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於己者公於人,未有不公於己而能公於人也。
——周敦頤
夜裡睡不著,康潛又起晚瞭。
他翻身起來,頭有些暈沉,坐在床邊,呆望屋中。桌椅箱櫃什物,到處鋪滿灰塵。一扭頭,見床頭掛的那面昏蒙蒙銅鏡裡,自己面色灰白,頭發凌亂,臉越發瘦削,眉頭擰出深褶,一雙眼裡,陰沉沉的愁鬱,簡直像孤魂瘦鬼,一陣酸辛漫上心頭。
他深嘆口氣,捶瞭捶腦袋,蹬好鞋子,拎過那件已經污舊的佈袍,胡亂一套,邊系衣帶,邊向外走,去開店門。以他現在這心境,其實早已無心開店,隻是多年來已成瞭早間定式,又還想著不要讓鄰居起疑。
懶洋洋穿過外間瓶鼎古董間那條窄道,他的衣袖不小心掀落瞭木架間一隻茶盞,哐啷一聲,碎瞭。那是唐貞元年間禦制的雪瓷茶器,今年開春才從城外一個員外那裡買進,原本一套,幾天前,兒子棟兒頑皮,碰碎瞭一隻茶托,被他打瞭一巴掌,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動手打兒子,為此和妻子春惜又生瞭場氣。他原還想設法再配出一套來,如今好瞭,盞和托,全碎瞭。
他蹲下來撿拾碎片,那天是春惜蹲在這裡撿,棟兒則掛著淚珠站在一邊。弟弟康遊進來,見情勢不對,也不敢說話,忙抱著棟兒出去瞭。
其實那時,他和春惜及弟弟之間,已經不對瞭。
他一生庸庸,若說算得上大事的,隻有三件:一是開瞭這傢古董鋪,一是娶瞭春惜,再一件,就是生瞭棟兒。
春惜姿色現在倒不覺得如何,但相親初見那時,卻也讓他著實心動。收到媒人從女傢討來的草帖後,他去廟裡問卜,生辰屬相都吉,就回瞭細帖,上面填瞭三代名諱、金銀、田土、宅舍、財產等事項,女傢也回瞭細貼,雖然陪嫁沒有多少,但於康潛算登對,於女方也合意,於是便要相看。
他訂瞭一隻汴河畫舫,備好二匹錦緞和一隻金釵,媒人帶著他上瞭船。大艙裡隻見到春惜的父母,春惜則躲在隔間裡不出來。春惜的父母生得都有些古怪,父親嘴有些歪,母親則一隻眼大,一隻眼小。康潛於相貌還是有些看重,父母生得如此,女兒自然也不會多好。便想放下壓驚用的二匹錦緞,起身走人,媒人看出瞭他的意思,便使眼色讓他稍等,隨後進到隔間,將春惜強拉瞭出來。
簾子掀開那一瞬,康潛如同見到嫵媚春光一般。春惜穿著粉衫粉裙,梳著一朵雲髻,翠眉秀眼,滿腮羞暈,鮮麗如春水岸邊的一枝碧桃。他驚瞭半晌,隨即從懷中摸出那支金釵,媒人一把接過,插到瞭春惜烏黑的鬢邊——插釵定親。
不過娶過來後,康潛發覺,春惜性情有些冷淡。很少見她笑,床笫之間也難得起興。起初,他以為是新婚害羞,漸漸覺得,或許她生性便是如此。再後來,相處日久,他原本喜靜不喜鬧,春惜常日裡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將傢裡又操持得井井有序,他反倒覺得是好事瞭。
直到弟弟康遊從邊關回來……
第二天,墨兒一早就趕到餑哥傢,餑哥已出門賣餅,隻有尹氏在傢,孫圓昨晚仍未回來。
尹氏越發焦慮,臉色慘白,嘴角起泡,盲眼裡冒著黑火一般。一見尹氏這麼焦急,他又慌亂起來。忙告誡自己莫慌,莫慌,沉住氣好好想想。
偷換香袋的恐怕真是孫圓,那顆珠子應該很值錢,他這兩天沒回傢,也許是去找人變賣珠子,好去會那個吳蟲蟲。既然孫圓不見人,這事本又起於康潛妻兒被劫,還是先去康潛那邊問問詳情。
於是他安慰道:“尹嬸,你莫焦急,我一定盡力。”說著忙拜別尹氏,趕往瞭小橫橋。
“盡力”他能做到,但“一定”兩個字說出來時卻十分心虛。
一路上他都急急思慮,如果偷換香袋的真是孫圓,他又是如何不用鑰匙就換掉櫃子裡的香袋?哥哥說要依理往尋常處想,但這件事尋常決計做不到。若往不尋常處想,除瞭邪魔法術,再沒有其他辦法,邪魔法術卻肯定信不得。尋常與不尋常之間,是否還有其他可行之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不知不覺間,到瞭康潛的古董店。
康潛還是那般陰鬱模樣,見到墨兒進來,他倏地站起身,急急問道:“香袋裡的東西找到瞭?”
墨兒歉然搖瞭搖頭,康潛目光頓時暗下來,一屁股又坐瞭回去。
墨兒的心也隨之黯然,他忙小心解釋道:“康先生,香袋的事隻找到瞭些線頭,目前還沒有確切結果。我今天來,是想再求康先生能講講你妻兒被劫的事,當務之急是找到他們母子。若能查出那劫匪的蹤跡,就能設法救回你妻兒,那樣,香袋的事就算不得什麼瞭。”
康潛聽瞭,似乎略有心動,但眼中隨即升起猶豫。
墨兒忙鼓起氣勸道:“我想那劫匪這兩天一定會在暗中打探,尹嬸找我幫忙查找,他恐怕也已經知道,所以,你告訴我實情,他應該不會太在意。”
康潛靜默瞭片刻,忽然站起身,過去把店門關起來,才回身說:“我們到後面去講。”
墨兒隨著他來到後面,這房子是前後三進,外面一大間店面,中間一間小廳,左右兩邊各一間臥房,門都開著,右邊房裡一架大床,應該是康潛夫妻居住。左邊一間很小,擺著張小竹床,是間小臥房。後面那間房則是廚房,有道後門,關著。
康潛請墨兒到廳中的方桌邊,面對面坐下,他搓著自己的手指,清瞭清嗓子,低聲講起來:“他們母子是忽然間就不見瞭……”
“忽然間?怎麼回事?”
“那是三月初八,寒食前一天,我早上起瞭床,賤內說跟隔壁二嫂約好,要一起去廟裡燒香。我沒說什麼,自己去開瞭店門,賤內在廚房裡煮瞭粥,我們一起在這裡吃過後,我煎瞭壺茶,到外間店裡坐著吃茶看書,她在廚房裡收拾。每回她去燒香前都要洗浴,又燒瞭一鍋水,自己洗好後,叫醒瞭棟兒,也給他洗澡。棟兒調皮,母子兩個一直在廚房裡嬉鬧。過瞭一陣,隔壁武傢的二嫂柳氏過來喚賤內,我就去廚房叫賤內,進瞭廚房,地上擺著大木盆,水濺得到處都是,卻不見人影,我又回來到兩間臥房看,都不見人。重又回到廚房,仍不見人,廚房的後門又閂得死死的。一低頭,見門檻邊地上有個信封,打開一看,才知道母子兩個被人劫走瞭。”
墨兒聽後大驚,門窗緊閉,一對母子卻無影無蹤。
他忙問:“後門真的關死的?”
“是,門閂插得好好的。”
“窗戶呢?”
“後邊窗戶是死的,打不開。”
“沒有外人進來?”
“沒有。我一直在外間坐著。”
“隔壁那個二嫂進來沒有?”
“沒有,她一直候在店外,見我找瞭半天,才進來。”
“那封信呢?”
康潛眼中又現戒備:“那個你就不必看瞭。”
墨兒想,那信裡寫的,定是要挾康潛去割下某人耳朵,拿到珠子,事關兇案,康潛自然不願拿出。眼下也暫時顧不到那裡。隻是香袋的古怪還沒解開,這裡又冒出更大的古怪。
他原想劫匪可能是趁那母子不留意,強行劫走。這麼一聽,活生生兩個人,竟是憑空消失,那劫匪怎麼做到的?
“我去看看廚房。”
墨兒起身穿過小廳,小廳和後面廚房之間有扇門,這扇門正對著前面店鋪的門。那天康潛妻子洗浴時,應該是關著這扇門的,否則店裡來人可以直接望見廚房,不過他還是回頭問康潛:“康先生,那天大嫂洗浴時,這扇門關著吧?”
“關著的。這扇門平時難得關,她洗浴時才會關。”
“大嫂洗浴時,你兒子在哪裡?”
“在這小廳裡,他娘給他穿好衣服後,給他舀瞭碗粥,讓他好生吃,我記得他似乎鬧著要吃甜糕,他娘還唬他,若不吃就不帶他上廟裡,他才沒敢再鬧。他應該是趴在這桌上吃粥。他們不見後,小粥碗還在這桌上,是吃完瞭的,隻剩瞭幾粒米沒吃凈。”
“大嫂洗完後,給你兒子洗時,也關上瞭這門?”
“我想想……是關著的,我當時坐在店裡,她母子在裡面嬉鬧的聲音,隻能聽得到,卻聽不太清。隔壁武傢二嫂來喚她,我先敲門喚瞭兩聲,聽不見回話,才推開瞭門,裡面雖然沒上閂,但這門關起時很緊,用力才推得開。”
墨兒點點頭,走進瞭廚房,廚房挺寬敞,外墻正中間是後門,左角是灶臺,灶口上一大一小兩隻鐵鍋,都用木蓋蓋著,上面蒙瞭薄薄一層灰,灶洞裡積著些冷灰,看來幾天沒動過火瞭。旁邊一個大木筐裡有半筐黑炭。
廚房右角靠著外墻則是個木櫃,木櫃已經陳舊,櫃上堆著些廚房雜物。旁邊是個水缸,一隻大木盆。
左右兩邊墻上各有一扇小窗戶,都勉強可以鉆進一個人,但正如康潛所言,窗戶是死的,而且貼著窗紙,窗紙可能是去年末才換,還是新的,沒有任何破裂。綁匪不可能從這裡進入。
右邊靠裡墻,還有一扇門,門關著。
墨兒問:“這裡還有一間屋子?”
“那原是雜物間,因我弟弟從邊關回來,就拾掇瞭一下,改成瞭間小客房,有時他回傢來,就住這間。”
“你還有個弟弟?”
“他叫康遊,原在隴西戍守,前年才回來,現在開封縣裡做縣尉。”
“大嫂失蹤那天,他在嗎?”
“不在,他來得不多,一個月隻來住兩三天。”
“我能看看房間裡嗎?”
“請便。”
墨兒輕輕推開門,很小一間屋子,隻有一張床,一個櫃子。外墻上也有扇窗戶。墨兒走過去查看,窗戶是菱形格板釘死在窗框,也打不開,窗紙也是新換沒幾個月,還雪白如新,沒有任何破裂。劫匪不可能從這裡出入。
他掩上門回到廚房,去查看那扇後門,門已經陳舊發黑,但門板很厚實,板縫間拼合得極緊,又加上多年油垢彌合,除瞭兩三個極小的蛀洞,沒有絲毫縫隙。門閂的橫木硬實,沒有裂痕,兩個插口木樁也釘得牢實。康潛妻子洗浴時,應該不會大意,必定會關死這扇門。
墨兒打開門走瞭出去,門外正對著五丈河,離河隻有十幾步,河上有幾隻漕船在緩緩行駛,濟鄆一帶的京東路糧斛是由這條水路入京。墨兒向兩邊望望,這一排房舍都向河開著後門,方便洗衣潑水。
綁匪劫瞭康潛妻兒,可以從這裡乘船逃走。不過,兩邊都有鄰舍,白天河上都是往來船隻,隻要康潛妻兒稍作掙紮喊叫,就會被人發覺。綁匪是如何無聲無息劫走那母子的?
他回身查看門框、門樞,也都結實完好。他讓康潛從裡面閂住門,自己從外面推,隻微微翕動,絕對推不開。他又彎下腰細看門閂處的門縫,一般竊賊可以用薄刃從這縫裡插進去,一點點撥開門閂。不過刀尖若是撥過門閂,必定會在兩邊木頭上留下印痕。他讓康潛打開門,湊近細看門板側面,門閂那個位置並沒有印痕。看來綁匪並沒有用刀撥開門閂,那麼他是如何進去的?
更奇的是,那天康潛進來時,門是從裡面閂上的。看來,綁匪挾持著那對母子,並沒有從後門出去,那麼他是如何離開的?
比起那香袋的隔空取物,這更加難上幾倍,是帶人穿墻的神跡。
“大郎……”
墨兒正想得出神,旁邊響起一個婦人的聲音。扭頭一看,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面容慈和,衣著整潔,雙手裡端著一個青瓷大碗,上面扣著個白碟,透出些油香氣來。
康潛走出後門,硬擠出些笑,問瞭聲:“武傢阿嫂。”
“春惜妹子還沒回來呢?落下你一個人,這幾天恐怕連頓熱湯熱飯都沒吃著吧,有人給你武大哥送瞭兩隻兔子,我剛燒好,給你端瞭碗來,你好下酒。”那婦人將手裡的大碗遞給康潛。
“這如何使得?”康潛忙連聲推辭。
“這有什麼呢?咱們兩傢還分你啊我的?我們也沒少吃你傢的。”
康潛隻得接過來:“多謝阿嫂。”
“這位小哥沒見過,他是?”婦人望著墨兒。
“哦,他姓趙——有個古董櫃子要賣給我,看看這門夠不夠寬,能不能搬進來。”
墨兒最不善說謊,正不知該怎麼遮掩,聽康潛替他掩過,暗暗松瞭口氣。
“哦,那你們忙。”婦人轉身走進右邊隔壁那扇門。
墨兒隨著康潛也走進屋裡,關好門,才問道:“我正要問左右鄰舍,剛才那位是?”
康潛將碗放到灶臺上:“是隔壁武傢大嫂朱氏。我們已做瞭十幾年鄰居,他傢有三兄弟,長兄叫武翔,在禮部任個散職,因喜好古物,常來我這裡坐坐;二弟叫武翱,幾年前和我傢弟弟康遊同在西邊戍守,前年和西夏作戰時陣亡瞭,他妻子柳氏和我傢那位甚是親密,那天約著燒香的,就是她;三弟叫武翹,是個太學生。”
“左邊鄰居呢?”
“左邊房主姓李,不過房子租給瞭別人,現住的姓彭,也是三兄弟,老大是影戲社的彭影兒,老二是茶坊裡說書的彭嘴兒,老三原是個太醫生,不過太醫學罷瞭後,隻在街上賣些散藥針劑,人都叫他彭針兒。”
“這三人我都見過,竟和你是鄰居。你們和他傢熟嗎?”
“他們搬來才一年多,並非一路人,隻是點頭之交。”
墨兒聽後,又在廚房裡四處查看瞭一圈,並沒看出什麼來,便向康潛告辭。康潛見他似乎一無所獲,雖然未說什麼,眼中卻露出些不快。
墨兒心中過意不去,勉強笑著安慰康潛:“那綁匪沒得到想要的東西,暫時應該不會對大嫂母子怎麼樣。我一定盡力查尋。”
又說出瞭“一定”這兩個字。
康潛滿臉鬱鬱,勉強點瞭點頭。
墨兒不敢多看他的神情,忙叉手拜別,才轉身,險些和一個人撞上,抬頭一看,胖大身軀,絡腮胡須,是彭嘴兒。
彭嘴兒其實遠遠就看見趙墨兒瞭。
他說書的茶坊和趙不尤的訟書攤正好斜對,經常能看到墨兒,卻未怎麼說過話。他生性愛逗人,越是本分的人,越想逗一逗。
他見墨兒和康潛在說什麼,想湊過去聽,等走近時,兩人卻已道別。彭嘴兒湊得太近,墨兒險些撞到自己,他忙伸臂護住,手裡提著一尾鯉魚,一蕩,又差點蹭到墨兒身上,彭嘴兒咧嘴笑道:“趙小哥啊,對不住。又來選古董瞭?難怪這兩天都不見你們去書訟攤子。還以為你相親去瞭。”
墨兒沒有答言,隻笑著點瞭點頭,問瞭聲“彭二哥”,而後轉身走瞭。
彭嘴兒轉頭望向店裡,康潛已經坐回到角落那張椅上,昏暗中垂著頭,並不看他。彭嘴兒又笑瞭笑,抬步到自己門前,按照和大嫂約好的,連叩瞭三聲門,停瞭一下,又扣瞭兩聲。
門開瞭,卻隻開瞭一半,大嫂曹氏從裡露出頭,神色依然緊張,低聲道:“二叔啊,快進來!”
彭嘴兒剛側身擠進門,大嫂立即把門關上瞭。
“大哥呢?”
“還在下面呢。等飯煮好再叫他上來。”大嫂仍然壓低瞭聲音。
彭嘴兒將手裡提的半袋米和一尾魚遞給大嫂,大嫂露出些笑臉伸手接住:“又讓二叔破費瞭。”
“該當的。”
彭嘴兒笑瞭笑,以前除瞭每月按時交月錢外,他也時常買魚買菜回來,大嫂從來都是一副欠債收息的模樣,哪曾說過這樣的話?這幾天,大哥彭影兒惹瞭事,大嫂才忽然變瞭態度,臉上有瞭笑,話語少瞭刺。
大嫂拎著魚米到後面廚房去瞭,彭嘴兒朝身後墻上的神龕望去,半扇窗戶大小的木框裡,一坨幹土塊,上面插著根枯枝。這枯枝是大嫂從大相國寺搶來的,大相國寺後院有一株古槐,據說已經有幾百年,上面坐瞭幾十上百個鳥巢,清晨傍晚百鳥爭鳴,比樂坊笙簫琴笛齊奏更震耳。行院會社裡的人都說那是株仙樹,掌管舌頭言語,說書唱曲的拜瞭它,能保佑唇舌靈妙,生業長旺。那坨土塊都是大嫂偷偷從那古槐下挖來的。
大哥彭影兒這時正藏在那神龕底下。
彭嘴兒來相看這房子時,房主偷偷告訴他,這神龕正對著墻後面臥房的一個大木櫃,那個木櫃底板掀開,是個窄梯,可以通到下面一個暗室。他當時聽瞭不以為然,住進來一年多,也隻下去看過一回。
誰知道,大哥現在竟真的用到瞭這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