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
——王安石
“你這宅子典契上是六百貫,我就照滿算六百貫,如何?”雜買丞婁輝問道。
“多謝婁大人。”馮賽忙道。
大理寺少卿下令,讓馮賽和三個富商替汪石交納這個月的利錢,每人四千貫。四人哪裡敢申辯?隻能點頭應承。那三個富商倒能輕松拿得出,馮賽卻本非巨富,去年又為娶柳碧拂,將多年積蓄幾乎耗盡,傢裡隻剩一百多貫現錢,加上投在秦廣河解庫中放貸的五百貫,連一千貫都湊不齊。大理寺少卿便命令抄沒他的傢產。
傢產要估價,汪石是從太府寺借的百萬貫官貸,太府寺雜買務常年向各行采購物貨,每一旬都要時估物價,大理寺少卿便請太府寺雜買務出人前去估算,太府寺派遣瞭婁輝。
這幾年馮賽做中人,替官中采購物貨,婁輝十分倚重他,算是有些情誼。然而估價時,婁輝嘴上雖然不斷說顧念舊情,下手卻處處克扣。馮賽這宅當年是從一位富商手中購得,當時已經至少值八百貫,那富商與馮賽十分投契,所以照自己原典的價賤讓給瞭馮賽。這幾年汴京房價飛漲,這宅子已經能值千貫。
婁輝隻估瞭六百貫,馮賽卻隻能躬身道謝。他站在院門邊,看著那些衙吏將屋中所有箱櫃都搬到院子裡,把裡面的東西翻出來堆在地上,一樣樣翻檢。他心裡像是被臟手臟腳亂抓亂踩一般難受。
十四年前,他隻背著五貫錢來到京城,從幾文錢的牙費開始掙起,一點點積攢,辛苦多年才買瞭這院宅子,購置瞭這些傢私器具,娶瞭邱菡,生瞭玲兒和瓏兒。原先他並不覺得如何,現在看著那些人胡亂搬挪翻檢,才發覺每樣東西都浸著心血汗水,更滲滿這些年的夫妻情、父女情。尤其是邱菡和兩個女兒的衣物,被那些衙吏胡抓亂丟,有如妻女的身體被他們亂摸一般。他心裡一陣陣抽痛、一股股冒火,然而,隻能忍著、看著。
衣物傢私婁輝並不親自估價,隻讓兩個書吏登記估算,他坐在一邊看都懶得看。馮賽忙讓阿嫻點瞭盞茶,端到他面前,他便蹺著腿,呷著茶,看一會兒庭中的樹,又望望屋簷和天,不時催罵兩句衙吏。天快黑時,宅中物件才估算完,總共估瞭八百貫。
馮賽聽瞭,又一陣氣痛,僅邱菡和柳碧拂兩人的頭面首飾,原價也至少值一千貫,何況這幾年早已漲瞭許多。
“這麼說,連宅帶物,再算上錢,總共才兩千貫,才一半?”婁輝望向馮賽。
馮賽這時已氣苦到極點,不知道該如何對答,隻能等婁輝的話。
婁輝正要開口,房裡有人忽然道:“大人,西廂房床底下還有個箱子!”
兩個衙吏搬著一隻小木箱走瞭出來,看起來十分沉重。馮賽一驚,那是從柳碧拂的房中搜出來的。柳碧拂的衣物首飾大半都是她自己帶來的,剛才被翻檢出來,馮賽已經無比愧疚,這箱子裡恐怕是她多年的積蓄。兩個衙吏將木箱放到地上,用鐵鉤子撬開瞭鎖頭,揭開箱蓋一看,裡面銀亮亮滿是五十兩一錠的銀鋌。
兩個衙吏一塊塊搬出來數完,回報道:“大人,一共二百三十錠,一千一百五十兩,折成錢,是兩千三百貫。”
“那還好。剛才至少少估瞭五百貫,那多出來的三百貫就補上吧,少二百貫,回去還好交代些……”婁輝笑著站起身,袖子不小心將茶盞掀落到地上,當啷一聲摔碎瞭。那隻茶盞是柳碧拂帶來的官窯上品。婁輝卻看都不看,高聲吩咐道,“好,都搬到車上!宅子封鎖起來!”
馮賽聽瞭,心裡遭瞭重錘一般,看衙吏們將衣物首飾和錢箱搬出院門,隻能怔怔瞧著。什物都搬完後,婁輝望向馮賽,眼裡真真假假露出些同情:“馮二哥。”
馮賽知道他是讓自己出去,忙應瞭一聲,向阿山夫妻和阿嫻、小茗擺手示意,四人也一直在旁邊驚看,慌忙忙隨著馮賽一起走出大門。婁輝最後走出來後,兩個衙吏關上大門,鎖上鎖,用帶來的糨糊刷在門板上刷瞭兩道,隨即用兩條官印封條封住瞭大門。左右鄰舍全都出來張看,竊聲私語,指點感嘆。
婁輝上瞭自己的馬,扭頭說瞭聲:“馮二哥,保重!”隨即向巷外行去,衙吏們趕著三輛堆滿衣物的太平車,跟隨而去,最後一人牽馮賽那匹白馬。
馮賽呆立在院門外,望著車隊走遠,心裡一片荒寒。這些年掙下的聲名與安樂,竟隻如同一隻紙燈,頃刻就被燒燼踩滅。錢物房宅一洗而空,固然讓他痛心,但最悲者,妻女一旦回來,該如何交代?
兩個年長的鄰人過來慰問,馮賽勉強笑著,謝瞭他們好意,兩人嘆著氣各自回去,其他人也才紛紛散去。
“相公,我們怎麼辦?”阿嫻大睜著眼,眼看就要哭起來。
“阿嫻,你傢人都不在京城,就先去我嶽父母傢裡住兩天,這事不要告訴他們,隻說你大娘子記掛兩位老人傢身體,派你去照料幾天。小茗,你先去芳酩院顧盼兒那裡寄住幾天,她和碧拂情同姊妹,應該不會推辭。若事情順利,我再去接你們兩個。阿山,我不知道多久能討回這宅子,你們夫婦斷不得活計,我找牙人朋友替你們另尋一個好人傢。”
阿山忙道:“相公,正是要人手出力的時候,我們若生出二心,還成什麼人呢?我傢就在西郊,我們兩口子先回去住兩天,有什麼事相公盡管指使,跑腿的力氣我們有的是。”
“本該給你們些錢,可是……”
“您和娘子常日給的還少瞭嗎?我們都有去處,相公您住到哪裡呢?”
“這個我自會安排,你們不要擔心。天不早瞭,你們先各自去吧。”
四個仆婢都紅著眼圈道別而去,馮賽呆立在原地,心比暮色更黯茫。
清明那天,孫獻跟皮二、黃胖、管桿兒三人商議好後,拿出自己積蓄的錢,先一人給瞭一貫,說每隔五天再給一貫,到這個月底不管查得如何,都給齊五貫錢。三人見不是一次給清,略有些不樂意,但畢竟是錢,還是笑著各自接瞭,分頭去辦事。
孫獻的妻子姚氏這一陣因丈夫丟瞭穩靠買賣,沒瞭進項,已經在天天抱怨,見孫獻竟然白白將三貫錢給瞭那三人,聽著後面還有十二貫,越發心痛,三人剛走,便哭著數落起來。孫獻一向讓著妻子幾分,父親出瞭事後,他心裡煩躁,有氣沒處說,聽著妻子抱怨,不耐煩,已經吵嚷瞭許多次。黃胖三人見瞭錢才肯出力,孫獻心裡其實已經有些怨氣,但又不得不借助三人,見妻子這樣哭嚷,越發氣悶,斥罵瞭幾句,妻子卻絲毫不顧,索性放聲大哭起來。孫獻一股火沖起,一把摔碎手裡的茶盞,過去一腳將妻子踹翻在地,甩袖出門,悶著頭走瞭兩條街,火才漸漸消去,沉下心,開始辦正事。
孫獻自己定的是去查問藍猛的傢人。藍猛是左藏庫俸錢分庫的庫監,那十萬貫錢就是從俸錢庫飛走的。藍猛罪責最重,被判瞭徒刑,流放兩千裡遠惡軍州。
藍猛是孫獻父親孫執信的下屬,每逢年節,都要備辦些禮物來拜問。孫獻曾見過兩次,卻不知道他傢在哪裡。打問瞭幾個人,才知道藍猛住在東城的楊樓街。孫獻便買瞭一百文錢的蜜煎果子及酥點,各包瞭一包,當作敲門禮,提著一路尋瞭過去。到瞭一看,那宅子已經換瞭人傢,才搬來兩天。
孫獻又敲門向鄰人打問,鄰居一位老者出來說:“隔壁這宅子原先也是賃的。藍相公並沒有成親,獨自一人住在這裡,傢中隻請瞭一個仆婦。前幾天,他兄長過來,找見宅主,說他弟弟遇瞭事,退掉瞭這宅子,將他的東西都搬走瞭。”
“他兄長?叫什麼?老人傢可知他住在哪裡?”
“不清楚。”
孫獻隻得道謝告別,又去拜問他父親左藏庫的同僚。那些同僚見是他,都有些不願見,問什麼都說不知道。孫獻雖然早知人情似紙、一戳就穿,但接連碰到這些冷臉,仍有些喪氣。好在其中一位多少還顧些舊情面,告訴他,藍猛的哥哥似乎是吏部員外郎曹奮的幕客。
今早,孫獻忙又尋到吏部員外郎曹奮的宅子。員外郎是七品官職,孫獻的父親才是從八品,除瞭父親的同僚,孫獻從來未和高一些的官員有過交結,這位曹奮更是素未謀面,自然不能向他直接打問這點小事。他走到那宅子附近張看瞭半晌,見一個中年仆人走瞭出來,忙迎瞭上去,賠著笑臉打問。
那仆人上下打量,見他衣著還算齊整,便停住腳答道:“那位幕客叫藍威,跟隨我傢相公已經三年多瞭。上個月忽然跟相公辭別,說自己丈人歿瞭,得去料理喪事。”
“他丈人是哪裡人?”
“聽說就是汴京人,在東水門外汴河北街經營著間賣小酒的酒肆。”
孫獻忙又趕到東水門外,在汴河北街果然找見一傢小酒肆,門簷掛著面“小酒”的旗招,店裡沒有什麼人,一個婦人在掃地,一個中年男子坐著發呆,眉毛和眼睛都呈斜八字,看著一副哀相,極似庫監藍猛,隻是生瞭些胡須,比藍猛年長幾歲,應該正是藍猛的兄長藍威。
楚三官趁著父親出去,也趕忙溜出瞭門。
那天,邱遷去找他,他躲在後門邊,偷偷瞧見父親一頓罵走瞭邱遷,樂壞瞭。這兩天邱遷都沒再來找他,他先還慶幸,回過頭心裡卻始終有些不踏實。自己拿瞭邱遷十六貫錢,卻沒替他找見馮寶。他楚三官並不是那等稀濫下作之人,為這十六貫錢敗壞瞭名聲,也太劃不著。
他想起郭蓋兒和白花子那兩個幫閑,兩人蒼蠅逐臭肉一樣時常圍著馮寶,應該知道馮寶的去處。於是楚三官趕到瞭東水門外。那兩個幫閑沒有主顧時,常在虹橋南橋根東頭的嚴老兒茶棚裡,茶也舍不得點,隻蹭著兩條凳子幹坐。楚三官快到虹橋時,一眼就見郭蓋兒果然坐在茶棚邊的一條凳子上,垂頭望著腳尖,似乎在生悶氣。再一看,白花子並沒和他在一處。楚三官笑著走過去,心想白花子一定是吃獨食去瞭。
“郭老哥!”
“楚三官人!”郭蓋兒忙起身趕瞭幾步,抓住楚三官的手,“有幾天沒見小官人瞭,可想煞我瞭!”
“白老哥呢?”
“呸!那條白狗,聞著點腥味,就偷偷溜瞭,生怕我跟他搶食。他也不想想,我是那等歪濫貨?從來隻有我讓人,什麼時間見我跟人爭搶過一絲一線麼?”郭蓋兒氣恨恨數落不完。
楚三官笑著點瞭兩碗茶,又要瞭一碟麥糕:“郭老哥消氣,喝茶。”
“這等負心朋友,就當我從沒交過!”郭蓋兒嘴似乎不怕燙,喝瞭一大口茶,又抓起麥糕,兩口吞瞭三塊。
“郭老哥,你這一向見沒見過馮寶?”
“沒有。有許多天沒見著瞭。”郭蓋兒又吞下一塊麥糕。
“你最後見他是什麼時候?”
“我想想……”郭蓋兒又灌瞭一大口茶,咽盡麥糕,舔掉嘴角的糕泥,翻著眼皮,眼白望天想瞭想,“是這個月月頭,不是初三,就是初四。那天我和那條白狗一起進城,剛進瞭東水門,就見馮三官人和一個人一起從孫羊店出來,兩人在路口分手,那人拐向香染街,馮三官人獨自往前走。我們趕忙追上去,馮三官人似乎有什麼心事,連叫瞭幾聲才聽見,看見我們兩個,也不似往常那麼親近,板著臉隻點瞭點頭,就轉身又走瞭。我問瞭好幾聲,他卻都不搭理。那次之後,就再沒見過他瞭。”
“哦?跟他一起那人你認得嗎?”
“似乎面熟,卻想不起來,不過看樣兒不是一般平人,應該是個官人。”
盧饅頭將兒子和女兒痛罵瞭一頓。
饅頭店重新開起來頭兩天,四個兒女都還有興頭,賣力做活兒,不嫌苦累。這兩天卻漸漸疲懶起來,又犯起先前的懶病,早上不肯起,做事你推我、我推他。今早他起來蒸好饅頭,兒女們卻全都仍在睡,他抄瞭根面杖子,沖進臥房,一人一杖全打瞭起來。
“好日子、歹日子,你們都經瞭,那滋味也該嘗夠瞭。這店是如何重新開起來的,你們都明白。罪孽我一個人擔,但這往後是好是歹,我再管不得。你們若想有屋住、有床睡、有飽飯、有暖衣,就好好生生、勤勤懇懇;若是想回城外擠那間破屋、過那一年到頭鹽花湯水的苦生活,也由你們。今天我最後說一道,往後再不會囉嗦。”
他罵完,憤憤出門,心裡又氣又悲,悶頭進瞭城,站在觀橋橋頭,恨不得投水一死瞭之。
劫走馮賽妻女那人的廂車,他已經找遍瞭全城所有車馬雇賃店,卻都沒有那種式樣。難道那車是誰傢的私車?若是私車,這汴京百萬人戶,有私車的人傢恐怕上萬,就更加難找瞭。
他灰心至極,但這兩天夜裡常夢見馮賽妻女在黑暗中哭。一想到這罪孽恐怕要禍及自己那四個不成器的兒女,他就驚出一身冷汗。再難,也不敢不繼續尋找那輛廂車。
地下暗室的門外傳來腳步聲、開門聲。
邱菡騰地坐起身,盯著門口,心裡已毫無顧慮。
門打開瞭,那個壯漢朝裡望過來,目光投向邱菡。門外階梯上方投下金紅的天光,已經是暮色時分。那壯漢背對著天光,看不清神色,但目光竟然似乎有些關切。感到這目光,邱菡心中越發悲怒,但她盡力克制,一動不動坐著。
那個壯漢側身站到門後,那個老婦人走瞭進來,仍端著飯菜,她也望瞭邱菡一眼,似乎在探詢邱菡有多悲怒。邱菡回瞪過去,老婦忙躲開眼睛,小步走到桌邊,從托盤中端出碗碟,一一擺放好。邱菡見壯漢在門外背對站著,便迅速起身,急步走到桌邊,抓起桌上一隻碗,狠狠摔在地上,米粒散落一地,碗也碎成十幾片。柳碧拂坐在桌邊,驚瞭一跳,老婦也嚇得怪叫瞭一聲,手邊的托盤摔到地上,門外的壯漢也忙回頭望過來。
邱菡一眼選中最大最鋒利的一片,迅速俯身抓起,隨即左手一把抓住老婦的胳膊,右手瓷片抵到她的脖頸上。
老婦又怪叫一聲,那壯漢也已兩步跨瞭進來。
邱菡朝那壯漢厲聲叫道:“還我女兒!若不然,我就殺瞭她!”
壯漢猛地停住腳,驚望著邱菡。
“大娘子,我隻是個老仆婦,這些事與我無關哪。”老婦一邊哀求,一邊伸手去抓邱菡的右手。
“莫動!”邱菡手下用力,瓷片緊壓瞭幾分。
“好,好!我不動!”
“我女兒呢?”邱菡又厲聲大叫。
“你不會殺她。”那壯漢忽而平靜下來,臉上露出些笑。
“我會!”邱菡尖叫道。
壯漢仍笑望著。
邱菡渾身發顫,手也抖個不停,卻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而這心思又被壯漢看破。她一陣羞憤,眼淚不由得湧瞭出來。驚怒瞭片刻,她一咬牙,緊捏著那片瓷片,拼力朝壯漢奔去,近身時,揮著瓷片向壯漢亂削。那壯漢卻隻微微側身一讓,伸手一把攥住邱菡的右手腕,另一隻手也隨即捏住瓷片,微一用力,便奪瞭過去。
邱菡再顧不得其他,哭叫著向那壯漢抓扯,那壯漢卻一把將她攔腰抓起,提拽著走到床邊,將邱菡扔到瞭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