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勇必輕鬥,未見所以必取勝之道也。
——《武經總要》
今天正巧是月半大聚的日子,丁豆娘又趕到雲夫人的宅子。
院門開著,院裡卻十分安靜。丁豆娘走瞭進去,一個仆婦迎上來說:“丁嫂來瞭?快請進,雲夫人等著呢。”
丁豆娘走進堂屋,見屋裡隻有雲夫人一個人,坐在靠墻左邊那張主椅上:“丁嫂?請坐。”
“其他人沒來?”
“嗯。哪有其他人?唉,都說做娘的心最深最久,可這心也是肉心,也會疲累,仍有個盡止啊。”
丁豆娘坐到雲夫人斜對面的椅子上,環視屋中,所有椅子、凳子都空著,屋子中間那架方火爐也撤走瞭,陽光從門口直射到那片空地,像是個接引通道,把人全接走瞭一般。
陽光照不到雲夫人的座椅,那裡顯得有些幽暗。雲夫人今天穿瞭件白錦褙子、白絹衫、白羅裙,全身上下一色白。頭上隻插瞭支銀簪子,臉上也沒施脂粉,眉毛也沒描,臉色枯黃,整個人寡素得像是一張發皺的白紙。
丁豆娘聽她感慨,心底也跟著湧起一陣乏氣,是啊,自己這麼強掙著不肯死心,能強掙到幾時?但一想到對兒子死心,她頓時又痛又怕,忙轉開話題:“莊夫人和董嫂的事,您聽說瞭嗎?”
“嗯……”雲夫人眼中現出悲懼,她垂下眼,盯著自己裙角露出的白絲鞋尖,半晌才嘆瞭口氣,“莊妹子是最先來跟我商議,召集大傢一起尋孩兒。董嫂是我這一夥裡最賣力的一個。我沒有姐妹,跟她們兩個雖然相識不久,卻像親姐妹似的……”雲夫人說著,眼中滴下淚來。
“那天莊夫人是啥時間走的?”
“傍晚。”雲夫人仍垂著頭,顯得極虛乏,“那天莊妹子昏過去後,我趕忙請瞭大夫來,大夫診過脈後,說莊妹子是陰虛氣弱,疲累過度,再加上焦怒,一口氣上不來,人便撐不住瞭。他先開瞭一服安神藥。我又忙叫人去抓瞭藥,煎瞭藥湯,喂給莊妹子。到傍晚時,莊妹子才醒轉過來,我見她身子這麼虛弱,就讓她在我這裡好好調養兩天,她卻執意要回傢去。你也知道她那性子,我再三勸不住,隻得讓人去巷口喬傢雇瞭頂轎子,把她送回去。早知道,便是用繩子捆著,我也不許她回去……”
“董嫂呢?”
“董嫂?我也不知道。你們大夥兒散的時候,她就走瞭。有時我這一夥兒有什麼信兒,會讓董嫂去告訴莊妹子。可那天並沒有什麼信兒,不知道她為何要去莊妹子傢。”
“我覺著這事不是尋常兇殺,恐怕和咱們孩子失蹤有關。”
“這怎麼會?你發覺什麼瞭?”
“沒有。我就是覺著這事有些不對。”
“好端端兩個人丟瞭性命,自然不對。”
“可這裡頭的不對,和尋常的不對,似乎有些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這……我也說不上,反正覺著不對。”
“唉,你是太想念孩子瞭。我也是,時時都會生出些異想。莊妹子心念就更重瞭……”
丁豆娘正要分辯,兩個人走瞭進來,是杜氏和明慧娘。
雲夫人請兩人坐下:“今天恐怕隻有咱們四個瞭。關於找尋孩子,你們想出什麼新辦法沒有?”
丁豆娘和杜氏、明慧娘都默然答不出話,屋子裡頓時靜瞭下來,斜照進屋裡的那柱光,直刺人眼。外面街巷裡又傳來兩個孩童嬉鬧的聲音,更刺人心。
半晌,雲夫人才輕嘆一聲:“這大聚往後也不必定死瞭,咱們還是各自繼續想法子找尋孩子。你們三位若想到瞭什麼,或者找見瞭什麼,請務必來告訴我一聲。”
丁豆娘和杜氏、明慧娘一起點頭,之後又是一陣靜默。丁豆娘受不得,便起身告辭,雲夫人也沒有挽留。丁豆娘三人便道過別,離開瞭雲夫人傢。
走出巷口,丁豆娘停住腳說:“我想去問問那兩個轎夫。”
“哪兩個轎夫?”杜氏問。
“雲夫人雇來送莊夫人回傢的那兩個。”
“找那兩個轎夫做什麼?”
“我也沒啥主張,隻是想把整件事打問清楚。”
“這事自有官府來查問,丁嫂你何必插手呢?”
“我也不知道,隻是隱約覺著,這件事似乎和咱們孩子有關聯。”
“這兩樁事差得遠瞭,一個是妖魔施惡,另一個是尋常兇殺,能有啥關聯?”
“我也不清楚自己為啥這麼想,但就是拋不開這個念頭。反正已經來瞭這裡,雲夫人說那租轎子店就在巷口,不如順路去問問。”
“我沒法跟你去——”杜氏為難起來,“我丈夫不許我再到處亂跑,今天出來,我還是編謊說去看望姑姑。天不早瞭,我得趕緊回去。”
“丁嫂,我陪你去。”明慧娘在一旁說。
遊大奇在虹橋一帶四處亂走,找尋那個“慧娘”的住處。
可是汴河兩岸街巷雖都不大,卻也有幾十條,住瞭數百上千戶人傢,他又不好去問人,各條街巷瞎尋瞭一遍,年輕婦人倒是見到幾十個,單單沒見那個慧娘,倒把鞋底磨出瞭洞,硌得腳疼。他回到汴河邊,坐到柳樹下,脫下鞋子看,兩隻鞋的前掌都磨穿瞭。他的兩隻眼瞪著鞋底那兩隻眼,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鞋是兩年前他父親選的上好牛皮,親手給他縫制的。他娘還在鞋幫上各繡瞭一個“卍”字,保佑他平安。他沒穿多久就從瞭軍,放在傢裡,還是新的。從杭州逃離時,不敢穿軍服,回傢找出瞭這雙鞋。如今父母生死不知,自己原想著要做一番大事業,卻獨個兒流落在這汴梁城,跟著一班劫財騙貨的逃軍,夜裡還要伺候那個團頭。現在又為瞭一個不相識的已婚婦人,呆頭驢一般四處瞎撞,枉生瞭一副好相貌。這都淪落成什麼貨色瞭?真正是“大奇”瞭。
想到這種種心酸與不堪,他猛地湧出淚來,又不願讓人瞧見,忙把頭埋在膝蓋上,偷偷哭起來。正哭得舒服,有人忽然拍他的肩,抬頭一看,是翟秀兒。
“大奇,你這是咋瞭?正吃著酒菜,你一出去就不回來瞭,咋躲在這裡哭?”
“我見到仇人瞭。”慌窘之下,他生出急智。
“仇人?啥仇人?”
“剛才有隻船往東去瞭,我瞅見船上有個船工,是我的殺父仇人。”
“你爹被人殺瞭?咋從來沒聽你說過?”
“他不但殺瞭我爹,還殺瞭我娘。名字我不知道,隻知道他姓盛,是杭州人。秀兒老弟,你得幫幫我。”
“咋幫?幫你殺人?”
“不是。你上回說,你和下鎖頭稅關的稅監十分親熟,你能不能去稅關,幫我去查一查那船的來歷去向,尤其是那個姓盛的?”
“這是官府機密,說查就能查的?”
“隻要你肯幫我,我就把團頭讓還給你。”
“呸!你把自己當成啥瞭?汴京十二奴魁首李師師?團頭是你傢養的?你說讓給誰就讓給誰?”
“實心跟你說,這幾天,我一直在團頭跟前說你的好,團頭心意已經有些回轉瞭。隻要我再加把火,他的心保管重新旺旺地燒回到你身上。”
“真的?”
“你我相識已經三個月瞭,我說過一句謊嗎?”
“那成,我替你去查信,你替我去燒火。你若敢騙我,這往後,你就休想在這汴京城走一步路。就是去吃屎,也被野狗咬。”
竇猴兒像隻餓極瞭的猴兒,望著鐵籠子裡的果子一般。不吃那果子要餓死,但若進瞭那籠子,便再休想出來。
他親眼瞧著那個紫癍臉女子殺人割頭,死也不敢再去跟蹤。可鄧紫玉卻逼著他繼續去查探。鄧紫玉又許瞭他十兩銀子,他雖然眼饞心動,卻還能忍得住。他最怕的是鄧紫玉唬他說,要斷瞭他的生路。
他見識過鄧紫玉的手段。去年鄧紫玉的姐姐鄧紅玉病逝後,“劍奴”的名號空瞭出來,京城行院裡但凡會舞弄兩下兵器的妓女,都爭著想填這個缺兒。其中有一個叫齊馨兒的,舞得一手好劍,姿色也上好,最有勝出之望。鄧紫玉得知後,尋瞭一班相熟的禁軍將校、節級和軍卒,輪流去齊馨兒院裡尋釁,逼她比劍。禁軍將驕兵狂,積習已久,除文臣高官外,誰都奈何不得,行院裡更不敢推拒。半個月下來,齊馨兒身上被“誤傷”幾十道劍傷,臉也被劃傷。不但損瞭名聲,連存身本錢也消折瞭。自此,京中那些妓女再不敢貪圖“劍奴”的名號。
鄧紫玉若說要斷竇猴兒的生路,便能讓竇猴兒沒路可走。
竇猴兒這才想起娘的勸阻,離開劍舞坊後,悔得直踢樹根。回到傢,還沒進門,就聽見他爹又在撒酒瘋,罵人摔碗。推門一看,他爹拿瞭根棒槌,正追著他娘要打。竇猴兒自小吃夠瞭他爹的毒,從來不敢違抗。可今天心裡正恨著,見到這情景,再忍不住,忙沖過去,用身子護住娘。他爹睜開醉眼,一看是他,頓時罵起來。竇猴兒心裡一股火沖起,一把抓住他爹手裡的棒槌,用力一拽,奪瞭過來。他一愣,沒想到自己氣力已經勝過瞭他爹。他爹也一愣,但隨即又抓過門邊的掃帚,揮著就打過來。竇猴兒有瞭底氣,避過那掃帚,握著棒槌朝他爹肚子狠狠搗去,他爹痛叫一聲,被搗翻在地,叉著手腳,又叫又罵。想起自己和娘這些年受這個醉漢的無數苦楚,竇猴兒再不管不顧,掄起棒槌就朝他爹身上打去,打得他爹鬼一般號。直到他娘哭著抓住他,他才停住手,扔掉瞭棒槌。他爹竟也忽然收住瞭聲,縮在地上,再不敢罵,也不敢號,隻低聲哼唧著。
看著他爹像條被打怕的老狗一般,竇猴兒猛然覺著自己成瞭男兒漢,什麼都不再怕。他在心裡恨恨道:你個老醉鬼算什麼?鄧紫玉算什麼?紫癍女算什麼?惹怒瞭我,我也能斷你的生路、割你的頭!
蔣沖怕被那兩個賊軍漢逮住,一直在小巷子裡亂鉆。
他見一傢人戶的茅廁修在房宅旁邊,左右又沒有人,忙鉆進去,脫掉僧衣,丟在茅廁角落,從包袱裡取出來時帶的另一套衣裳,匆匆換上。頭上仍包著頭巾。這樣還是有些怯,出去後一直低著頭,四處留意尋找藏身之處。一路左穿右繞,穿出一條小街後,眼前竟是一條寬闊大街,街對面立著一座高大門樓,行道兩邊綴滿彩招繡旗,裡頭搭著許多琉璃瓦的高棚,傳出震天鼓樂琴箏和歡呼笑叫聲,不斷有許多人進進出出,熱鬧無比。這是京城的瓦子?他想起堂兄蔣凈曾說過,京城大小瓦子有幾十處,便是極小的,也遠勝過滄州的大瓦子。尤其是桑傢瓦子、中瓦和裡瓦這幾傢最大的,裡頭的各色技藝,一個月都看不盡。他見那門樓上有個“桑”字,心想這應該就是堂兄所說的桑傢瓦子,躲在這裡頭,應該最安全。
於是他快步過街,走進那門樓,各樣聲響越發震耳,一座座高棚挨次排列,裡頭說的、唱的、演戲的、弄皮影的、耍槍棒的、馴鳥獸的……一臺接一臺,再加上無數人來回湧動,看得他頭漲腦暈,全不知方向。一扭頭,見一座棚裡臺子上正在演相撲,竟是兩個婦人,而且都隻穿瞭條寬腿褲兒,赤裸著胖壯上身,甩著碩大雙乳,正在對撲廝鬥。蔣沖驚得眼珠都要迸出,忙走瞭過去,那棚裡早已坐滿瞭人,三面也圍站瞭許多人,蔣沖便擠進角上人群裡,張大瞭嘴看賞起來。兩個女相撲手都極勇悍矯健,不住嘶吼著盤旋翻滾。蔣沖想,自己若上去,恐怕根本不是對手。鬥瞭許久,其中一個一招猛掀,將另一個甩翻在地,並死死按住,臺下頓時響起暴喝鼓掌聲,蔣沖也用力拍著巴掌。這時一個老者端著個銅盆走到場子裡,看客們紛紛往那盆裡丟錢。老者走到蔣沖這邊時,蔣沖摸出一把銅錢,數都沒數,盡數丟瞭進去,心裡暢快無比,覺著這才算不枉來瞭京城一趟。
兩個女相撲手下去後,上來瞭兩個男的,蔣沖頓時沒瞭興味,轉頭又去其他棚子。堂兄蔣凈果然沒說謊,天下第一等技藝人盡都聚集在京城瓦子,任一個棚子裡任一樣表演都極精奇,他一處一處換著看,看得血脈僨張、臉漲得通紅,渾忘瞭自己是來這裡躲難。直到各處棚子紛紛挑起燈籠、燃起高燭,這才發覺天已經黑瞭。瓦子裡到處有賣吃食的小攤和小販,他邊看表演邊各樣都嘗瞭些,肚子早已吃飽。他袋裡總共有五百多文零用的銅錢,這一下午,連賞錢帶吃食,竟花得一文不剩。從小到大,他從沒這麼豪奢過。心想,這輩子恐怕隻來這一趟京城,今晚就走瞭,也該揮霍一回。
想著要離開,他頓時有些不舍,但再想到那兩個賊軍漢和他們那幾十上百個同夥,他又怕起來。那些人恐怕遍佈京城,這裡再好,若沒瞭性命,也是空好。
他走出瓦子,來到大街上,已經夜色昏黑。他本想從其他城門出去,但自己不認路,怕走迷瞭,便望著初升的月亮,朝東邊走去。途中看見一傢鞋帽店,他進去瞧瞭瞧,相中瞭一頂竹笠,可以用來遮住自己的光頭。一問價,要三十文。他從包袱裡解開整貫錢,數瞭三十文錢給瞭店主,又問明白瞭去東水門的路。頭戴著竹笠出瞭那店,他心裡越發踏實瞭,趁著夜色望東水門走去。
到瞭東水門,他警惕起來,怕那兩個賊軍漢仍守在那裡,邊走邊隨處緊尋,沒有。路過爛柯寺時,他扭頭望瞭一眼,想去跟那個愛吟詩的善心小和尚道個別,但又怕生出事來,便沒有停步,快快過瞭虹橋,走到汴河北街。街口上的葉傢食店和隔壁的譚傢茶肆都亮著燈,他不敢停步,匆匆走過,隻在帽簷下偷偷望瞭兩眼。葉傢的店主坐在店頭發呆,譚傢的店主正在店裡和渾傢爭論什麼。
蔣沖心裡又湧起一陣恨,這兩人中,其中一個和那些賊軍漢一定是一夥兒的。不過,知道瞭又能怎樣?你能殺瞭他們?想到此,瓦子那裡殘留的一點餘熱頓時冰涼,堂兄蔣凈好好一條性命,隻能這麼不明不白地葬送在這汴梁城裡瞭。他又有些痛惜和不甘,卻隨即歸於無奈,隻能嘆口氣,埋著頭,匆匆走出汴河北街。
到瞭路盡頭,原本該往北折,但一想自己上回假意離開時,就走的這條路,那些賊軍漢萬一預先候在路上,或者追上來,自己都有危險。他猶豫瞭片刻,決意先往東走幾十裡,再尋條路往北折。於是,他舉步往東行去,這條路通往楚傢,他走過兩回。這時踏著月色,一個人走夜路,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條被人打傷、落荒而逃的野狗一般,心裡一片黯冷。
一路默默走到楚傢宅院時,他不由得停住腳,扭頭望去。那宅院在月影下一片死寂,像座墳墓一般。他後背一寒,不願再看,可剛舉步要走,忽聽見身後似乎有響動,才要回頭,一個黑影忽然朝他猛躥過來!