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思慮,不能自寧,隻是作他心主不定。
要作得心主定,惟是止於事。
——程頤
尹氏等瞭近兩個時辰,有個人走過來,坐到瞭水飲攤前的小凳上。
尹氏先聞到一股極淡的香氣,混著沉香、臘茶和雞舌香——男子熏衣的香味。她立即知道,是那位叫她取貨的人。果然,那個有意壓低卻仍然清朗的青年男子聲音在身前響起:“尹嫂,是我,貨取到瞭嗎?”
“取到瞭,你隨我去拿。”尹氏也放低聲音,抓住木杖站起身,戳點著,向屋裡走去。
這個年輕男子寒食前兩天來到水飲攤,要瞭碗鹵梅水,等附近沒人後,才壓低聲音,跟她談這樁生意,代取一樣東西,一貫錢,先付二百文。
在這汴河灣,四方生意人雲集,常有代人取貨的生意,尹氏此前也接過不少,不過一般最多一百文錢。她有些吃驚起疑,但一想,又不是替人偷盜,隻是轉手交個貨,所以就答應瞭。這男子也立即取出三陌錢交給瞭她。
尹氏數瞭一下,一陌不是街市通用的七十五文,而是七十文。各行各業的錢陌數不同,她記得七十文好像是書畫行的數目,要取的貨恐怕是名貴書畫,就問瞭句:“你是書畫經紀?”
男子隻回瞭句:“這些你就不用問瞭,隻要好好把貨取到就成。”
尹氏識機,花這麼多錢找人代取貨物,自然有隱情不願人知道。她便不再多問,仔細聽那男子交代瞭取貨的事宜。聽後越發覺得這事不尋常,有些怕起來。男子似乎看破她的心思,笑著安慰說:“你不必擔心,取瞭貨交給我就完事,其他和你無關,不會有任何不妥。”
她卻仍舊擔心,但隨即想到餑哥,讓餑哥去取,就算有事……她雖然一直看不慣餑哥,心腸始終熱不起來,卻從未有過什麼歹意。這次卻生出這種念頭,這讓她很是不安,不過已經答應瞭人傢,何況也應該不會有什麼。
現在東西已經取到,交給這男子就瞭結瞭,她引著青年男子來到自傢屋裡,讓男子在外屋等等,她摸著走進自己臥房,掏出鑰匙,依次開鎖,取出那個香袋,回身出來,把香袋交給瞭那男子。
男子接過香袋,一陣窸窣聲,香氣越發濃鬱,應該是打開袋子在驗視。
“不對!”男子忽然道。
“怎麼?”
“袋子裡的東西被換瞭!”
天色已晚,餑哥的餅卻還剩一大半沒賣掉,大太陽底下捂瞭一天,餅已經隱約散出酸餿氣,明天是混賣不出去瞭,光本錢就得二百多文錢。以往賣不完時,他會找個窮漢或貪占便宜的婦人,多減些錢,整賣掉。可今天幾條街走下來,都沒見著一個願要的。回去怎麼跟娘交代?
他正在犯愁,旁邊傳來一陣豬哼哼聲,是一傢的豬圈。隻好這樣瞭,先用自己私攢的那些錢當利錢,今晚給娘,先對付瞭,至於鄭傢餅店的賒賬,明天再說。他走到那豬圈邊,把籠裡的餅全丟瞭進去。自己也有些餓瞭,就留瞭個辣菜餅。邊走邊吃,邊往傢趕。
其實自從父親死後,那個傢就已不是傢瞭。人還沒踏進門檻,娘那雙盲眼,無影寒針一樣,時時隔空刺探著你。他很怕這個娘,從小就怕。她很少罵人,更不打人,甚至極少看你一眼。但她身上有股冷冰冰的氣,逼著你,讓你不敢亂動,更不敢笑。尤其是盲瞭之後,她似乎另生瞭一雙眼睛,隨意你怎麼躲,都能看穿你的心底。所以,他一直小心再小心,哪怕現在已經成人。
他時常在想:若是娘的眼睛沒有瞎,會不會不一樣些?
娘是為瞭他,才弄瞎瞭眼——
十年前,汴河發洪水,大水漫上岸,沖到屋子裡。當時還是清早,他和弟弟孫圓才醒,正要穿衣服,娘從院子裡大叫著奔進來。弟弟機靈,看到水,立刻從後窗跳出去瞭,他卻仍想著怕娘罵他沒穿衣服,慌忙中還抓起衣服套到身上,一耽擱,大水已經沖瞭進來,連叫一聲都沒來得及,一陣急流就把他卷瞭起來。他雖然自幼熟悉水性,但水勢太猛,一下子被水拍暈,之後便什麼都不知道瞭。等他醒轉,才知道,他被大水卷到街上,娘為瞭救他,跳進水裡把他扯瞭回來,自己卻被水裡沖來的粗樹枝戳到雙眼,從此瞎瞭。
那之後,娘什麼都沒說,更沒抱怨他,但鄰居們時常在念叨,他也經常提醒自己:你欠瞭娘的一雙眼。
扛著餅籠,餑哥上瞭虹橋,天已經暗下來,兩岸食店燈燭熒熒,像兩條明珠鏈子,河面上的泊船有的也點起燈火,橋西北岸那隻客船尤其明亮,十幾盞燈籠把那船映得通明,上面有幾個人在走動,今天街上人們紛傳“仙船”消失前撞到瞭一隻客船,說的就是它吧。
河上的涼風吹過來,餑哥又想起小韭,若是能和她一起站在這裡看燈景,那該多好……但想到娘,他忙收瞭心,大步走下橋。
走到傢門前,屋裡漆黑,沒點燈。
他輕輕推開門,小心走進去,屋裡靜悄悄沒有聲息,他輕喚瞭一聲“娘”,卻沒有回應。他有些納悶,放下木架,擱好餅籠,在窗沿上摸到火石,打著火芯,點亮瞭油燈,回頭一看,見尹氏端坐在靠正墻的椅子上,對著門,臉色有些異樣。
他又小心喚瞭一聲“娘”,尹氏的嘴角微微動瞭動,卻又猶豫瞭片刻,臉色忽然柔和下來,露出些笑意,溫聲道:“回來啦,累瞭吧?”
餑哥嚇瞭一跳,隻有在外面當著人時,娘才會這樣跟自己說話。他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愣在那裡。
他娘仍舊微笑著:“勃兒,你坐下,有件事我要問你。”
“什麼?娘……”餑哥越發詫異,在傢裡娘極少這樣叫自己。他本名叫“勃”,後來因賣餅,被人們混叫成“餑”。他小心走到桌邊坐下來。
“這些年來,我這個做後娘的待你如何?”
“娘……”餑哥張著眼睛,不知所措。
“這裡又沒有外人,所以咱們也不必再說虛話。我不是你親娘,沒法像疼圓兒那樣疼你,全天下但凡做娘的,都由不得。這我自己清楚,你心裡也明白。不過,神佛面前,我敢說,你死去的爹娘面前,我也敢說,我偏心圓兒,卻也沒有虧欠你什麼。這幾年你賣餅,掙的錢,一半拿來傢用瞭,另一半我一直存著,總共三十貫。另外,傢裡那塊田,每年收的租,我也省下一些,這些年也攢瞭三十幾貫。我都兌成瞭銀子——”
這時餑哥才發覺,尹氏手裡一直抱著一個小佈包,很沉。她將佈包放到身邊桌子上,摸索著揭開,裡面疊著兩塊豬腰子形狀的銀鋌,在油燈下閃閃發亮,餑哥見鋌面上銘著字:“京銀鋌壹拾伍兩”。
“圓兒這些年花出去的,隻會比這個多。所以,這些錢都該歸你。你好好收著,小心別被他看到。”
“娘這是……”
“你爹沒留下什麼傢業,隻有這三間半舊房,還有那塊田,不過再少也是傢業。下午我已經托隔壁的溫朝奉作保,替我寫好瞭分傢關書,房和田,你兄弟兩個一人一半,等你們簽押後,再到官府印押。你已經成年,若想出去自己過活……”
“娘,這究竟是怎麼瞭?”餑哥驚得背都寒起來。
他娘卻用那無光的盲眼朝著她,神情肅然:“你最後聽我說一句——你我母子一場,我從沒求過你什麼,今天就求你一次,把那香袋還給娘。”
“香袋?中午不是已經給娘瞭?”
“裡面的東西被換瞭。”
“啊?我從那姓康的手裡拿到,回來就交給娘瞭。難道是他交錯瞭?”
“你中午也說瞭,這香袋關系到他妻兒性命,他絕不敢弄錯。除瞭他,這香袋經過手的,隻有我和你。”
“娘,我沒有!我連看都沒敢看!”
“勃兒,娘求求你。我雖不是你親娘,圓兒卻是你親弟弟。那收貨人今天發瞭狠話,說找不回香袋裡的東西,就拿你弟弟的一條腿來換!”尹氏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臉也扭斜起來。
餑哥正要辯解,忽聽到有人敲門。母子兩人頓時收聲。
餑哥過去打開門,漆黑中站著個人,看不清臉。
餑哥還未詢問,那人已先開口:“我妻兒在哪裡?”
是中午交貨那個康潛。他怎麼會找到這裡?
餑哥嚇瞭一跳,不由得倒退瞭兩步,康潛卻抬腿沖瞭進來,扯住餑哥的衣領,連聲問:“我妻兒在哪裡?在哪裡?”
燈影下,他面色灰白,青筋畢露,眼珠鼓脹充血。
第二天清早,趙墨兒才進城門,就望見一個人候在自傢書鋪涼棚下,是餑哥。
當年在童子學裡,他和餑哥十分親近,上下學都一起做伴,後來餑哥的父親亡故,餑哥就休瞭學。此後,兩人偶爾在路上碰見,餑哥似乎總是有意躲著墨兒。
“孫勃。”墨兒走過去,笑著招呼。
餑哥今天並沒有扛著餅籠,看到墨兒,嘴角勉強扯出些笑,猶豫瞭片刻,才開口說:“我娘有件事想求你。”
“哦?什麼事?”
“她丟瞭樣東西,想求你幫忙找回來。不知道你……”
“現在就去?”
“嗯。”
墨兒忙一口答應,餑哥從來沒有求過他任何事。
兩人又一起出城門,往虹橋走去,一路上,餑哥都不言語,看著心事重重。墨兒也沒多問。
到瞭餑哥傢,尹氏聽到聲音,已摸索著迎瞭出來:“是墨兒兄弟嗎?”
“尹嬸,是我。您一向可好?”墨兒當初還吃過尹氏親手蒸的糕兒。
“墨兒兄弟,我有件急事,就不跟你客套瞭,你得幫幫我。”
“您盡管說。”
“我丟瞭樣東西,很緊要,若找不回來,你圓兒兄弟恐怕有大麻煩。”尹氏素來氣性剛傲,這時卻露出憂色。
“究竟是什麼東西?”
“你跟我來……”
尹氏轉身摸索著向內邊的臥房走去,墨兒跟瞭進去,屋子很窄,一張雕花舊木床就占去大半,床邊一個漆色發暗剝落的舊木櫃,墻角堆著一個舊木箱子,兩個壇子,窗邊一個小木桌,上面擺著些瓶罐木盒。窗子很小,窗紙已經黃舊,房裡十分昏暗。
尹氏從脖頸上取下一串鑰匙,摸尋著打開櫃鎖,將手伸進最下層,從裡面摸出一個烏漆小木盒,盒前掛著一個小銅鎖。她用從鑰匙串上選出的一枚小鑰匙,打開瞭木盒,從裡面摸尋出一個小香袋,遞給墨兒:“就是這個香袋。裡面的東西昨天被人偷偷換掉瞭。”
墨兒接過那香袋,藍底銀線梅紋,角上繡著個“花”字,認得是汴梁有名的花百裡錦坊的香袋。他解開繩扣,裡面一些碎葉香草,一顆裂成兩半的藥丸,還有一個油紙包,打開油紙,裡面是撕成兩片的柿餅,油紙內面浸著血跡,粘瞭些塵土沙粒。
“原來這裡面是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摸瞭摸,聞瞭聞,就鎖起來瞭。”
“那您如何知道裡面東西被換瞭?”
“這個……唉!怪我貪心,幾天前,有個人找我,說出一貫錢,讓我幫他取樣東西,我沒多想就答應瞭,昨天讓勃兒去取瞭來,我拿到後就鎖在這盒子裡。下午,那人來取,我就拿給瞭他,他說裡面東西不對,被人換瞭。我現在回想,放進去時,摸著和現在的確有些不一樣。那人讓我三天之內必須找回來,否則就用圓兒的一條腿賠償。圓兒一夜都沒回來瞭!到現在都不見人……”尹氏聲音發顫,一雙盲眼空望著屋角,臉上現出憂急。
“這櫃子和盒子的鑰匙有幾把?”
“都隻有一把,我一直掛在胸前,揣在懷裡。這二十年從來沒離過身。”
墨兒望著尹氏胸前那串鑰匙,想起上童子學時,餑哥邀他到傢中玩耍,他記得那時尹氏胸前就掛著這串鑰匙,那個小木盒中藏著的,恐怕是首飾銀錢等貴重之物。她雙眼已盲,自然會格外小心警覺,除非硬搶,否則很難偷走那鑰匙。
“一般一隻鎖都配有兩把鑰匙,另一把鑰匙呢?”
尹氏一怔,想瞭想,才說:“十幾年前就沒瞭,隨著他爹去瞭。”
墨兒隨即想起,尹氏的丈夫十幾年前失足落水,屍體被大水沖走,沒有找到,另一套鑰匙在她丈夫身上,自然也找不見。
“會不會鎖的時候沒鎖好?”
“不會,每次鎖完,我都要摸拽一下。昨天比平日更仔細些。”
“開櫃子的時候,鎖頭是好的嗎?”
“都鎖得好好的。”
“屋門呢?”
“我放好香袋出去後,也鎖好瞭。回來取東西時,門鎖也鎖得好好的。那人走後,我趕緊去摸窗戶,也都是關死的,外人應該沒進來過。不過,屋門鑰匙勃兒和圓兒都有。”
墨兒點頭想瞭想,又問:“香袋是從哪裡取到的?會不會對方給的時候就已經不對瞭?”
“是個姓康的人,他應該不會這麼做,昨晚他還沖到我傢裡,瘋瞭一般跟我們要他妻兒。”
“他妻兒?”
“他說那取貨的人劫走瞭他的妻兒,用那香袋裡的東西來換。”
“這麼說,他也不會換掉裡面的東西。目前看,經過手的共有五人……”
墨兒不由得回身向外屋望去,餑哥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立在臥房門邊,他沉著臉瞪著尹氏,目光又冷又硬,更隱隱透出些樂禍之意。墨兒暗暗一驚,尹氏是餑哥的後母,餑哥自小就很怕尹氏,和尹氏說話都低著頭不敢大聲,現在卻這樣直直瞪著尹氏。
餑哥隨即轉過眼,望著墨兒,冷聲道:“我沒動過裡面的東西。”
“除瞭你,還有誰?你就是要害死我們母子……”尹氏厲聲反問。
“尹嬸,先不要著急,姓康的和取貨的都沒說香袋裡究竟是什麼東西?”
尹氏略略平息瞭下怒氣,低聲道:“取貨的那人不願意說,姓康的昨晚才講,說藥丸裡應該藏著一顆珠子,油紙包裡是對耳朵。”
“耳朵?”墨兒一愣。
“他說是人耳朵。”
“什麼人的耳朵?”墨兒起初以為隻是小事一樁,這時才發覺這事情不簡單。
“姓康的不肯說,不過他說,他也是經瞭別人的手給他的,他拿到後隻看瞭一眼,油紙包也沒敢打開,就交給瞭勃兒。”
“這麼說,姓康的拿到時,或許就已經被換掉瞭。”
“姓康的說,交貨給他的人絕對信得過。”
墨兒又抬頭望瞭一眼餑哥,餑哥也正盯著他,目光滿是被冤枉的氣悶。他轉頭又問:“尹嬸,木盒裡其他東西有沒有少?”
“其他東西都在,隻有塊一兩的小銀餅沒有瞭。那塊銀餅我已經藏瞭十幾年。”
“您昨天最後見到孫圓是什麼時候?”
尹氏面色微變:“昨天下午,我放好香袋出去,他回來過一次。不過,他就在水飲攤子那裡待瞭一會兒,我聽著他是直接走瞭,並沒有回傢。而且,圓兒雖然有些懶散,卻從不偷拿傢裡的東西,需要錢他都是直接跟我要,這麼多年,我傢裡從沒丟過一文錢。還有,我接這香袋的事,因怕他多事,並沒有告訴他,隻告訴瞭勃兒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