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執乎柔而志存乎剛。
——司馬光
一夜難眠,馮賽早早就起來瞭。
他仍仔細洗漱一番,換瞭套幹凈的淺青衣帽,讓阿山將馬洗刷幹凈。阿山媳婦煮好瞭飯端上來,一碗豆子粥、兩個細餡包子、兩根煎白腸、一碟青菜。馮賽知道今天又得奔忙,雖然毫無胃口,還是一口氣將這些飯菜全都硬吃瞭下去。而後便騎馬出門,向南郊豬市趕去。
今天已經是期限的第二天,馮賽想先把豬行的事趕快瞭結。
昨晚,收到朱廣那盒錢鈔,馮賽反復思忖,還是忍著疲倦,騎馬將那盒子送到瞭司法參軍鄧楷那裡。鄧楷看後,也十分驚異。既然朱廣自己招認瞭,兩千萬便錢鈔也送瞭回來,便不須再扣押魏大辛。馮賽請鄧楷今天盡快上稟推官,釋放魏大辛。行首魏錚新喪瞭二子,已不能理事,豬行的事隻有靠魏大辛瞭。
趕到南郊豬市,太陽已經高升,遠遠就看見幾個人聚在豬市中央的那片空地上。馮賽剛驅馬走近,其中一個高聲道:“那不是牙絕馮相公?”其他幾人一起扭頭,隨即圍瞭上來。
“馮相公,聽說官府差遣您來處理豬行的事?”
“正是,不知各位是……”
“太好瞭!我們都是豬商,這兩天不見那個朱大官人來收豬,他那個場院也空著,一個人都不見。又聽說豬行行首兩個兒子被殺,魏豬倌又被關進牢獄,豬行沒人來管瞭,我們這些人該找誰去啊?”
“各位莫慌,那個朱廣以後恐怕也不會現身瞭……”馮賽取出鄧楷給他的公文遞給最前的那人,那人不太識字,交給旁邊一個識字的,那人高聲念道:“今有商人朱廣,斷攔汴京豬行貨源,欲專其利……”
“姓朱的逃瞭?這可怎麼好?”“我早說那人不能信,你們幾個偏要貪那幾文錢的利!”“魏行首才死瞭兒子,一定顧不得生意瞭!”
“各位!”馮賽忙高聲道,“既然朱廣已經逃走,各位還是照舊和京城豬行交易,魏行首雖然暫時不能理事,魏大辛主管今天就會無罪釋放。各位就在這裡安心等一等,魏主管最晚下午應該就會過來。”
“這樣當然好,不過價錢呢?”
“價錢高低有它自然之理,多一文、少一文都是瞭不得的事。上個月朱廣雖然給各位多讓瞭些利,但畢竟是違理而行,必難長久。各位已經做瞭多年生意,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因此,在下有一言相勸,若想生意長久安穩,就莫計較一時小利。”
“你是說把價錢降回去?”
“該多少,便多少——”馮賽見眾人互相望望,有一半都不情願,便繼續道,“在下並非一意要壓價。隻是各位若仍想做汴京的生意,便隻能和豬行交易。這價錢,自然是要和豬行談。行情降,價錢降,行情漲,價錢漲,這是老規矩,想必無需在下多說。在下隻想說,照規矩來,大傢都好,若非要破規矩,大傢都難處。”
那一半不情願的聽瞭,咕噥瞭一陣後,也點頭道:“是這個理。那就照規矩來。”其中有兩三個仍不情願的,也沒話說瞭。
“那就勞煩各位等魏主管來商談。”
“好。”
馮賽這才放瞭心,剩下的就等魏大辛來和他們商談,多年的交易,想必不會有什麼問題。於是他向眾人拜別,上馬向城裡趕去。
門外傳來開鎖聲,邱菡忙站起身,快步走到門邊。
門打開瞭,仍是那個壯漢,他望瞭一眼邱菡,目光隨即閃開,轉身讓開瞭路,似乎不敢和邱菡對視,邱菡心裡恨道:你也有人心?也知道愧疚?
這時,那個老婦人端著飯菜走瞭進來,看瞭邱菡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同情,邱菡沒有理她,始終盯著門外的大漢。隨後,那個綠衣姑娘也走瞭進來,仍提著銅壺,端著銅盆,她也看瞭邱菡一眼,眼中竟然含著俏皮的笑。不過她隨即放下壺和盆,拎起馬桶,輕快走瞭出去,出去前,又望瞭邱菡一眼,仍含著笑。
邱菡裝作不見,等她走上樓梯,聽不見聲響時,長籲瞭一口氣,壓住慌張,才“哎喲”瞭一聲,隨即捂著肚子,彎下腰,蹲到瞭地上,裝作腹痛難忍的樣子,不住地呻喚。手裡則緊緊攥著那片碎瓷,將鋒利那邊朝外。
那個老婦人扭過頭喚道:“呦!這是怎麼瞭?著病瞭?”
那個大漢也望瞭過來。邱菡裝作更痛的樣子,放高瞭音量不住呻喚。那個大漢果然走進門,湊瞭過來。
邱菡等他走到身邊、俯下身、離自己隻有一尺遠的時候,猛地出手,捏緊瓷片,朝那壯漢的喉嚨割去,割中瞭!那大漢悶哼瞭一聲,卻沒回過神。邱菡毫不遲疑,揮臂再次割去。然而,大漢已經明白過來,一把攥住瞭邱菡的手腕,重重一甩,邱菡頓時被甩倒在地上,手中的瓷片也隨即脫手。
那大漢捂著喉嚨,怒瞪著邱菡,燈影下,如同一隻巨獸,目光極其兇暴。邱菡忙向他的喉嚨望去,似乎有黑紅的血從他手指間滴落,然而並不多,傷得不深。邱菡一陣痛悔,一把抽下發髻上的銀簪,爬起身,怒叫著“還我女兒!”朝那大漢的胸脯刺去。還沒有刺到,手腕又被大漢抓住,又一甩,她再次跌倒在地上。她卻早已忘瞭怕懼疼痛,一眼看到身邊的那片瓷片,忙伸手去抓。那大漢越發惱怒,抬起腳就向她踹下來,邱菡卻不避不讓,一把抓起瓷片。這時,大漢的腳離她的後背隻有幾寸,然而,大漢卻忽然收住瞭腳。隨即彎下腰,一把將那個瓷片搶走。
邱菡再無力進擊,趴在地上哭起來。
馮賽原想搭一隻客船,要輕省些,不過一想時間緊迫,騎馬快,往返也更便利,便仍騎著馬,沿著汴河一路向東趕去。
開封府已經釋放瞭魏大辛,鄧楷命他趕緊前往南郊豬市,去將豬行生意理順。這樣豬行的事算是瞭當。出發前,馮賽又去瞭朱傢橋南斜街,崔豪剛在吳蒙別宅外守完夜,換瞭三個力夫來接替,昨天晚上仍然沒見有人進那宅子,劉八和耿五打聽瞭一天,也沒打聽到那天幾個轎夫的下落。馮賽仍有些不甘心,托崔豪再守一夜,崔豪痛快答應瞭。剩下的,便是盡快將汴河炭源理通。
到瞭汴河下鎖頭稅關,馮賽過去向稅吏打問。為瞭生意便利,沿途這些稅關他時常都要打點,因此都相熟。當值的稅吏查瞭一下簿記,寒食前一天,有二十隻炭船過關,押船的炭商正是譚力。之後這幾天再沒有炭船過去。
馮賽道瞭聲謝,驅馬繼續向東,東京汴梁和南京應天府這一路,中間共有三個稅關,第一道是陳留。
趕到陳留,馮賽又向稅吏打問,這裡簿錄和汴京相同,寒食之後再沒見到炭船。
馮賽又趕往下遊,第二道是考城,當值的稅監及稅吏以前並未見過,才換瞭人。馮賽過去打問,那個稅監態度十分驕慢,連問兩遍都裝作沒聽見。幸而馮賽來時,托鄧楷又寫瞭一道公文,他取出公文交給那稅監,那稅監看過後才沒言語,吩咐一個文吏去查簿記,那文吏說:“不必查,我記得清,寒食後,這幾天都沒有炭船過去。”
馮賽隻得繼續向東趕去,到瞭第三道稅關寧陵時,已過正午。他過去一打問,那稅吏說寒食、清明三天,每天還有二十幾隻炭船先後過去。從昨天起,一隻都沒見瞭。
馮賽忙謝過告辭,在附近找瞭傢小食肆,邊吃邊想:譚力要截斷汴河一路的炭,自然是在中途某處,而且這不是小買賣,必得要有牙人、保人,那些送炭的炭商才肯相信。這裡昨天還有炭船過去,交易處必定在上遊。陳留的稅吏相熟,應該不會欺瞞。中間隻有考城。炭船這幾天真的沒有到考城?難道考城的稅監和稅吏在說謊?
這些稅監、稅吏的為人,馮賽早就經見過。當今天子繼位以來,重又推揚王安石生財新法,而且更加變本加厲。各路州的稅務數目增加瞭十幾倍。為瞭節省官祿錢,更將稅額一千貫以下的稅務包給商人富戶,這些人有瞭官府倚靠,為求稅利,自然百般苛待商旅,逼榨稅錢。
那個譚力恐怕早就料到會有人來查尋,已經買通瞭考城的稅監。不過,譚力截斷瞭汴河炭源後,曾幾次讓吳蒙斷貨,看來他截的炭並沒有全都運到汴京,那就得在中途尋個庫院。這個庫院應該就在考城附近。
填飽肚子後,馮賽騎馬返回,向考城趕去。
盧饅頭天不亮就起來瞭,他來到前面,先將五個爐灶的炭火都生起,鍋裡水都添滿,慢慢燒著。而後揉瞭二十來斤面。沒有肉,便先切拌瞭一盆素餡,又用羊脂和糖霜勾兌瞭一盆甜餡。這時水也燒滾瞭,他團捏瞭十屜饅頭,一半素餡,一半灌甜漿。分別搬到放到鍋上安頓好,這才拿瞭兩個昨天剩的冷饅頭,用火鉗夾著在炭火上烤焦,權當晌午飯。
吃過後,他打開門要出去時,渾傢才起來,他回頭吩咐:“我已經蒸瞭十屜饅頭,你看著些火。他們幾個也該起來瞭,莫讓他們偷懶,這才第二天。都吃飽些,生意忙起來就顧不上肚皮瞭。你催著大郎趕緊去批買菜蔬和肉,錢我放在臥房櫃子上瞭。”
“你這是去幹啥?”
“辦些事情。”
“啥事情?”
“你莫管。”
他轉身出來,向城裡走去。
一晚上煎熬讓他再也受不得,當時之所以答應那人,實在是沒有瞭生路。但眼下饅頭店重又開瞭起來,昨天看兒女那幹活勁頭,也總算知道瞭好歹。當時接那銀子時,他曾說罪孽由自己一個人擔。但怎麼個擔法?萬一馮賽的妻女有個好歹,自己就算下瞭地獄、受盡火燒油煎也贖不過這罪。自己也為人夫、為人父,這苦楚又怎麼會不知道?
因此,他決意去找見馮賽的妻兒。
隻是那天那個人交代完後,再沒露面。清明早上,他和兒子、夥計去雇瞭兩頂轎子,照著那人教的,把馮賽妻妾女兒誆瞭出來。兩個婢女也跟著,他原還擔心自己五個人對付不過來,出瞭城,快到杏花岡時,他照那人所言,拐進瞭路口有棵大榆樹的那條田間小路。到轉彎處,旁邊忽然躥出兩個人,都用佈巾蒙著臉,將兩個婢女打昏,而後立即鉆進樹叢跑瞭。他們當時怕得要死,忙加快腳步,走進前面的杏樹林,一座大園子後面的空地上果然停著一輛牛拉的廂車。他們便一起動手,將馮賽妻妾女兒捆綁起來,勒塞住瞭嘴,押上那輛車,從南邊繞路到瞭汴河,過橋到瞭東頭,將車丟在瞭那裡。
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那主使之人究竟是什麼人。不過盧饅頭回想當時情形,那人乘的那輛廂車應該是雇來的,顏色和式樣他還記得。車壁漆成朱紅色,車簷一圈掛著月牙紋的綠綢帶,後簾是水紋的藍綢,繡著一輪圓月、一枝桃花。他打算先從那輛車下手去查尋。但是全汴京城恐怕有幾百傢車馬雇賃店,從哪裡查起?
他想:既然造瞭這罪孽,便說不得勞苦瞭。那就一傢一傢挨個去查。
馮賽趕到考城縣衙,找見瞭主簿,取出公文。那主簿看後,忙命手下一個文吏去查。那文吏進去半晌,抱著兩本簿錄出來道:“這一個月縣裡炭商交易仍照舊,還是炭行慣常那些買賣,炭量並沒有加多,也沒有叫譚力的炭商領契交稅。”
馮賽聽瞭一愣,隨即明白:譚力不交稅,應該不是逃稅,而是不願留下簿錄讓人知道。除瞭稅關避不過外,行商交稅,主要是為保個安全。過瞭稅的交易契書才是正契,一旦有紛爭,官府才會當作憑證。譚力財力雄厚,交易時錢貨當面兩清,那些炭商隻要能拿到現錢,便已安全,反倒樂於逃稅。
他忙問道:“縣裡做炭交易的牙人有幾位?”
那個文吏翻出第二本簿錄,是牙人登記簿:“炭行隻有兩個牙人,一個做官府和炭行的大交易,一個做散商交易。”
“那個散商牙人叫什麼?”
“龔三。”
馮賽想,譚力要做得隱秘,自然不會找那個官路牙人。散商牙人則好擺佈。於是他謝過主簿,離開縣衙,來到街上,走瞭不多遠,就見路邊有個炭鋪,便進去打問牙人龔三,店主說:“他常日在河邊茶肆裡廝混。”
馮賽驅馬來到河邊,又打問瞭幾個人,很快找見瞭龔三,三十來歲,瘦高個子,正在一間茶肆裡翕張著大嘴和人說話。
“龔三哥,抱歉打擾,能否跟你說兩句話?”
“你是……”
“在下叫馮賽,與龔三哥是同行,在汴京做牙人。”
“您是牙絕?”
“不敢。”馮賽取出自己的牙牌遞瞭過去。
“天老爺!果真是牙絕!您這大名兒比雷還響亮,今天什麼日子?竟然讓我見到牙絕本尊瞭!”
“龔三哥過譽瞭,慚愧。在下有件事要打問……”
“您說!您說!”
“不知龔三哥有沒有見過一個叫譚力的炭商?”
“譚力?沒有。這個譚力也是個大人物吧?我日常隻在這縣城勾搭些斤兩小生意,哪裡見得到正經人物?”
“龔三哥這一向有沒有接過汴河下遊來的炭生意?”
“沒有。下遊來的炭船都是官牙接手,我隻有在一旁白看的份兒。隻能等他吃剩後,撿些碎煤渣。不知道哪一輩子能像馮大倌兒這般,做些茶鹽大生意,接些象牙香料大主顧?”
龔三回答時眼珠不停飛轉,馮賽一眼就看出他在說謊,再看他衣著,全新的錦衣繡衫,鮮明耀眼,顯然是暴得大財後迫不及待裝闊。他應該已被譚力收買,這嘴恐怕輕易撬不開。
馮賽便笑瞭笑,道謝離開,半晌,龔三還在後面不停喧嚷:“難得見到您,喝杯茶再走嘛。”
馮賽邊走邊四處留意,走瞭一段路,見路邊茶肆門前馬槽上坐著個後生,十五六歲,穿著件舊佈衫,晃蕩著兩條腿,看樣子應該是替人跑腿送物的小廝,一對眼睛十分精靈,便過去問道:“小哥,我有件事要人幫忙,你願不願做?”
“大官人什麼事?您盡管吩咐。”
“你認不認得一個叫龔三的牙人?”
“怎麼不認得?人都叫他龔大嘴。”
“我給你一百文錢,你幫我尋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這考城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堆炭的場院,應該就在河岸邊一帶。估計龔三這一向常去那裡。不過這事不能讓他知道。”
“這個太好辦不過,不要兩個時辰,包您找見。”
“你叫什麼?”
“屈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