副官由衷地誇瞭桂花一句,“你看園子看瞭這麼久,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呢?”
桂花笑起來,笑得很俗氣:“我不怕,我又沒做虧心事。”
林副官聽瞭這一句,覺得桂花一定是個好人,有底氣。林副官很客氣地跟桂花討杯熱茶,桂花十分殷勤地帶林副官和他兩個手下去瞭自己居住的小雜院。
林副官留心查看。
果然,隔著窗戶就能看見對面的燈紅酒綠。仿佛一個院子,一半水一半火,一半陰一半陽。
林副官喝瞭熱茶,趕緊就走瞭。
他想趁天黑前趕到福佑路松雪街三十六號關福記照相館,請老板連夜把資歷平和貴翼的合影照片洗出來。
林副官還真拿到那張合影瞭,隻不過,隻有一半。
關福記照相館的老板一直跟林副官解釋,說,照相館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真是太詭異瞭。
昨天夜裡有“賊”潛入照相館的暗室,什麼都沒拿,獨獨洗出瞭一張照片,就是貴翼和資歷平的合影。洗印好後,那“賊”把底片給切碎瞭,就扔在垃圾桶裡。
照片也被“賊”用裁紙刀整齊地裁成兩半。
一半擱在玻璃板上壓著,一半“賊”自己揣走瞭。
林副官真心佩服資歷平瞭。
太會算計瞭。
到最後,連自己的半張照片也不肯留下。
這一天一夜,多少個料想不到啊。
林副官的手指一轉,把半張照片翻瞭個面,照片背面的白『色』印紙上,寫瞭一行漂亮流利的小楷,當林副官看到這行字的時候,冷汗都冒出來瞭。
他不知道,貴翼要是看到這行字,會不會把資歷平給拆瞭。
林副官回到督辦府見到貴翼,把前前後後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復述瞭一遍,貴翼隻是靜靜地聽,一直沒有說話。書房裡很安靜,貴翼很淡定,這讓林副官心裡更加不安,他跟瞭貴翼這麼久,太瞭解貴翼的脾氣和『性』情瞭,越是不動聲『色』,越是“雷霆萬鈞”。
“照片,給我看看。”貴翼終於說話瞭。
“那照片隻有您跟妞妞,爺就別看瞭。”
“照片。”貴翼伸手。
林副官惶遽地把半張照片遞到貴翼手上,馬上立正站好。
貴翼冷著臉,看瞭看手中半張殘照,照片上貴翼抱著胖乎乎的妞妞,笑得很敦厚,很溫情,妞妞也笑得很可愛,一臉陽光。貴翼把照片翻轉瞭一面,白『色』的照片紙上,有一行漂亮俊逸的小楷。
“貴婉已經死瞭,不是嗎?”
貴翼倏地站起來,手已經握成拳,半張照片被他搓在手心底慘遭蹂躪。林副官不自覺朝後退瞭一步,彼此的臉『色』都很難看。
緊接著,貴翼沒有動靜瞭,一片沉默。
“他殺人不用刀!”貴翼慢慢地說瞭這一句,“他想告訴我,他絕不會做貴婉的替代品,他錯瞭,在我心裡,他連贗品都不配。”
“小資少爺是有目的來見咱們的,而且,他做事也挺決絕的,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林副官說。
貴翼沉『吟』瞭一下,重新把那半張照片撫平,再看看那行『逼』自己發怒的留言。貴翼啞然失笑。
他有目的地來,有計劃地行事,胸有丘壑。他的“越獄”計劃幾乎是自己居間促成的,印章、簽名、文件,處處藏著他精妙的算計。他又想到瞭方一凡。
“方小姐那裡去問過瞭嗎?”貴翼問。
“方小姐昨天去瞭巴黎。”林副官說。
貴翼鼻子裡噴出一口冷氣。他已經料到方小姐會“失蹤”一段日子,隻是沒想到她“失蹤”得如此爽氣,再沒有比出國旅遊這條路子更好的理由瞭。瀟灑地去,事過境遷,再風光地回來。
貴翼不想不明白,一想通瞭,越想越是這麼一回事。
資歷平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簡直喪心病狂。
他想幹瞭這樣幹凈漂亮的一票,就帶著他的死囚大哥舒舒服服地遠揚。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
“他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其實破綻早就有瞭。”貴翼說。
林副官立即俯首尊聽。
“上海警察廳有全上海市民的身份證檔案,你去一趟上海警察廳身份證檔案管理處,把資傢所有的身份檔案都給我調出來,他資歷平就算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抓回來。”
“是,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