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毀生於嫉,嫉生於不勝,此人之情也。
——王安石
臧齊躺在一張溫州何傢的竹榻上,旁邊古傢木器的檀木小幾上,隻有一小碟菜、一瓶酒、一隻酒杯。
菜是蝦臘,是去年醃制好的。他獨愛這道臘菜,最好下酒。酒則是當今副宰相李邦彥傢釀的花月清釀。民間雖不許私自釀酒,但近年來,顯貴之傢興起自釀之風,外人再多錢也難嘗到。臧齊常年給李邦彥傢送炭,和他傢廚房總管往來得親密,用五十秤炭才討瞭兩瓶。這酒果然好,比他去年費力弄來的那瓶禦酒更清洌,和他這蝦臘正相宜。
他的第五個小妾已經將那碟蝦剝好,剛洗瞭手,這時搬瞭個繡墩坐在竹榻那頭,替他捏著腳。他呷瞭一口酒,拈起一隻蝦咬瞭一段,用絹帕擦凈手指,仰頭躺倒,慢慢品嚼。
那小妾在腳跟嬌嗔著:“寒食節你給我們幾個都隻添瞭一件褙子,大娘子卻獨多瞭件珠子抹胸,我們做小的就是泥,從來就在腳底下……”
婦人傢,臧齊哼瞭一聲,沒理會,他心裡正盤算著大事——過瞭這兩天,他便能和祝德實平齊瞭。
他從小就比別人遲鈍些,做什麼事都慢,為此吃瞭不少嘲罵。因此,漸漸地越來越不愛說話。成人後卻發現,這反倒是件好事。少說話,不但能自保,更能懾人。你話越少,別人便越猜不透,也就越不敢輕舉妄動。
他父親在京城經營著個小炭鋪,他還有個弟弟,比他機敏得多,很得父親鐘愛,便著意調教,想著將來讓這小兒子來掌管炭鋪。他一聲不吭,卻細心留意買賣,這炭生意並不多難,到十來歲,他已經清清楚楚,但他一絲都不露。
長到二十來歲,母親先病故瞭,父親也跟著病重不起,他覺得時候到瞭。他知道父親在後院水缸下面偷偷埋瞭個壇子,他弟弟卻不知道。他猜裡面一定是錢,而且應該是銀子。他便有意讓缸裡的水用完,趁半夜溜到後院,輕輕搬開水缸,怕鬧出動靜,不敢用鏟子,就用雙手一點點刨,用瞭一個多時辰才終於刨開。他揭開壇子蓋伸手一摸,裡面冰涼涼、沉甸甸,果然是銀鋌,一共四錠,每錠掂量有五十兩。他溜出來時預先背著五貫銅錢,其中兩貫是他多年偷偷私攢的,三貫是背地裡向解庫借的。他取出那四錠銀鋌,把那五貫銅錢放進去,重新埋好瞭壇子。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拿著掃帚到後院打掃,這些粗重活向來都是他做。他到埋壇子的那裡,用腳踩實瞭泥土,壓平整,遮掩過新挖的痕跡,才又把缸重新壓在上面,挑瞭幾桶水,把缸註滿。
他父親在病床上熬瞭半個多月,咽氣瞭。臨死前把他們兄弟叫到床邊,又請瞭隔壁的老伯作證見,囑咐說,兩兄弟若合得來,就一起振興傢業,若合不來,就分開各自過,後院水缸下有個壇子,裡面是他積年存的錢。
父親亡故後,他們兄弟兩個請瞭隔壁那個老伯來,一起挖出瞭那個壇子,他弟弟見裡面隻有五貫錢,十分失望。之後便自作主張掌管起炭鋪,把他這個哥哥隻當仆人看待。而且,他留意到弟弟開始偷挪炭鋪的錢,他始終一聲不吭。
過瞭半年,他弟弟騰挪得差不多瞭,便提出分傢,他點頭答應。於是,他弟弟請瞭中人來分傢產。連鋪帶宅,官府收店宅稅時估的傢產是二百貫,他弟弟卻夥同中人,左減右除,算成瞭一百四十貫,說店宅自己要,給他七十貫錢。他點頭答應。
拿著弟弟分的七十貫,和那四錠值四百貫的銀鋌,他隻身出戶,隨即在城北賃瞭個鋪面,開起自己的炭鋪。
炭生意的路數他早已摸熟,隻需要多加用心用力。過瞭兩三年,他的生意已經從每天四五百秤增到千秤,他弟弟的炭鋪卻連原先的三百秤都做不到。他在北城又另典瞭一間鋪宅,雇瞭幾個夥計,每天兩個鋪子來回跑,從來不覺得辛苦。經營十年後,他已經在北城有瞭十二傢炭鋪,漸漸將其他炭商逼走。剩下不走的,他也不急,慢慢尋漏子,一旦尋到,就下猛力。
又用瞭十多年,北邊五丈河的炭全由他來把持瞭,在汴京炭行,僅次於行首祝德實。而他弟弟,至今仍守著那傢小炭鋪,隻勉強有個人樣兒。
他開始瞄著祝德實,離山頂,就隻有這塊大石頭瞭。不過這塊石頭實在太大,所以他不急,慢慢瞅著。他沒想到的是,吳蒙在城南猛然躥跳起來,讓他暗暗有些心驚。不過,他仍然不急,反倒覺得這是好事,吳蒙像隻瘋狗,越兇漏子就越多,他便耐著性子等,一直等到這個月……
他側起身,抓起酒瓶,又斟瞭一杯酒,正要喝,仆人忽然在門外道:“相公,那個牙行的馮賽來瞭。”
蔣魚頭坐在馮賽傢的院子裡,眼看著天就要黑瞭,卻仍不見馮賽回來。
他恨恨罵瞭句“賊娘骨”,再等不下去,憤然站起身來。那婢女小茗搬瞭個小凳,一直坐在院門邊,聽到他罵,忙也站瞭起來:“這位阿叔,你不必等瞭,我傢相公找不見兩位娘子和小姐兒,是不會回來的。再說你要尋的是三相公,他闖瞭這禍,更加不敢回來瞭。”
蔣魚頭聽瞭,越發氣悶,白白在這裡耽擱瞭一下午,早知道該去青鱗坊,至少能找見些人,把魚行的事情理一理。這會兒天已經晚瞭,更辦不成事瞭,回去怎麼跟行首交代?明天可怎麼辦?
他也不理那婢女,出門騎瞭驢子,往回趕去。
馮賽趕到城北馬行街臧齊的宅子。
這座宅子比祝德實的要寬闊一些,不過庭院中隻鋪著青磚,中間隻種瞭一棵核桃樹,樹葉也稀落落,長得不好。臧齊穿著青綢衫褲,外面罩瞭件青錦褙子,緩步迎瞭出來,臉像平素一樣沉著,隻微扯瞭一絲笑意:“馮二哥,請坐。”
“臧叔,我來是跟您商議宮中送炭的事。”
“這是行首和吳蒙的事,為何要找我商議?”
“面上雖然是他們兩位的事,但得靠您助一把力,這事才能辦好。”
“哦?這話我不明白。”
“不如這樣——我來講一件譚力的事給臧叔聽。”
臧齊望著馮賽,並不答言,但聽到譚力的名字,沉黑的目光隱隱顫瞭一下。
馮賽放緩瞭語氣:“那天我去宋門外的瓦子耍,見譚力在看鬥雞。場裡有兩隻雞,一隻黑羽,一隻紅羽,黑羽那隻看著要強健一些,旁邊賭錢的,大半都把寶押給那隻黑雞。臨鬥之前,我發覺譚力蹲到黑雞的雞籠邊,抓瞭一大把粟米偷偷喂那隻黑雞。開鬥後,那隻黑雞先還占瞭上風,但那隻紅雞十分兇狠,不久就開始反撲,最終擊敗瞭黑雞。等場主分紅利時,賺得最多的竟是譚力。一問才知道,譚力兩邊都下瞭註,不過給紅雞下瞭兩倍的錢。他偷喂那隻黑雞,是讓它吃飽,便沒瞭鬥志。”
臧齊越聽臉色越暗,卻始終不答言。
馮賽笑道:“說瞭些廢話,還請臧叔見諒。中聽不中聽,全由臧叔定奪。”
臧齊仍沉著臉,但目光不斷顫動,半晌,他才沉聲道:“我這就給宮裡送炭去。多謝馮二哥!”
馮賽大大松瞭一口氣,告別出來,騎上馬,又往朱傢橋南斜街吳蒙的外宅急急趕去。
在馬上,他不由得深嘆一聲,這樁事實在險惡,自己在商界遊走多年,雖早已知道人欲似海、人心莫測,但這樣的局面從未經見過。
下午,正是吳蒙的一句話驚醒瞭他——“我知道你花瞭三千四百貫才幫那個‘茶奴’脫瞭妓籍、娶回傢中”。
馮賽替柳碧拂脫妓籍其實用瞭兩千貫,另一千四百貫是聘資,給瞭清賞院的媽媽。這個數目除瞭傢人,馮賽並沒向外人說過。別人問時,隻含糊應付過去。吳蒙卻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自然是向清賞院的人打探過。他為什麼要打探這個?自然是看中瞭柳碧拂,而且極其迷戀。
另一個疑點則來自於譚力。譚力三番兩次折騰幾個炭商,看來絕不是為瞭多賺一點錢,而是有更大野心——他恐怕想吃下整個京城炭生意。他既然有這個心,自然是先摸清瞭炭行底細,知道三大炭商表面和氣,內裡各懷私心、各藏敵意。他恐怕是下足工夫,找準三人各自的虛弱處,各個擊破。又借每個人都想除掉對手的心思,順勢而為,設出一個連環殺局,讓三大炭商一個害另一個,而譚力自己則袖手躲在背後,等著白撿汴京炭行偌大的生意。
先是行首祝德實。他暗中不喜吳蒙,譚力恐怕是私下裡向祝德實許諾,借宮中之力,一舉整垮吳蒙。正因為如此,三月上旬除去寒食兩天,還有八天,祝德實卻隻向宮中運送瞭七天的炭。寒食雖不動火,但灶冷瞭兩天,清明一早,用炭量要比平日大許多。吳蒙的存炭自然也銷得比平日快。等宮中來催時,譚力又沒送貨,這時要想找炭,已經來不及瞭。
其次是臧齊。馮賽從力夫劉石頭那裡打問到,寒食那天半夜,譚力的炭船是往虹橋方向去瞭。那些炭船要躲開吳蒙眼目,自然不會運進城。那個方向,除瞭進城,就隻有偷偷沿著護龍河走,向南仍是吳蒙的地界,自然不會去。向北則是臧齊的地界。臧齊不但不喜吳蒙,更有心吞掉吳蒙,以便和祝德實平起平坐。譚力存在場院裡的炭,自然不會費神費力運回去。他恐怕又和臧齊密謀,將存炭賣給臧齊,藏在別庫中,坐等著吳蒙吃官司、自行敗亡。
至於吳蒙,他的貪心最大,不但想擊敗祝德實和臧齊,更要得到柳碧拂。要想擊敗祝德實,就得用狠招。所以他才脅持走柳二郎。此舉看起來純屬意氣用事,沒有絲毫作用。然而,他恐怕已經買通瞭祝德實傢中仆人,借故將柳二郎交給祝德實看押,再用毒藥或其他辦法殺害柳二郎,嫁禍給祝德實;至於臧齊,譚力自然會將臧齊私藏存炭的事泄露給吳蒙,宮中炭交不上,官府來追究,吳蒙正好用那庫炭為證,反咬一口,有罪的便是臧齊。
三個人各藏禍心,又各設詭計。
馮賽隻是個中人,不好一一當面點破,但祝德實和臧齊都不愚,剛才聽瞭自己的暗示,兩人都已經明白各自危局。
隻是,哪怕沒有點破,也已經犯瞭忌諱,觸及瞭兩人不良心機。但事情緊急,也難顧全。眼下最要緊的是吳蒙。
譚力為誘惑吳蒙,恐怕是加瞭一筆——將柳碧拂綁架來送給吳蒙。
但是,為何不單單綁架柳碧拂,還要將邱菡母女也一起綁架走?這不是自找麻煩?
馮賽最怕的便是這最後一招。祝德實和臧齊一旦都被整垮,便隻剩吳蒙,不但安然無恙,反倒再無敵手。譚力自然不會這麼便宜瞭吳蒙。吳蒙想用柳二郎的死來陷害祝德實,譚力恐怕也是要用邱菡母女的死來陷害吳蒙,地點則應該是吳蒙的別宅,柳碧拂則隻是個釣餌……
這局雖然已經看破,但譚力藏匿不見,邱菡、碧拂和兩個女兒隨時都會有性命之憂,想到此,馮賽心裡有一陣寒懼,忙催馬快行。
正奔著,他忽然想起:邱菡母女和碧拂上午被劫走,下午還沒有送到吳蒙那院別宅,那一定是先藏在別處瞭,那會是哪裡?
譚力來京城,不是住在曹三郎客棧,就是宿於妓館,並沒有典賃房宅,他應該不會單為藏邱菡母女現去賃一個宅子。
不對!東郊那座莊院!
炭雖然全都運走瞭,但那莊院仍在,那莊園中有七八間房,地方又僻靜,正好藏人!怎麼早沒想到!
馮賽痛罵瞭自己一句,忙撥轉馬頭,重重揮鞭,瘋瞭一般,向東城外急急奔去。
邱菡透過窗紙破縫朝外張望,天色已經昏暗,場院裡空空蕩蕩,不見人影,也沒有聲響,隻有幾隻麻雀在墻頭、地上飛起飛落。
她試著推那窗,窗扇是從下面向外橫推的樣式,常年未開,很緊,她使盡瞭氣力才終於推開瞭。她略聽瞭聽,外面仍沒有動靜,這才小心探出頭,向兩邊張望,沒有人。於是她吃力爬上窗戶,用肩膀頂著窗扇,翻瞭出去。自從十歲以後,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舉動,手一扭,重重摔倒在地上。她顧不得痛,忙先向兩邊驚望,還好,仍沒有人。
剛才在屋裡,她四處環視,房中空蕩蕩的滿是灰塵,地上亂丟著兩件爛衣裳、一把木篦子、一支眉筆、幾朵幹枯的花,但墻角有一隻瓷碗。看到那隻碗,她心裡一動。這起賊人不知道要做什麼,自然不會安什麼好心,自己是兩個女兒的娘,不能坐等厄運。看到院裡滿地煤渣,她忽然想起丈夫最近似乎接瞭樁炭生意,她雖然從不過問丈夫做事,但間斷聽丈夫和柳二郎說那炭商似乎很麻煩,難道是丈夫得罪瞭那個炭商?
一時間她也難以想明白,但心裡騰起一股怒氣和鬥志。她自小就被教養要端敬。已經端敬瞭近三十年,端敬夠瞭。
於是她快步走到那個墻角,蹲下身子,綁著的雙手從背後摸到那隻碗,也已顧不得聲響,用力摔瞭下去,地上塵土太厚,那碗又粗實,竟沒有摔碎。連摔瞭三次,才終於碎瞭,還好灰塵墊著,響聲不大。
她忙蹲下抓起一塊碎片,掉轉刃口割那繩索,但腕力不夠,割不開。她便過去讓柳碧拂幫她,柳碧拂一直驚望著她,似乎不敢。邱菡狠狠瞪瞭她兩眼,柳碧拂才和她背對背,費力幫她割斷瞭繩索。她又趕緊把柳碧拂和兩個女兒的繩索也割開。
雙手解開,才終於爬出瞭窗戶,而且院中沒有人。邱菡忍痛站起身,掀開窗扇,讓柳碧拂把玲兒和瓏兒抱給她。兩個女兒都接出來後,邱菡見柳碧拂正要爬出來,心裡猛然生出一個念頭:推她下去,關死窗戶,把她留在這裡!
她剛要抬手,卻又怕又不忍,念頭正在急閃,旁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叫,是剛才見到的那老婦,老婦揮著臂膀,一邊顛顛跑過來,一邊朝房裡大叫:“賊骨佬,人跑啦!”
邱菡再顧不得柳碧拂,忙俯身抱起瓏兒,牽著玲兒,疾步往院門奔去。奔到門邊時,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趕忙放下瓏兒,顫著手用力拽開瞭門閂,拉開瞭半邊門扇。一抬眼,卻見外面停著一輛廂車,一個人剛跳下車——下午那個猩猩似的高壯漢子。
邱遷見楚三官年紀和自己相近,穿著件銀線繡菊寬錦邊的水藍色錦褙子,頭戴一頂簇新的藍絹帽兒,眉眼還算俊氣,但渾身上下到處浮浮蕩蕩,似乎沒有一處能穩得住,一看心裡便有些厭,但還是忙走過去招呼道:“楚兄弟,我跟你打問一件事,你可知道馮寶在哪裡?”
“馮寶?”楚三官茫然搖搖頭,眼神有些失魂,並不停腳。
“我有件火急的事情,必須找見馮寶,你可知道他一般會去哪裡?”
“知道是知道,不過……”楚三官看瞭他一眼,眼神忽然一閃,停住瞭腳,“我不能白替你跑腿。”
“你要錢?成!隻要能找見他。”
“我這腿錢不便宜。”
“多少?”
“二十貫,要現錢。”
“二十貫?!這麼多?”
“你事情緊,自然要貴些。”
“你真的知道他在哪裡?”
“反正帶你找見他就是瞭。他還欠著我的錢呢。你先付我十六貫,找見之後,再付四貫。”
楚三官停住瞭腳,邱遷看他眼神遊移、心懷不誠,不知道他是不是說的實話。但眼下姐姐和甥女被人綁架,小茗又說他常和馮寶在一起,應該知道馮寶的行蹤。不過二十貫……他傢的染坊一個月也才勉強賺這些錢,父親又一向儉吝,而且父母年事已高,都害著病,姐姐被綁的事暫時不敢驚動他們。
他猶豫瞭半晌,忽然想起買礬的十貫錢還放在自己房裡,眼下別無他法,救人要緊:“成!不過先付十貫,找見馮寶再付十貫。”
“先付十六貫,不回價。”楚三官說著又要走。
“好好好!不過你一定得幫我找見馮寶,而且咱們得立個約。”邱遷暗恨自己學做生意這麼些年,始終不太會講價。他心裡急急想另外六貫,恐怕隻能跟舅舅去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